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洛立叶去唐布罗士先生家中拜会的时候,他正在研究重新创建他的煤矿行业。但是人家曲解了他合并各个公司的计划;人们骂他在搞行业独占,似乎他所从事的大公司不必花费巨资似的!
戴洛立叶刚刚阅读过戈贝的作品和夏普先生刊登在《矿业日报》上的作品,因此很熟悉这件事。他提出,一八一〇年的法律为受益人制定了不能转换的利益。还有,他们能够将统一煤矿行业的计划蒙上一层民主的意味,阻拦煤炭行业统一的人,就破坏了联合的规定。
唐布罗士先生委托他来草拟一份文件,并交给他很多资料。而他做这份工作的酬劳,唐布罗士先生却含糊其词,承诺的话非常动听。
戴洛立叶返回弗雷德利克家中之后,给他讲述了同唐布罗士先生会谈的一些情景。还有,戴洛立叶告诉他,他在下楼之后遇见了唐布罗士夫人。
“小子,我祝福你!”
然后,他们又就选举问题聊了起来。说某些事情还需进一步商讨。
过了三天,戴洛立叶又来到了弗雷德利克家,随身带了一份准备为报社投的稿件,稿件的内容是以一封信的格式写的,信中,唐布罗士先生同意他朋友有参选资格。有一个顽固派的人的赞同,还有一个红党人的宣传,他参加竞选一定能够胜利。一个资产者为什么能够为这种作品署名呢?都是戴洛立叶的功劳,他很轻松地把它送到唐布罗士夫人手中,她看后认为写得挺好,愿意包揽剩下的事情。
他们这样做,令弗雷德利克吃惊不小。但是也只能同意了。在戴洛立叶再次准备去见罗克先生时,弗雷德利克便把自己对路易丝的态度讲给他听:
“怎么转达就看你的了,但要让他们父女二人明白,我的事太多了,我要认真处理;她年纪还小,过段时间再说吧。”
戴洛立叶去了,弗雷德利克以为自己很刚强,他对自己已经很满意了。他因得到了一个贵族妇女而高兴,更没有什么人来捣乱;环境和情感都很配合他。现在,他的生活甜滋滋的。
让他最高兴的事,或许是在客厅中,他被很多人挤在中间,静静地注视着唐布罗士夫人。她行为得体,让他想起了她的其他举动,在她用一种冷漠的语调谈话时,他便回想起那讲了一半的亲热话。他非常高兴人家赞颂她的品格,就好像在赞美他一样。有时他恨不得大声喊出来:“我最懂得她的心,她属于我的!”
他们之间的事不久就公开了,被人们认为是很正常的事。整个冬季,弗雷德利克都跟随唐布罗士夫人进出于上层社会。
他每次来的都比她早,他要亲自望着她走过来,露着胳膊,拿着扇子,头上的饰物闪光耀眼。她经常停在门口(似乎她被装进了镜子中),稍稍显出一种犹豫不决的样子,半闭着眼睛,观望着他在哪儿。每次他都是乘她的马车回家,雨水落在小窗棂上,路上的行人在泥水中奔波着,如影子一样,他们互相拥抱着,一副很坦然的样子,轻蔑地模糊地观察着身边的事情。他经常找出各种理由,在她的卧房里再多逗留一个钟头。
唐布罗士夫人答应了他的请求,是因为自己太孤单。不能轻易放过这最后的爱情。她希望得到一种崇高的爱,便使出各种讨好的手段,打扮得更加亮丽,以此来装点爱情。
她给他送来鲜花,给他缝毡垫,送给他一个烟盒,文具盒,还有数不清的小东西,希望他能睹物思人,时时刻刻都能想到她。她的这种行为刚开始让他受宠若惊,渐渐地也就不会心动了。
她乘一辆雇来的马车,到了小巷的路口。就让车子回去了,然后自己走出另一端的出口,然后顺着墙根飞快地走过去,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刚来到街上,已等候在那儿的弗雷德利克马上拉起她,将她带回自己的家中。这时,他的两个佣人去散步了,看门人也出去了,她环视一圈,完全放心了!她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像一个被放逐的人重新回到了故土。他们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的,于是越来越放肆了。幽会的次数与日俱增。有一个黄昏,她还是一身舞会的装束,就猛地来到他家。她这样的来访说不定会引人侧目,他责怪她不小心,他也不是真心爱她的。她那开领衬衣,将那干巴巴的胸部大都露了出来。
因此,他感觉到自己在欺骗自己,他觉悟到了,但依然佯装出很有激情;可是要激起他的情欲来,必须得回想萝莎妮和阿尔努太太才能做到。
他对她的热情降温了,而思想反倒获得了解放,他始终未有过如今这么迷恋上层社会的达官显贵。他有这个机会,就该充分把握它。快到一月中旬的一天清早,塞内卡走进了他的书屋,发现弗雷德利克一脸的惊奇,他告诉他自己成了戴洛立叶的秘书。还让他带来一封信交给弗雷德利克,在信中,戴洛立叶讲了些令人高兴的事,但是也埋怨他太粗心,应该去散散心了。
弗雷德利克告诉他,准备后天出发。
塞内卡对参加竞选的问题保持沉默,他先讲了讲他的私事和国家大事。
国事繁多,是一个多事的季节,可是他也很高兴,因为人们都在奔向社会主义。国家机关主动靠近共产主义,原因是政府需要处理的事务越来越多。而所有制问题,一八四八年制定的宪法有不足的地方,可是也没有放弃对公家的征收,以后凡是政府觉得有必要征收的,就要征收。塞内卡宣布他维护政府的利益,通过他的谈话,弗雷德利克找到了过去自己在戴洛立叶面前肆意吹虚的影子。他还猛烈地抨击了民众的缺点。
“罗伯斯庇尔因为保护一少部分人的利益,将路易十六推进了国民议会,也因此保护了人民的利益。事件的结果可能会令事情的性质有合理性,专政也常常是有必要的。如果是个做好事的昏君,人们也会拥护他!”
他们争执了好长时间。离开之前,塞内卡告诉他说(也许这就是他此行的宗旨):对于唐布罗士先生的默不作声,戴洛立叶十分忧虑。
而实际上唐布罗士先生正在养病。弗雷德利克每天都少不了要去探望他,他是他的挚友,应该去照看他。
尚加尼埃将军的降职,令资产阶级惊奇万分。那天晚上,他感到胸部烧得厉害,似乎有个东西压着他,使他不能倒下来休息。放点血后,感觉身子特别轻快。也不咳嗽了,呼吸也平稳了,过了八天后,他边喝肉菜汤,边说:
“哎!这下可强多了!险些去见阎罗王了!”
“少了我,阎罗王不会收你的!”唐布罗士夫人说道,她的意思是不能让她成为寡妇。
他什么也没说,却对妻子和她的情夫莫名其妙地笑着,笑容里溶入了容忍、宽容、讥讽,还有一种近于冷酷而又愉快的意思。
弗雷德利克准备去诺让,但是唐布罗士夫人不愿意让他离开;他便随着唐布罗士先生病情好转和恶化,不停地打好行李,又散开它。
忽然有一天,唐布罗士先生吐了很多血。请来了许多有名的医生诊断过,也无计可施。现在,他下肢开始浮肿了,身子很虚。他曾说过几次想见见赛西勒。但是她此刻却和丈夫在法国的那半部分,她丈夫从事征税官的工作一个多月了。唐布罗士命令她回来。夫人也写了三封亲笔信,并交给他看了。
她连修女也不放心了,时时刻刻都陪在他身边,废寝忘食了。在看门人那签过名的到访的客人,没有不敬佩地问候她的;路上的行人从她家窗外经过时,都投之以羡慕的目光。
到了二月十二日五点时,他又开始大量地咳血了。身边的医生说生命危在旦夕了。于是便有人迅速跑去找神父了。
唐布罗士先生在神父面前忏悔时,太太惊奇地眺望着他。忏悔完,一位年轻的大夫为他敷了一张可以起泡的贴膏,注视着病情的变化。
家具遮住了灯光,弄得屋里忽明忽暗的。弗雷德利克和唐布罗士夫人坐在床边,盯着生命垂危的病人。窗口处,神甫和大夫在小声地议论着;修女跪在地上不停地在念经。
又是一阵可怕的喘息。他的上肢都开始硬了,也没有体温,脸色白得骇人。他会不时地突然喘一大口气;慢慢地,呼吸的频率降低了;偶尔说两句含糊不清的话;最后,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后,眨巴一下眼睛,头便耷拉到一侧去了。
整整一分钟,谁都没有动一下。
唐布罗士夫人靠上去,帮他闭上了眼睛,不费一点力气,完全是在应付差事。
紧接着,她张开胳膊,摇晃着身体,似乎是因为遭受了痛苦的打击而抽动着;她到了外间,倚在大夫和修女身上。过了十五分钟,弗雷德利克来到楼上她的卧房。
她的房里散发着一种怪怪的味道,是从房间里摆放精美饰品那儿发出的。床上放了一件黑袍子,映衬着粉红色的床罩。
唐布罗士夫人停在壁炉旁的角落里,他估计她不会太悲伤,顶多有点伤感;因此便用一种悲凉的语调说道:
“你难过吗?”
“我?没有,丝毫都没有!”
她扭过头去,看到了那件黑袍子,盯着它;然后,又告诉他随便些。
“这是我家!你要吸烟就尽管吸好了!”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啊!上帝!少了一块拦路石!”
弗雷德利克对她的话深感惊诧。他亲吻她的手,而且说道:
“只是,过去我们也很随意呀!”
他是在表明他们的幸福来得太容易了,可唐布罗士夫人却对他的话感到伤心。
“哎!你怎么会了解我为了他付出了多少,我是如何熬过这些年的!”
“为什么?”
“是这样的:就在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年后,他领回来一个女孩子,家里多了这么个私生女,生活会太平吗?可以说,如果没有我,他早就会因为这个私生女而惹来是非了!”
接下来,她详细解释了一下。他们是在双方财产分开来的条件下结合的。她有家产三十万法郎。他们曾有过契约,说明了如果太太后死,唐布罗士先生每年必须付给她一万五千里弗,还有这个公馆。但是,没过多久,他便写了遗愿,将所有家产都留给她。她眼下对所了解的财物做了估算,一共有三百多万。
弗雷德利克听得惊呆了。
“需要费心,对不对?况且,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成果!我是在操持自己的家产;也许赛西勒会毫无道理地将我的财产抢过去。”
“她怎么不回来看望她父亲呢?”弗雷德利克问。
听到这句问话,唐布罗士夫人看了看他;然后很冷淡地回答道:
“我怎会明白!一定是没心肝了!哎!我算是认清楚她了!因此她妄想拿去我一分钱!”
可以说赛西勒成家之后,还没有牵扯过家里什么。
“她结婚这事!哎!”唐布罗士夫人冷冷地说道。
她那个笨蛋,爱猜疑,爱财,唐布罗士夫人怪自己宠坏了她。“她爸爸的缺点她都占全了!”唐布罗士夫人开始无情地斥责着丈夫。没有人比他更虚伪了;可以说,一点都不知道怜惜别人,简直是没心肝,“是最差劲的男人,一个最差劲的男人!”
就算是最机灵的人,也避免不了有过错。刚才唐布罗士夫人道出了她对丈夫的愤恨,恰恰是她的错误。弗雷德利克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倚着,思考着,不由得产生了厌恶之情。
她站起来,慢慢地坐到他的大腿上。
“你好就行了!我只爱你一个人!”
她看着他,有些心动了,一种异常的心态令她泪水满眼,她温柔地说道:
“你高兴同我结婚吗?”
他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考虑到她有百万财产,他惊呆了。她大声地又喊了一遍:
“你高兴娶我为妻吗?”
他这才笑着回答:
“你难道还不信任我吗?”
他说完后,又感到有些愧疚;他要求去为死者守夜,就算是对他的弥补。但是,又对自己的真挚而愧疚,便镇定地说:
“可能这样做会好些。”
“嗯,可能吧!”她回答,“下人看了也舒服些!”
人们将床从那个位置拉了出来。神父站在床头,修女站在床尾,这个神父身体瘦高,看似西班牙人。将桌子上的三根蜡烛点燃,桌子上蒙着白布。
弗雷德利克拉过一张椅子,看着死者。
他的面容蜡黄;嘴边还残留着血沫。头上被系了一块丝巾,穿了一件毛坎肩,双手搭在一块,放在胸部,胸前挂了一个银十字架。
结束了,这个活跃的生命结束了!他曾无数次进出事务所,核算钱数,搞投机买卖,听报告!也曾撒过许多谎,无数次的微笑和点头弯腰!就凭自己支持过拿破仑,哥萨克骑兵,路易十八,一八三〇年,工人们,所有的政策和法律他都赞同;他是那样的贪图富贵,就连背叛自己的灵魂也毫不迟疑。
可是他却丢下了福尔泰勒、皮卡迪制造厂、位于荣纳省的克朗赛森林、奥尔良的一个农庄和许许多多的可动财产。
弗雷德利克暗自盘算了一下唐布罗士先生的家产,所有的财产马上就要转到自己的名下了!他最先考虑到的是“他人的谈论”,应该送给妈妈什么礼品,可以拥有自己的马车了,念及家中的一个年老的马车夫,可以让他去守门了。很显然,下人的制服不可能是如今这个样子了。到了那时,他准备将客厅当书房。打开三面墙,在三楼上修建一个画厅,这些做起来都很容易。或许还有机会在一楼修一个土耳其式的洗漱间。那么唐布罗士先生那间让人伤感的办公室该做什么用呢?
他的设想被神父的擦鼻涕声和修女捅炉火的声音惊扰了。可是那具一直陈列在那儿的尸体证明了他的设想是有希望的。这时,死者的眼睛又瞪开了;看上去瞳孔已经散开了,但是仍可以看到那模糊、难忍的神色。这神色让弗雷德利克觉察到,也许这是在惩罚自己;他有些后悔了,过去,自己未曾指责过他,而是……“好了!一个要死的家伙!”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在靠近些看他时,心中还在冲他叫着:
“嘿!你在干吗?又不是我害死你的?”
神父依旧在颂念;修女在打瞌睡,一直坐在那儿;那三根蜡烛也燃尽了许多。
足足有两个钟头,都能听到开往菜市场的马车传来的沉闷的轱辘声。窗外可见亮光了,听到了公共马车声,传来了一队母驴踏着石头路面的踢踏声,夹杂着叮当的声音,还有卖东西的吆喝声,吹响的喇叭声;清晨的巴黎沉浸在一片喧闹声中。
弗雷德利克着手去做唐布罗士先生的殡葬工作。先到区公所去申报一下;再去法医那里开一张验尸单,再回到区公所申请死者家属选好的墓地,最后去跟殡仪馆商定一下。
有人递给他一份图形和一张明细单,图形上标明了各种殡葬的级别,明细表上写着详细的殡葬过程。有带车厢的灵车,也有蒙上羽毛的灵车,马有扎辫子的,也有头戴着羽毛的,可以刻上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也可以刻一枚章子,可以点送葬灯,也可以有专人来举功绩牌,需要几辆灵车都可。弗雷德利克很慷慨,因为来时唐布罗士夫人叮嘱过,无论如何,要把丧事办得最风光,最体面。
然后,他又朝教堂走去了。
主管殡葬的助理教士,一见弗雷德利克就大发牢骚,责怪有人趁办丧事来发横财,比如说:没必要设一名办理功绩牌的工作人员,还不如多插几根蜡烛好些呢!他们商议好,准备搞小弥撒,要有音乐伴奏。弗雷德利克在合同书上签了名,答应偿还所有开支的所带的欠款。
他又去市政府买墓地,一个两公尺长、一公尺宽的墓地,要花费五百法郎。可以租用五十年,也可以长期租用。
“嗯!那就要长期的吧!”弗雷德利克说。
他可谓是辛辛苦苦,四处奔波。回到公馆的院里,他碰到一位等他的石匠,可以造希腊式的、埃及式的、摩尔式的坟墓,并出示了他的图纸和价格;但是唐布罗士夫人已经事先同一位建筑师商议好了。走廊的桌子上,放着各式的广告单,有清理被褥的,有给房间杀菌消毒的,还有喷洒香气的,各种工作一应俱全。
吃过晚饭,他去给下人们订做丧服,他跑了两次,是将生丝手套订做成海狸手套了。
次日上午十点钟,当他来到唐布罗士先生家时,大厅里被围得水泄不通,个个都是满脸的忧伤,他们碰头时,每个人都这样说:
“我嘛,上个月还碰到他了呢!老天爷!看来这是上帝的安排,谁都得死!”
“不错,可是我们要尽量多活些时间;死的越慢越好!”
最后,人群中一阵开怀大笑,还有人提起了不合时宜的话来。这时,主持人来了,他穿件法国式的黑衣服,很短,外面穿了件大衣,臂上戴着黑纱,腰上挎一把长剑,一个三角帽夹在胳膊下面,他一边同人行礼,一边礼节性地问候大家:“各位先生,悉听尊便吧!”人们便走了过去。
那天适逢玛德兰广场花市大集。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纱帐在清风的吹拂下微微地抖动着,悬挂在教堂门前的那大幅的挽联被风吹了起来。象征唐布罗士家族的徽章在黑帐上挂了三个,每个都有一块绒布大。徽章是用咖啡色为底色,金黄色的左臂膀,紧握拳头,手上戴着亮灰色的手套,头戴官帽,还题词道:四通八达。
抬灵棺的把那沉重的棺木扛到了台阶上,而此时人们都进去了。
清一色的黑纱罩住了六个小灵堂,弧形的厅和软座椅。唱诗台下边的灵位蒙着黄布,还有许多黄色的蜡烛。两边的那些烛台上,点着酒精灯。
与死者关系密切的人都坐到里边的厅里,大厅中坐的是一般的悼念者,接下来就开始向神灵祷告了。
来的人当中只有少数几个人懂些宗教礼仪,其他人都不懂,必须得观察主持人的手势行事,一会站立,一会跪倒,又坐起来。人们在手风琴和两把大提琴的伴奏下,做着各种礼仪;大厅里鸦雀无声,听到的只是神父那浑浊不清的经文;然后,就是音乐和唱诗班的声音了。
暗淡的阳光透过屋顶挥洒下来;殿堂的门大开着,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斜而入,射到每个人的头上,他们都光着头。在大厅墙壁的半截处,有一束强光,装点着屋内的建筑和柱子上闪闪的金箔,在那团光影中闪烁。
弗雷德利克实在太烦闷了,便集中精力去听《发怒之日》;他注视着来送葬的人,尽量去欣赏悬在高处的描绘玛德兰一世的画。好在佩勒林坐到了自己身旁,他们马上就开始讨论那壁画了。灵堂的钟声敲响了,人家不约而同地离开了教堂。
灵车上挂着布帷,还有长长的羽毛,朝拉雪兹神父公墓驶去,车上拴了四匹黑马,鬃毛扎成了几条辫子,头顶着羽毛帽,身披肥大的带白色花纹的斗篷,垂到了马脚部。马车夫脚蹬一双马靴,头顶三角帽,帽子上垂下一条黑纱。有四个人开路:众议院的财务长官,奥布省参议院的议员,还有一位煤矿的代表,另一位是唐布罗士先生昔日的挚友孚米匈。后面跟随有一辆灵车和十二辆送葬者的坐骑。来宾们跟在最后,浩浩荡荡地走在林荫路上。
路上的行人都停下来观看。有抱小孩的妇女,还有站到凳子上看的,咖啡店的窗口伸出了手拿桌球棍的人头。
去墓地的路很长;就像去参加宴会一样。人们刚开始有些拘谨,慢慢地便有说有笑了,人们的精神不久就放松了。他们的话题是议会拒付给总统的年薪。皮斯卡托利先生尖锐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蒙塔朗贝尔却一如既往,尚博尔先生,克勒东先生,皮杜先生,这些议员会员,应该及早接受康丹·鲍夏尔先生和杜富尔先生的意见。
大家的讨论一直持续到罗凯特街,店铺布满了整个街道,橱窗中摆满了各色的玻璃颈圈,带金色花纹的黑盘子,看起来像似满是钟乳石的山洞和瓷器店。当来到公墓的栏杆前时,人们顿时都安静了。
树林中林立着许多坟墓,有圆柱形的,塔形的,庙宇状的,方形的,下面方上面尖的,还有如地下室一样的墓穴。有的墓穴中还可看到堆满殉葬品的小房间,里边有几个普通的椅子和折叠凳,骨灰盒上拉满了蜘蛛网,十字架和一些丝带上布满了灰尘。墓穴旁堆满了永不凋零的花圈、蜡台、花瓶、花束,还有那镶金的黑盘子,石膏塑成的少男少女,还有的将石膏像悬起来,更有头顶锌片的小天使。黑色、白色、蓝色的花绳顺着墓碑直拖到石头路上,弯弯曲曲的像一条条大蛇。太阳射到花色的绳子上面熠熠发光。灵车走在大路上,路面同城里的街道一样,铺的是石子。车轮不停地吱咔吱咔地叫着。女人们跪在那儿,袍子散落在草地上,她们在同死者小声地说着。从树林中蹿出一股轻烟。那是丢在那的供物和燃尽的余灰。
唐布罗士先生的墓地紧靠马努埃尔和本杰明·康土坦的墓穴。从他那儿起往下是个斜坡。树梢都垂到了人们的脚底;向远处看,可以看到很多内燃机的烟囱,再走一走,就可以看到整个城市。
有人在念悼词时,弗雷德利克在尽情地观赏景致。
第一个是众议院的代表念悼词,第二个是代表奥布省参议院的,第三个是代表煤矿的,第四个是代表荣纳省农业会的,还有一个是代表慈善机构的,当最后一个代表亚眠古物学会致悼词时,大家都逐个地离开了。
人们都借此时机猛烈地抨击社会主义,认为唐布罗士先生做了社会主义的殉葬品。他的无政府主义观点和对社会的贡献,减少了他的寿命。大家开始称颂他的才智,正直和爽快,就连他当人民代表时也默默无闻;要说他不是个成功的讲演者,可他拥有那些优秀的品质,等等……而且,谁的话语中都少不了那几个字:“早逝,……千古遗恨;永别了——祖国,不,就说声再会吧!”
石子混着泥土掉进墓穴中。今后人们不会再讲起他了。
从墓地回来,人们还谈起了他,随意地议论他。余索内专门为报纸编写一些丧事的论谈,他对每位死者都讽刺过;到底唐布罗士还是个过去享有盛名的“外交家”。接下来,送葬的马车拉着一些人去办他们自己的事情,人们都为仪式搞得不长而高兴。
弗雷德利克已经累坏了,便回家去了。
次日,当他再次来到唐布罗士公馆时,有人说夫人在一层的办公室里。匣子,抽屉全都乱糟糟地打开了,账簿撒了一地;地上还有一捆纸,上面写着“死账”,他险些摔倒,便顺手捡了起来。唐布罗士夫人将身子蜷缩在大沙发中,别人很难找到她。
“喂!您躲在哪?快出来呀?”
她猛地一震,站起身来。
“你看,我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了!你懂吗?”
原来律师阿道尔夫·朗格卢瓦先生找过她,在他的办公室递给她一份遗书,是她丈夫婚前立下的。他已将所有财产都立到了赛西勒名下;可是另一份遗书却不见了。弗雷德利克听后脸刷地一下全白了。说:“您一定没有认真去找。”
“你自己看吧!”唐布罗士夫人说着,指了指房间。
她已经砸坏了两个保险箱,箱子打开了。她翻遍了书桌和橱柜,连坐垫都未放过;她猛地大叫一声,冲到一个角落里,因为她发现了一个带铜锁的小盒子;她打开后什么也没发现!
“啊!这个混蛋!我对他是那么俯首贴耳!”
她开始哭了起来。
“也许会放在其他地方呢?”弗雷德利克说。
“不,不可能!就在这儿!在这个保险箱中,最后我还见过。一定被他毁了!一定是!”
在他刚刚卧床养病时,有一次,曾到楼下去签过字。
“也许就是那次,他做了这件事。”
接着她倒在椅子上,人事不知了。就算是一个给儿子守灵的母亲看到那空荡荡的童车,也不会像唐布罗士夫人由那打开的保险柜引发的哀怨那样大。虽然她因为那卑鄙的欲望而难过,他还是要尽力劝慰她,告诉她,她还有一部分财产呢。
“我不能让你拥有一笔庞大的财产,就意味着带给你的是贫穷!”
不算上公馆,她现在只有那三万里弗的年薪,这座公馆也就有一万八千到两万里弗。
这些对于弗雷德利克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富翁了,可是他依旧有种失落感。再见了,梦幻,他原本能够过上奢侈的生活!为了保持名分,他只好娶唐布罗士夫人为妻了,她思考了一会儿,柔情似水地说:
“你永远属于我!”
她扑入他的怀中;他将她紧紧地搂住,既可怜她,又有一些暗自得意。唐布罗士夫人不哭了,仰起头,脸上有了幸福感,她拉住他的手说:
“啊!我一直都信任你,依赖你!”
她说出了他认为最美好的东西,他反倒不高兴。
她将他领到自己的房间,想从长计议一下。认为弗雷德利克应该去谋取进步。她还对他参加竞选的问题提出了建议。
首先,要学几句政治经济学的术语。应具备一项专业技术,如饲养种马;写些关于社会公共事业的论文;应该一直操纵几家邮局或烟草行;多关心别人的小事。唐布罗士先生在这方面做得很典型。例如:一次到乡村去,在一家修鞋的小店里,他喊住了一辆载满人的公共马车,替他们买下了十二双靴子,却为自己买了双破烂不堪的破靴子,他还硬挺着穿了整整半个月。这下可叫人家笑死了。她又讲了几件事。话语中,仍能听到她从前的贤淑、美丽和才智。
她同意他马上到诺让去旅游。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开了;她站在门口,自言自语地重复道:
“你爱我吗?”
“我会永远爱你的!”他回答道。
一个送信的正等在他家里,那人交给他一个铅笔写的纸条,上面写道:萝莎妮就要生产了。这几天,他一直在不停地忙,倒忘了这件事,她早就住进了夏育宫的妇产医院里。
弗雷德利克连忙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去看她了。
到了马尔维大街转弯处,他看到了木板上的标牌:“妇产保育院,经理人亚历山德里太太,一级助产士,产科毕业,著有多篇专著,等等。”他又来到了它的一个边门,在街道的中部,他又看见了那样的牌子那样的字(仅缺了“产科”二字):“亚历山德里太太保育院”,并注有她的职业。
弗雷德利克拉了一下门铃。
一个打扮得很可笑的女佣出来了,带他到客厅里,客厅中有一张桃木桌,几个红天鹅绒色面的沙发,地球仪下放了一只座钟。
就在他刚刚进来的一瞬间,亚历山德里太太也出来了。一头褐色的头发,有四十多岁,身体瘦长,一双美丽的眼睛,看上去很老练。她对弗雷德利克说,母子平安,让他上楼去看她。
萝莎妮很高兴,似乎沉浸在爱情的漩涡中,透不过气来,她小声说:
“是今男的,那儿,那儿!”她用手指着旁边的一个小摇篮。
她撩开纱帷,看见一个红乎乎的、略带黄色的东西包在布里面,一脸皱褶,一股腥臭味,正在哇哇地叫着。
“吻吻他!”
为了隐匿他的不快,他说:
“我担心弄疼他!”
“不能!不能!”
他这才象征性地吻了他的儿子。
“你看他长得多像你!”
她的胳膊软弱无力,但还是搂住了他的脖子,让他感受到她从未有过的天真。
这时,他又想到了唐布罗士夫人。他骂自己卑鄙,辜负了这个无知的人。她却依旧那么真挚地爱着他,为他忍受着痛苦。他陪伴在她身边,每天都陪到傍晚时分。
住在这儿很安全,也很满意。房间的正门常常紧闭着;她的房间里铺着艳丽的波斯花布,门口对着一所花园,亚历山德里太太在认真地护理她,这位太太最大的毛病就是把所有的名医都看成好朋友;她的同事差不多都在外省,她们都烦闷透了,谁也不去看她们。萝莎妮知道她们羡慕她,就得意地对弗雷德利克说了此事。只是小声告诉他的;墙板很薄,那钢琴声是挡不住外面偷听人的耳朵的。
就在他决定启程去诺让时,接到了戴洛立叶的一封信。
已经公布了两名候选人的名单:一个保守党,一个赤党,而第三个无论是谁,都没有获胜的希望了。这应该怪弗雷德利克本人,他自己放过了机会,他本应早点来,能够上下走动一下。“人们就连在农业促进会中都看不到你的影子!”律师指责他不可能上报。“啊!如果我拥有一间报馆该多好!”他承认这是对的。而且,很多人会因为尊敬唐布罗士先生而投他一票,可现在却要放弃他了。戴洛立叶就是这种人。他已不对资产者抱有希望了,顺理成章地抛开了资产者的庇护人。
弗雷德利克将信交给唐布罗士夫人过目。
“这么说你没去诺让了?”她问。
“你怎么知道?”
“我在三天前碰到戴洛立叶了。”
戴洛立叶获得唐布罗士先生过世的消息后,便随身带来一些与煤矿有关的资料,而且表示愿以代理人的身份来替她效力。弗雷德利克认为此事有些古怪;不知道律师在乡村里耍什么花招?
唐布罗士夫人想打探出他离开自己后都在做什么。
“我生病在床。”他告诉她。
“那你也不通知我一下。”
“哎!这就没必要了。”他还要去做很多事,还有约会,拜会之类的应酬!
从那时开始,他似乎在扮演两个人的角色。一边要小心地到萝莎妮那里过夜,一边还要到唐布罗士夫人家里去度过一个下午,这样一来,只有中午那一小时才是他自己的时间。
他们将孩子托养在乡下的昂迪利。他们每周去看一次。
奶妈的房子位于村里的斜坡上,坐落在一个幽深的小院子里面,地面上到处都是麦草,母鸡到处乱飞,有一辆菜车放在农具下边。萝莎妮来了以后,首先要疯狂地亲吻她的宝贝儿子;然后便焦躁不安地踱着,想去挤山羊的奶,尝尝黑面包,呼吸着粪土味,还想用手绢兜点粪土。
接下来,他们会四处走走;她来到了苗圃,掐了一根伸到墙外的紫丁香,朝那拉车的驴叫道:“唷!唷!”有时还会停下脚步,往窗子里面看,看那漂亮的花园;有时,奶妈将孩子抱到胡桃树下,把他放在树阴下;她和奶妈叽叽喳喳地聊一些无味的话题,一连能聊几个钟头。
这时,弗雷德利克会坐在旁边,欣赏坡上的葡萄园,树木这一堆,那一丛的,那尘土飞扬的小路看似一条浅灰色的飘带。那一间间房子在绿丛中透出白色和红色;那堆满枯枝败叶的坡路底下,偶尔能看见开过去的火车,一路上喷着轻烟似的雾气,好像是从鸵鸟那宽大的羽毛上掠过。
他又看见了躺在那儿的儿子。他幻想着他已长大,他成了自己的合伙人;但是,他或许是今痴呆,要么是个苦命的孩子。因为他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他以后将倍受欺凌,不会幸福的;对孩子而言,就不该出世,弗雷德利克嘟哝着说:“苦命的孩子!”他感到一阵懊悔。
他们总是赶不上最后一趟班车。这样一来,唐布罗士夫人就会责怪他不守信用。他总会捏造个故事来骗过她。
他还得捏造谎言去欺骗萝莎妮。她不清楚,他天天晚上都在做什么;而她派人去他家里时,他却从不在家!一次,俩人同时来到了他的家中。他便将萝莎妮哄骗出去,又让唐布罗士夫人躲起来了。谎称他的妈妈马上就来。
他越来越感觉到在她们中间撒谎很有趣;他对萝莎妮讲着对唐布罗士夫人立下的诺言,给她们送同样的花束,同时写信给她们,对她们作以对比;但是,他的脑海中一直有第三个女人的影子。看起来谁也代替不了阿尔努太太,也证明了他辜负了她是身不由己的。因为他背叛她们俩是交替进行的,就使他越来越高兴。他对哪一个说的谎话越多,哪个女人就会更爱他,似乎她们的爱是在相互攀比着发展的;她们都希望他能抛弃另一个竞争对手。
“我是多么相信你!”一次,唐布罗士夫人说,此刻她又拿出一张纸条,说有人对她说,他和一个叫萝丝·布隆的女人有不轨行为:“没准就是那个观看赛马的女人吧?”
“瞎说!让我瞧瞧。”他说。
纸条是用正楷体写的,没签名。开始,唐布罗士夫人还不在意这个情敌,以此来遮掩自己同弗雷德利克的通奸。但是,随着她感情的发展,就越来越希望他们分手,弗雷德利克告诉她,他们早已经没瓜葛了。就在他说完时,她半闭着眼睛,用锐利得像锋利的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他,她反问道:
“还有一个呢?”
“还有哪一个?”
“阿尔努太太!”
他无可奈何地缩了缩脖。她也不再说什么了。
但是,又过了一个月,在一次谈论到名誉和直爽这个话题时,当他正为自己鼓吹时(为了小心起见,他有意作出一副脱口而出的样子),她对他说:
“不错,你非常诚实,你果真没有去那儿。”
弗雷德利克以为她指的是萝莎妮,犹犹豫豫地说:
“去哪儿?”
“去阿尔努太太家呀。”
他恳请她指出是从哪儿听来的。她告诉他是列冉巴太太说的。
如此说来,她了解阿尔努太太的情况,可他却对阿尔努太太的事一点都不知道!
他从她的梳妆台上看到了一个蓄胡须的先生的小照片,也许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平白无故自尽的先生。但是他无法了解得更仔细。其实也没必要去那样做,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就像是个套盒,打开一个,里边还有一个,不必去自找没趣,戳伤了指甲,在里面发现的可能是一朵凋谢的花朵,一把泥土,也许里面空空如也!话又说回来,也许他还不想了解那么多。
如果受到宴请,而她又不便一同赴宴,她便令他回绝,将他拴在身边,担心会失去他。虽说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但是每逢讲起一些芝麻大小的事,比如评论一个人或一件艺术作品,俩人之间都会忽然闹崩的。
她弹奏钢琴时,庄重而又威严,这是她的一个特点。她信奉灵性论(唐布罗士夫人认为灵魂能够到星球上去),这对她看守她的财产没有影响。在下人眼里,她高高在上;对待受苦受难的贫苦人,她是很冷酷的。平日里,常常能够听到她那很明显的极其自私的话:“这与我毫不相干!我又不是从事慈善事业的!我无所求!”她还做出不计其数的令人费解的极其讨厌的行为。她藏在门后窃听别人讲话;她还在牧师面前说谎。为了能够凌驾于他人之上,她每个星期天都拉他去教堂。他顺从她,替她拿经书。
财产没有继承到,对她的刺激非常大。大家将这些都认为是唐布罗士先生过世的原因,都在关怀着她。同以往一样,她还要在家里招待许多客人。得知弗雷德利克无望参与竞选了,她准备替他找一份驻德国的职员工作;于是,她首先应该做的,就是要跟上时代的步伐。
一部分人要求专制,一部分人赞成奥尔良派,还有人推崇尚博尔伯爵。所一致的是人们都希望立即实施地方政权统治,并且作出了很多措施,如:将巴黎划分成一条条街,用来修建村落;将政府所在地移到凡尔赛;在布尔日重新修建学校;关闭图书馆;将所有的权力都交由天主教的主持人掌管。人们在歌唱农村的生活,无知的人都比他人聪明!他们的愤恨在剧增!痛恨小学教员,讨厌卖酒的,不喜欢学哲学,厌倦了历史课,憎恨小说,攻击穿红背心的,讨厌留胡子的,不喜欢人权解放,痛斥所有个人主义。所以说要重新树立法律的威严,这威严来自于谁都可,无论它出自哪儿,有力量和威严即可!现在保守党人的论点同塞内卡的主张大同小异。弗雷德利克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他过去从情人那听说过这种思想,但都出自于一种人的口中!
妓女们的客厅属于中间派的立场,各色的反对者都云集此地。余索内迷恋于嘲弄当代的名人,开导萝莎妮应该举办唐布罗士夫人家中的那种宴会,他可以替宴会作些报道。刚开始他领来了孚米匈,一个很冷酷的家伙;接着又有了诺南古尔,德·格雷蒙维尔先生,从前的省长拉尔西卢瓦,还有西齐。西齐如今成了一名农学会员,能讲一口流利的下布列塔尼省的方言,他对基督的信仰比过去更诚挚了。
还有萝莎妮过去的情夫们也都来了,有谷曼男爵,朱密亚克伯爵等等。他们的举止不雅,很令弗雷德利克恼火。
为了显示主人的威严,弗雷德利克扩大了生活开支。他请来一名小仆人,迁居异处,也购买了崭新的家具。为了让别人觉得他的生活跟他的身份相配,他所作的花销是有必要的。于是,他的钱花掉了很多,可萝莎妮还一无所知。
她自己虽然不是资产阶级,可是也羡慕那种贵族生活,渴望有了幸福的家。她庆幸自己也度过了一天幸福的家庭生活;聊起她的姐妹们时,她一直称“那些女子”!她渴望成为“上层社会的太太”,也认为自己能够胜任。她劝他别在大厅里吸烟,想办法不让他吃肉,学个样子出来。
她自己搞砸了,因为她开始不再那么高兴了,就连入睡前都带有一丝忧愁,就像酒店门口的那几棵松柏一样。
他终于找到了她郁闷的原因:她期待着能成为他的合法夫人,——她竟然也渴望婚姻!弗雷德利克大发雷霆。还有,他回想起她曾经贸然闯到阿尔努太太家一事,责怪她一直不听从他。
但是他还在探听她的旧情人是谁。她一口回绝了。他醋意大发。一见到别人送她的礼品,不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他都恼怒。他越觉得她诡秘就越苦闷,就越猛烈地将那兽欲发泄在她身上,这种稍纵即逝的梦幻又成了对她的痛恨。
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种表情都厌倦了,尤其是她那亮晶晶而略有些呆滞的目光。有时他对她是那样的不屑一顾,甚至看到她死在眼前都不会反悔。但是,怎会对她生怒呢?她是如此温柔,叫人无法形容。
这时戴洛立叶又回来了,他为停留在诺让而作了托辞,是因为在那里暂时代理了一个事务所。弗雷德利克对他的出现表示感谢。戴洛立叶太伟大了!弗雷德利克将他视为第三者带入了自己的生活范围。
戴洛立叶经常陪他们用饭。碰到他们之间有了争执,他一定会替萝莎妮说话,甚至弗雷德利克说出了这种话:
“嘿!如果你喜欢她,就娶了她吧!”他非常迫切地希望能离开她。
快到六月中旬时,她接到一封信,是执行官阿塔纳土·哥特罗催她还清欠克莱芒斯·华娜丝小姐的四千法郎,不然的话,他将于次日来按章办事,封存她的家产。
不错,过去她借过的四个欠条,仅兑现了一个;——她原来是攒了点钱,但是又都用掉了。
她又去求阿尔努。阿尔努住在圣日耳曼的城边,看门人也不晓得他的具体住址,她寻过几位好友,但是没找到一个人,她只好茫然地回来了。她不想叫弗雷德利克知道这件事,担心这件事会使他们的感情破裂。
第二天大清早的,阿塔纳士·哥特罗就带人来了,那两个人,一个面色苍白,贼眉鼠眼,样子可怕极了;另一个系着假领,脚底套着一根带子,食指上套了一个黑绸子的指头套;——这两个人脏兮兮的,衣服上沾满了油渍,衣服的袖子特别短。
而阿塔纳士·哥特罗却是英俊可爱,打扮入时,他一进门就对这个难办的事表示抱歉,还不停地注视着房间,“说实话,你的屋子陈列了太多精致的物品!”他又说,“这还不包括那些不可以封存的东西。”他一摆手,那两个家伙就不见了。
接下来,他尽说些讨好谄媚的话。没有人会认为如此漂亮的女人……没有个知心的朋友!这件事由执法部门来处理真是太可惜了!你将永远受苦受难了。他尽量说得严重些;就在他发现她开始胆怯时,又马上换了另一副嘴脸。他深知上层社会的人,结交了许多贵族太太和小姐;他嘴里念叨着她们的名字,眼睛却盯着墙壁上的画架。这都是阿尔努的几幅旧画,有宋巴斯的素描,有布里欧的彩画,还有狄特梅的三张景物画。萝莎妮根本不知道这些值多少钱。哥特罗扭头告诉她:
“喂!为了向您表示我是一个老实人,让我们这么吧;您把这几幅狄特梅的画让给我!我全部偿付。怎么样?”
恰好这时弗雷德利克进来了,他顶着帽子,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在前厅时,苔尔斐娜早已将此事告知于他了,他也见到了那两个可恶的家伙。哥特罗立即改变了他的嘴脸,对着敞开的门,朝外面叫道:
“嘿,你们记下来!第二间房里有一张橡木桌,外带两张可移动的桌面,两个碗柜……”
弗雷德利克插嘴,问他怎样才能不被封存。
“嗯!可以不被封存!那要看是哪一位支付的家具钱了?”
“是我。”
“那你就写一个认领财产的说明就可以了,您的时间充裕得很。”
哥特罗老爷马上就列好了财物单子,还写下了布隆小姐等候提款,然后就走了。
弗雷德利克丝毫也没有怪罪她。他静静地注视着恶棍们踩下的泥土印,嘟哝着:
“得赶快去凑钱!”
“啊!老天爷呀!我怎么这么蠢!”萝莎妮说。
她从抽屉中找出一封信来,赶紧奔到朗格多克汽灯公司去领取财产移交手续。
过了一个小时后,她不得不扫兴而归。原来财产已属他人了!工作人员也查了她的证明,就是阿尔努写的条子,可是却回答她:
“这个条子无法证明您是财产所有者。公司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反正她是被赶出来了,她都要气疯了。弗雷德利克必须马上去找阿尔努,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但是,如果去找他,阿尔努可能会误会他是想收回那过期的一万五千法郎的欠单;再说了,弗雷德利克是在同自己的情敌提要求,他认为这样做下贱。于是他找了一个比较合适的办法,去唐布罗士公馆要来了列冉巴太太的地址,让人去打探到列冉巴常常进出的咖啡店。
他整天泡在巴士底狱广场的一间小咖啡店中,他静静地坐在右边的角落里,似乎他是这房间的主人。
他有个习惯,要有顺序地喝半碗咖啡,兑糖的柠檬酒精、加香精的葡萄酒,烧酒、兑水的葡萄酒,每过半小时他就会叫道:“再来一杯!”尽量不多说一个字。当弗雷德利克问他有没有看到阿尔努时,他回答:
“没见到!”
“哎,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政见的分歧,他们分手了。弗雷德利克觉得应该去问问贡板。
“废物!”列冉巴说。
“为什么?”
“他那笨脑袋!”
“喂!说清楚,怎么个笨法?”
列冉巴在可怜巴巴地笑着:
“瞎扯!”
呆了好半天,弗雷德利克又问他:
“是不是他换了住址了?”
“你在说谁?”
“阿尔努呗!”
“不错,他住弗勒律街!”
“住几号房?”
“你以为我会同一个基督徒交往吗?”
“什么,基督徒?”
“用我介绍给他的爱国者的钱财,这混蛋开了一间佛珠店!”
“没有这种事吧!”
“不信你自己看去!”
事情的确如此。阿尔努一场大病,进了佛门。可以说,他生就的宗教骨子,因此(他那做买卖的脑袋伴随着天生的质朴),为了能够为宗教事业招财进宝,他便开始做起宗教物品的生意。
弗雷德利克没费劲就寻到了他的店,牌匾上写着:“哥特式艺术。——宗教用品,教堂陈列品,彩色雕塑,三贤香等。”
玻璃柜台的两边立着两个木雕,漆成了金黄色、大红色和天蓝色;一个是男圣人约翰·巴蒂斯特身披羊皮,一个是女圣人热娜薇叶华,她将玫瑰放在围裙上兜着,腋下夹了一个纺锤;还有一堆石膏像;一个在受修女教诲的小女孩;一个跪在小床边的母亲;三个站在圣坛面前的中学生。最漂亮的要数那件像木板房的物品,一个马槽,内部放着驴、牛和圣婴耶稣,他趴在一堆麦秸上。顺着柜台往底下看,能够发现许多徽章,不同式样的念珠,有贝壳状的圣水盘,教会知名人士的画像,包括阿弗尔主教和圣父,他们都在笑着。
此时的阿尔努就趴在柜台上打盹。他现在已经年老体弱了,眼睛周围堆了厚厚一堆眼袋,胸前的金十字架反射的光恰好落在眼圈上。
看到他的落魄,弗雷德利克禁不住黯然失色。可是为了解救萝莎妮,他隐藏了自己的感情,朝里边走去。在里间,他看到了阿尔努太太;他扭头就离开了。
他一回到家里就告诉她:“我没能碰到阿尔努。”
他答应萝莎妮,他会立即写信向勒阿弗尔的公证人求救,但是他光说不办,令萝莎妮很生气。她从未见过这么无能的男人;在她勒紧肚皮的时候,别人却在大吃大喝。
弗雷德利克怜悯起阿尔努太太了,一想到她过着那么平庸的生活,他就不开心。他坐在桌旁,听见萝莎妮在那里不停地冷嘲热讽,便说道:
“喂!求求你!住口吧!”
“你不是还想替他们辩解吧?”
“嗯,不错!我不知你到底从哪儿冒出的烟?”他喊道。
“都是你,你为什么不让他们还债?是怕你的旧情人难过,你就直说吧!”
他被气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直想用座钟去摔她。他一声不吭。萝莎妮一边踱着步,一边说:
“我会去控告他,控告你的阿尔努!哎,我不必求你了!”她咬着嘴唇,“我可以去找别人。”
又过了三天,苔尔斐娜猛然闯进来。
“小姐,小姐,来了一个人,拿了一瓶浆糊,样子凶极了。”
萝莎妮来到厨房,看见一个满脸麻子的恶棍,只有一只胳膊,喝得烂醉,说话含糊不清。
原来他是被哥特罗指使来贴布告的。不同意封存的请示已经被打回来了,接下来就轮到拍卖财产了。
为了给他补充上楼所耗费的能量,他请求给他一杯啤酒;后来又索要小费,他认为小姐是名演员。有几分钟的时间,他都在那里做着怪相,让人无法理解。最后,他提出,只要给她四十个苏,他便去扯掉张贴在门上的布告的一个角。萝莎妮这才看见那儿有自己的名字,这种做法太缺德了,证明了华娜丝对她恨之入骨。
过去的华娜丝可是一个极易冲动的人,竟然在一次心情不好时写信向贝朗瑞求救,希望他给予教诲。但是,经过了生活的磨碰,她现在变得刻薄了。她或者教几节钢琴课,或者举办晚会,也会同人合办时装刊物,——她的交际使很多人受益,其中就包括阿尔努在内。过去她在一所贸易公司干过。
她主管为那儿的女工开工资,这些人都有两个账本,有一本一直捏在她手上。杜萨迪埃也是一片好心,才保管着一个叫奥尔旦丝·巴斯兰的账本,一次他到账房去,正碰到华娜丝小姐拿着这个女工的账本来领钱,她领取了一千零八十二法郎。他便捏造了一个瞎话将账本又拿了回去;接下来,又试图掩盖这件罪行,便告诉她账本不见了。那个女工便将他编的瞎话对华娜丝小姐说了。华娜丝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就假装同他聊天,不自觉地就讲到了这件事。他只是告诉她:“我将账本烧掉了!”此外他什么也没说。过了没多久,她就不在那儿工作了,但是她不认为他烧了那账本,觉得他一定还保留着它。
听到他受伤的消息,她便来到了他家,目的是想得到那个账本。但是,无论她怎么找,都找不到,她开始敬重他了,也开始喜欢上他了,喜欢他的诚实、温顺、勇敢,而且又身强体壮!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能碰到他,那是交了好运。她对他抱以强烈的爱欲;因此她丢开了文学和社会主义,不再去讨论那些“叫人开心的论调和善良的乌托邦”,也不再去传授“妇女的民主自由”了。她放弃了所有的一切,就连戴勒马也被她丢到了一边;最后,她告诉杜萨迪埃,想同他结合在一起。
她即使做了他的情人,他也一点都不喜欢她。他总是回忆起那个窃钱事件。而且她太富有了,他回绝了她。她便向他哭诉着,她以前做了很多开心的梦:两人一块开了一间缝纫店。她能够拿出开店的全部资金,到了下周还能进四千法郎;她对他说起了她起诉萝莎妮一事。
杜萨迪埃在替好朋友伤心。他回想起弗雷德利克曾去警卫队给他送的雪茄烟盒,还有在拿破仑码头,那傍晚时分的深切交谈,还记起了借来阅读的书。这其中凝聚着弗雷德利克的数不尽的感情。他恳请华娜丝不再继续起诉了。
她讥讽他太诚实,同时也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对萝莎妮的痛恨,他竟然希望日后飞黄腾达时,坐在自己的马车上将她压死。
杜萨迪埃被这个妇人的险恶用心吓呆了,就在他获悉拍卖的准确时间后就走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来到了弗雷德利克家。
“我是来求您宽恕的。”
“你在说什么呀?”
“你肯定会认为我是个见利忘义的没良心的人,我,我是她的……”他结巴着说,“我不想再见到她了,我不能同她一块做不仁义的事情!”而此时的弗雷德利克一直呆呆地看着他,杜萨迪埃又说,“再过三天,他们就该来拍卖您情人的家产了,您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的?”
“是华娜丝!她是我的情人!但是,我担心您会怪我……”
“不会的,怎么会呢,我的朋友!”
“啊!真的吗?您真的太好了!”
他不自然地将一只手递过去,交给他一个羊皮夹。
这有四千法郎,是他的所有财产。
“这是干什么!不!不能!不能啊!”
“我明白这会让您难过的。”杜萨迪埃说,泪水充满了眼眶。
弗雷德利克用力地拉住他的手;杜萨迪埃是个真诚的青年,他以一种忧伤的口气说道:
“请您收下!这样我便欣慰些!我实在不知道能为您做些什么!况且,这也不能解决多大问题,您说呢?参加革命时,我还以为人们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了。那时候有多高兴啊!大家是那么自豪!但是眼下,人们又受罪了,还不如过去呢。”
这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说:
“现在,他们正掠杀我们的共和国,就像他们消灭罗马共和国一样!威尼斯,波兰和匈牙利都在受难!这些人太阴险恶毒了!他们刚开始拔掉自由树,接下来就规定选举的权限,查封俱乐部,又开始了查验制度,让牧师去从事教学,马上又开始实行宗教制裁了。怎么不可能呢?一部分保守党人渴望哥萨克骑兵到这儿来!如果发现哪家报纸刊登了不赞成死刑的论文,就会取消它;巴黎到处布满了尖刀,实行十六个省市的统一戒备;再一次反驳了大赦命令!”
他两手捂住头;又松开两手,似乎被困惑着:
“如果人们能够齐心合力就好了。如果人们都能善解人意,就会互相沟通!但事实可不像这样!工人阶级也比资产阶级强不到哪儿去,您看!最近埃尔伯夫发生火灾,工人们竟然不去救火。一些穷光蛋竟认为巴尔贝是资产者!为了愚弄人们,他们竟然任用泥水匠纳多任为议长,我希望您能来说说理!唉,真是无计可施了!没救了!人们都不赞成我们!我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但是,却老是觉得有一个很沉的东西压在我的心上。如此下去,我可能会疯的。我宁愿有人来杀掉我。告诉您吧,我不需要钱!您有了以后再还吧,我是真心的!算我借给您用的。”
弗雷德利克为了解燃眉之急,最终还是收了那四千法郎。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华娜丝再来逼债了。
但是萝莎妮对阿尔努的指控却失败了;但由于她的固执,还想起诉。
戴洛立叶给她解释的已经很明白了,阿尔努不是为了讨好她才答应她的,可也并非合法的让步。她丝毫都听不进去,认为法律没有公平可言;就因为她是个女人,而男人们却在互帮互助!可是到了最后,她总算是被劝阻了。
戴洛立叶到弗雷德利克家里很随便,竟然将塞内卡带过来吃了几顿饭。弗雷德利克讨厌他的这种放肆,他替他付钱,还得让自己的裁缝给他做衣服。但是戴洛立叶反而将他的旧礼服给了塞内卡,没有人知道塞内卡,这个社会主义者凭什么来支撑自己的生活。
他却很意愿替萝莎妮效力。一天,她给他看了陶瓷公司的十二张股单(阿尔努曾为这个公司被罚款三万法郎),他告诉她:
“这么做是违反法律的!这回可有他的好戏看了!”
她可以申请法庭让阿尔努清还她的债款。她首先证实阿尔努一定要将公司的所有债务也一并还清,原因是他许诺过,同等对待个人的欠款和公家的欠款,最后,他还窃取了许多公司的债券。
“这些足以致他犯有盗用财产罪,经济法第五百八十六条和第五百八十七条明确指出了,我们能够将他收容审查了,别担心,宝贝。”
萝莎妮蹦起来,将自己勾在他的脖子上。次日,他将这个案件交给了他过去的事务所去办理,自己说有要事得到诺让去,不能亲自来替她打这场官司了。假如需要他的帮助,可以叫塞内卡给他写信。
他谎称去置办一家事务所,这只是为了遮人耳目罢了。他是去罗克先生家了,他开口就大肆称赞他的好友弗雷德利克,他还尽量去效仿他的动作和语调;于是路易丝对他开始相信了,他又在猛烈地抨击勒德律·罗林,这样又博取了她父亲的欢心。
戴洛立叶说弗雷德利克不回家乡的原因是他同上层社会的来往太多;又慢慢地告诉他们说:弗雷德利克又爱上了某个人,而且他们还生了个孩子,外面他还有另一个女人。
路易丝听后简直伤心死了,也气坏了莫罗太太。她眼看着儿子坠入了泥潭,违反了她所虔诚信服的宗教,似乎自己做了什么丢脸的事。于是,她在外人面前改变了以往的神态。如果有人提到弗雷德利克,她会以一种嘲讽的口吻告诉他:
“他生活得不错,好极了。”
她获悉了儿子同唐布罗士夫人成婚一事。
成婚的日子已选好了,弗雷德利克想尽了法子希望萝莎妮能够容忍他这么做。
仲秋节到了,萝莎妮打胜了那场同阿尔努之间的诉讼案;弗雷德利克是在自己家门口碰到塞内卡时获悉的,他刚从法院回来。
人们都说阿尔努先生也应该是有假公济私罪的,塞内卡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弗雷德利克没容他再说下去,告诉他自己会协助萝莎妮办好这件事。弗雷德利克怒气冲冲地来到了萝莎妮的家中。
“喂!这回你如愿了吧!”
但是他并没听到萝莎妮的这句话:
“你自己看看吧!”
她指了指躺在炉火旁摇篮里的孩子。今早她去奶妈那儿,看到孩子的状态很糟,便带他回来了。
他的胳膊和腿都像干柴棒似的,嘴边长满了白泡泡,嘴里边还有残余的奶块。
“医生说了什么?”
“啊!医生!他怪我将孩子带了这么远,使他病情更厉害了……,我不懂,是什么口腔病……反正他得了口疮。你听说过这个病吗?”
弗雷德利克不假思索地说:“怎会不懂。”还说不要紧。
但是到了夜里,弗雷德利克就开始担心了,看起来孩子很脆弱,那白泡泡好像更厉害了,似乎这个可怜的小生命要保不住了,只成了一种微生物繁衍的基地。他的小手冰凉,还不能吃东西。那个女仆(是另外一个,看门人到一所佣工介绍所任意挑选来的)不停地唠叨着:
“我觉得他够呛了,活不了了!”
萝莎妮昼夜没合眼,一直站在那儿。
清晨,她到弗雷德利克家去找他。
“你快去瞧瞧吧,他连动也不动了。”
她说的没错,他已经死了。她将他抱在怀中,晃他,抱紧他,亲切地召唤他,他的身上遍及了她的口水和泪水,她疯狂地东窜西窜,揪自己的头发,哭喊着;她躺倒在长沙发的边上,咧着嘴,泪水不断地从她那呆滞的眼眶中流出。过了一会儿,她不醒人事了,房间里安静极了。家具被弄得凌乱不堪。地上还丢了几张餐巾。当钟声响了六下后,小油灯也不亮了。
弗雷德利克觉得眼前发生的事像在梦中一样。他感到很忧虑,认为孩子的死是命运对他的不公,还会有更大的灾祸随之而来。
忽然,他听见萝莎妮在细声细气地说:
“将我们的儿子保护起来,怎么样?”
她准备以香料来保存尸体。他不同意她这样做的理由很多。弗雷德利克觉得孩子的肌肤太细嫩,用香料来保存不太可行。为他画一张像还不错,她也赞同了。于是他吩咐苔尔斐娜给佩勒林送去一张字条。
佩勒林见信马上就赶来了。他希望用自己的热情来掩盖他过去的行为。他一进门就说:
“苦命的小安琪儿!啊!我的天,太令人伤心了!”
但是,渐渐地(他的艺术又独领风骚了),他说,那对黑棕色的眼睛,淡紫色的脸庞,没人能画出来,这纯粹是一张素描画,一定要具有天分的画家才画得出来;他咕哝道:
“嗯!很棘手,太难画!”
“能画得像他就可以了。”萝莎妮不同意他的话。
“唉!我可不管它是否像!反对现实主义!要画出本质来!让我考虑一下!我要好好想想,应该怎样来画。”
他在思考着,左手按着额头,胳膊下垫着右手;他突然开口说:
“啊!可以了!画一张水粉画!全部用中间色,沿着边上淡淡地画过去,便能够描绘出一个可爱的模样。”
他派女仆去取他的画盒;然后,他脚踩一个椅子,身边还放一把,开始了大笔画地勾勒,画得是那样的平静,似乎在对着静物描绘一样。他一直在称颂科雷热的小圣约翰,威拉士盖的玫瑰公主,雷诺尔兹的白色肌肤,劳伦斯的高贵典雅,特别是坐在葛劳夫人腿上的梳长发的孩子,最出色了。
“是否还能找出比这些更有意思的作品吗?伟大的作品(拉斐尔以他的圣母像验证了这点),可能恰好是一位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吧?”
萝莎妮觉得有些憋闷,想离开一会儿;而佩勒林却马上对她说:
“哎,阿尔努!……您清楚他怎么样了吗?”
“不清楚,怎么回事?”
“说实话,他也活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眼下也许……抱歉!”
佩勒林站起身来,将小孩的头部抬起了一些。
“您是说……”弗雷德利克说。
而佩勒林则半闭着眼睛,也好准确地估算小孩的长短,说:
“我要说的是,我们的阿尔努如今可能被收容审查了!”
然后,他又很得意地问:
“您瞧!这样怎么样?”
“嗯,不错!只是阿尔努?”
佩勒林停下了画笔。
“据我了解,他被一个叫密涅奥的人指控了,那人是列冉巴的朋友;列冉巴是个又精又怪的家伙,唉?太蠢了!您琢磨一下,将会有一天……”
“喂!我想知道的不是列冉巴!”
“对。那好吧。阿尔努必须在昨天晚上搞到一万二千法郎,不然的话,他就死定了。”
“喂!您也太夸张了吧。”弗雷德利克说。
“没有!我是如实说的!我认为他的情况不妙,不妙啊!”
萝莎妮又从里面走出来了,眼圈红肿着,像涂了胭脂一样亮。她来到画像旁边,盯着它。佩勒林朝弗雷德利克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萝莎妮来了,别再说下去了。但是弗雷德利克却未感觉到,还在往下说:
“只是,我不认为……”
“我再重复一次,昨晚七点钟,在雅各布街,我还遇见他了。”佩勒林说,“他连护照都带在了身边,以防不测;他告诉我准备领一家老小坐船到勒阿弗尔去。”
“难道他也将夫人一块带去?”
“那是肯定的!他是一位称职的丈夫,怎么能扔下她不管呢!”
“您此话当真吗?……”
“绝对可靠!他到什么地方能弄来一万二千法郎呢?”
弗雷德利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他气呼呼地,咬着嘴唇,随后就拿起了帽子。
“你要去哪儿呀?”萝莎妮问。
他没有回答她,扭头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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