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维略欠了欠身:“自然,那纯粹是个人的事。”
陈长青站了起来,在黑暗之中,来回走了几步,在金维面前,停了下来。
金维抬头望向他,缓缓地道:“我要提醒你一点的是,你将要进入的领域,是如此神秘,如此没有止境,简直可以把人吸引到生命的结束,那并不是过了几年之后觉得无趣,就可以退出的事。”
金维的话,再明白也没有了。
他是在告诉陈长青:只要一开始,就再也不会有了结。我在一旁听了这样的话,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觉得那是一桩相当可怕的事。
可是陈长青的反应,显示了他和我的不同。他根本一点也不觉得金维的话有什么可怕,微笑着:“那正是我所要的,要是忽然觉得无趣了,想退出又不可能,这才是烦恼事。”
金维又凝视了陈长青半晌,才笑了起来:“你可以加入我们。”
陈长青高兴之极,向我望了过来,我道:“恭喜你,祝你有朝一日,能到达新人类的境界,我相信,大突变最初必然是由极少数的人开始发生,然后再推广开去的。”
陈长青的口唇掀动了几下,看来他还是想劝我几句,但是他终于没有出声。
这时候,我和陈长青两人,分别有了自己的决定,气氛也就轻松得多了,和金维的谈话,使我们对人生的领悟,有了这样飞跃的进展,所以我们的精神,都处于一种异样的亢奋状态之中,一点也不觉得疲倦,所以谈话继续下去。
金维道:“为了帮助转了世的五散喇嘛,更好地回忆起前生的一切,所以我们建造了这间石屋。外面的圆形部份,对于声波的折射原理了解之透彻,运用之巧妙,当然是天池老人智慧的结晶,举世的建筑物之中,大约只有中国北京的祈年坛中的回音壁,可以与之比拟,但也如同小巫见之大巫。”
我问:“那有什么作用呢?”
金维道:“在静寂之中,在那里,人可以听到发自自己体内的各种声响,在通过对自己身体的了解之中,可以更容易进入冥想的境界。”
我刚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回想起来,的确十分奇妙,我又问:“每个转世者,都能通过在那里冥想而记起前生的事?如果说每一个人都有前生,莫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在那里得到前生的记忆。”
金维笑着:“应该是这样,可是对于转世,一定还有许多我们不明白的地方,连天池老人的智慧,也未能达到这一点,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我就曾在石屋圆形部份,静坐了三个月之久而一无所获。”
跃跃欲试溢于言表他一面说,一面望着我,大有问我是不是想试一试之意,我倒有点怦然心动,如果能够通过在那里静坐,而达到使自己有前生的记忆的结果,那未始不是一桩很有趣味的事情。
但是我在想了一想之后,还是摇了摇头:“我看我也不见得会成功──”
我的语气相当迟疑,那是由于我想到,就算知道了前生的经历,那又怎样?是不是在这个神奇的领域之中,我算是走入了第一步,以后就会不由自主,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再也不能回头?
这是我刚才已经郑重考虑过,而且已经有了决定的事,我不想改变我的决定。
金维对我的迟疑,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又向陈长青望了过去。
刚才,在黑暗之中,我已看出陈长青一脸跃跃一试的神情,这时,金维一向他望去,他就道:“可有什么秘诀没有?”
金维道:“没有,只要你尽量使自己静下来,那里的特殊环境,就会令你进入另一境界,你的思想在感受上,就会大不相同,就算是一个普通人,这种情形一定会出现,至于是不是能因之唤起前生的记忆,那就不敢说了。”
陈长青一面听,一面点头,然后向我望过来:“你至少要等到我有了结果才走,你不想知道自己前生的事,听听我的前生,也是好的。”
我不禁有点骇然:“你要我等你有结果?你别忘了,金维先生静思了三个月,仍然没有结果。”
陈长青居然打蛇随棍上:“好,那你就等我三个月,有结果没结果,都不必再等下去。”
我自然不肯答应他等三个月,所以大摇其头,陈长青长叹了一声:“卫斯理,我认识你那么久,这是你第一次不想踏入一个神秘的领域。”
我也叹了一声:“我认识你那么久,我认为你应该可以了解我为什么有这样决定的。”
陈长青默然片刻,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了解了我的心意,他又提出了新的要求:“那么,至少三个月之后,你来看我一次。”
想起他有了他的决定之后,我和他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他这个要求,自然不算是苛求,所以我立即答应了他。
陈长青搓着手:“我以后和金维有的是相处的机会,你们先谈谈,请恕我性急。”
他说着,已向那石屋的圆形部份走去,当他打开门的时候,他甚至不转过身来,只是背对着我们挥了挥手,就走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我望着关上了的门:“他如果要在里面三个月──”
金维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不要紧,我离开了,另外会有人来,总会有人照顾他的。”
十分不满转世形体金维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你不想去探索自己的前生是对的,这神秘的领域,跨进了一步之后,根本没有退出的可能,卫先生,我看你是有着太多的东西要牵挂,是不是?”
我道:“你是说我‘放不下’?”
金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我想了一会:“也可以这么说,我是一个相当世俗的人,有很多世俗的事,而且我不认为自己会有成就。新人类和旧人类的交替,我看不是一万年内能实现的事,所以我选择作为一个普通人,留在俗世,至少可以把这种道理,说给同是世俗的人听。”
金维没有什么反应,我又道:“我不留世俗,谁留在世俗?”
金维陡然震动了一下,发出了几下“啊啊”的声音,喃喃地道:“这……这就是佛祖所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意。”
我摊了摊手:“怎敢比拟,我的意思是,不同的事,总要有不同的人去做。”
金维道:“和你说话,真有意思。”
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你太客气了,你是常和天池老人谈话的人。”
金维忽然道:“过两天我就要离开,会和天池老人见面,如果你有兴趣——”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连声道:“有,有,能和天池老人见面,实在太好了,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见我。”
金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十分神秘,尤其在淡档的曙光之中,看来更具神秘感,他道:“其实只是带你去见天池老人——”
他话还没有讲完,我失声道:“天池老人已见过我了?用……用他的……”
金维接了上去:“用他的神通,就是刚才陈先生离开之后一刹那的事,我感到他来过,我可以有这种感觉的能力。”
我呆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天色越来越亮,我们已作了竟夜之谈,我望向积尘厚厚的窗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小女孩的母亲,有一次来看她的女儿,吓得自石级上滚跌下来,是不是在修练的过程中,会有什么异像出现,像灵魂离体,肉眼可见之类?”
金维道:“当然不是,这件事,真是遗憾。五散喇嘛对于他转世之后的形体,一直十分不满意,可是暂时又不能有什么改变,所以他在想像之中,一直把自己当作前生的形体——”
他略顿了一顿:“他前生的形体,十分高大粗壮,相貌看来有点凶恶。”
他说了这些,我还是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好问:“一直想着,会使形体改变?”
随心所欲另寻法身金维道:“当然不能,但是他今生的形体,是自母体中来的,在形体和形体之间,必然有一种联系,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别人看来,一无异状,可是那妇人和他今生的形体之间有一定的影响,所以受了感应,在她看出来小女孩忽然变成了一个高大粗壮的老人,自然吓得要跌下来了。”
事情的解释相当复杂,听了之后,要想一想才能明白,我道:“那妇人什么也没有说过,这种情形,自然也只是猜想?”
金维道:“是,是天池老人的猜想。五散喇嘛现在正由天池老人帮助,在西藏找寻另外的法身,再经过一次痛苦由婴儿阶段,自然,这是由于他已有了灵魂离体的能力,才能如此。最好,自然是有一个猝死的成年人,使他的灵魂能够有一具成熟的法身。”
我听得有点骇然,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这些人,竟然可以在生命上这样子随心所欲,虽然在典籍上,也曾有过类似的记载,但实实在在知道这样的异能存在于人间,总是令人震撼的事。
一想到这一点,我想见一见天池老人的心情更甚,我问:“老人现在在——”
金维淡然道:“他刚才告诉我,他在铁马寺附近,到那里去,一定可以见到他的。”
我吸了一口气,知道那是相当长的一段旅程,金维又像是知道我的心意一样,向我笑了笑,道:“有一大段路程,本来是十分困难的山路,但是我们可以利用一种十分特别的交通工具,卫先生,你的经历虽然丰富无比,但是我保证你一定未曾尝试过这种特别的交通工具。”
我大感兴趣:“什么交通工具?”
金维笑了起来:“我不说,让你猜,随便你猜多少次,都不会猜得到,除非你曾听过我以前的一些事,那又当别论。”
我只好默默地笑了一笑,我知道他是“非人协会”中的一份子,一定也有点十分惊人的经历,可是我对于他的过去,却一无所知,所以我只好道:“总不会是你拥有一艘小飞船吧?”
金维纵声大笑了起来:“到时,你自然会知道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一直和金维在一起,对于那种“特别的交通工具”,也作了一百次以上的猜测,可是一次也没有猜中,到最后,我看到了那“交通工具”之际,着实呆了好半晌。)
这时,天色已然大明,金维带我走进石屋的一个简陋的厨房之中,弄了一碗不知是什么东西给我和他自己吃,美味之极,吃了之后,才知道是一种黄羊的肉,风干了之后再蒸熟的,果然别有风味。
然后,他告诉我,他要进行每日的“功课”,我可以到晚上再去找他。
老人择徒首要条件当我离开石屋的时候,我真想去看一看,在那圆形部分的陈长青,究竟怎么样了。可是又怕陈长青受了打扰,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因为一切全是在人类知识范畴以外的事。
若是陈长青受到了打扰,忽然逗留在他的前生中,再也回不来了,那岂非麻烦之至?
当我走下石级,绕过大岩石,来到了海边之际,所有在海边的人,都以一种异样又尊敬的眼光望着我,他们当然不知道在这石屋之中的那些人在做什么,只是感到极度的神秘,所以才产生了一股恐惧感而已。
我回到了酒店,这个小岛上,没有什么可以游览的地方,所以我留在房间中,尽量使自己静下来,把一切从头细想了一遍。
在经过了和金维的长谈之后,很多事,自然真相大白了。以前,我、陈长青、白素和温宝裕四人的猜测,有的是猜中了的,有的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也有的只猜对了一半。
所有的事,自然玄奥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更玄妙的是,这一切,皆由一个著名的杀手遗留下来的一柄钥匙开始的。
当初,当知道有这柄钥匙时,不论如何想,也难以想到这柄钥匙,竟是要来打开生死之锁的,世事之难以预料,大抵以此为最了。
我想了一遍以后,才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在海边散了一会步,再到那石屋中,发现除了金维之外,另外有一个肤色黝黑的青年人在,金维并没有向我介绍他。
我知道,这青年人当然是天池老人的弟子,金维曾告诉过我,天池老人在选择弟子的时候,条件之一,是要有前生的记忆。那么,这个看来十分普通的青年人,他的前生是什么样的呢?
我望了他几眼,要用好大的自制力,才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那青年人相当友善,不是很爱讲话,金维道:“有一班晚班机,我们可以立即离去。”
他又向那青年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才和我一起离开了石屋。出了屋子,他才道:“陈长青的情形很好,看来他极有希望。”
我也不知道“情形很好”的情形,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只好唯唯以应。
他又道:“幸好你刚才没有问人家他的前生是什么样的。”
我吃了一惊:“要是问了会怎样?”
金维笑道:“也没有怎样,只不过会有点尴尬,因为他不是很愿意提起他的前生,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是一个牧人,从少年时期起,就有前生的记忆。”
我吞了一口口水,金维又笑了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他的前生,是专在山路中打劫为生的一个山贼,不过心地极好。”
前世所恋今世之母金维又顿了一下:“那山贼在大风雪中救过不少人,他是在一次救人行动中跌下悬崖跌死的,那次,他救的是一个少女,那少女被他带到了安全的地方,他自己却跌死了。”我由衷地道:“极动人的故事。”
金维扬了扬眉:“还有更动人的下文,那少女极美丽动人,他一见就爱上了她,准备就此改邪归正,再也不做山贼,用他的积蓄,依照当地的习俗,去向少女的家人求婚,谁知一下子就跌死了。”
我叹了一声:“造物弄人往往如此。”
金维缓缓摇头:“还有更弄人的事。他说,当他自悬崖上跌下去之际,自知这一跌,一定是粉身碎骨,是死定的了,但当地人一直相信人死之后,可以转世,所以他当时的心境,相当平静,并且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转世之后,找到那少女,到时,再作一次迟来的求婚。”
我“啊”地一声,这种情形,我有过经历,不是很令人愉快的一个结果,情侣相约来世相见,本来是极度浪漫的事。
但是,结果如果悲惨起来,也可以悲惨之极。
这个山贼转世的青年人,结果又怎样呢?
金维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他转世之后,不到十年,就有了前世的记忆,自然首先恢复的记忆,是他临死之前,自悬崖上坠下去之际所下定的决心,可是当他一有了这样的记忆之后,立即就发现,他的这个愿望,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我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心中在想着这青年人永远无法实现他愿望的原因。
是那少女死了?那么不要紧,他可以去寻找那少女的转世。
是那少女已嫁了人?那也不成问题,他真有决心的话,愿望还是可以实现的。
我又作了几种设想,都不足以构成愿望的永远不能实现,所以我摇了摇头。
金维在我思索的时候,并没有说什么,直到我摇头,他知道我想不出原因来了,才道:“他要娶之为妻的那少女嫁了人,生了孩子,他就是那个孩子。”
我不禁“啊”了一声,感到事情有点荒谬,但已不是没有可能,他变成了那少女的儿子。
金维道:“他一发现了这一点,就离开了家,到处流浪,而且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原因,他一直郁郁不欢,不是很喜欢讲话。”
我大是感叹:“天池老人说得对,转世要是不能控制的话,情形有时,会极其糟糕。”
金维道:“是啊,我们的一个会员,他的一个朋友,杰出的热带病学专家。”
尖厉哨声召来巨鹰金维又道:“转世到了新几内亚腹地之中的一个穴居人族之中,痛苦莫名地过了几十年,痛苦得他再也不要转世了。”
这件事,阿尼密对我说起过,那更是糟糕之极矣。金维道:“老人要在五散喇嘛的身上,做一次试验,那是十分重要的一环,我想你可以目睹这事的发生。”
我知道他所说的试验,是要使五散喇嘛现在的身体作一次转换。
如果我能目睹这件事的进行,那自然是人生一大经历,这是很令人兴奋的事。
我们赶上了那班班机,又转换了飞机,在印度下机之后,到达了印北山区,在越过尼泊尔的边界之后,那一带,全是崇山峻岭,那是地球上地势最高的山区。
我一直在等候着金维所说的特别交通工具,那天是在晚上,我们的吉普车,“跳”进了一个小山谷中──沿途山路实在太崎岖,以至车子像是跳着在前进一样。
当晚月色溶溶,映着远近山头的积雪,看来相当明亮,金维一下车,就取出了一个相当长的哨子来。
他向我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捂上耳朵,我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必,哨子发出的声音就算十分尖厉,我相信我也可以忍受得住。
金维也笑了一下,把哨子凑向口边,刹那之间,我只听到了一声尖厉之极的哨子声,声音之尖,简直就像是有一柄尖刀,戳进了耳朵一样,令得耳朵感到了一阵剧痛。
那实在使我目瞪口呆,我喘了一口气,还感到那哨声,悠悠不绝,拔天而去,不知可以传到多高。
我身受其苦,好在够镇定,表面上不怎么看得出来,所以金维看到我若无其事,居然大有钦佩之色。
我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如果他再吹一下,我相信非捂上耳朵不可了。
好在,他只吹了一下,就放下了哨子,同时,抬头望向天空,看他的情形,好像是凭借着哨子声,在召唤着什么东西。我心中的疑惑,并没有存在多久,就明白了,在明月朗朗的天空上,极高处,出现了几个黑点,金维指着那几个黑点说:“我的朋友来了。”
我已经看出,那四个黑点,正在迅速地盘旋下降,那是四只鹰,极大的鹰。它们下降的速度快疾无比,转眼之间,离地已不过两百公尺左右,地上,在月色下,已经可以看到它们巨大的黑影。而事实上,这四头巨鹰,也真大到了极点,双翅横展,估计至少有六公尺以上。
等到它们倏然收翼,停在地上之际,简直和人一样高,铁喙金睛,真是雄骏之极。看到了这样的巨鸟,我已经知道金维的“特别交通工具”是什么了,难怪我一直猜不到,这真是极度不可思议的事。
特殊布兜套在身上金维走向前去,在每一头巨鹰的翎毛上抚摸着,拍打着,巨鹰也用翼尖来表示它们对金维的问候,看来人鹰之间,亲密之至。
我也跟了过去,又是诧异,又是骇然:“我们要骑鹰进入深山?”
金维笑了起来,指着鹰背:“你看看它们的羽毛,多么光滑,怎么能骑得上去?”
我道:“那么,我们──”
金维道:“让它们抓住我们飞行,我有一种特殊的布兜,可以把身子兜起来,它们抓住布兜,就可以带我们在空中飞行。”
金维一面说,一面已解开了他一直带在身边的一只袋子,取出了两个帆布布兜来。
这时,我不禁有点踌躇起来。帆布兜,毫无疑问可以承受人的体重,可是问题是,布兜是要巨鹰的爪来抓的,那几头鹰,和金维的交情再好,毕竟只是禽鸟,如果飞到一半,它们的爪儿松上一松,飞行的高度如此之高,摔将下来,那可不是玩的。
我口中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那种踌躇的神情,自然难以瞒人,金维对我笑了笑:“若是对它们不够信任,也可以用布条缠住它们的腿,你再抓住布条。不过这样会很辛苦,而且也使它们的飞行速度减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必了,乍一听到,有点怪异,但想来那一定十分有趣,我相信你的这几位朋友就是。”
当时,金维向我望了一眼,我觉察到他的神情,像是有些话想说而没有说,不过也不能肯定,所以也没有再问下去。
他抛了一个布兜给我,我照他的方法,套在身上,金维呼喝着,作了一个手势,四头大鹰一起腾空而起,在飞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就在空中盘旋。
金维道:“这种巨鹰,叫羊鹰,一百多斤重的黄羊,在原野飞奔,它们一冲下来,一边一只,一下子可以抓住两只。它们只会俯冲下来,抓住了目的物再飞上去,所以一开始之际,情形会有点突兀。”
我反正已经豁了出去,点头道:“请它们开始吧。”
金维又取出哨子来,轻轻吹了一下,哨音未灭,两头巨鹰,已疾冲下来,一下子,一股劲风扑面,眼前一黑,只觉得肩上紧了一紧,再看清物事时,人离地至少已经有好几十公尺了。金维的布兜,制造得十分巧妙。巨鹰的爪,抓在布兜的双肩部份,布兜承受着整个人的体重,使人像是坐在一张帆布椅上一样,相当舒服。
巨鹰盘旋升空,劲风扑面,看它们的爪子,像是粗大的铁钩一样,看起来倒也有一定程度的安全感。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历,所以在一开始之际,只觉得又刺激又有趣,甚至想到,如果让温宝裕这个小捣蛋,也有一会这样经历的话,那他一定会毕生难忘。
调匀气息逐渐困难可是,渐渐地,我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巨鹰越升越高,飞行速度也越来越快,劲风自四面八方袭来,吹在身上,已如同千百支利针在刺戳一样,袭向脸上的,早已令得脸部肌肉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而且,呼吸也逐渐困难,不消多久,我深知若不是我深谙中国武术之中,内息调运之法的话,只怕早已窒息至死了。
金维竟未曾在事先向我提及这一点,是不是他知道我一定可以应付?
我开始艰难地调匀气息,令得自己的呼吸速度到达一种十分缓慢的境地,同时,内息不断运转,使得体内产生一股热力,和严寒对抗。
当我在这样做的时候,我是全神贯注的,并没有留意周围的情形,好在巨鹰飞得虽快,但是却十分稳定,我可以感觉得到巨鹰的双翼,在有规律地扑动着。
我定过神来之后,才睁开眼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下面连绵不绝的、积雪的山岭。
巨鹰竟然飞得如此之高,这真是不身历其境,绝不能想像的事。我也看到有一股蜿蜒于山岭之间的河流,那自然是雅鲁藏布江了。
由此可知,巨鹰不但飞得高,而且速度快绝,我估计我们起飞,至多三小时,可是飞行的距离,竟然已有三百多公里了。
飞行的方向是向东北,估计是向腾格里湖飞去。腾格里湖,就是天池。老人自号天池老人,自然和腾格里湖有一定的渊源。
在高空之中,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俯瞰西藏高原的景色,真是雄伟壮观之极,也益发觉得人的渺小,人不但不能和山岭河川相比,甚至也绝比不上带着我飞行的那头巨鹰。
自然,人类可以夸说,凭着人的智慧,制造出各种飞行工具来,甚至已经可以到达月球,但是比较起来,同样是飞行,哪里及得上巨鹰的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翱翔于天地之间,由心所欲。
机械文明在一定程度上,把人的生命和人自己制造出来的种种机械连结在一起,甚至于作茧自缚,受制于自己制造出来的机械。
想到了这一点,我更觉得天池老人在研究的课题,甚至是要人的灵魂和肉体的关系,也趋向自然,那真是玄妙伟大之极了。
我的思绪随着起伏的山岭而扩展,随着奔泻的河川而延长,那真是心旷神怡之极。
这时,我看到和我同样处境的金维,就在我身边不远处,向我望来,一脸钦佩的神色。
我知道,那自然是他看到我在这样的环境中,可以应付自如之故。我向他略扬了扬手,在劲风呼号之中,要交谈自然绝无可能。
中途接力高空惊魂在我向金维一扬手之际,他向我作了一个手势。他一定想告诉我什么,但是我一时之间,却弄不明白他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弄明白,他多半是叫我不要害怕之际,事情已发生了。带着我飞行的那头巨鹰,双爪本来是紧抓住了帆布兜上的两个环的。可是突然之间,它双爪却松了开来,当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际,只看到巨鹰已斜着身子,疾飞了开去。
而我的身子,自然也立时向下落去,在一开始之际,我真还不知道什么叫恐惧,这就像高空跳伞一样,才一跃之际,有段时间,并不张开降落伞,空气的浮力,甚至可以使人在空中自在浮翔。
可是,我立即感到了恐惧:我没有降落伞。
没有降落伞,在那样的高空跌下去,生还的机会是多少?前后大约还不到一秒钟,可是我真正感到了死亡的威胁,从来也没有这样直接地感到死亡过。死亡几乎已是实实在在的事,在这样的高空之中,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实在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凭自己的本能而使生命继续下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我根本什么也来不及去想,我只是看到了一个相当奇异的现象,我看到金维和我一样,带着他飞行的巨鹰,也离开了他。他也在空中,毫无凭依地在飘荡,而且,还在向我做那个看来像是“不要害怕”的手势。
我不明白何以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还有闲暇向我做手势,是不是他根本不在乎死亡?
这个念头,才转了一转,就觉得眼前陡然暗了一下,两头巨鹰,自上飞扑而下,巨爪伸处,几乎在同时,把我和金维一起抓住,重又稳稳向前飞去,而原来放弃了我们的两头鹰,也随后追了上来。
直到这时,我才吁出了一口气,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在开始之际,金维召来了四头巨鹰,原来是为了在中途接力之用的。
巨鹰虽然有着抓重物飞行的本能,但由于距离太远,中途它们需要接力。这自然也是在起初之前,金维的神情有点古怪的原因。他是早知有这种情形的,但是他却不告诉我,想考验我的勇气。
一明白了这一点,我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幸而刚才,我在下坠之际,未曾手忙脚乱,不会在金维面前出丑,勇气测验这一关,大抵是合格了。
但是我也自己知道,由于变故发生得太快,第二批巨鹰又迅速赶到,时间短暂得我根本来不及出丑,事实上,刚才那一霎间心灵上所感到的恐惧,还未曾能在外表上显露出来而已。
我再用力调匀气息,看到金维向我,双手一齐竖起了大拇指。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66xs.com。966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wap.966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