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莎妮对国民义勇军失去了热情后,反而比以前更加美丽动人了;弗雷德利克在她家里消磨时光都成了习惯。
早晨,他们在阳台上度过一天中最好的时光。她穿着细麻布睡衣,光着脚踩在木屐里,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或者逗逗笼里的黄雀,或者给金鱼加点儿水,或者用火铲铲铲花盆里的泥土,花盆里长着一丛金莲花,装点着墙壁。然后,他们趴在阳台上,一起看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再一边享受着阳光,一边议论着怎样度过夜晚。之后,他出去了两个小时,接着,他们到一家剧院坐在前排看戏。萝莎妮手里拿着一束花,边听音乐,边听弗雷德利克在她耳边谈起的一些心事和风流韵事。有几次,她们坐着驰来的敞篷马车,到布洛涅森林去玩,散步到深夜,很晚才回去。最后,他们路经凯旋门,从林荫大道回来,深深地呼吸着空气,天上的星星闪烁着。路旁的一盏盏煤气灯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就像两串闪亮的珍珠。
每次他们出门时,弗雷德利克无一例外都得等她。她总要把系在下额的两条帽带调来调去,一遍又一遍;还要站在镜子前,对自己莞尔一笑,欣赏一会儿,最后,她拉着他的手臂,让他站在她身边再欣赏一下镜子里的形象。
“我们俩并肩而行,成双成对,真是太好了!啊!可怜的爱,我真想一口把你吃了!”
现在,他成了她的一样东西,她的私有财产。因此她的脸上总是容光焕发,并且一举一动也更加慵懒,身体也丰腴可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感觉她变了。
有一天,她告诉他一条不同凡响的消息:阿尔努老爷为他厂里一个从前的女工开了一个布店,并夜夜都留宿在她那里,“他在她身上花了很多钱!上星期,还送了她一套红木家具!”
“你从哪儿听说的?”弗雷德利克问。
“相信我,准保没错!”
详情是她吩咐苔尔斐娜去探听来的。她如此在意阿尔努,说明她依然很爱他!而弗雷德利克却只回答她说:
“这关你什么事?”
听他这么一说,萝莎妮很奇怪。
“那个坏蛋还有我的钱没还呢!看他养那些女人,不可恨吗?”
之后,她很得意但又仇恨地说:
“但是,她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儿!他在外面还有三个情妇,这也好,让他花完他最后一分钱,我才更快活呢!”
的确,阿尔努非常宽容那个波尔多女人,听任她榨干他的血汗。
他的工厂停止运转了,所有的生意都处于萧条阶段。为了再一次重整事业,他开始打算开一个能演唱的咖啡馆,只准唱爱国歌曲,要是阁员能赞助他一笔钱的话,这个咖啡馆就能成为舆论中心,而且也会得到丰厚的利益。然而,因为政府领导人换届了,这件事一下没了着落。如今他又想开一家军帽厂,但仍然没有钱。
在他自己的家里,他过得也不开心。
他的太太对他并不十分温柔细心,常常大声说他。蓓尔特却常在父亲这边帮腔,这种不和睦的的环境更恶劣了,家里变得呆不下去。他总是很早出门,整天在外面逛来逛去,以便排遣忧愁,接着就在乡村的小酒吧吃晚饭,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流连忘返。
很久没见到弗雷德利克了,他生活中似乎缺了点东西。所以,有一天下午,阿尔努来到弗雷德利克家里,请求他跟从前那样时常去看看他,弗雷德利克应允了。
弗雷德利克害怕回到阿尔努太太那里,似乎是自己背叛了她。可是不去吧又是很没骨气的表现,去吧,又没有好的理由。但总要做出个了断呀!所以,有一天晚上,他去了她家。
天空中飘着雨,他才走到茹弗鲁瓦通道,一个又矮又胖的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在店门的灯光下向他走来。弗雷德利克看清这个男人是贡板,因为有一次这个演说家的建议曾让俱乐部里的所有人开怀大笑。
他倚在一个头戴轻步兵小红帽人的肩上。那个人上嘴唇要长出下唇好多,脸色蜡黄,满脸络腮胡子,他睁大眼睛,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弗雷德利克。
很明显,贡板认为和这个人在一起很有面子,因为他说:
“我给你引荐这个年轻人!他是我的好朋友靴子匠,是个爱国八七!咱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如何?”
弗雷德利克婉言相拒,贡板马上对拉托的提案大动肝火,说这是贵族的诡计。要结束这种场面,必须像九三年那样斗争!接着,他探听到列冉巴和一些声名显赫的人的消息,像马斯林、桑松勒戈努、马雷夏尔;还有一个叫戴洛立叶的,最近在特鲁瓦截获卡宾枪的事件中,受到了牵连。
所有这些对弗雷德利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只是贡板了解的也就有这么多了。在离开弗雷德利克的时候,他说:
“呆会儿见,好不好?因为您归属那里。”
“哪里?”
“小牛的头里呀!”
“什么小牛的头里?”
“别装洋相了!”贡板边说,边在他的肚子上拍了一下。
这两个制造坏事的家伙走进了一家咖啡吧。
十分钟过去了,弗雷德利克已经记不得戴洛立叶了。他走在天堂街旁的一座房子前,看着三楼从屋里透过窗帘的昏暗灯光。
随后,他上了楼梯。
“请问,阿尔努在家吗?”
“不在!但请进来吧!”女仆回答,并打开了房门。
“太太,莫罗先生来了!”
她站起来,脸色比衣服上桃花领子还要苍白。她用发抖的声音说:
“谁如此给我面子……来看望我……出乎意料?”
“是我,弗雷德利克,来看望老朋友!”
弗雷德利克坐下来,又接着问:
“阿尔努现在好吗!”
“好极了!但他们出去了。”
“噢,我知道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每晚出去散散心。”
“对呀!用了一天的脑子,应该放松一下。”
她还称赞她的丈夫很能干。听到这儿,弗雷德利克很是不解,指着她腿上的一块镶蓝边的黑布问:
“您在干什么?”
“我为我的女儿缝一件上衣。”
“是呀!对了,她在哪里?怎么没见她?”
“她住在学校。”阿尔努太太回答。
说着,她强忍着泪水,继续做她的活儿,为了不至于太难堪,他随手拿起一本《画报》看。
“卡姆的漫画真有意思!”
“是的。”
接着,他们又沉默不语。
忽然一阵风吹拂着玻璃。
“真是怪天气!”弗雷德利克说。
“就是的。您心肠真好,下这么大的雨也来这儿!”
“噢,没什么的,我才不像有些人,一下雨就失约了。”
“什么约会呀?”她天真地问。
“您忘了吗?”
她猛然一惊,头垂了下来。
他把手慢慢地放在她的胳膊上。
“您听我讲真话,上次您实在是让我伤心透顶!”
她痛苦地说:
“可我是为我的孩子提心吊胆呀!”
她对他说了小欧仁的病情和她那天的心情。
“谢谢,谢谢,我不再怀疑了,我一直都爱您!”
“才不呢,又在撒谎!”
“为什么?”
她神色冰冷地盯着他。
“你不记得了吗!还有一位,您带她到马会上游玩,她的画像还放在您那里!您的情妇!”
“好吧,我承认!”弗雷德利克叫着,“我承认,我是一个坏蛋,可你得让我解释,这是一种折磨呀。您明白吗?”要说他为什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也是出于悲痛欲绝,就像有人自杀一样。而且,他把自己以前的不公平待遇,也拿她当出气筒,使她也很可怜。
阿尔努太太扭过美丽的脸庞,伸出手,于是,他们合上双眼,全身心地沉醉其中,就像在摇篮里轻轻地、慢慢地柔情无限地摆动。之后,彼此靠近,互相凝视着。
“你真的认为我会不爱您吗?”
她轻轻地,温柔无比地回答:
“不,不是那样!无论如何,我都清楚不会那样的,总有一天我们之间的隔司都会消除的!”
“我也一样,我天天都想见到你!真的是望穿秋水呀!”
“有一次,”她说,“在王宫里,我从您身边走过!”
“是吗?”
他说那天在唐布罗士家里看见她,他是多么兴高采烈。
“但那晚一出来,我又多么恨你呀!”
“让人心疼的孩子!”
“我的日子是如此地了无生趣!”
“我也同样啊!——人总是要死的,要像一个做妻子和母亲的样去承受所有的苦闷、怨恨和恐惧,我对一切都没有怨言,可惜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人——”
“我不是在你这儿吗!”
“嗯!对!”
她被那种动情的抽泣所感染。伸出手臂,两个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亲吻个不停。
这时传来一阵踏地板的声音。走过来一个女人,是萝莎妮。阿尔努太太也看出来是她了;萝莎妮的眼睛瞪得溜圆,不住地端详着阿尔努太太,感到非常惊讶和气愤。萝莎妮说道:
“我有事来找阿尔努先生。”
“您该知道了,他不在。”
“啊!的确!”萝莎妮说,“您的下人没有说谎!打扰了!”
她又扭头对弗雷德利克说:
“原来你在这儿呀,你?”
在阿尔努太太跟前,她竟然亲热地称他“你”,令阿尔努太太很没面子,似乎有人在打她的脸。
“我再重复一遍,他不在!”
萝莎妮不急不恼地四处瞧了瞧对他说:
“我俩一块回去吧,我的马车就停在楼下。”
他却充耳不闻。
“好啦,走吧!”
“对!这样做很好!您走吧!快走吧!”阿尔努太太说。
他们一块走了。阿尔努太太倚在楼梯的栏杆上看着他们离去;传来了一阵令人发颤的笑声。弗雷德利克将萝莎妮塞进车里,自己在她对面坐下;一路都没人讲一句话。
又一败涂地了,他认为自己遭受了污辱,活该!他为自己受到这么大的羞辱而愧疚,自己又痛失幸福,两种痛苦在折磨着他。马上就可以得到的幸福,转眼又失去了,已经不可挽救了!这都要归咎于她,这个阴险的、下流的女人。他真想勒死她。想到这些,气得他喘不过气来。到家后,他将帽子随便一丢,拽下了领带。
“说!你去那儿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统统招来!”她很神气地质问他。
“行了,你还想怎样?我哪里做错了?”
“你自己清楚!你跟踪我?”
“这也是我的不是吗?你为什么非要去找那些正派的女人寻欢作乐呢?”
“那又怎么了!我不许你羞辱她们。”
“我羞辱她什么了?”
他没话说了;然后又抱怨道:
“但是,上次,在校场……”
“啊!原来你想利用旧情人来烦我!”
“下贱!”
他扬起了手臂。
“不能这样!我有身孕了!”
弗雷德利克仿佛听到了一阵雷声。
“你胡说!”
“那你自己看吧!”
她用一盏台灯照着自己的脸:
“你都看清楚了吧?”
她的皮肤有些浮肿,还起了很多黄褐斑。这就已经很清楚了,弗雷德利克认了。他推开窗口,在窗前徘徊着,接着便靠在椅子上了。
这事无疑是他的一次劫难,第一,现在想斩断这份关系已是不能了,第二,也破坏了他的整个安排。要他当父亲,他认为这太荒唐了,不可理喻!这一切又怎么解释呢?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萝莎妮……?他在幻想着另一种境地,他好像在壁炉旁边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个小女孩,长得非常像阿尔努太太,跟自己也很相像,褐色又白色的肤色,水汪汪的眼睛,浓浓的眉毛,头发上带着一根粉红色的绸带!(啊!他太爱她了!)他似乎听见她在喊:“爸爸!爸爸!”
萝莎妮脱去外衣,马上又返回到他身旁,当发现他的眼眶中满含热泪时,她便深深地吻了他的前额。他站起身来说道:
“求你,别伤害这个小东西!”
说完,她就开始了一通乱讲。她认为一定是个男孩!准备叫他弗雷德利克。又说马上就该准备童衣了。瞧她那么高兴,他又不忍心去伤害她了。他的怒气也都消了。他想搞清楚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当天,华娜丝为她带来一张一直未予兑付的期票,于是,她才去找阿尔努兑现的。
“你如果早点告诉我,我就兑付给你了!”弗雷德利克说。
“我去那儿想兑现自己的钱,再支付人家一千法郎,仅此而已。”
“你真的欠她这些吗?”
她说就是这样的。
与看守约好了在第二天晚上九点钟,弗雷德利克来找华娜丝。
他被堆放在前厅的家具碰个正着。似乎听见有说话声和音乐声传来。他推门一看,原来在搞聚会。一位戴眼镜的女士正在演奏钢琴,宛若大祭司似的戴勒马正装模作样地在钢琴边读着一首有关维护娼妓的诗,他那浑厚的音色伴着和的音乐。墙边坐了一排女士,基本上都穿的黑色服装,无领无袖。那五六个思想家随便地坐在哪儿。一把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位弱不经风的老者,他过去是今写寓言故事的。屋里散着煤气灯的油烟和巧克力香味的混合味道;旁边的牌桌上放了许多装巧克力的盘子。
华娜丝围着一条东方式的围巾,坐在壁炉旁边。杜萨迪埃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他觉得坐在这个座位上很不舒服。这个有名气的艺苑让他吃惊不小。
华娜丝和戴勒马不再相好了?可能还没有。但是,她好像更喜欢这个人。弗雷德利克想和她谈谈,她便给杜萨迪埃打了个手势,带他们到她的卧房去。在数完一千法郎时,她又加了利息。
“利息就免了罢!”杜萨迪埃说。
“闭嘴!”
堂堂的五尺男儿,却被一个女人呼来唤去,太令弗雷德利克欣慰了,似乎是在安慰自己的软弱无力。他取回期票,却只字不提发生在阿尔努家中的丢人的事。但是,从那时候开始,萝莎妮的所有毛病都暴露无遗了。
萝莎妮有种顽固的劣习,一种让人无法接受的懒惰,一种粗俗的愚蠢,她竟然把戴罗吉医生当成赫赫有名的人物看待,很高兴地宴请他们夫妻,就因为他们是合法夫妻。她对伊尔玛小姐的行为指手画脚,一副学者的派头。伊尔玛小姐是个软弱的可怜兮兮的小女人,她的监护人还“挺好”的,曾做过关税局的职员,是个打牌高手,萝莎妮称之为“我可爱的狮子狗”。弗雷德利克也无法容忍的,是她爱唠叨一些无聊的话,例如:“奶油糕点!去你的吧!你根本就不懂,等等;”一大早,她非得用一双旧的白手套去擦小饰品上的灰,尤其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她和女仆之间的事,她常常拖延女佣的工资,有时还朝女佣借钱。每到月底她们都要在一起吵上一会儿,过后又和好如初,甚至还拥抱呢!他们之间说话时很没趣。多亏唐布罗士夫人家的晚会又重新开始了,他又有地方轻松一下了。
起码唐布罗士夫人能令他快活!从她那儿可以听到一些有关上层社会的风流事,大使的调整,以及所有女裁缝的名字。就算她能随口说出几句无聊的话,也会说到点子上,还可以把那些话看成是一种谦虚或嘲讽。她位于二十多人的群体里聊天,能够做到不冷落每一个人,她得到了她所提出的答案,躲开无法应付的问题!就算是最容易做的事,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也好像每句都神秘不可测;她的一个微笑,会令人回味无穷。因此说她有各方面的影响力,无法揣摸,就如同平日里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迷人的芳香。弗雷德利克同她的每次交往中,都能得到一种意想不到的收获;但是,每次相见,他又感觉到她还是跟以往一样爽快,如同那清滢的水波晶莹透明。可是,她为什么对侄女没有亲热感呢?有时竟会射去异样的目光。
每当说起侄女的婚事,她都会以“可爱的孩子”身体状况来搪塞,不同意唐布罗士先生的安排,而且马上带侄女去巴拉鲁克温泉。等她回来后,又会拿出新的挡箭牌:那个小伙子在社会上还没有立稳脚跟,这场恋爱考虑得不周全,过段时间再说吧。
而唐布罗士先生,不但不讨厌弗雷德利克,反而更加倍地关心这个年轻人,同他商讨一些事情,还替他的前途着想,一天,他们说起了罗克老伯,他很诡秘地贴着他耳边说:
“您干得太漂亮了。”
唐布罗士全家上下,包括赛西勒、约翰小姐、仆人、门房等所有人都非常高兴弗雷德利克的到来。他丢下萝莎妮一个人,每天晚上都来他们家。一种母性令萝莎妮改变了,越来越严谨了,还有些郁闷,似乎有很多心事在困扰着她。他不管问什么,她都是一个答案:
“你弄差了!我身体很好!”
因为她过去借了五张欠据,第一张弗雷德利克已经付完了,接下来她就不敢再提这种要求了。于是她只好去找阿尔努,阿尔努许诺把他的位于朗格多附近几个城市的煤气照明的产业赢得利润的三分之一分给她,并立了字据,而且特意叮嘱她在开股东会议以前先不要用这笔钱;但是,会议被无限期地推迟下去。
而萝莎妮还等钱花呢。她坚决不去求弗雷德利克,她不想花他一分钱!那样就会葬送他们的爱情。是他在填补家用开支;但是有了他和唐布罗士家的那层交往以后,他又增加了更多的开销,还有一辆马车的月租金要付,他已经没有太多的钱来贴补情妇了。有那么两三次,他没有在一贯的时间回家,隐隐约约发现从门边溜走了几个男人的背影,而且她每次出去都不说出自己去哪儿。弗雷德利克不愿纠缠下去。他将做出新的举措。他希望去过另一种生活,更有意义的,更文明的。因为他有了这个愿望,也就不再去唐布罗士先生家了。
秘密约会的分会场设在布瓦蒂埃街的一座公馆里。在那里他结识了高尚的A先生,赫赫有名的B先生,足智多谋的C先生,滔滔不绝的z,知识渊博的Y,中左派的男高音老先生,右派的猛士,中庸主义的保守派,在喜剧中永不消失的老好人。他们的话令人憎恨,粗俗可耻,满腹牢骚,心怀不轨,见到这些人,弗雷德利克吓傻了。这些人过去同意制定宪法,现在却想方设法来摧毁它。他们热情高歌,散布传单、小册子等;余索内写的孚米匈小传可成了抢手货。诺南古尔承担了到乡下去宣传的任务,德‘格雷蒙维尔负责做牧师的工作,马蒂农则去组织年轻的资产者。每个人都各尽其能,各司其责,连西齐也被派上用场了。如今的他在开始思考起“正经”事儿了,每天从早到晚,坐着马车,四处奔走,为党效力。
唐布罗士先生能够及时地发现党的最新动向。如果说到拉马丁,总会遭到他的讥讽。他认为,卡芬雅克是个十足的卖国贼。三个月来他一直称颂的总统在他心中的地位明显下降了。但是他一定要有个精神寄托,因此,从工艺博物馆事件发生以后,他又开始崇尚尚加尼埃了!“上帝!谢谢!尚加尼埃……我们但愿尚加尼埃能……噢!别怕,有尚加尼埃……”
刚开始,人们称颂梯也尔抨击社会主义的小册子,书中反映出他是个政治家,也是个作家。他们讥讽皮埃尔·勒鲁,原因是他在议会上讲了哲学家的几句话。人们都嘲笑他紧抓空想社会主义的尾巴不放。他们赞扬《观念市场》,将它的作者同阿里斯多芬相提并论。弗雷德利克也凑到那儿去看戏。
被美味佳肴和空洞的政治思想熏陶的弗雷德利克的思想开始堕落了。虽然他认为这些人很普通,可却把能够认识他们视为荣耀,期盼资产阶级的关注。如果能有唐布罗士夫人那样的情妇,他一定能够扶摇直上。
他在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积极地准备着。
他在她散步的必经之路上等她,她每次看戏,他都要去她的包厢里问候她;如果得知她会去教堂,他就会装出一副庄重的样子站在柱子后边。为了获悉何处有古迹,哪儿开音乐会,为了借本书或杂志看,他们不断地传递着便条。在每日例行的晚间拜会之外,他还时常在傍晚时分去一次。在他经过大门、院子、前厅和两间客厅时,心中就已忍受不住那喜悦之情了。等他到了她的里间,那个幽静的小屋时,会感觉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情,人们走动时常撞上蒙家具的绒布。到处都是异样的物品、梳妆台、屏风、质地不同的碟子和杯子,有深漆的,玳瑁的,象牙的,孔雀石的;还有一些精致的小器物,常常是一样好几种。也不乏不通的东西;作镇尺的三颗埃特勒塔的鹅卵石,一顶弗里松的小帽挂在中国屏风上。只是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协调一致,你竟然可以把它们都看成是奢侈品,也许这出自于高尚的天花板,精美的门窗,还有那金灿灿的凳子腿上飞悬着的流苏。
她常常靠在一张双人小沙发上,旁边就是那衬托窗口的花架。他却坐在一张转椅的边上,拣最招人喜欢的话来讨好她;她注视着他,歪着头,微笑着。
他在给她读诗时,溶入了自己的全部情感,用以博得她的欢心,赢得她的夸奖。她只是挑一点小毛病,或者讲点客观的话,还常常打断他。他们谈论的话题始终离不开爱情这个问题,对于爱情他俩各自的看法又是怎样的呢。弗雷德利克尽力表明自己的看法,不谈那些庸俗而无聊的东西。这似乎成了一场舌战,有开心,也有烦心。
在她身上,弗雷德利克找不到对阿尔努太太的那种令人心动的感觉,也没有萝莎妮曾带给他的那样说不清楚的欢快。但是他崇拜她,有一种不正常的心态,越难得到的越想得到,就因为她是个高傲的人,她有钱,她真诚,在他的幻想中,她是个感情细微的女人,是少见的,肌肤上带着标记,淫乱时带有几分羞涩。
他凭着自己讨好其他女人的手段来恭维她。也许是在她的引导下,他说出了过去从阿尔努太太身上得到的感受、郁闷、恐惧和幻想。她以一个对感情上的事见多识广的有经验的女人的姿态看待他,没有明确表示自己的反对,也没有让他得到什么。他得不到她,和马蒂农得不到赛西勒小姐一样。她为了拒绝侄女这桩婚事,竟诬蔑马蒂农是为了钱财,她还叫丈夫考验一下他。于是唐布罗士先生对外宣称,赛西勒是个孤儿,非常贫穷,没有嫁妆,更不会得到什么遗产。
马蒂农不信,但是因为太心急,也不能改变初衷,也可能是因为他太固执,他告诉他说自己每年有一万五千里弗的收入,够两个人生活了。他的这种执著和真诚深深地打动了唐布罗士先生。他许诺日后为他安排一个收税官的职务。一八五〇年五月,马蒂农与赛西勒小姐结婚了,也没举行什么仪式,并于当天晚上启程去意大利度蜜月了。第二天,弗雷德利克去看望唐布罗士夫人,发现她更加苍白了。他跟她讲了几件无聊的小事,都给她顶了回去。总之,天底下的男人都是自私的。
但是,还剩一个,他对她还是真诚的。
“啊!够了!男人还不都一样!”
她的眼睛红了;她在哭。过了一会又强装笑脸,说道:
“对不起!我错了!刚刚我有些郁闷!”
他感到莫名其妙。
“这有什么,她并不是想像中的那么坚强。”他心想。
她拉铃叫了一碗水,喝了一口又命人端下去,接着就怪人没有尽心服侍她。为了讨她的欢心,他主动要求听她使唤,自吹可以端盘子,擦家具,给主人通名报姓,他能做一名称职的佣人,即使已不流行这么做了。他恨不能头戴鸡毛帽,跟随在她的马车左右。
“如果能怀抱小狗,寸步不离您左右,那该是多体面的事呀!”
“您可真痛快。”唐布罗士夫人说。
“如果把什么事情都看得那么重要,那不是白痴吗?”他继续说,“不刻意去制造,人间的痛苦已经太少了。对什么事也不能太认真。”唐布罗士夫人皱了皱眉,一副同意的神色。
这种无以言表的默契,令弗雷德利克有了勇气。他过去的失望换来了今天的胜利。他继续说:
“祖辈们比我们过得幸福。谁都有一种自身的动力,应该任其发展。”不要总是逃避,爱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但是,您讲得太不文明了!”
她回到双人沙发上坐下。他仍旧靠在椅子边上,挨着她的脚。
“您似乎没有识别到我的谎言!如果想令女人开心,或者拿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或者像悲剧演员那样痛苦万分!如果你只向她们说:‘我爱你’,她们会认为您是白痴!她们说一些夸张的话来逗乐,我认为这是在诋毁爱情;如果这样,将无法表明自己的爱情了,特别是对那种——富贵——聪明的女人。”
她眯缝着眼睛看着他。他贴近她,小声说话。
“不错!我很担心!或许我冒犯您了?……请原谅!我没有想过要这么讲!这也不能全都怪我!是因为您太动人了!”
唐布罗士夫人闭上了眼睛;他没费吹灰之力就成功了,他太吃惊了。花园里的树叶不再哗哗作响了。天上的云也静止了,像一条条红飘带,挂在天空上;似乎世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因此,他又隐隐约约幻想着几个类似的黄昏,也是这么静。所有的现在都呈现在眼前?……
他跪在她的脚下,抓住她的手,对她说着那永不变更的爱情誓言。当他准备离开时,她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回来,小声地告诉他:
“晚上来吃晚饭!到时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弗雷德利克下楼了,仿佛换了一个人,他被温室里芳香的热气熏陶着,他竟然开始了贵族之间的风流艳遇和通往上流社会的阴谋行动。希望得到贵族社会的第一座席,能够拥有她就足矣。她一定是受利欲的驱使和贪图富贵才嫁给了那个庸俗无能的男人,而且尽心尽力地服侍他,她现在是否也想得到一个强壮的男人做靠山呢?现在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了!他想自己能够骑马飞奔千里,能够夜以继日地工作几天而不知疲倦;他的心中充满了得意。
人行道上,他的前面走着一个身穿旧大衣的男人,垂着头,看起来很颓丧。弗雷德利克超过了他,尽量不去看他。那人却抬起了头。竟然是戴洛立叶,他犹豫了一下。弗雷德利克奔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啊!可怜的家伙!怎么是你!”
弗雷德利克便拉他到自己家,并且问了他一连串的问题。
戴洛立叶给他讲述了自己那痛苦的经历。他为保守党宣讲过博爱,给社会主义者倡导过要服从法律,结果呢,这一伙朝他进攻,那一伙人将他吊起来。过了六个月,被人无情地罢免了。他立即参与了一起秘密活动,倒卖枪支,结果在特鲁瓦被堵住了。可是因为证据不够,又被释放了。然后,又被行动委员会派到伦敦,一个宴会上,同兄弟们谈崩了,挨了几个巴掌。最后,又回到巴黎了……
“你怎么不来找我?”
“我总也找不到你!你的门房怪兮兮的,我无法形容;另外,我也不想让你见到我这副落泊的样子。”
他去投奔过民主派,希望靠自己的文字、语言、行动来效忠它,但是常常受挫;人家又不相信他。以至他无路可走,只能当了手表、书籍和衣服。
“还不如同塞内卡一起,乘上去美岛的囚犯船死了呢!”
弗雷德利克在摆弄他的领带,当听到这句话时竟没什么表示。
“啊!他被监禁了,伟大的塞内卡?”
戴洛立叶环视着房间,羡慕地说道:
“谁都有你这种运气就好了!”
“请原谅,”弗雷德利克说着,并未理会戴洛立叶的用意,“我要去城里赴宴。一会有人来服侍你用饭;你想吃什么就点!你就睡在我的床上吧。”
“睡你的床?但是……这不合适吧!”
“唉!没关系!我的床多着呢!”
“噢!那好吧,”戴洛立叶笑了,“你准备在哪里吃饭呢?”
“唐布罗士夫人家。”
“该不会……只是……或者是……?”
“你想得也太多了。”弗雷德利克笑着说,他这一笑让戴洛立叶证实了自己的猜疑。
他又看了看时间,坐下去,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别懊恼,人民的卫士!”
“你这样做有罪!有罪!只希望会有人来约束一下吧!”
戴洛立叶在他那产煤的家乡,受尽了工人们的罪,因此非常痛恨他们。那里的每一个矿井都组建了临时政府,都来指挥他。
“他们走过的地方都很有魅力,如果昂、里尔、勒阿弗尔和巴黎!原因是那些贵族们装成抵制外来产品的制造者,希望将英国、德国、比利时和萨瓦的工人赶出去!谈到他们的学识,在复辟时期,那些成名的同业工会又有什么用处呢?一八三〇年,他们参加了国民警卫军,但是根本不懂军队的理!四八年暴动的第二天,各个手工业组织全都举起了自己的旗帜!他们希望推选自己的代表,替他们发言!就像甜萝卜的代表就知道讲甜萝卜一样!哎!这些丑陋的面孔我可看腻了,他们爬这爬那儿的,一会跪倒在罗伯斯庇尔的刑场上,一会又爬到了皇帝的脚下,一会在路易一菲力浦的庇护下。这群无耻之徒只要能给他们面包吃,他们就会为他卖命!他们一直叫嚷着,抗议塔莱朗和米拉博的无情无义;但是他们的手下呢,假如付给他们三法郎叫他们去办事,那么给他们五十生丁,他们就能去当卖国贼!啊!这是多么可耻啊!看来我们在过去就将欧洲的角落烧掉!”
弗雷德利克答道:
“就差没有火星了!你们还仅仅是个小资产者,就算是最出色的人也只能做个荒唐的乡村教师罢了!而工人呢,他们可以怨恨;假如可以从国家金库中拿出一百万,靠最无耻的讨好来赏赐给他们这笔钱,但是却没有付诸于实际!钱依旧捏在资产者手中,就算是告上法庭,工人们仍然是老板的手下,不会有人去理会的。所以说,我认为共和国衰退了。谁也不会明白!可能,社会的发展离不开资产者和政府?一切成就都归功于统治阶级!无论你多么聪明能干,也只能是一棵小草!”
“也许这话有道理。”戴洛立叶说。
按照弗雷德利克的想法,大部分人民只能寄希望于太平(他从唐布罗士公馆学会了许多),所有好处都是保守派的。但是,保守党内后继无人。
“如果你能参加进去,我保证——”
弗雷德利克还没说完,戴洛立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做了个思考的姿势,猛然说道:
“你怎么了?究竟为什么?你没当上议员?”原因是要选举两次,奥布省空了一个候选人。唐布罗士又一次被选举为外省的议员。戴洛立叶说:“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他交际很广,结识了酒店老板、小学教师、大夫、法律界人士和他们的客户。“还有,你说什么,农民就信什么,全都由你!”
弗雷德利克又有些心动了。
戴洛立叶继续说:
“你必须在巴黎给我安排个职务。”
“嗯!去跟唐布罗士先生说一下,很容易的。”
“我们说到了煤矿的事,就想看一看他的财团如何了?我就想找份这样的事儿做!虽然我有自主权,还是可以对他效力的。”
弗雷德利克许诺三天内带他去唐布罗士家。
他只和唐布罗士夫人一起吃饭,开心极了。她坐在餐桌的一侧,在吊灯的照耀下,中间隔着一只花篮,对着他笑。透过开着的窗户,能够看到天上的星星。他们讲的话不多,也许是各自不信任自己。但是,每当下人扭过头去,他们就给对方一个飞吻。他谈到了准备去竞选议员。她同意了,而且还表示叮嘱唐布罗士先生帮他的忙。
到了晚上,有几位朋友来给她贺喜,也给她以安慰;侄女离开了她,她一定很伤心!的确,新婚燕尔外出游玩最合适了;今后有了孩子,家务事就多了!但是,去意大利倒不是很理想。幸好他们还处于憧憬的年龄!蜜月旅行能够为他们带来快乐!
最后,唐布罗士家只剩下弗雷德利克和格雷蒙维尔了。格雷蒙维尔还没有离开的意思。直至半夜,他才站起来要走。唐布罗士夫人示意他同格雷蒙维尔一块离开,而且很满意他这么听话,她用力抓住他的手,比以往都亲热。
萝莎妮见他回去,高兴得喊了起来。她足足等了他五个钟头。他撒谎说是为戴洛立叶的事去她家的。他显示出一副成功的喜悦,令萝莎妮兴奋不已。
“是不是你穿了一件合体的黑礼服的缘故;我却一直没看出来你这么动人!太漂亮了!”
出于感激,她暗暗发誓今后再也不理别的男人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是饿死也心甘情愿!
她那充盈的双眼,流露出一种难以抵挡的温情,弗雷德利克忍不住将她抱到自己的腿上,一面想着自己的品行败坏,一边暗暗地骂自己是个十足的恶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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