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张动身到湖州的第二天,阿珠的娘弄了几样极精致的菜,起个大早,雇了顶小轿到石塔儿头去看张胖子。
见了张太太,少不得有阵寒暄,很快地便由她所送的那四样菜上,转入正题,张太太在表示过意不去,张胖子却笑了,“‘十三只半鸡’,着实还有得吃!”他说。
据说做媒的男女两家跑,从“问名”开始到“六礼”16将成,媒人至少要走十三趟。主人家每一趟都要杀鸡款待,到“好日子”那天还有一只鸡好吃。不过新娘子要上轿,不能从容大嚼,至多只能吃半只,合起来便是十三只半,这是贫嘴的话,久而久之便成了做媒的意思。张太太一听这话,便极感兴趣地问他丈夫:“我们这位阿嫂是男家还是女家?”
“女家。”
“喔,恭喜,恭喜!”张太太向客人笑着道贺,然后又问她丈夫,“那么男家呢?”
“你倒猜猜看!”张胖子道,“你也很熟的。”
于是张太太从信和钱庄几个得力而未曾成家的伙计猜起,猜到至亲好友的少年郎君,说了七八个人,张胖子便摇了七八次头。
“好了,好了!你猜到明天天亮都猜不着的。”他将他妻子往里面推,“闲话少说,你好到厨房里去了,今天有好菜,我在家早早吃了中饭,再到店里,等下我再跟你说。”一面推着,一面向他妻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关照她一进去便不必再出来了。
这就是张胖子老练圆滑之处,因为第一,胡雪岩跟阿珠的这头姻缘,究还不知结果如何,也不知胡雪岩是不是要瞒着家里,此时需要保守秘密。他妻子最近常到胡家去作客,万一不小心漏了口风,影响到他跟胡雪岩的交情,而胡雪岩现在是他最好、最要紧的一个朋友,绝不能失掉的。
其次他是为阿珠的娘设想。女儿给人作妾,谈起来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怕她有初见面的人在座,难于启齿。这一层意思,阿珠的娘自然了解,越觉得张胖子细心老到,自己是找对了人。
“张老板,”她说,“我的来意,你已经晓得了。这头亲事,能不能成功,全要靠你张老板费心。”
“那何消说得?”张胖子很诚恳地答道,“雪岩是我的好朋友,就是你们两家不托我,我也要讨这杯喜酒来吃。”
“噢!”阿珠的娘异常关切地问,“胡老爷也托过你了,他怎么说?”
“他没有托我。我说‘两家’的意思是,随便你们男女两家哪一家。不都一样的吗?”
“不一样,不一样。”阿珠的娘摇着头说,“胡老爷是你的好朋友,不错!不过今天我来求张老板,你张老板答应了,就是我们女家的大媒,总要帮我们阿珠说话才对。你想是不是呢?”
张胖子笑了,“阿嫂!我服你。”他说,“到底是书香人家出身,说出话来,一下子就扎在道理上。好,好,你说,我总尽心就是了。”
“多谢大媒老爷!”她想了想说,“我也不怕你笑话,说句老实话,我们阿珠一片心都在胡老爷身上,完全是感情,绝不是贪图富贵。”
“这我知道。”
“大家爱亲结亲,财礼、嫁妆都不必去谈它。胡老爷看样子也喜欢我们阿珠,想来总也不肯委屈她的。”
张胖子心里有些嘀咕了,既非贪图将来的富贵,又不是贪图眼前的财礼,那么所谓“不肯委屈”阿珠,要怎么样办呢?
“我实话直说。这名分上头,要请张老板你给阿珠争一争。”
这怎么争法?张胖子心想,总不能叫胡雪岩再娶!“莫非,”他忽然想到了,“莫非‘两头大’?”
阿珠的娘反问一句:“张老板,你看这个办法行得通行不通?”
张胖子不愿作肯定的答复,笑说:“如果换了我,自然行得通。”
这表示在胡雪岩就不大可能。原因何在?阿珠的娘当然要打听。张胖子却又说不上来,他只是怕好事不谐,预留后步。其实他也不了解胡雪岩的家庭,不知道这桩好事会有些什么障碍。不过,他向她保证,一定尽力去做这头媒,不论如何,最短期间内,必有确实的答复。同时他也劝她要耐心,事缓则圆,心太急反倒生出意外的障碍。他说像阿珠这样的人才,好比奇货可居,最好要让胡雪岩万般难舍,自己先开口来求婚,那样事情就好办了。
阿珠的娘先有些失望,听到最后几句话,觉得很在道理。心里在想,阿珠也不可太迁就胡雪岩,这些事上面,真像做生意一样,太迁就顾客,反显得自己的“货色”不灵光似的,因而深深受教,但依旧重重拜托,能够早日谈成,早了一件心事,总是好的。
于是张胖子一到店里,立刻打发一个小徒弟到胡家去说,请胡雪岩这天晚上到信和来吃饭,有要紧事要谈,不论迟早,务必劳驾。
快到天黑,张胖子备了酒菜专诚等候。直到八点钟左右,胡雪岩才到,见面连声道歉,说王有龄那里有许多公事。
“不是我的事情,是你的,这件事要一面吃酒一面谈,才有味道。”
张胖子肃客入座,关照他店里的人不喊不要进来,然后,把杯说媒,将阿珠的娘这天早晨的来意,原原本本告诉了胡雪岩。
“事情当然要办的,不过我没有想到她这么心急。”
“我也这么劝她。”张胖子说到此,忽然露出极诡秘的笑容,凑近了低声问道,“雪岩,我倒要问你句话,到底你把阿珠弄上手没有?”
“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那她娘为什么这么急?”张胖子是替他宽慰的神气,“我还当生米已成熟饭,非逼你吃了下去不可呢!”
“要吃也吃得下。不过现在这个当口,我还不想吃,实在也是没有工夫去吃,生意刚刚起头,全副精神去对付还不够,哪里有闲心思来享艳福?”
张胖子心里明白,胡雪岩逢场作戏,寻些乐趣则可,要让他立一个门户,添上一个累,尚非其时。彼此休戚相关,他当然赞成胡雪岩把精力放在生意上,所以这时候忘掉女家的重托,反倒站在胡雪岩这面了。
“那么,你说,你是怎么个意思?我来帮你应付。”
胡雪岩有些踌躇了,阿珠的一颦一笑,此时都映现在脑子里,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
“照我看,只有一个字:拖!”张胖子为他设谋。
“拖下去不是个了局!”胡雪岩不以为然,“话要把它说清楚。”
“怎么说法?”
胡雪岩又踌躇了:“这话说出来,怕有人会伤心。”
那当然是指阿珠,“你先说来听听,是怎么句话?”张胖子说,“我是站在旁边的,事情看得比较清楚。”
“我在想,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两件事不能混在一起。”
“对啊!”张胖子鼓掌称善,“你的脑筋真清楚。不过我倒要问你,你在湖州开丝行,既然不是为了安顿阿珠,又何必找到老张?他又不是内行。”
“他虽不是内行,但是老实、勤恳,这就够了。”胡雪岩问,“难道你我生来就会在‘铜钱眼里翻跟头’的?”
“这话也不错,只是现在已经有感情夹在里面,事情就麻烦了。”
“麻烦虽麻烦,有感情到底也是好的。有了感情,老张夫妇才会全心全意去做生意。”
“话又兜回来了。”张胖子笑说,“我们在商量的,就是怎么才能够不把感情搞坏,可又不叫感情分你的心。”
“正就是这话,所以不宜拖。拖在那里,老张夫妇心思不定,生意哪里做得好?而且拖到后来,因情生恨,搞得彼此翻脸,那又何苦?”
张胖子心想,翻来覆去都是胡雪岩一个人的话,自己脑筋也算清楚,嘴也不笨,就是说不过他,倒不如听他自己拿定了主意,该怎么办怎么办,自己只听他的好了。
“张先生,”胡雪岩看他闷声不响,只管端杯挟菜,便即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媒不做成功,在阿珠的娘面上不好交代?”
“这倒也不是。”张胖子答道,“能够做成功了,总是件高兴的事。”
“做是一定做得成功的,不过媒人吃十三只半鸡,没有一趟头就说成功的。”胡雪岩笑道,“阿珠的娘拿手菜好得很,你一趟说成功,以后就没有好东西吃了。”
张胖子也笑了,觉得胡雪岩的话,也颇有些滋味好辨,“那么,我这样子去说,你看行不行?”他说,“我告诉阿珠的娘,既然是‘两头大’,不能马马虎虎,先把八字合一合,看看有没有什么冲克?然后再跟老太太说明白,原配太太那里也要打个招呼。这两关过去,再排日子。这一来就是年把过去了,还是我说的话,一个‘拖’字。”
“这一拖跟你所说的‘拖’不同。你的拖是没有一句准话,心思不定,我的拖是照规矩一定要拖,就算将来不成功,譬如八字犯冲之类,那是命该如此,大家没话好说。”
张胖子想一想果然,“雪岩!”他举杯相敬,“随便你做啥,总是先想到退步。这一点我最佩服你,也是人家放心,愿意跟你打伙的道理。”
胡雪岩笑笑不答,只这样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回报女家?”
“我看她明天来不来,不来也不要紧,她在后天总见得着面。”
后天就是王有龄荣行上任的日子,胡雪岩和张胖子要坐张家的船送到临平,阿珠的娘得预备一桌好菜,一点空都抽不出来,所以她心里虽急着想听回音,却跟张胖子的打算一样,只能等到他们上船的那天再说。
那天王有龄在运司河下船,胡雪岩和张胖子在万安桥下船,约在拱宸桥的北新关前相会。两人一到船上,只见阿珠打扮得艳光照人,笑嘻嘻地把他们迎入舱中。胡雪岩和张胖子都注意到她的脸色,毫无忸怩不自然的神态,心里便都有数,她还不知道她娘在提亲,胡雪岩即时对张胖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说破。
“胡老爷,张老板!”阿珠的娘出来打招呼,“你们请宽坐,我不陪你们。”
打招呼是表面文章,实际上是来观望气色,不过胡、张两人都是很深沉的人,自然不会在脸上让她看出什么来,张胖子只是这样回答:“你尽管去忙,回头等你闲一闲再谈。”
有了这句话,阿珠的娘便回到船梢去忙着整治筵席,船也解缆往北面去。张胖子乘胡雪岩跟阿珠谈笑得起劲的那一刻,托词要去看看准备了些什么菜,一溜溜到船梢上。
“阿嫂,恭喜你!”张胖子轻声说着,拱拱手道贺。
就这一句话,把阿珠的娘高兴得眉开眼笑,除却连声“多谢”以外,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切照你的意思。”张胖子紧接着说,“不过这不比讨偏房,要规规矩矩,按部就班来做,你们肯马虎,我媒人也不肯。阿嫂,这话是不是?”
“是啊,一点不错。张老板,请你吩咐。”
“那么我先讨个生辰八字,阿珠今年十几?”
“道光十八年戊戌生的,今年十六。”
“那是属狗,雪岩属羊,羊同狗倒可以打伙,不犯冲的。”张胖子又问,“阿珠几月里生日?”
犯冲不犯冲这句话提醒了她。媒人讨了八字去,自然要去请教算命的,拿胡雪岩的八字合在一起来排一排,倘或有何冲克,胡雪岩自己或许不在乎,但他堂上还有老亲,不能不顾忌。最好预先能够把胡雪岩的八字打听清楚,自己先请人看一看,如果有什么合不拢的地方,可以把阿珠生日的月份、日子、时辰改一改,叫乾坤两造合得拢。
这样打定了主意,她便不肯先透露了,“张老板,准定这样办!”她说,“等我回到杭州,请人写好了送到府上去。”
“好,好,就这样。”
就这样三言两语,张胖子对女家的重托,算是圆满地交了差,走回中舱,避开阿珠的视线,向胡雪岩笑一笑,表示事情办得很顺利。
于是到了北新关前,等候王有龄的官船一到,讨关过闸,把王有龄和秦寿门、杨用之一起请到张家的船上,一面在水波不兴的运河中缓缓行去,一面由阿珠伺候着,开怀畅饮。
因为有秦、杨两师爷在座,既不能一无顾忌,畅抒肺腑,也不便放浪形骸,大谈风月,所以终席只是娓娓清谈。
这席酒从拱宸桥吃到临平,也就是从中午吃到晚上。宴罢又移到王有龄船上去品茗闲话,到了起更时分,秦、杨二人告辞回自己的船,张胖子跟着也走了,只有胡雪岩为王有龄留了下来话别。
虽只有几个月的相聚,而且也只是一水可航,两天可达的睽隔,但王有龄的离愁无限,除了感情以外,他还有着近乎孤立无倚的恐惧,因为这些日子来,倚胡雪岩如左右手,已养成“一日不可无此君”的习惯。
不过他也知道,要胡雪岩舍却自己的事业,到他衙门中去当遇事可以随时商议的客卿,不但办不到,就算办到了,又置秦、杨二人于何地?因此,这条心他是死了,退而求其次,唯有希望常见见面。
于是他问:“雪岩,你什么时候到湖州来?”
“不会太远。”他算了算日子,等阜康开了张,立即就要到湖州去看老张这方面的情形,“快则半个月,迟则月底。”他说。
“我倒想起来了。”王有龄说,“前两天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工夫问你。你要在湖州开丝行,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我本来想到了湖州再跟你谈。此刻不妨就说给你听。”
他把前后经过细细讲了一遍,包括阿珠的亲事。事情相当复杂,王有龄一时抓不着头绪,只是深感兴味地说:“你搞的花样真热闹。”
“雪公,热闹都从你身上来的。”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丝行当然有你一份。”
“这不必,怕外面知道了,名声不好听。反正你我之间,无事不可商量,这些话现在都不必去谈它。倒是杨用之那里,你得想办法下些功夫。不然,他有他的主张,在公款的调度上,不无麻烦。”
“我早已想到了。不过,我仍旧要用雪公你的名义来办。”
“怎么办?”王有龄问。
“秦、杨两家的眷属,住在哪里,我都打听清楚了。我会派人照应,到时候该送东西送东西,该送钱送钱,他们家里自会写信到湖州,秦、杨两位知道了,当然会见你的情。那时候一切都好办了。”
“对,对!”王有龄欣然嘉许,“这样最好!我也不必先说破,等他们来跟我道谢时,我自会把交情卖到你身上。”
胡雪岩笑着说了句杭州的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
“那么,”王有龄突然露出顽皮的笑容,“你什么时候让阿珠坐花轿?”
“现在还谈不到。走到哪里算哪里。”
“你太太知道这件事不?”
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要让她知道。”
“这一点我不赞成。”王有龄说,“你是绝顶聪明的人,总该晓得这两句话:‘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可忘。’如今虽非停妻再娶,也得跟你太太商量一下才好。”
胡雪岩默然,觉得王有龄的话,有点打官腔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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