少妇一面请元荪明日准时到来,随唤刘耀山:“你送舅老爷回去,把地名记好,仍照我的规矩。”一个中年马弁立即应声走过立正,连声应是。元荪忍不住笑问道:“筠姊不是说不喜武夫排场么,怎还要叫马弁送我,有什么规矩?”少妇笑道:“你不知道,明天再对你说,请上车吧。”元荪说:“筠姊、阿妹请回。”径自登车,旁立马弁关上车门,退过一旁,刘耀山便带他跟车坐上前面,车随开行,往校场四条驶去。
元荪坐在车内寻思,小时和筠清同学,彼此感情甚好,依着梅老师的心意,本想和两家父母提说亲事,一则女的年纪大了四五岁,二则女家富有,父母钟爱太甚,选择太苛,父亲又正当不得意之时,双方虽是多年同官至好,互结有儿女干亲,人情终不免有势利之见,一方钟爱女儿,既嫌男家无什家业,岁数又小,又是外省人,惟恐将来受苦,心中不愿;一方又是中落的诗礼世族,把爱子前途看得颇重,觉着年纪太轻,婚姻一层尚谈不到,自来家规又是媳妇年纪至少得比儿子小四五岁,女婿年纪至少得比女儿大四五岁,见女的反比男的大了五岁,就是一切中选也都碍难。何况两家交情甚厚,来往颇密,深知女家富厚,人又生得秀气,自幼父母娇惯,惟恐将来境遇日非,新妇过门不耐操持家务。梅老师一探男女两家口气俱不愿意,便不再提。
过不两年,先是筠清丧父,在日豪奢,以致身后又留下不少亏空,父亲还为他受了好些累。因他平日专顾虚面,不肯实说,迹近欺友,闹得父亲几乎不了,未免气忿。乃母又不通人情,由此渐渐疏远。跟着梅老师病故,只吊丧时与她姊妹见了几面。自己年已渐长,因避男女之嫌,已不似同学读书时亲切,不久她全家回杭,便没再通过音问。心虽当时惦念,也为避嫌,没有写信,想不到她那样的家世人品会嫁给一个武人,适听口气和些称谓,其中似有难言之隐。方承德人品谈吐虽比寻常所见军人要强得多,气质终非纯正一流。照适初见倨傲情形,对他还须留意自重,万承他情不得。看她姊妹相待情分,仍是当年同学时亲密神气,以后定要常时邀约,不去既觉寡情,不好意思,常去又必添上许多应酬的费用了。思潮起伏,车已进了校场四条。元苏本想令在胡同口外停车,步行入内,以免夜深惊动姊家人等,明日又许多盘诘,姊姊与这两妹性情言语又是决不相投,能不见最好。谁知沿途想心事,忘了招呼,车到门口方始警觉,只得令汽车停住,车夫便将喇叭连按,马弁先跳下去打门,元荪无法,只得任之。跟着章家大门开放,随车马弁开了车门,元荪早取两个钱递过,马弁和车夫执意不受,恭敬答说:“奉有命令,不敢领赏,请舅老爷收回吧。”元荪怎么说也是不收,只得罢了。
车夫自去,门房老尚自从拙庵死后,便不见汽车上门,忽见元苏半夜乘车回转,随车还有马弁,忙着把门关上,笑嘻嘻抢前开灯,与往日懒散情形迥乎不类。开完灯又赶回来赔笑悄声问道:“这是舅老爷朋友的车么?至少总也是位师长。舅老爷交上阔朋友,准得大阔起来。刚见大太问了您好几次,叫我往李家打电话,问在那里没有。我说在大舅老爷那里,因为外老太太快到,拾掇屋子,天晚住那儿啦。您明儿见太太就说打李家让这位师长的汽车接走的得啦。”元荪知他见主人病故,主母又有回川之讯,终日无精打采,必是姊姊叫他打电话,躲懒没打,这时反向自己卖好,随口答应了两声。走到里院,上房漆黑,知人早睡,悄悄溜进房去,开了灯,正脱衣准备安歇,老尚又献殷勤,打来脸水,又拿茶壶要去泡茶,真连拙庵在日也未见有如此巴结,元苏看着好笑,忙拦道:“我不渴,你先去睡吧,留神把老太太、大太们吵醒。”老尚又说:“舅老爷有什事,按两下电铃我就进来伺候。这是暗令子,省得他们偷懒,你唤人不到有气。”元荪点了点头,老尚方始退出。
元荪人已疲极,关灯奄门,倒床便自睡熟。次早枕上闻得窗外鸟声关关,醒来起身一看表,天已九点过去,红日满室,花影横斜,朝来好似下过微雨,院中土地润洁,海棠树上群鸟绕树飞鸣,似在噪晴欢翔,天机活泼,令人见了平添好些生意。隔窗侧望,上房竹帘低垂,悄无人声,方想姊姊又带甥女出去了么?怎的上房如此清静?忽见小丫头秋红由厨房那面急奔出来,过时瞥见元荪闲立窗前,便折进来问道:“舅老爷起床了么?我给你打洗脸水去。”元荪笑问:“太太小姐出门了么?”秋红答道:“太太今天到三条拜寿去,昨晚牌散得晚,起来还要去买送礼的东西,洗完脸就走了。出门时想起什事,想往周家去电话,因为老尚说舅老爷昨晚后半夜业已回来,交了阔朋友,是个督军省长,还有什么长,就要得好事,人家还派崭新的大汽车送,带盒子炮的副官送来。又说舅老爷昨天公事太忙,请太太不要叫醒,有什话吩咐他就行。这东西已准来看过三趟,鬼头鬼脑,逢人遍告说舅老爷二天要当什谋亭长,是真的么?”元荪听了老大不悦,便道:“听他胡说,哪有此事,你打水去吧。”话刚说完,老尚已由外走来,在门外探头,见元荪已醒,忙赶追来喊了声“舅老爷”,回顾秋红持盆要走,忙即抢过,口说“我去”。到了门口又复转身,问:“舅老爷吃什点心,我叫厨子预备。”元荪答说:“不用。”一会脸水打来。元称洗完,见老尚仍是侍立不走,屡做出欲言又止之状,心实烦厌,又不便说他,只得支他道:“独桌上有铜子票,你给我买包烟卷去,我和老太太谈天。等你太太回来,你把烟卷搁在桌上好了。”说完,不俟答言便往外走,老尚也连应声持钱赶出。
元荪走往上房一看,走进中间,章老太太独自一人坐在堂前椅上,一手拿着一串佛珠,一手捏数,正在低声念佛。元荪等她念完一整遍,过去请了一安,叫了一声“姻伯”,章老太太道:“你起来了,请坐,吃点心没有?秋红快给舅老爷倒茶,问厨房稀饭还有没有,看是买烧饼豆浆,还是做点别的点心?”秋红已由外跟进,应道:“老尚给舅老爷买烧饼果子走了。”元荪本想答说不要,闻言只得罢了。正想陪谈几句,忽见东上房门帘启处,走出外甥女婉衿,笑叫了一声“三舅”。元荪应声间道:“昨晚你娘在董家打牌没有,什时回来?介白可曾我的事?”婉拎笑道:“牌倒散得不甚晚,娘一家赢,干爹直夸三舅人好,有本事,只等外婆到京,便看日子开学,接三舅去教书。本来高高兴兴的,临快走时却怄了一肚子气。”元荪惊问:“你娘在外面最是随和,能吃亏,怎会和人怄气?”婉拎道:“还不是为了三舅,不怕三舅聪明,也万想不到是为了何事。”元苏道:“果然难想,你快说吧。”婉拎道:“这位大舅舅真叫岂有此理,不知又听阿细说些什么小话,三舅租他的房子又变了卦,要叫你和外婆另外找房,他不借了。”
元荪闻言又气又急,忙即追问详情,婉衿道:“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昨天干爹请得有他的四小姐,到临走时她才和我娘偷偷说起。四表姊胆子大小,说时还害怕,吞吞吐吐也没说清楚,只说大舅昨夜由孙家回来,大约赢了好些钱,进门很高兴,不知阿细和他说了什么小话,今天走时告诉四表姊说,他前院房子留做客厅,不租给三舅了,叫到今天三舅去再说,先不要泄漏。娘因此事已成定局,三舅和他说时他一口答应,还预付了半年房租,未分家的亲叔伯弟兄,家业都被他父子糟光,如今家乡还有一所房子,是因他官司亏空被查封,休说住他几间空房,外婆是他胞叔母,就迎养也是应该。如今各起各伙食,租房出大价,还预付半年房租,说得好好,眼看外婆快到北京,忽然变卦,生气得了不得,本来当时就要打电话到孙家质问大舅,因四表姊吓得直哭,干爹又再三劝说,既他没有对面和三舅说,便装不知道,等他自己开口再与细论。起初无非图个方便,少用人,门户有个照应,双方都省,北京又不是找不出房来,他不是人,何苦怄这闲气?他再一赖,说并无此事,反被问住,白叫四表姊受气,挨阿细的骂,以后更是难处。
“昨晚等三舅回来商量没等上,听老尚说留在周家,还当说好了呢,哪知这东西偷懒说诳,电话并没有打,今早起来,才知三舅相与了什么军界朋友,老尚简直说得天花乱坠,三舅就有好事神气,还说三舅已答应栽培他,只求将来也当个副官马弁,和娘请了好些安,认他近来许多错处,要娘和我代他说好话。娘要喊三舅起来问,被他拦住,说是天亮才睡,今天人家汽车马弁还要来接,不能惊动,娘说他还不服,好像他已投在三舅门下,为主人忠心得很,闹得娘也信了,便没有喊起,周家房子也不知租是不租,叫我等三舅起来问明打主意,老尚说的话是真是假。”
元荪闻言心中大怒,边听边想主意,听完答道:“哪有此事。不错,昨晚无心中遇见我上次所说小时同学,曾拜外公为寄父的林家姊妹,大的一个已然嫁人,是黎督军的办公处长,颇讲交情,留我吃消夜,派汽车送回。才见头面,怎能求人谋事?真连这想头都没有,老尚简直胡说,姊姊也会信他。倒是大舅为人大难,我必须先问他去。”婉衿道,“果然我料得不差,三舅如见大舅先不露出,等他自己吐口。外婆没有两天就到,他不说,最好将就三五月,好在是各开伙食,不沾他们,省得现再找房安家费事,千万不可露出四表姊说的。”元荪道:“那个自然,他要十二点后才起,这时前去等他的好,东城又远。去晚了,他往孙家,我打电话常不肯接,又耽误一天,并且下午筠姊还请,非去不可,偏生他会临期变卦,真是急人。”说罢便要走出,正赶老尚买了些烧饼果子豆浆进来,笑说:“舅老爷请吃,稀饭完了,这是老尚孝敬的。”元苏又好气又好笑,婉衿又说:“三舅吃些东西走好,少时到了周家,一生气饭又吃不下了。”元苏见已买来,不愿使小人难堪,只得坐下,边吃边对老尚道:“我怎能要你花钱?就说将来有什事找我,你是太太旧人,我只力量做得到,也没有不帮忙的。还有昨晚拿车送我的方处长,虽是我朋友,刚见面怎会有事?再说我也不肯无故求人,你不可胡猜乱想,见人就说,天下没有这容易的事。今日下午方处长夫妇还有是位姓何的请我吃饭,如有电话催请,或是派车来接,就说我有要事往东城去,至晚七点准到。买点心钱多少,回来仍向我算好了。”老尚先是半信半疑,微现失望之色,听到后来又高了兴,一句一是字,引得婉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荪吃完又托婉衿转告乃母,随即起身外走,老尚早抢向前去雇车。刚到门口,便接到一封电报,元荪正往外走,接过一看,正是自己的,忙又退回,翻电报本一看,上写:“北京校场四条章宅,周元荪。凌侍伯母文北上,寒夜车到津浦,请往接,凌。”知张凌沧已定十二日护送老母北上,十四晚车到津,不禁又着急又欢喜。当天十二,后日便须赴津迎候,房子之事愈不容缓,看完电报,匆匆告知婉衿,二次辞了老太太便往外走,老尚早雇好一辆熟车,出门坐上,车夫拉起把来便即快跑,才半个钟头便到了东城少章门首。进门见当差正照自己心意打扫前面屋子,一探口气,上边并没有话,心疑所闻不实,少章荒谬不致如此,气便消了一半。见钟已快十二点,快到少章起床时间,也许已醒,正抽起床烟,没有问话,便往里走。迎头遇见四侄女蓉仙,面色焦黄,正坐在中屋阶沿上梳头,见元荪走进,面色倏地一变,轻轻喊了一声“三叔”,手在胸前连摆,面色益发惶急。元荪见状,又觉事情不假,知她胆小害怕,便不再问话,走向堂前,向少章房口连喊两声:“大哥起来没有?”明听阿细拖着鞋皮在房里走动,却无人理睬,以为少章未起,心想少时总要起来,便不再问。走往院中一看,蓉仙已在自己走进时避回房去。
少章家人口颇多,院中不时有人走过,见了元苏也只照例叫应一声走开,元荪知道,向这些侄媳儿女仆妇也问不出来,正站院中生气,忽听上房阿细哑着一条隔夜嗓子叫唤四小姐,蓉仙立由厢房应声跑出,满面愁容往少章房中赶去。阿细向蓉仙叮嘱什事,蓉仙意似推托,语声颇低,听不甚真,隔了一会阿细大声说道:“租房子要各凭心愿,不是强迫的事,这是你爹的意思,什么相干,收他钱,还他好了,这也害怕?平日曾家来章家去,什么话都告诉外人,卖好,这会又胆小了?你不去说,他老在这里不走,又要开饭了,这不是祖宗上供的日子饭烧得多,吃不够了你包出来?”元荪才知事果真确,蓄着满腹怒火,正在寻思,想等少章起床理论,只看蓉仙愁面苦脸懒步走来,近前说道:“姨娘说的,爹爹快有好事,房子要做客厅,请三叔另外找房吧。”
元荪忍不住怒喝道:“放她的狗屁!她是什么贱妇,配跟我说这话,叫你爹起来再跟我说。”蓉仙闻言吓得战兢兢道:“爹的主意,姨娘不过照爹留的话说。爹爹昨晚去孙家打牌还没回来呢。哪里找不出房子,自己人何苦怄这闲气呢?”元荪瞪眼怒道:“什么叫自己人,我哪一样没按房东房客办的,只比外人还厉害吧。钱先付了半年,收拾房子费了许多的事,早不说话,老太太明后天就到,叫我另外找房子,无论凭谁说有这理没有?我只知道花钱租房,不短不欠,已定成约,非要房子不可,就你房东收房自用也须前两月通知,赔还我两月房租。”阿细闻言,便在房中咕哝,自言自语道:“老头子不愿租给你这煞星,与我什么相干?有本事跟你阿哥说去,骂我们什么用处?真正横不讲理,不要面孔!”元苏大怒,喝道:“大哥老实耳软心活,都是你这长舌播弄,全家老少离德离心。我周氏数百年书香世族,几曾见有你这贱人?再如放肆,你滚出来,今天我豁出去了。”阿细不敢再说,便在房中哭了起来。家中众人闻声齐来,纷向两边劝说。
元荪仍自怒骂,正喝令不久去打电话请少章回家,忽见少章手捧水烟袋,面带不悦之色,歪着半边身子摇摆走入,也没理元苏,便往上房走进,元荪随后跟进,刚到房门口便听阿细哭诉,少章答说:“那个自然,你先躲开。”元荪也不管他,径自走入。阿细正在又哭又诉,少章见元苏走进,一面挥手促阿细走往里套间,一面沉着一张脸,放下水烟袋,自往烟榻上倒下,就着枪上现成烟泡呼呼抽将起来,抽完又安上一口再抽。元荪也是沉着脸,坐在临窗一张椅上,正想少时发作之后如何落局,还是要房不要。忽见蓉仙端了一碗茶过来,又给少章端上一碗,低声说了两句,少章口里哼了一声,众儿女媳妇问完安俱都走出,只剩少章、元苏二人一躺一坐,蓉仙侍侧愁眉苦脸不再作声,室中静悄悄的,只剩阿细在里套间内低声咒骂哭泣隐隐传来,空气显得十分紧张。
一会少章连抽了五六口,一手端着枪,仰望屋角似想心思,元荪耳听外间堂屋桌椅移动,猛想起天已不早,下午还有约会,事情便早定局,忍不住问道:“大哥,我今早接到南京来电,母亲十二动身北上,还有两天便到了,后天我到天津去接,大哥有什事没有?”少章见他口风甚紧,好似窘极,呆了一呆忸怩着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元荪便问是哪个,少章又不言语,又呆了一呆才硬着头皮说道:“其实啦,我们自家弟兄,前院房子漫说还空,就没有空,让两间出来与么婶住也应该,无奈乎昨天伯岳说我财政部秘书就要发表,以后常有要人来往,没个大客厅实在不成样子,如等么婶来住上些日再搬,以后还得费事,莫如一劳永逸。今天你就赶紧另找房子,省得费两回事,不是彼此都方便吗?”元苏闻言冷笑道:“大哥说了半天,我还没十分听懂,请你不必吞吞吐吐,有话明说。”少章红着一张老脸答道:“你那么聪明还有听不懂的,莫非先前他们没对你说么?”
阿细在隔壁接口道:“刚才还骂人哩,这会又装腔了。”少章方答:“你不要插嘴。”元荪已哈哈笑道:“这会我明白了,不错,来时大哥身边用人阿细叫四侄女和我来说前院屋子不租与我的话,论关系,我的母亲便是你的叔母:论情分,当初大哥头次遭官司,流亡苏州急难投止时,爹爹手边正紧,母亲劝勉之余不惜典卖大批衣物手饰相赠,此时大哥也曾感激涕零。如今白发孀居间关数千里北来就养,一时找不到适当房子,为图多层照应,知大哥前院空着,闲房甚多,暂行借用,一面还顾虑到大哥素受妾妇小人挟持,虽是空房,或恐相累,不无烦言,而我当兄弟的年纪正轻,理应于艰难困苦之中力谋自立,以免养成依赖之心,为此把兄弟情谊抛开,不特一切均照外人办理,并还多付三月房租,租价也照房数匀摊,下至灯水杂费无不仔细算核,有多无少,就有占便宜处,如早晚门户启闭少用下人之类也都不费之惠,并无丝毫沾润相扰之处。房子尽有,其所以如此者,一为兄弟正思创立之际,一有机会便须出外,老母暂时自然不能奉以同行,不论独居分住均有种种不放心之处,加以目前事小薪微,房子大小,老母起居既嫌狭隘,又不能延款宾客,大则房租昂贵,力所不胜,家具也还办不起,恰巧大哥房多格局而有空闲,觉着兄弟既可稍撑门面,无形之中得点便利,而大哥也可省却房租三分之一以上,正是两全的事,于情于理凭谁也说得出去。担之于先,拒无此理,何况房租全付,婊糊布置也都停当,母亲就要到来,忽打退堂鼓,寻常没读过诗书的市井小人也做不出。大哥平日自忏前非,满口仁义,至忠至孝,似此无情无理的话怎会说得出口?
“阿细出身猥贱,毫无知识,当初伯父在日,以祖昆家规不许纳妓为妾,屡欲驱逐,均以大哥迷恋,身边无人服侍,力为求说,始允置之下陈。自从此妇入门以来,日以播弄长舌为事,伯父仙逝,为她还向大哥谆谆告诫,认作祸水,果然近来益发鼓其簧口,闹得长幼乖离,礼法荡然。退房的话出诸别人,兄弟尚且怀疑,出诸此妇之口,当然不信,认为又在挑拨谗间,当时还在院中令四侄女传话,骂了两句就没放在心上,本认为没有的事,不曾再提,所以未向大哥询问。万不料大哥也和此贱妇同一口吻,果有此事。照理而论,我按外人手续情理来租房子,大哥已然一口应允,想不到出尔反尔,她不仁,休怪我不义。”
少章闻言,面有难色只哼了一声,没有答腔。元荪见无什表示,知他受制所欢,理亏气沮,中怀内愧,当着面说不出反汗的话,故意更进一步问道:“外院房子我已命人打扫,裱糊干净,本想搭伙食,一则北京口味怕母亲吃不来,二则母亲晚年来有例酒,侄男女人多,坐在一桌也不方便,还是分炊好些。”说时阿细哭声已住,好似未听少章开口,恐有中变,便在里面骂声哭喊:“四小姐叫他们给我找房子,你说了的。”四小姐苦着脸勉强哼了声招呼过了。少章恐越闹越凶,便向蓉仙道:“和你姨娘说来,我有我的道理,说过的话自然照办,点点小事,哭坏了才不值呢。”蓉仙应声自去。元荪仍作不解,静俟下文,少章也不答他的话,重又躺下抽烟,待了一会,元荪起立道:“大哥既没话说,我明天有事,后天去天津,静等接了母亲同来,我走了。”少章知道无法再挨,只得喊道:“老三你莫忙走,我有话和你说。”元荪应声走回,故意问道:“大哥天津有事么?”少章道:“你先坐在那边,等我慢慢跟你说。”
元荪这时已打定另外找房免使老母生气的主见,便从容坐在少章对面。又待了一会,少章又放下烟枪,拿起水烟袋起立,见他一味装邪,没奈何只得发笑说道:“老三,你那么聪明人,何至怄这闲气呢?”元荪便问:“这话从何说起?”少章道:“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就是前院房子的事情。”元荪正色道:“房租不是已经交过半年?一切全照房东房客办理,莫非还要再找两家连环铺保?那也可以。”少章方道:“不是的,千句并一句,你还是另找屋吧。”元有见他竟从实说出,便也道:“照理你不能出面反对,对我说这话。不过你是受制于细人,我也很能原谅你,可是我那天所付的那笔房租和饭钱你得退还我。”少章道:“这不待说,可是我昨晚在孙家打牌大输了,还该了不少账,幸亏该的是孙老总,不然还要丢人,今天哪有钱还你。你既有地方借,先垫一步,过天我再慢慢还你好了。”元荪闻言,心想正是报应,笑答道:“大哥,你这更是笑话了,说话不算活,租我房子临时变卦,钱却不还,我才出来做个小事,能有多大力量?漫说借不出来,就能借也不能不顾信用,日后拿什还人?大哥比我总活动得多,这钱实是等用,刻不容缓,请快想法子吧。”
少章也不答言,对耗了半个时辰,元荪一想,此人天良已丧,我还要找房,并想起昨日之约,再逼也无用处,冷笑道:“大哥,虽是弟兄,也讲情理,何况此事自一开头你就没有一点自家人的情分啊。房子不租,钱还不退,请往祖宗父母身上想想,只问心得过。我也有法子,你说昨晚输光,此时你也无法,不过我明日非用不可,务请代我筹备出来,明日中午我再来取如何?”少章只图了事,又以烟泡抽完,盼他走阿细好出来烧烟,连答:“好好,我一定想法子。”元荪道:“大哥费心,我别无法子可想,专指定这一项,没有日子了。”说罢转身要走,见少章没再答应,知靠不住,如不乘此时追紧,母亲一到,把家搬好,永无希望。身边钱暂时虽还够用,一则事小薪微,来日大难,母亲年高,数千里迎养,无福可享,已愧人子之道,无论如何也应留点余钱,务使后三月用前三月之钱,以免为了家用忧急;二则少章惑于贱妇,全无弟兄情义,居心多不可问,也实气他不过。念头一转,重又回问道:“大哥到底怎么样,几点钟来?”少章答说:“那还不是要下半天。”元荪见他无奈之状,又钉问道:“我后天便到天津,就今天一天要把房子找好,母亲来还得住几天楼房,实在是没工夫,那么我索性下午三点再来,大哥不在,便去孙家找好了。”
少章最不愿元荪到孙家去,急道:“我还会吞没你这笔阎王账?我不在家,自然也有交代,你到孙家作什?”元荪见他羞恼成怒,也负气答道:“大哥年高有德,自然不会吞没这几个要紧的钱,但我这是紧急正用,非此不能过去。你有房不租,自己变的卦,莫非母亲带了一家老弱几千里北来,老大年纪,让她老人家住在街上么?”少章道:“你如找不到房子,么婶到时,可去长发栈、华兴旅馆都能住,屋钱由我叫孙家下人打一电话担起,将来再还一样,莫非怎会住在街上。”元荪冷笑道:“本来我就没钱,好端端四五口人再住上些日子栈房,完了把账拨到你名下,抵消房租,结局搬家费改作旅费,你倒没事,我家搬不成,就此再拖将下去,这算盘实打得好。我一回共事已够急的,实不敢再劳费心,只请把前交房租明日赏还给我,足感盛情。”少章恨在心里,无言可答,怒道:“好,看你点点年纪,以后就没求我的事。”元苏也是心中气极,答道:“天下事难逆料,求不求,允不允,还不都在各人自己?无须说得太早,只请少时平心静气,待我设身处境想上一想,就不会生气了。明天再见。”说罢便自走出,刚到院中便听阿细在少章房里哭闹喊着名字咒骂起来,有心回去理论,又觉不值,只得忍着气忿匆匆走出,恰好原车尚在,连忙坐上回赶。
车到章宅,老尚正站门首,看见元荪下车,垂手回道:“方处长刚来电话催请,说要派汽车来接,小的说舅老爷往东城去了,跟手给周家打电话,说舅老爷早走,不想一会就回来。小的给方处长宅打一电话,他的汽车马弁就来接手。”元苏懒得再听,答说:“这个不忙,太大小姐都到三条李家去了么?”老尚答说:“早就走了,李老爷不过一个法院推事,没什交头,舅老爷还是上方处长那里去吧。”元荪好生烦厌,又不便申斥,便道:“我还有事和太太商量,大舅老爷房子退了,外老太太后天就到,你且紧给我在附近找五六间房子,越快越好,办成有赏。”老尚一边连声喜诺,一边又问:“方处长宅去不去?”元荪连答:“去去。”重上原车,往三条赶去。
一胡同之隔拐,弯就到,章、李二家宗本同乡通家之好,元荪寿礼已交瑞华带去,进门向主人李绍原拜完了寿,略叙套语,便去内宅。瑞华正和女客打牌,见元荪走入,笑问:“我出门时方处长正要派汽车接你,李大哥这里已代你致意辞谢了,怎又跑来?少章的房子到底租是不租?蓉仙在曾家所说应验没有?”元荪见当着那些女客,旁边一桌还有生人,不愿明言,便说:“他那房子本来也不好,母亲来了定看不上,我已命人另找了。”瑞华闻言,料知蓉仙之言已应,不由气道:“这等丧天良的人你还帮他遮掩着什么?明明少章变了卦,娘还没到呢,怎就知道她不合意?这里的客没有外人,只管说出,也让一些同村亲友们知道知道。”元荪知乃姊性情,不说不行,只得把少章受贱妇蛊惑临期反悔之事说了。瑞华又问:“你还交了半年房租,退还给你没有?”元荪答说:“大哥昨晚在孙家大输,今天傍午才回,说是明天给我。”瑞华怒道:“他的活哪靠得住?这些年来借我的钱几时有一次还过?你怎当时不和他要?没分家的嫡堂兄弟,家中产业被他败完,自己住大房子,叔母来了,不说迎养,住他几间空房还要先付半年房租,刚代他把房打扫棱糊干净,花了若干的钱,人就要到,忽然反悔,房租还不肯退,太已欺人。你就和他要,如欺你年轻不给,我便请伯岳、介白一些亲友同乡和他讲理,看他还有脸做人不?”一班女客听说也纷纷议论,代抱不平。
元荪见她越吵越凶,便道,“来时他一口答应,想必不会有错,姊姊先打牌吧。我去方家吃饭,夜里回家再商量吧。”正说之间听街上汽车喇叭连响,跟着男主人李绍原走进,笑向元苏道:“外面来一马弁,说是方处长催请,派来汽车来接,请老弟就去。”瑞华插口道:“人家已然催请过了两次,再不去还说你架子大,你快些走吧。”元荪应诺告辞,绍原陪送出,元荪重又道谢作别。出门一看,仍是昨晚跟车的马弁,近前立正,说“客已到齐,就等三爷前往”,老尚也随右侧,知他引来,好生不快,问道:“你还不给我找房子去?”老尚笑答:“房子现成,明早准能找到。”元荪见马弁已开车门相候,懒得再说,便即坐进。马弁关好车门,车随开动往西城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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