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胡雪岩第一次听见老张谈到他女儿,“叫”这个如何,“叫”那个如何,口气倒像是佣人听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诧异,但也明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颗掌上明珠,她父母是无话不听的。
“胡老爷,”老张又说,“我备了只小划子,划了你去。这里也实在太闹了,连我都厌烦,城河里清静得多。”
于是下桥上船,向南穿过万安桥,折而往东,出了水关,就是极宽的护城河,一面城墙,一面菜畦,空阔无人。端午将近的黄梅天,蒸闷不堪,所以一到这地方,胡雪岩顿觉精神一爽,脱口赞了句:“阿珠倒真会挑地方!”
“喏!”老张指着胡雪岩身后说,“我们的船停在那里。”
船泊在一株柳树下面。那株杨柳极大,而且斜出临水,茂密的柳绿覆盖了大半条船,不仔细看,还真不大容易发现。
胡雪岩未到那条船上,已觉心旷神怡,把一脑子的海运局、钱庄之类的念头,忘了个干净。倒转身来,一直望着柳下的船。
那面船上也有人在望,自然是阿珠。越行越近,看得越清楚,她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括的月白竹布衫,外面套一件玄色软缎的背心,一根漆黑的长辫子,仍然是她改不掉的习惯,把辫梢捞在手里捻弄着。
小船划近,船上的伙计帮忙把他扶上大船,只见阿珠回身向后梢喊道:“娘,好难请的贵客请到了!”
阿珠的娘在后梢上做菜,分不开身来招呼,只高声带笑地说:“阿珠,你说话要摸摸良心,胡老爷一请就到,还说‘好难请’!”
“也不知道哪个没有良心?”阿珠斜睨着胡雪岩,“人家的船是长途,我们的船就该是短程。”
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儿得罪了“贵客”,随即用呵斥的声音说道:“说话没轻没重,越说越不好了。”接着,放下锅铲,探身出来,一面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面向胡雪岩含笑招呼:“胡老爷,你怎么这时候才来?阿珠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
这句话羞着了阿珠,原是白里泛红的一张脸,越发烧得如满天晚霞,抢着打断她的话说:“哪个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瞎说八道!”话一完,只见长辫子一甩,扭身沿着船舷,往后舱就走。
水上女儿走惯了,看似风摆杨柳般摇摇欲坠,其实安然无事,但胡雪岩大为担心,慌忙喊道:“阿珠,阿珠,你当心!不要掉到河里!”
阿珠没有理他,不过听他那发急乱叫的声音,心里觉得很舒服,不由得就把脚步放慢了,一步一步很规矩地走着。
“胡老爷,你看!”阿珠的娘仿佛万般无奈地,“疯疯癫癫,拿她真没法子。”
“你也少噜苏了!”老张这样埋怨他老婆,转脸又说,“胡老爷,你请舱里坐。”
进舱就发现,这条船油漆一新,收拾得比以前更加整齐,便点点头说:“船修理过了?”
“老早就要修了,一直凑不出一笔整数,多亏胡老爷上次照顾。”
“以后机会还有。”胡雪岩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在杭州还有差使,常来常往,总有用得着你船的时候。”
“那要请胡老爷替我们留意。”
“本来,这种事不该我管。不过,你的船另当别论,我来想个办法。”胡雪岩沉吟着,想把老张的这条无锡快,当做海运局或者湖州府长期租用的“官船”,让他按月有一笔固定的收入。
沉吟未定,阿珠又出现了,打来一盆脸水。这下提醒了老张,站起身说:“胡老爷先宽宽衣,洗洗脸,吃碗菜。哪天到临平,要吃些什么菜,等下叫阿珠的娘来跟胡老爷商量。”
等老张一走,胡雪岩就轻松了,起身笑道:“阿珠,你的脾气好厉害!”
“还要说人家!你自己不想想,一上了岸,把人家抛到九霄云外。平常不来还不要去说它,王大老爷到湖州上任,明明现成有船,你故意不用。你说说看,有没有这个道理?”
她一面说一面替胡雪岩解钮扣卸去马褂、长衫,依偎在身边,又是那种无限幽怨的声音,胡雪岩自然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等她低头去解他腋下的那颗钮扣,他不由得就伸手去摸她的如退光黑漆般的头发,阿珠把头再往下低,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抗议:“不要动手动脚,把我头发都弄毛了!”
“你的头发是自己梳的?”
“自然啰!我自己梳,我娘替我打辫子。我们这种人,难道还有丫头、老妈子来伺候的福气?”
“也不见得没有。”胡雪岩说,“丫头、老妈子又何足为奇?”
这话一说完,阿珠立刻抬起眼来,双目流转,在他的脸上绕了一下,马上又低下头去,捞起他的长衫下摆,解掉最后一个扣子,卸去外衣,然后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里。
他发现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说,那是希望他对他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有个进一步的解释。但是他已悔出言轻率,便装作不解,很快地扯到别的事。
这件事,足以让阿珠立刻忘掉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险箱的做法,用铁皮所装,漆成墨绿色,也装有暗锁。
“这是什么箱子?”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百宝箱。”
他把暗锁打开,箱内却只有“四宝”,一瓶香水,一个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插在头上当装饰的象牙细篦,一只景泰蓝嵌珠的女表。
阿珠惊多于喜,看看这样,摸摸那样,好半天说不出话。胡雪岩先把牙篦插在她头发上,接着把那只表用钥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表校准了时刻,替阿珠挂在钮扣上,再把八音盒子开足了发条,让它叮叮当当响着,最后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声喊道:“不要,不要!”
胡雪岩愕然:“不要什么?”
“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开来!”
这时老张和那船伙计,为从未听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招引,都在船舱外探望,要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响。阿珠却不容他们看个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头插牙篦,衣襟上晃荡着那只表,急忙忙走向后梢,到她娘那里“献宝”去了。
于是只听得她们母女俩赞叹说笑的声音,最后是做娘的在告诫:“好好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来,胡家的阿毛手脚不干净,当心她顺手牵羊。”
“怕什么!我锁在‘百宝箱’里!”
“什么‘百宝箱’?”
“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划,“这么长,这么宽,是铁的,还有暗锁,怎么开法只有我一个人晓得,偷不走的。”
“原来是首饰箱!”阿珠的娘说,“傻丫头,人家不会连箱子一起偷?”
“啊!”阿珠醒悟了,接着便又重新出现在中舱,高兴之外,似乎还有些忧虑的神色。
为了知道她的忧虑想安慰她,胡雪岩招把手说:“阿珠,你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好了!”她这样回答,一面打开那只百宝箱,除了头上的那把篦以外,其余“三宝”都收入箱内,却把个开了盖的箱子捧在手里,凝视不休。
“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
“好,好!我听。”阿珠急忙答应,锁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右手支颐,偏着头等他开口。
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胡雪岩也偏着头紧盯着她看。阿珠大概心思还在百宝箱里,以致视而不见。
她不做声,他也不开口。好久,她方省悟,张皇而抱歉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咦!”胡雪岩故意装作十分诧异地,“我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阿珠为他一诈,歉意越发浓了,赔着笑说:“对不起!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情。”
“什么要紧事?”
原是托词,让他盯紧了一问,得要想几句话来圆自己的谎,偏偏脑筋越紧越笨,越笨越急,涨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胡雪岩大为不忍,“不便说就不说。”
“是啊,这桩事情不便说。”阿珠如释重负似的笑道,“现在,你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我一定留心听。”
“我劝你,不要把你娘的话太当真!”他放低了声音说,“身外之物要看得开些。”
他讲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为物所役,心爱之物固然要当心被窃,但为了怕被窃,不敢拿出来用,甚至时时忧虑,处处分心,这就是为物所役,倒不如无此一物。
“所以,”他说,“你的脑筋一定要转过来。丢掉就丢掉,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然,我送你这几样东西,倒变成害了你了。”
他把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无奈阿珠大不以为然,“你倒说得大方,‘丢掉就丢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丢掉就丢掉,一点情分都没有。对人对东西都一样!”
“你说‘对人对东西都一样’,这个‘人’是哪个?”
“你还问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见得你心里早没有那个‘人’了!”
“亏你怎么想出来了?”胡雪岩有些懊恼,“我们在讲那几样东西,你无缘无故会扯到人上面!我劝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正是为了看重你,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再说,我那么忙法子,你娘来一叫我就来,还要怎么样呢?至于王大老爷上任要雇船,你也得替我想想,照我在王大老爷面前的身份,好不好去管这种小事情?”
“我晓得,都归庶务老爷管,不过你提一声也不要紧啊!”
“这不就是插手去管吗?你总晓得,这都有回扣的,我一管,庶务就不敢拿回扣了。别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另有道理,只说我想要回扣。我怎么能背这种名声?”
阿珠听了这一番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皮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好久不作声。
那是石火电光般的一瞥,但包含着自悔、致歉、佩服、感激,以及求取谅解的许多意思在内,好像在说:你不说明白,我哪里知道?多因为我的见识不如你,想不到其中有这么多道理。我只当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是特意要避开我,其实你是爱莫能助。一请就来,你也不是有意避我。看来是我错怪了人!也难为你,一直逼到最后你才说破!我不对,你也不对,你应该晓得我心里着急,何不一来先就解释这件事?倘或你早说明白,我怎会说那许多教人刺心的话?也许你倒不在乎,但是你可知道我说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懊悔?
女儿家的曲曲心事,胡雪岩再机警也难猜透,不过她有愧歉之意,却是看得出来的。他的性情是最不愿意做煞风景的事,所以自己先就一下撇开,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话说过就算数了,不要去东想西想。喂,我问你。”最后一句声音大了些,仿佛突如其来似的,阿珠微吃一惊,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你娘今天弄了些什么菜给我吃?”
“我还不晓得。”
“咦!”胡雪岩说,“这就怪了,你怎么会不晓得?莫非——”
他本来想取笑她,说是“莫非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话到口旁,警觉到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缩住了口。
话是没有说出口,脸上那诡秘的笑容却依然在。阿珠也是极精灵的人,顿时就逼着问:“莫非什么?”
“莫非,”胡雪岩随口答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懒得去问?”
“你这话没有良心!”她说,也不见得生气,却转身走了出去。
很快地,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一只盖碗,揭开碗盖来看,是冰糖煮的新鲜莲子、湖菱和茨实,正是最时新、最珍贵的点心。另外有两只小碟子,一黄一红,黄的是桂花酱,红的是玫瑰卤,不但香味浓郁,而且鲜艳夺目。
“一天就替你弄这一碗点心,你还说我懒得管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胡雪岩看碗中的莲子等物,剥得极其干净,粒粒完整,这才知道她花的工夫惊人,心里倒觉得老大不过意。
“吃啊!”阿珠说,“两样卤子随你自己调,我看玫瑰卤子好。”
“我实在舍不得吃,留着闻闻看看。”
“咄!”阿珠笑了,“跟伢儿一样。”说着用小银匙挑了一匙玫瑰卤调在碗里,然后往他面前一推,“冷了不好吃了。”
“你自己呢?”
“我啊!我自己才懒得弄呢。倒是我爹叨你的光,难得吃这么一碗细巧点心。”
“真正是细巧点心!皇帝在宫里,也不过如此。对不?”胡雪岩又说,“宫里虽然四时八节有各地进贡的时鲜货,到底路远迢迢,哪里一上市就有得吃?”
阿珠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这样说起来,你的福气比皇帝还好?”她拿手指刮着脸羞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世上再没有比你脸皮厚的人!”说完,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扭身往后,到后梢去帮忙开饭。
胡雪岩倒不是说大话,真的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15,一人坐在爽气扑人的船窗边,吃着那碗点心,眼望着平畴绿野,心境是说不出的那种开阔轻松。
当然,阿珠仿佛仍旧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见,听得到,一颦一笑,无不可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与她之间的将来了。
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断,阿珠来开饭了,抹桌子,摆碗筷,一面告诉他说:“四菜一汤,两个碟子,够你吃的了。今天有黄花鱼,有莼菜。”
话没有说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来,密炙方火,新鲜荷叶粉蒸肉、卤香瓜蒸黄花鱼、炸响铃,另外两个下酒的冷碟,虾米拌黄瓜、卤时件。然后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竹叶青”,嘴里说着客气话。
“多谢,多谢!”胡雪岩指着桌面说,“这么许多菜,我无论如何吃不下。大家一起来!”
“从没有这个规矩!”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所以接着又把话拉回来,“不过一个人吃闷酒也无趣,让阿珠敬胡老爷一杯。”
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这一句,立刻掉转身子,去拿了一小酒杯,同时把她的那双银筷子也捏了在手里。
“胡老爷,到底哪天要用船?”
“五月初七一早动身。”他说,“来去总得两天。”
“宁愿打宽些。”阿珠在旁接口,“两天不够的。”
“也对。”胡雪岩说,“这样,加一倍算四天好了。”
“菜呢?”
“随你配,随你配!”胡雪岩是准备好了,从小褂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先收了,不够我再补。”
阿珠的娘是识得字的,看那银票是二十两,连忙答道:“有得多!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端午要到了。多了你自己买点东西吃,节礼我就‘折干’了。”
阿珠的娘想了想说:“好,多的银子就算存在我这里。好在胡老爷以后总还有坐我们船的时候。”说完,她就退了出去。
胡雪岩顾不得说话,一半也是有意如此,不喝酒先吃菜,而实在也是真正的享用,连着吃了好几筷鱼,才抬头笑道:“阿珠,我有个办法,最好有这样一位丈母娘,那我的口福就好了!”
表面上是笑话,暗地里是试探,遇着情分还不够的女孩子,这就是唐突,会惹得对方生气,非挨骂不可。但在阿珠听来,又不以为是试探,竟是他吐露真意,作了承诺,顿时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忸怩万分,恨不得就从窗口“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泅水,躲开他那双眼睛。
幸好,胡雪岩只说话时看了她一眼,说完依旧埋头大嚼。不过阿珠眼前的羞窘虽无人得见,心里的波澜却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就跑。
这不暇考虑的一个动作,等做出来了,心里却又不安,怕他误会她生了气,所以顺口说了句:“我去看看,汤好了没有。”
原是句托辞。一脸的红晕,她也羞于见娘,回到自己的铺上,抚着胸,摸着脸,只是对自己说:把心定下来!
心一定又想起她爹娘那天晚上的话,老夫妇没有防到隔舱有耳,说来一无顾忌,“女大不中留,我看阿珠茶不思,饭不想,好像有点……”她爹没有再说下去。
“有点什么?”
“好像害相思病。”
“死鬼!”她娘骂他,“自己女儿,说得这样难听!”
“我是实话。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
她娘不响,好半天才问:“你看,那位胡老爷人怎么样?”
“这个人将来一定要发达的。”
“我不是说他发达不发达。”她娘抢着又说,“我是说,你看他有没有良心?”
“你怕他对阿珠没有良心?我看,这倒不会。不过,你说的,不肯阿珠给人家做小。何以现在又问这话?”
“我不肯又怎么样?阿珠喜欢他,有什么办法?”
“怎么样呢?我只看她茶不思,饭不想,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胡老爷。”
“在你面前当然不会。”阿珠的娘说,“在我面前,不晓得提过多少回了,无缘无故就会扯到姓胡的头上,这一趟到上海的客人,不是很刮皮吗?阿珠背后说起来,总是‘人家胡老爷不像他’,‘人家胡老爷才是好客人’,你听听!”
“那么,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我也想穿了,只要小两口感情好,做大做小也就不管它了!不过,”她娘换了种敬重丈夫的语气,“这总要做老子的做主。”
“也由不得我做主。我老早说过,照我的意思,最好挑个老实的,一夫一妻,苦就苦一点。只是你不肯,她不愿。那就你们娘儿俩自己去商量好了。”
“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要推出不管。”阿珠的娘说,“你也去打听打听,到底胡老爷住在哪里,信和的张老板一定晓得,你去问他!”
“问到了做什么?你要去看他?”
“一则看他,二则看他太太,如果是只雌老虎,那就叫阿珠死了这条心吧!”
这是十天前的话,果然寻着了“胡老爷”,而且一请就来。就不知道她娘看见了胡太太没有,为人如何,阿珠心里这样在转着念头。
唉!她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样容易明白的事,何以好久都猜不透?只要到了胡家,自然见着了胡太太,如果胡太太真个是只“雌老虎”,从娘那里先就死了心,决不肯承揽这笔短途的生意,更不会待他这样子的殷勤亲热。照此看来,娘不但见着了胡太太,而且看得胡太太十分贤惠,有气量,将来女儿嫁过去,有把握不会吃亏受气,所以今天完全是像“毛脚女婿”上门一般待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为何自己思前想后一直想不通?
这下倒是想通了,但刚有些定下来的心,却越发乱了。
“阿珠啊!”她听得她娘在喊,“来把汤端了去!”
这一叫使得阿珠大窘,自己摸一摸脸,简直烫手,料想脸色一定红得像岸上的榴花一样,但不答应也不行,便高声先答一句:“来了!”
“快来啊!汤要冷了。”
万般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娘,你自己端一端,我手上不空。”
“你在做啥?”
什么也不做,只像一碗热汤一样,摆在那里,等自己的脸冷下来。她又用凉水洗了一把脸,脱去软缎背心,刚解衣钮,听得一声门响,吓一大跳,赶紧双手抱胸,掩住衣襟。
“走进来也不说一声!”她埋怨她娘,“吓得我魂灵都出窍了。”
“你也是,这时候擦什么身?”她娘催她,“快点!你也来帮着招呼招呼。”
这一下妙极,“手上不空”的原因也有了,脸上的颜色也遮掩了。阿珠大为得意,把手巾一丢,扣好衣钮,拿下摆抹一抹平,重新走到了前舱。
胡雪岩已经在吃饭了,一碗刚刚吃完,她伸手去接饭碗,他摇摇头说:“吃得太饱了!”
“那么你多吃点汤。这碗三丝莼菜汤,是我娘的拿手菜。”
“没有一样不拿手,请王大老爷那天,大致就照这个样子,再添两个炒菜,弄只汽锅鸡。”
“什么叫汽锅鸡?”阿珠笑道,“江西人补碗,‘叽咕叽’!”
胡雪岩忍不住笑了,笑停了说:“原来你也有不晓得的菜!汽锅鸡是云南菜,王大老爷是福建人,生长在云南,所以喜欢云南口味。汽锅鸡我也是在他家头一回吃,做法我也学会了,等下我再传授给你娘。”
“不要,不要,你教我好了。”阿珠往后看了看,“不要给我娘晓得。”
“咦!这为啥?”
“我娘总说我笨手笨脚,没有一样菜烧得入味的。我现在也要学一样她不会的,只怕见都没有见过,那就尽由得我说了。”
“好,我教你!”胡雪岩把汽锅鸡的做法传授了她。
“这并不难嘛!”
“本就不难,只是那只锅不容易找,我送你一个。”胡雪岩又说,“我倒要尝一尝你这个徒弟的手艺,看比我另外一个徒弟是好是坏?”
“另外一个徒弟是哪个?”
胡雪岩笑笑不响。阿珠也猜到了是谁,心里顿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些不舒服,但又不能不开心。
她又想,不问下去倒显得自己有什么忌讳似的,十分不妥。于是问道:“是胡太太?”
“当然是她。”
“胡太太的这样菜,一定做得道地。”
“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她不大会做菜,也不大喜欢下厨房。”
“那么喜欢什么呢?”
胡雪岩有些猜到,她是在打听他太太的性情,因而想到她娘那天也可能借送食物为名,特意来观望风色。如果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怕今天就要有个了断。
这是个难题,在自己这方面来说,对于阿珠的态度,根本还未到可以作最后决定的时候,那就得想个什么好办法来搪塞,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不伤阿珠的感情。
“咦!怎么了,忽然变哑巴了?”阿珠见他久久不语,这样催问。
“我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胡雪岩顺口掩饰着,“刚才谈到什么地方了?”
阿珠倒又不关心他太太的爱好了,咬着嘴唇,微垂着眼,死瞪住他看。
“我要说你了,”胡雪岩笑道,“莫非你也变了哑巴?”
“我也忽然想起一桩事,我要看你刚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以为我说有要紧事是骗你?”
“不是什么骗我,你在打主意要走了!”
“你的心思真多。不过,”胡雪岩望着窗外,“天快黑了,这地方上岸不便,而且看样子要下雨。我说句实话,你不说我倒记不起,你一说正好提醒我,我该走了。”
阿珠心里十分生气,明明早就想走了,还要说便宜话,于是转身向外,故意拉长了声音喊船伙计:“阿四,搭跳板,送客!”
“还早呢!”她娘马上应声,“胡老爷再坐一歇。”
“不要留他!天黑了,要下雨了,路上不好走,等下滑一跤,都怪你!”
明明负气,偏是呖呖莺声,入耳只觉好听有趣。胡雪岩无论如何忍不下心来说要走,笑笑答道:“我不走,是阿珠在赶我。”
“阿珠又没规矩了。胡老爷,你不要理她!等我收拾桌子泡茶来你吃。”
等收拾了桌子,重新泡上一碗上品龙井新茶来,天气果然变了,船篷上滴滴答答响起了雨声。
“黄梅天,说晴就晴,一下工夫,天又好了。”
阿珠的娘说这话的用意,胡雪岩当然知道,是唯恐他要走,或者虽不走而记挂着天黑雨滑,道路泥泞,不能安心坐下来。他向来不肯让人有这种悬揣不安的感觉,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真的要走,哪怕三更半夜,天上下冰雹,总也得想出办法来脱身,那就不如放大方些。
于是他说:“随它下好了,反正不好走就不好走,你们船上我又不是没有住过。”
这一说,她们母女俩脸上的神色,立刻就都不同了。“是啊!”阿珠的娘说,“明天一早走也一样。”
“不过我今天晚上实在有件要紧事。也罢,”他慨然说道,“我写封信,请你们那位伙计,替我送一送。”
“好的!”阿珠的娘要吩咐她女儿去取笔砚,谁知阿珠的心思来得快,早就在动手了。
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红木盘,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原是为客人预备的,只是久已不用,砚墨尘封,阿珠抹一抹干净,随手伸出春葱样的一只指头,在自己的茶碗里蘸了几滴水珠,注入砚中,替他磨墨。
她磨墨,他在腹中打草稿,此是胡雪岩的一短,几句话想了好半天,把张信纸在桌上抹了又抹,取支笔在砚台中舐了又舐,才算想停当。
信是写给刘庆生的,请他去通知自己家里,只说:今夜因为王有龄有要紧公事,要彻夜会商,不能回家。其实这么两句话,叫船伙计阿四到自己家去送个口信,反倒简便,只是胡雪岩怕阿四去了,会泄漏自己的行踪,所以特意转这样一道手。
办了这件事,胡雪岩就轻松了,但阿珠看在眼里,却又不免猜疑,胡雪岩怕是个怕老婆的人?转念又想,这正是胡雪岩的好处,换了那些浪荡子弟,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太太丢在家,独守空房,哪怕提心吊胆,一夜坐等,也不会放在他心上。
“好了!”他喝着茶说,“有事,你就谈吧!”
明明有终身大事要谈,说破了,阿珠反倒不愿,“你这个人!”她说,“一定要有事谈,才留你在这里么?”
“就是闲谈,总也要有件事。”胡雪岩问道,“阿珠,你在湖州住过几年?”
“那怎么说得出?来来去去,算不清楚了。”
“湖州地方你总很熟是不是?”
“当然不会陌生。不过也不是顶熟。”阿珠又说,“你问它做什么?”
“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我总要打听打听那里的情形。”
“我倒问你。”阿珠忽然很注意地,“你是不是也要到湖州去做官?”
这话让胡雪岩很难回答,想了一会答道:“湖州我是要常去的。不过,至多是半官半商。”
“怎么叫‘半官半商’?又做官又做生意?”阿珠心中灵光一闪,就像黑夜里在荒野中迷路,忽然一道闪电,恰好让她辨清了方向,不由得精神大振,急急问道:“你要到湖州做啥生意?是不是开钱庄?”
“不是开钱庄。”胡雪岩答说,“我想做丝生意。”
“这就一定要到湖州去!”阿珠很高兴,也很骄傲地说,“我们湖州的丝,天下第一!”
“是啊!因为天下第一,所以外国人也要来买。”
阿珠说的“天下”,是照多少年来传统的定义,四海之内,就是天下。胡雪岩到过上海,晓得了西洋的情形,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他口中的天下,跟阿珠所想的不同。
“原来你买了丝要去‘销洋庄’!”阿珠说道,“销洋庄的丝,一直都是广帮客人的生意。”
“别人好做,我也好做。”胡雪岩笑道,“阿珠,看样子,你倒不外行。”
“当然啰,”她扬着脸,把腰一挺,以致一个丰满的胸部鼓了起来,显得很神气地,“你想想,我是什么地方人?”
“那好!你把你们湖州出丝的情形倒讲给我听听看。”
阿珠知道,这不是闲谈,胡雪岩既然要做这行生意,当然要先打听得越清楚越好,她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甚至说错,因而把她娘也去搬请了来,一起来细谈。
“这个,”阿珠的娘说,“我们无锡乡下也养蚕的,不过出的多是‘肥丝’,不比湖州多是‘细丝’。”
“怎么叫‘肥丝’?”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丝分三种,上等茧子缫成细丝,上、中茧缫成肥丝,下等茧子缫成的就是粗丝。粗丝不能上织机,织绸一定得用肥丝和细丝,细丝为经,肥丝为纬。”
这一说,胡雪岩立即就懂了细丝质地高于肥丝的道理,因为杭州的“织造衙门”,下城一带,“机坊”林立,他也听人说过,一定要坚韧光亮的好丝,才能做“经”丝。
“在湖州,女孩子十一二岁就懂养蚕,养蚕实在辛苦。三、四月里称为‘蚕月’,真正是六亲不认,门口贴张红纸就是‘挡箭牌’,哪怕邻舍都不往来。”
“听说还有许多禁忌,是不是?”
“禁忌来得个多。”阿珠的娘说,“夫妇不能同房,也不能说什么风言风语,因为‘蚕宝宝’最要干净。”
接下来,她细谈了养蚕的过程,由初生到成茧,经过“三眠”,大概要二十八天到四十天的工夫,喂蚕有定时,深更半夜,都得起身饲食,耽误不得一刻。育蚕又最重温度,门窗紧闭,密不通风,如果天气骤变,觉得冷了,必须生火,常有些养蚕人家,不知不觉间倦极而眠,以致失火成灾。
育蚕当然要桑叶,空有桑树,固然无用,蚕多桑少,也是麻烦,有时不得不把辛苦养成一半的蚕弃置。这是养蚕人家最痛苦的事。
这一谈,把胡雪岩记忆中的关于蚕丝的知识勾了出来,便即问道:“最好的丝,是不是叫‘缉里丝’?”
“大家都这么说。”阿珠的娘答道,“那地方离南浔七里路。”
“原来是‘七里丝’,不是‘缉里丝’。”胡雪岩欣然领悟,“真是凡事要请教内行。”
“七”与“缉”字异而音似,所以阿珠听得莫名其妙,在旁笑他:“什么‘七里丝’不是‘七里丝’?姓胡的不姓胡!这叫什么怪话?”
胡雪岩笑笑不答,这时没有心思来跟她斗嘴开玩笑,他脑中有七八个念头在转,自己静一静,略略理出了一个头绪,才重拾中断的话题。
“养蚕我是明白了。怎么样缫丝,丝做出来,怎么卖出去,我还不大懂。”
于是阿珠的娘,把土法缫丝的方法讲给他听:用一口大锅,烧滚了水,倒一升茧下去,用根木棍子搅着,锅上架两部小丝车,下面装一根竹管,等把丝头搅了出来,通过竹管,绕小车一匝,再引入地上的大丝车。抽尽了丝,蚕蛹自然出现,如果丝断了再搅,搅出丝头来,抽光了为止。
“缫丝也辛苦。”阿珠的娘说,“茧子不赶紧缫出丝来,里头的蛹咬破了头,茧子就没有用了。所以缫丝一定是一家大小动手,没日没夜赶完为止。胡老爷你想想看,站在滚烫的小锅旁边,不停手地搅,不停手地抽丝,加以蚕蛹烫死了的那股气味,真正是受罪。倘或遇着茧子潮软,抽丝不容易,那就越发苦了。还有搅了半天,抽不出头的,那叫‘水茧’,只好捞出来丢掉,白费心血。”
“苦虽苦,总也有开心的时候。”
“当然啰,一直是苦的事情,天下没有人去做的。到缫成丝,‘丝客人’一到镇上,那就是开心的时候到了,丝价年年在涨,新丝卖来的钱,着实可以派点用场。”
这触及到胡雪岩最需要了解的地方了。
“丝客人”这个名称,他是懂的,带了大批现银到产地买丝的,称为“丝客人”,开丝行代为搜购新丝,从中取利的称为“丝主人”。每到三四月间,钱庄放款给丝客人是一项主要的业务。他在想,与其放款给丝客人去买丝,赚取拆息,何不自己做丝客人?
“我也想做做丝客人。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诀窍?”
“这我就不晓得了。”阿珠的娘说,“照我想,第一,总要懂得丝好坏。第二,要晓得丝的行情,丝价每年有上落,不过收新丝总是便宜的。”
“丝价的上落,是怎么来的呢?出得少,价钱就高,或者收的人多,价钱也会高。是不是这样子?”
“我想做生意总是这样。不过,”阿珠的娘又说,“丝价高低,我听人说,一大半是‘做’出来的,都在几个大户手里。”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知道丝价高低决于大户的操纵,这个把戏他最在行。
阿珠的娘这时越谈越起劲了,而且所谈的也正是胡雪岩想知道的——茧与丝的买卖。
“如果人手不够,或者别样缘故,卖茧子的也有。”她说,“收茧子的有茧行,要官府里领了‘牙帖’才好开。同行有‘茧业公所’,新茧上市,同行公议,哪一天开秤,哪一天为止。价钱也是议好的,不准自己抬价。不过乡下人卖茧子常要吃亏,除非万不得已,都是卖丝。”
“为什么要吃亏?”
“这一点你都不懂?”阿珠插嘴,“茧行杀你的价,你只好卖,不卖摆在那里,里头的蛹咬破了头,一文不值!”
“对,对!我也搅糊涂了。”胡雪岩又问,“那么茧子行买了茧子,怎么出手呢?”
“这有两种,一种是卖给缫丝厂;一种是自己缫了丝卖。”
“喔,我懂了。你倒再说说丝行看,也要向部里领牙帖,也有同业公所?”
“当然啰。丝行的花样比茧行多得多,各做各的生意,大的才叫丝行,小的叫‘用户’,当地买,当地用;中间转手批发的叫‘划庄’。还有‘广行’、‘洋庄’,专门做洋鬼子的生意,那是越发要大本钱了,上万‘两’的丝摆在手里,等价钱好了卖给洋鬼子,你想想看,要压多少本钱?洋鬼子也坏得很,你抬他的价,他不说你贵,表面跟你笑嘻嘻,暗底下另外去寻路子,自有吃本太重,急于想脱手求现的,肯杀价卖给他。你还在那里老等,人家已经塌进便宜货,装上轮船运到西洋去了——”
“慢,慢来!”胡雪岩大声打断,“等我想一想。”
她们母女俩都不晓得他要想什么。只见他皱紧眉头,偏着头,双眼望着空中,是极用心的样子,他在想赚洋鬼子的钱!做生意就怕心不齐,跟洋鬼子做生意,也要像茧行收茧一样,就是这个价钱,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那一来洋鬼子非服帖不可。不过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但也难怪,本钱不足,周转不灵,只好脱货求现,除非……
他豁然贯通了!除非能把所有的“洋庄”都抓在手里。当然,天下的饭,一个人是吃不完的,只有联络同行,要他们跟着自己走。
这也不难!他在想,洋庄丝价卖得好,哪个不乐意?至于想脱货求现的,有两个办法,第一,你要卖给洋鬼子,不如卖给我。第二,你如果不肯卖给我,也不要卖给洋鬼子,要用多少款子,拿货色来抵押,包你将来能赚得比现在多。这样,此人如果还一定要卖货色给洋鬼子,那必定是暗底下受人家的好处,有意自贬身价,成了吃里扒外的半吊子,可以鼓动同行,跟他断绝往来,看他还狠到哪里去?
“对啊,对啊!”他想到得意之处,自己拍着手掌笑,仿佛痰迷心窍似的,把阿珠逗得笑弯了腰。
阿珠的娘到底不同,有几分猜到,便即笑着问道:“胡老爷是想做丝生意?”
“我要做‘丝客人’。”
“果不其然!”阿珠的娘得意地笑了,“胡老爷要做丝生意。”
阿珠当然更是喜心翻倒,不仅是为了这一来常有跟胡雪岩聚会的机会,而且也因为自己的心愿,居然很快地就达成,所以有着近乎意外的那种惊喜。
“不过,干娘——”胡雪岩这样叫阿珠的娘。
那是杭州人习用的一种称呼,还是南宋的遗风:义母叫干娘,姑母也叫干娘,凡是对年纪比自己大的妇人而自愿执后辈之礼的,都可以这样称呼。因此这一叫,叫得阿珠的娘受宠若惊。
“不敢当,不敢当!”她连连逊谢,近乎惶恐了,“胡老爷千万不要这样叫!”
她在谦虚,阿珠却在旁边急坏了!这一声“干娘”,在她听来就如胡雪岩跟她开那个玩笑,说要叫娘为“丈母娘”是差不多的意思,所以表面没有什么,心一直在跳。她想:人家要来亲近,你偏偏不受,这算什么意思呢?
因此,胡雪岩还没有开口,她先发了话:“人家抬举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知女莫若母,胡雪岩的“干娘”立即有所意会,她自己也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坚辞不受。不过也不便把话拉回来,最好含含糊糊过去,等他再叫时不作声,那一下“干娘”就做定了。
于是她笑着骂阿珠:“你看你,倒过来教训起我来了!”
她们母女俩的语气眼风,一五一十都看在胡雪岩眼里,此时忙着要谈正经,没有工夫理这回事,“干娘!”他说,“我做‘丝客人’,你做‘丝主人’好不好?”
“胡老爷在说笑话了。”做“丝主人”就是开丝行,阿珠的娘说,“我又不开丝行,哪里有丝卖给你?”
“不要紧!我来帮你开。”
“开什么?”阿珠又插嘴,“开丝行?”
“对!”答得非常爽脆。
阿珠的娘看看他,又看看女儿,这样子不像说笑话。但如果不是笑话,却更让她困惑,“胡老爷,”她很谨慎地问,“你自己为什么不来开?”
“这话问得对了!”胡雪岩连连点头,“为什么我自己不来开呢?第一,我不是湖州人,做生意,老实说,总有点欺生的;第二,王大老爷在湖州府,我来做‘客人’不要紧,来做‘主人’,人家就要说闲话了。明明跟王大老爷无关,说起来某某丝行有知府撑腰,遭人的忌,生意就难做了。”
这一说阿珠的娘才明白。一想到自己会有个现成的“老板娘”做,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原来胡大老爷要我出出面。不过,”她的心又一冷,“我女人家,怎么出面?”
“那不要紧,请你们老张来出面领帖,暗底下,是你老板娘一把抓,那不也一样吗?”
“啊唷!老板娘!”阿珠甩着辫子大笑,“又是干娘,又是老板娘,以后我要好好巴结你了!”
那笑声有些轻狂,以至于把她爹招引了来,探头一望,正好让胡雪岩发觉,随即招着手说:“来,来,老张!正有事要跟你谈。”
老张是个老实人,见了胡雪岩相当拘谨,斜欠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仿佛下属对上司似的,静听吩咐。胡雪岩看这样子,觉得不宜于以郑重的态度来谈正经,就叫阿珠说明因由。
“胡老爷要挑你做老板!”阿珠用这样一句话开头,口气像是局外人,接着把胡雪岩的意思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老张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听了妻子的话,为打听胡雪岩的住址到信和去了一趟,撞出这么一件喜事来,不过,他也多少有些疑惑,觉得事太突兀,未见得如阿珠所说的那么好。
因此,他说话就有保留了,“多谢胡老爷,”他慢吞吞地,“事情倒是件好事,我也有一两个丝行里的朋友,只怕我做不好。”
“哪个生来就会的?老张,你听我说,做生意第一要齐心,第二要人缘,我想你人缘不坏的,只要听我话,别的我不敢说,无论如何我叫你日子比在船上过得舒服。”胡雪岩接着又说,“一个人总要想想后半世,弄只船飘来飘去,不是个了局!”
就这一句话,立刻打动了老张的心,他妻子和女儿当然更觉得动听,“胡老爷这句话,真正实在!”他妻子说,“转眼五十岁的人,吃辛苦也吃不起了,趁现在早早作个打算。我们好歹帮胡老爷把丝行开起来,叶落归根总算也有个一定的地方。”
“不是你们帮我开丝行!是我帮你们开丝行。”胡雪岩很郑重地,“既然你们有丝行里的朋友,那再好不过。老张,我倒先要问你,开丝行要多少本钱?”
“那要看丝行大小。一个门面,一副生财,两三百两银子现款,替客户代代手,也是丝行;自己买了丝囤在那里,专等客户上门,也是丝行。”
“照这样说,有一千两银子可以开了?”
“一千两银子本钱,也不算小同行了。”
“那好!”胡雪岩把视线扫过他们夫妻父女,最后落在老张脸上,“我不说送,我借一千两银子给你!你开丝行,我托你买丝。一千两银子不要利息,等你赚了钱就还我。你看好不好?”
“那怎么不好?”老张答道,“不过,胡老爷,做生意有赚有蚀,万一本钱蚀光了怎么办?”
“真正是!”他妻子大为不满,“生意还没有做,先说不识头的话。”
“不!干娘,”胡雪岩却很欣赏老张的态度,“做生意就是要这个样子。顾前不顾后,一门心思想赚,那种生意做不好的。这样,老张,我劝你这条船不要卖,租了给人家,万一丝行‘倒灶’,你还可以靠船租过日子。”
老张怔怔地不作声,他有些心不在焉,奇怪“胡老爷”怎么一下子叫她妻子为“干娘”。
“爹!”阿珠推着他说,“人家在跟你说话,你在想啥心事?”
“喔,喔!”老张定定神,才把胡雪岩的话记起来,“胡老爷,”他说,“今年总来不及了!”
“怎么呢?”
“开丝行要领牙帖,听说要京里发下来,一来一往,最快也要三个月工夫,那时候收丝的辰光早过了。”
“收丝也有季节的么?”
“自然啰!”阿珠的娘笑了,“胡老爷,你连这点都不明白?”
“隔行如隔山。我从来没有经手过这行生意。不过,”胡雪岩说,“我倒想起来了,钱庄放款给做丝生意的,总在四五月里。”
“是啊,新丝四五月里上市,都想早早脱手,第一,乡下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当口,都等铜钿用;第二,雪白的丝,摆在家里黄了,价钱就要打折扣,也有的想摆一摆,等价钱好了再卖,也不过多等个把月。丝行生意多是一年做一季。”
胡雪岩听得这话踌躇了,因为他有一套算盘,王有龄一到湖州,公款解省,当然由他阜康代理“府库”来收支。他的打算是:在湖州收到的现银,就地买丝,运到杭州脱手变现,解交“藩库”,这是无本钱的生意,变戏法不可让外人窥见底蕴,所以他愿意帮老张开丝行。现在听说老张的丝行一时开不成功,买丝运杭州的算盘就打不通了。
“有这样一个办法,”他问老张,“我们跟人家顶一张,或者租一张牙帖来做。你看行不行?”
“这个办法,听倒也听人说过。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说不定顶一年就要三五百两银子!”
“三五百两就三五百两。”胡雪岩说,“小钱不去,大钱不来!老张,你明天就到湖州去办这件事!”
想到就做,何至于如此性急?而且一切都还茫无头绪,到了湖州又如何着手?所以老张和他妻儿,都不知如何作答。
“胡老爷,”还是阿珠的娘有主意,“我看这样,王大老爷上任,你索性送了去,一船摇到湖州就地办事,你在那里,凡事可以做主,事情就妥当了。”
“妥当是妥当,却有两层难处,第一,大家都知道王大老爷跟我与众不同,我要避嫌,不便送他上任。第二,我有家钱庄,马上要开出来,实在分不开身。”
“喔,胡老爷还有家钱庄?”
“是的。”胡雪岩说,“钱庄是我出面,背后有大股东。”
这一来,阿珠的娘越发把胡雪岩看得不同了,她看了他丈夫一眼,转脸问胡雪岩:“那么送到临平——”
“那还是照旧。”胡雪岩抢着说,“明天我打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请老张带到湖州去,一面弄牙帖,一面看房子,先把门面摆开来。我总在月半左右到湖州来收丝,我想,这船上,老张不在也不要紧吧?”
“那要什么紧?”阿珠的娘说,“人手不够,临时雇个短工好了。”
谈到这里,便有“不由分说”之势了,老张摇了几十年的船,一下子弃舟登陆,要拿着上千两银子,单枪匹马回湖州开丝行,自有些胆怯,但禁不住他妻儿和胡雪岩的鼓励推动,终于也有了信心,打算着一到湖州,先寻几个丝行朋友商量。好在自己在江湖上走了几十年,纵非人情险巇,一望而知,人品好歹总识得的,只要这一层上把握得住,就不会吃亏。
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谈到深夜,阿珠的娘又去弄了消夜来,让胡雪岩吃过。阿珠亲手替他铺好了床,道声“安置”,各自归寝。她心里有好些话要跟他说,但总觉得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在一起,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所以万般无奈地回到了她自己的铺上。
这一夜船上五个人,除了伙计阿四,其余的都有心事在想,所想的也都是开丝行的事,而且也都把阿珠连在一起想,只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最高兴的是阿珠的娘,一下子消除了她心里的两个“疙瘩”,第一个疙瘩是老张快五十岁了,《天雨花》、那些唱本儿上说起来,做官的“年将半百”,便要“告老还乡”,买田买地做“老员外”享清福,而他还在摇船!现在总算叶落归根,可以有个养老送终的“家”了。
第二个疙瘩是为了阿珠。把她嫁给胡雪岩,千肯万肯,就怕“做小”受气,虽说胡太太看样子贤惠,但“老爷”到底只有一个,这面恩恩爱爱,那面就凄凄凉凉,日久天长,一定会有气淘。现在把阿珠放在湖州,又不受“大的”气,自己又照顾得到,哪还有比这再好的安排?她一想到此,心满意足。
阿珠是比她娘想得更加美。她觉得嫁到胡家,淘气还在其次,“做小”这两个字,总是委屈,难得他情深意重,想出一条“两头大”的路子来!眼前虽未明言,照他的体贴,一定是这么个打算,他现在是先要抬举她爹的身份,做了老板,才好做他的丈人。将来明媒正娶,自己一样凤冠霞帔,坐了花轿来“拜堂”,人家叫起来是“胡太太”,谁也不晓得自己只是“湖州的胡太太”!
她那里一厢情愿,另一面胡雪岩也在自度得计。帮老张开丝行,当然也有安置阿珠的意思在内。他也相信看相算命,不过只相信一半,一半天意,一半人事,而人定可以胜天。脱运交运的当口,走不得桃花运,这话固然不错,却要看桃花运是如何走法。如果把阿珠弄回家去,倘或大小不和,三日两头吵得天翻地覆,自己哪里还有心思来做生意?像现在这样,等于自己在湖州开了个丝行,阿珠和她父母会尽力照应。自己到了湖州,当然住在丝行里,阿珠也不算大,也不算小,是个外室,将来看情形再说,果然丝行做得发达了,阿珠就是胡家有功之人,那时把她接回家去,自己妻子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他这个念头,看起来面面俱到,事事可行,真正是一把“如意算盘”。但是,他再也想不到,老张的心思却变了。
他虽是摇船出身,也不识多少字,倒是个有骨气的人。阿珠愿意嫁胡雪岩,自己肯委屈“做小”,他妻子又极力赞成,既然母女俩一条心,他也不反对。照他的想法,将来阿珠到了胡家,不管是大小住在一起,还是另立门户,总归是在杭州,自己做自己的生意,眼不见为净,旁人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此刻不同了。开丝行,做老板,固然是一步登天,求之不得。但旁人不免要问:“摇船的老张,怎么会一下子做了老板?”这话谈下去就很难听了!总不能逢人去分辩:“阿珠给胡某人做小,完全是感情,阿珠自己喜欢他。开丝行是胡某人自己为了做生意方便,就是没有这桩亲事,他依然要开,依然要叫我出面做现成老板!”这话就算自己能够说,别人也未见得相信。所以他这时打定主意,开丝行与阿珠嫁胡雪岩,这两件事绝不可夹杂在一起。
“喂!”躺在铺上的老张,推推他妻子,低声问道,“阿珠的事,你们谈过了?”
“没有。”
“那‘他’怎么叫你‘干娘’?”
“这是人家客气,抬举我们。”
“抬举是不错。不过‘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
“什么冷言冷语?”他妻子很诧异地问,“哪个在嚼舌头?”
“也没有人在嚼舌头。是我心里在想。”
“好了,好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得福不知!该想想正经,到了湖州,寻哪几个朋友,房子看在什么地方?”
老张对他妻子,七分敬爱三分怕,听她这语气,如果自己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当夜就会有一场大吵,因而隐忍未言。
一宵无话,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起身,阿珠服侍他漱口洗脸,由于急着要上岸办事,连点心都顾不得吃,就起身去了。临走留下话,中午约在盐桥一家叫“纯号”的酒店见面,又说,如果阿珠和她娘有兴致,也一道来逛逛。
母女俩的兴致自然极好。盐桥大街多的是布店和估衣店,阿珠跟她娘商量:“爹要做老板了,总不能再穿‘短打’,先到估衣店去买件长衫,再自己剪布来做。”
“好啊!”她娘欣然同意,“我们早点去!”
她们母女俩高高兴兴在收拾头面,预备出门。老张一个人坐在船头上闷闷不乐,心里在想,中午一见了面,胡雪岩当然会把银子交过来,只要一接上手,以后再有什么话说,就显得不够味道了。要说,说在前面,或者今天先不接银子,等商量停当了再说。
他要跟他妻子商量,无奈有阿珠在,不便开口,心里踌躇无计,而一妻一女倒已经头光面滑,穿上“出客”的衣服,预备动身了。
“该走了吧!”阿珠的娘催促老张。
“爹!”阿珠又嫌她爹土气,“你把蓝布小衫换一换,好不好?寿头寿脑的,真把人的台都坍光了!”
由于宠女儿的缘故,老张一向把她这些没规没矩的话,当做耳边风。但话虽不理,该有行动,而他望着她们母女,怔怔地好像灵魂出窍了似的,好半天不开口。
“呀!”他妻子不胜讶异地,“怎的?”
老张摇摇头,接着说了句:“你们娘儿俩去好了。我不去了。”
“咦!为啥?”
老张想了想说:“我要帮阿四把船摇回万安桥去。”
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阿珠和她娘的脸上,顿时像眼前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了。
“你在想什么古里古怪的心思?”阿珠娘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眼圈都有些红了,“生来是吃苦的命!好日子还没有过一天,就要‘作’了!”
“作”是杭州话,通常只用来骂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用来责备老张,便有“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话重而怨深,他不能不作个比较明白的表示了。
“你不要一门心思只想自己!”他说,“人家白花花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把它蚀光了怎么办?”
“你啊,‘树叶儿掉下来怕打开头’,生意还没有做,开口闭口蚀本!照你这样子说,一辈子摇船好了,摇到七老八十,一口气不来,棺材都用不着买,往河里一推,喂鱼拉倒!”
爹娘吵架,遇到紧要关头,阿珠总是站在她爹这面,这时便埋怨着说:“娘!何苦说这些话?爹不肯去,让他不去好了。”
“对!”阿珠的娘真的生气了,“枉为他是一家之主。我们敬他,他不受敬,随他去,我们走!”
听得这负气的话,阿珠又觉得不安,想了想只好这样说:“怎么走?路好远到那里。”
路不但好远,而且郊野小径,泥泞不堪,就能走进城,脚上的鞋袜亦已不成样子,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娘,高声喊道:“阿四,阿四!”
“阿四到万安桥去了。”老张说。
亏得他接了这句口,局面才不致僵持,他妻子气消了些,声音却依旧很大:“我们今天把话说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等下再说。”老张这样回答,一面看了阿珠一眼。
这一下她们母女俩都懂了他的意思,阿珠有些羞,有些恼,更有些焦忧,看爹这神气,事情怕要变卦。
“阿珠!你到后面去看看,炖在炉子上的蹄筋怕要加水了。”
借这个因由把她支使了开去,夫妻俩凑在一起谈私话。老张第一句话就问:“人家姓胡的,对阿珠到底是怎么个主意?你倒说说看!”
“何用我说?你还看不出来?”
“我怎么看不出?不过昨天看得出,今天看不出了。”
“这叫什么话?”
“我问你,”老张想了想说,“他到底是要做丝生意,是要我们阿珠,还是两样都要?”
“自然两样都要。”
“他要两样,我只好做一样,他要我们阿珠,开丝行请他去请教别人;要我替他做伙计来出面,娶阿珠的事就免谈。”
“这为啥?”他妻子睁大了眼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看。”
他的道理就是不愿意让人笑他,靠裙带上拖出一个老板来做,“一句话,”他很认真地说,“我贫虽贫,还不肯担个卖女儿的名声!”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他妻子在想,也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但事难两全,只好劝他委屈些。
“你脾气也不要这么倔,各人自扫门前雪,没有哪家来管我们的闲事。”
“没有?”老张使劲摇着头,“你女人家,难得到茶坊酒肆,听不到。我外头要跑跑的,叫人家背后指指点点,我还好过日子?好了,好了,”他越想越不妥,大声说道,“我主意打定了。你如果一定不肯依我,我也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她不安地问。
“丝行你去开,算老板也好,算老板娘也好,我不管。我还是去做我的老本行,做一天吃一天,有生意到了湖州,我来看你们娘儿两个。”
听他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居然说得像煞有介事,她失笑了,便故意这样问:“那么,你算是来做客人?”
“是啊!做客人。”
“照这样说,你是没良心把我休掉了?”
虽是半带玩笑,这“没良心”三个字,在老张听来就是劈脸一个耳光,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极力分辩着:“怎么说我没良心?你不好冤枉我!”
“我没有冤枉你!如果你有良心,就算为我受委屈,好不好呢?”
他不做声了,她看得出,自己真的要这么做,也可以做得到,但是他嘴上不说,心里不愿,到底是夫妇的情分,何苦如此?想想还是要把他说得心甘情愿,这件事才算“落胃”。
于是她想着想着,跟她女儿想到一条路上去了,“这样行不行呢?”她说,“你无非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如果人家在湖州照样请过客,见过礼,算是他在湖州的一房家小,这总没有话说了吧?”
见他妻子让步,他自然也要让步,点点头:“照这样子还差不多。”
“那好了,我来想法子。萝卜吃一截剥一截,眼前的要紧事先做。你换换衣裳,我们也好走了。”
老张换好一套出客穿的短衣,黑鞋白袜扎脚裤,上身一件直贡呢的夹袄。正好阿四划了一只小船,买菜回来,留他看船,老张自己把他妻儿划到盐桥上岸,从河下走上熙熙攘攘的盐桥大街。
水上生涯的人家,难得到这条肩摩毂接的大街上来,阿珠颇有目迷五色之感,顾上不顾下,高一脚低一脚地不小心踩着了一块活动的青石板,泥浆迸溅,弄脏了新上身的一条雪青百褶裙,于是失声而喊,顿时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唷,唷,走路要当心!”有个二十来岁的油头光棍,仿佛好意来扶她,趁势在她膀子上捏了一把。
阿珠涨红了脸,使劲把膀子一甩,用力过猛,一甩上去,正好打了他一个反手耳光,其声清脆无比。
“唷,好凶!”有人吃惊,也有人发笑。
这一下使得被误打了的人,面子上越发下不来,一手捂着脸,跳脚大骂。阿珠和她娘吓得面色发白。老张一看闯了祸,赶紧上前赔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无心的!”
杭州人以掴脸为奇耻大辱,特别是让妇女打了,认为是“晦气”,而那个油头光棍又是杭州人所谓“撩鬼儿”的小流氓,事态便越发严重了,立刻便有五六个同党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一面口沫横飞地辱骂,一面劈胸一把将老张的衣服抓住,伸出拳来就要打。
“打不得,打不得!有话好讲。”阿珠的娘大喊。
“讲你娘的——”
一拳伸了过来,老张接住,下面一腿又到,老张又避开,他打过几个月的拳,也练过“仙人担”,抛过“石锁”,两条膀子上有一两百斤力气,这五六个人还应付得了,不过一则是自己的理屈,再则为人忠厚,不愿打架,所以只是躲避告饶。
拉拉扯扯,身上已经着了两下,还有趁火打劫的,挨挨蹭蹭来轻薄阿珠,就在这她眼泪都快要掉下来的当儿,来了个救星。
“三和尚!啥事体?”
叫得出名字就好办了,那人手上的劲,立刻就松。阿珠的娘如逢大赦,赶紧抢上来说:“张老板,张老板,请你来说一句!本来没事——”
“没事?”被打的那人也要抢着来做原告,指着阿珠说,“张老板,请你老人家评评理看,我看她要掼倒,好意扶她一把,哪晓得她撩起一个嘴巴!端午脚边,晦气不晦气?”
张胖子肚里雪亮,自然是调戏人家,有取打之道,而心里却有些好笑,故意问道:“阿珠,你怎么出手就打人?”
一听他叫得出阿珠的名字,原是熟人,抓住老张的那个人,不自觉地就把手松开了。
又羞又窘,脸色像块红布样的阿珠,这才算放了心,得理不让人,挺起了胸说:“我也不是存心打他,是他自己不好。”
“好了,好了!”她娘赶紧拦她,“你也少说一句。”
“看我面子!是我侄女儿。”张老板对被打的那人说,“等下我请你们吃老酒。”
一场看来不可开交的纠纷,就此片言而决。老张夫妇向张胖子谢了又谢,阿珠心里却是连自己都辨不出的滋味,仿佛觉得扫兴,又仿佛觉得安慰,站在旁边不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张胖子说,“你们不是约了在‘纯号’碰头?喏,那里就是。”
纯号这家酒店,出名的是绍烧。双开间门面,一半为一座曲尺形的柜台所隔断,柜台很高,上面放着许多直径一尺多的大瓷盘,盛着各种下酒菜,从最起码的发芽豆到时鲜海货,有十来样之多。这时已有好些人在吃“柜台酒”,菜市上的小贩、盐桥河下的脚夫,早市已毕,到这里来寻些乐趣,一碗绍烧、一碟小菜,倚柜而立,吃完走路,其中不少是老张的熟人,看到他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妻子女儿在一起,不免有一番问询。等他应付完了,张胖子和两个“堂客”,已经在里面落座了。
里面是雅座,八仙桌子只坐了两面,阿珠和她母亲合坐一张条凳。老张来了,又占一面,留着上首的座位给胡雪岩。
“真碰得巧!”张胖子说,“我也是雪岩约我在这里,他一早到我店里来过了,现在回局里有事,等一下就来,我们一面吃,一面等。”
于是呼酒叫菜,喝着谈着。“堂客”上酒店是不大有的事,阿珠又长得惹眼,所以里里外外都不免要探头张望一番,她又局促又有些得意,但心里只盼望着胡雪岩。
胡雪岩终于来了。等他一入座,张胖子便谈阿珠误打了“撩鬼儿”的趣事,因为排解了这场纠纷,他显得很得意。
“阿珠!”胡雪岩听完了笑道,“我们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听他的口气,当她是“雌老虎”,阿珠便红着脸分辩:“他是有心的,大街上动手动脚像啥样子?我一急一甩,打到他脸上,什么厉害不厉害?厉害也不会让人欺侮了!”
胡雪岩笑笑不响。张胖子听她对胡雪岩说话的态度,心里明白,两个人已到了不需客气,无话不谈的地步,不妨开个玩笑。
“老张,”他把视线落在阿珠和她娘脸上,“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
老张无从置答,阿珠羞得低下了头,她娘却正要拜托张胖子,随即笑孜孜地答道:“这要看张老板!”
“咦!关我什么事?”
阿珠的娘话到口边,又改了一句:“张老板府上在哪里?我做两样菜请张老板、张太太尝尝。”
在座的人只有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要托张胖子出来做媒,心想透过熟人来谈这件事也好,便提醒张胖子:“只怕有事情托你!”
“喔!喔!”张胖子会意了,“我住在‘石塔儿头’到底,碰鼻头转弯,‘塞然弄堂’,坐北朝南倒数第二家。”
这个地址一口气说下来,仿佛说绕口令似的,阿珠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张胖子又逗着阿珠说了些笑话,适可而止,然后把话风一转,看着胡雪岩说:“我们谈正经吧!”
一听他用“我们”二字,便知湖州的丝生意,张胖子也有份。胡雪岩已经跟他谈妥当了,目前先由信和在湖州的联号恒利钱庄放款买丝,除了照市拆息以外,答应将来在盈余中提两成作为张胖子个人的好处。他愿意出这样优厚的条件,一则是为了融通资金方便;其次是他自己怕照顾不到,希望张胖子能替他分劳;再有一层就是交情了,信和钱庄虽然做着了海运局的生意,但张胖子自己没有什么利益,胡雪岩借这个机会“挑”他赚几文。
“老张!我今天有两件事交代你,第一,一千两银子在这里,你收好。”说着,胡雪岩取出一个毛巾包来,打开来看,里面是五百两一张的两张银票,“张老板那里出的票子,在湖州恒利照兑。”
“恒利在城隍庙前。”张胖子说,“老张,你在那里立个折子好了,随用随提,方便得很。”
“是的。”老张很吃力地回答。
“第二件,张老板荐了个朋友替你做帮手——”
“噢!”老张很高兴地抢着说,“那就好!我就怕一个人‘没脚蟹’似的,摆布不开。”
“不过,老张,有一层你一定要弄清楚。”胡雪岩看一看张胖子,很郑重地说,“丝行是你开,主意要你自己拿,荐来的人给你做伙计,凡事他听你,不是你听他。这话我今天要当着张老板交代清楚。”
“不错,不错。”张胖子接口说道,“那个小伙子姓李,是我的晚辈亲戚,人是蛮能干的,丝行生意也懂,不过年轻贪玩,要托你多管管他。”
老张把他们两个人的话体味了一遍,点点头说:“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我晓得了。”
“对啊!”胡雪岩很欣慰地说,“老张,你说得出这一句话,生意一定会做得好。尽管放手去做!还有一句话,你一到湖州,马上就要寻个内行,眼光要好,人要靠得住,薪水不妨多送,一分价钱一分货,用人也是一样的。”
老张受了鼓舞,大有领会,不断点头,“那么,这位姓李的朋友,我们什么时候见见面?”他问。
“吃完了到我店里去。”张胖子答道,“我派人把他去叫了来见你。”
因为有许多正经事要办,这一顿酒草草终场,出了纯号,分成两拨——张胖子带着老张到信和;阿珠和她娘到估衣铺去替老张办“行头”。剩下胡雪岩一个,阿珠总以为他一定也到信和,谁知他愿意跟她们作一路。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阿珠心里十分高兴,不过在大街上不肯跟他走在一起,搀扶着她娘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胡雪岩却是有心要讨阿珠的好,走到一家大布庄门口,站住了脚等她们。
“这里我很熟,包定不会吃亏。要剪些什么料子,尽量挑,难得上街一趟,用不着委屈自己。”
越是他这么说,她们母女俩越不肯让他破费,略略点缀了一下,便算了事。胡雪岩要替她们多剪,口口声声“干娘这块料子好”,“这块颜色阿珠可以穿”,但那母女俩无论如何不要,为了不肯直说“舍不得你多花钱”这句话,阿珠便故意挑剔那些衣料,不是颜色不好,就是花样过时,不然就是“门面”太狭,下水会缩之类的“欲加之罪”,昧着良心胡说,把布店里的伙计气得半天不开口。
布店隔壁就是估衣店,到替老张买衣服,胡雪岩当仁不让了,“这要我来做主!”他说,“现在做生意不像从前了——打扮得越老实越好,上海的‘十里夷场’你们见过的,哪一行走出来不是穿得挺挺括括?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你看我把老张打扮起来,包他像个大老板。”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阿珠抿着嘴笑了,推一推她娘小声说道:“你也要打扮打扮,不然不像个老板娘!”
真的要做老板娘了!阿珠的娘心里在想,昨天还只是一句话,到底不知如何,这现在可是踏踏实实再无可疑,别样不说,那一千两银子总是真的。
这样一想,就想得远了,只是想着怎样做老板娘和做老板娘的滋味,忘掉了自己身在何处。
等她惊醒过来,胡雪岩已经替老张挑了一大堆衣服,长袍短套,棉夹俱备。胡雪岩还要替老张买件“紫羔”的皮袍子,阿珠的娘不肯,说是:“将来挣了钱做新的!”才算罢手。
结了账,一共二十多两银子,胡雪岩掏出一大把银票,拣了一张三十两的,交了过去,找来的零头,他从阿珠手里取了手巾包过来,把它包在里面。
“这算啥?”她故意这样问。
“对面就是‘戴春林’分号,”胡雪岩说,“胭脂花粉我不会买,要你自己去挑。”
阿珠果然去挑了许多,而且很舍得花钱,尽拣好的买,除了“鹅蛋粉”之类的本地货以外,还买了上海来的“水粉”、花露水、“洋肥皂”。要用这些东西打扮出来,博得胡雪岩赞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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