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搞到一万二千法郎,不然的话,就永远也见不到阿尔努太太了;到现在,他还念念不忘阿尔努太太。她可是他的一块宝贝,是他的命啊!他在街道上晃晃悠悠地走了整整好几分钟,心急火燎地,但是又为自己摆脱了那个女人的家而欣慰。
到哪儿去凑这笔钱呢?弗雷德利克很清楚,在短时间内筹到这笔钱很不容易,他如何努力都白费。能够帮忙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即将娶的唐布罗士夫人。平日里,她的书桌上总堆着许多钱。他来到她家,毫不畏缩地说:
“你能否借给我一万二千法郎?”
“你要做什么用?”
他的秘密不想为外人知道,而她又很想知道;他坚决不告诉她,俩人争执不下。最后,她说,如果不告诉她用这些钱做什么用,她不会拿出一分钱。弗雷德利克的脸涨红了,谎称有个朋友拿了别人的钱,今天一定得还清。
“他是谁?姓什么?他姓什么?”
“杜萨迪埃!”
他跪倒在她脚下,恳请她不能对外人讲。
“你还当我是外人呢?”唐布罗士夫人继续说,“别叫别人误以为你有罪。快起来吧!给,这是钱!祝你的朋友走运!”
他急忙来到阿尔努家。阿尔努没在店里。他可是经常住在天堂街的,他有两个住所。
天堂街的看门人保证说,阿尔努已经有两天没回来了;而太太的事,他不敢乱讲。弗雷德利克迅速地冲上楼梯,将耳朵支在锁孔处。门总算开了。先生和夫人一块逃走了。女佣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她已拿到了工资,已经准备离开了。
忽然,传来一声门响。
“是不是还有人在?”
“唉!先生,是风刮的。没有人了!”
他索性回来了。去他的吧,这么着急慌忙地逃掉了,一定有见不得人的事。
列冉巴和密涅奥是好朋友,或许从他那儿可以得到点消息。弗雷德利克租了辆马车拉他到了蒙马尔特区皇帝街,来到列冉巴家。
他的房子附近有个花园,包了铁皮的围栏门紧闭着。房前有三级台阶,衬托得那堵白墙更高了。顺过道走过去,能看见一楼的两间房,第一间是客厅,许多衣服扔在家具上,第二间是列冉巴太太的女佣们的工作间。
她的女佣们都认为她们的先生在干大事情,交际甚广,是个无与伦比的人。每当他头戴宽檐帽从过道中走过时,她们都深深地注视着他那冷冰冰的脸和那绿色的外衣,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该做的活儿。而且,他总是利用所有的空隙,顺便夸奖她们几句,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回到自己的家,她们老是认为自己可怜,因为他是她们的偶像。
但是,没有人能比得上列冉巴太太对他的爱,她个子矮小,机巧聪颖,靠自己的手工作坊来养他。
莫罗先生刚报上自己的名字,她就马上来跟他打招呼了,她早已从女佣的口中获悉了有关他跟唐布罗士夫人的关系。她说自己的丈夫马上就能回来;弗雷德利克走在她身后,还在不停地观看屋内的摆设和那么多的油布。于是,他到了一间像似办公室的屋子里呆了几分钟,这就是列冉巴平时抽空来思考事情的地方。
今天他对待来客的态度有所缓和。
他讲起了阿尔努的事。有一位爱国人士,叫密涅奥,《世纪报》股份的一百股属于他,从前做过陶瓷生意的阿尔努诱惑他,要他本着民主的态度,一定要撤换报社的主管和编辑部的员工。阿尔努还哄骗他,告诉他和自己将会在股东会议上受宠,叫密涅奥送他五十份股票,他将把股票再让给朋友,会有人来支持自己的理论的。将来密涅奥不必为此事劳神,更没有人来找事儿。假如事情进展顺利,还可为密涅奥找个行政职位千千,薪金决不低于五六千法郎。于是密涅奥将股票交与阿尔努,但是阿尔努转手就卖掉了股票,用这笔钱跟一个卖宗教用品的人合作。当密涅奥找他要钱时,阿尔努便推来推去的。当密涅奥性急时,就恫吓他说,假如他拿不出股票或五万法郎,他便状告他诈骗财产罪。
弗雷德利克听后很茫然。
“这还不算呢,”列冉巴说,“密涅奥这个人不错,他只要求阿尔努先偿还总额的四分之一。阿尔努应允后,还是玩了个手段。到前天早上为止,阿尔努一定得在当天偿还一万二千法郎,剩下的慢慢还清。”
“但是我可以出这些钱!”弗雷德利克说。
列冉巴静静地扭过头来:
“瞎说!”
“真的!我都把钱拿来了,就在衣袋里。”
“哎!您可真伟大!是个好人!但是,太晚了;已经告上法庭了,阿尔努也逃走了。”
“是他独自走掉的吗?”
“不是!还有阿尔努太太。在勒阿弗尔车站,有人遇见他们了。”
弗雷德利克的脸刷地一下子白了起来。列冉巴太太想,他是不是会昏倒。但是他忍住了,还没有忘了问几个与此事有关的事情。列冉巴对此事也很气愤,他伤害了民主。阿尔努一向都是行为不轨,品质恶劣。
“一个蠢货!他奢侈无度!追求美色葬送了他!我并不可怜他,倒是阿尔努太太跟他受苦了!”列冉巴一向赞美品行端正的女人,更敬重阿尔努太太,“这下子她可要吃苦头了!”
弗雷德利克被他的怜悯心所打动,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力量,他禁不住拉紧了他的手。
“你都打听到了吗?”萝莎妮问刚进屋的弗雷德利克。
他告诉她,自己没有信心那样做,便到大街上散散心,闲昭踺一会儿。
八点钟吃饭时,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只是偶尔叹口气,又将菜盘子原样端了回去。弗雷德利克饮了盅热酒。他觉得自己彻底不行了,累坏了,完蛋了!他惟一能感觉到的,无外乎就是累。
萝莎妮去看儿子的画像。各种鲜艳的颜色,深的乱七八糟,让人眼花缭乱的,构成了一个极其难看的、而又荒诞的东西。
还有,小孩的尸体已经很难看清楚了。在那浅紫色的嘴唇的对比之下,肤色更加苍白了;鼻孔也小了,眼睛也陷进去了;枕着蓝色的绸子枕头,周围堆满了山茶花、红玫瑰和紫罗兰。这些都是女仆为他做的;她和女主人那么真诚地为他做事。在壁炉上蒙了一块花边布。放了两个银色的蜡台,中间插了一束柽柳,角落里的两个花瓶中,燃着后宫的盘香。再算上那个摇篮,可以称为神坛了。这使弗雷德利克想起为唐布罗士先生守灵的情景。
几乎是每隔十几分钟,萝莎妮就得掀开帘子,呆呆地看着她的儿子。她仿佛看到了几个月后他蹒跚学步的样子,也看见他在校园里撑双杠;看到了长到二十岁的样子。她这许多幻想,似乎是她的几个儿子,在一个个地离她而去了!极度的悲伤更突出了她的母爱。
弗雷德利克就那么呆呆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一直惦念着阿尔努太太。
她如今一定在途中,将脸贴在车窗上,遥望着从身边消失掉的巴黎,也许,她现在正站在轮船的板上,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但是,这次轮船将把她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无法见到她了。忽然,他似乎又发现她出现在一家旅店的房间里,脚下堆着行李,破烂不堪的纸壁,被风吹得呼扇呼扇的破门板……那么以后呢?她该怎么办呢?去教小学生,给阔太太做女伴,或者去做女佣?她需要忍受所有的疾苦。他无法预测她的将来,怎能不让他焦虑呢?他应该早些阻拦阿尔努逃走,或者同他们一起走,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不就是她真正的爱人吗?但是他已经无法再见到她了,什么都没有了,再也找不回她了。想到这些他痛心死了;从一大早开始忍着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萝莎妮看见他流泪了。
“啊!你也哭了!你也伤心吗?”
“嗯!我伤心死了!……”
他将她牢牢地搂在自己怀里,俩人一块抱头痛哭。
而此时唐布罗士夫人也很伤心,她趴在床上,手捂着脸,在哭泣。
原是奥林普·列冉巴在晚上来为她试第一件花袍子时,讲述了弗雷德利克曾到她家去过,还想将自己的一万二千法郎资助给阿尔努先生。
如此看来,她的这笔钱,是他想用来留住一个情敌的。
刚开始,她气极了,打算像打发一个下人那样将他赶走。但是她痛哭一场之后,却又平静下来了。她觉得还是应该忍一忍,把一切都埋藏在心底,什么也不说。
第二天,弗雷德利克把那一万二千法郎又带给她了。
她希望他替他的朋友保留着这些钱,万一再有急用呢。有关他朋友的情况,她问了很多。到底是谁令他干出这样有失名望的事呢?当然是女人了!一定是女人将他引入歧途的。
她的愚弄搞得弗雷德利克很难堪。她的嘲讽使他非常惭愧。但是,让他安心的是,唐布罗士夫人不会得知事情的究竟。
她还在一个劲儿地追问;到了第三天,她还问起他的朋友,也问到了戴洛立叶。
“这个人靠得住吗?”
弗雷德利克将他乱吹了一通。
“麻烦他抽时间早晨来我这儿一趟,我要问他一件事儿。”
她找到了一沓票据,上面清清楚楚地记下了阿尔努先生抵赖的票单,还有阿尔努太太的署名。为了这些,弗雷德利克还专门在她用午饭时跑来了;她本来没想索回那笔钱,可是她却让金融制裁机构判阿尔努的罪,同时也定阿尔努太太的罪。而事实上阿尔努太太是冤枉的,因为丈夫从未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她。
这沓票据是她的一把利剑!唐布罗士夫人一点都不怀疑。但是,也许她的律师可能开导她丢开这些;想来想去,她觉得找一个不声不响的律师来会好些。因此她想到了这个家伙,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以前为她效力过。
弗雷德利克很顺从地照办了,将戴洛立叶找来了。
一个律师能巴结上这样尊贵的夫人,他高兴死了。
他是随叫随到,有求必应。
她首先跟他讲,财产是属于她侄女的,一定要整理好她本人借出的欠单,把手续写清楚,也好让马蒂农夫妻俩无话可说。
戴洛立叶很清楚,她这样兜圈子,一定是有原因;他边审阅账单,边考虑着。他眼前呈现出阿尔努太太的亲笔字,使他回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和上次他受到的羞辱。现在有机会复仇了,还等什么呢?
于是他给唐布罗士夫人提议,让她将遗产中那些无法讨回的欠单拍卖掉。这样会有一个人悄悄地将它们买去,再去控告欠债人。戴洛立叶负责去找一个这样的人。
十一月末的一天,弗雷德利克途经阿尔努太太的那条街,猛一抬头,发现她的门上张贴了一份告示,清清楚楚地写着:
“这儿出售一套珍贵家具,厨房用品齐全,另外还有衬衣、台布、内衣、花边、裙子、裤子,法国和印度产的披风、爱拉尔牌钢琴、文艺复兴时代的两口橡木箱子,威尼斯镜子,中国和日本的陶艺。”
“拍卖的是阿尔努家的家具!”弗雷德利克喃喃地说,经过看门人的回答,他确定了这点。
那么逼迫拍卖的是什么人呢,他想不出来。但是,也许为拍卖品估算价格的贝尔泰勒莫先生也略知一二。
开始,贝尔泰勒莫不愿告诉他是谁控告并提出拍卖的。在弗雷德利克的一再恳求下,他终于说出了是塞内卡先生起诉的,是此案的代理人。贝尔泰勒莫拼命地巴结弗雷德利克,连他本人的报纸《小广告》也拿给了他。
弗雷德利克到了萝莎妮家后,将报纸甩到了桌子上:
“你看看吧!”
“哎!你这是干什么?”他见她面不改色地问他,便发火了。
“噢!你还装什么!”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是你命人来拍卖他们的家具吗?”
她读了一遍报纸。
“哪有她的名字呀!”
“不管怎么说,这是阿尔努太太的家具!你应该知道的!”
“这跟我毫不相干呀!”萝莎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
“与你无关?你是在复仇,这就是原因!这全是追逼债务的后果!你没有羞辱过她,还追到她家里去羞辱她!你呀,你是个下贱的女人!她却是个最纯洁,最漂亮,最可爱的女人!你为什么一定要她无家可归呢?”
“我告诉你,你弄错了!”
“别装蒜了!难道不是你将塞内卡推出去做挡箭牌吗!”
“胡扯!”
他更加恼火了。
“你在骗人!骗人!坏蛋!你记恨她!你控告了她丈夫!塞内卡早就卷进你的控诉案中了!他也痛恨阿尔努,你们俩合起来去对付他。你胜了那个陶瓷案件,我发现塞内卡特别高兴。难道连这点你也不承认?”
“我对你保证……”
“够了!对你的誓言,我已经失望了!”
弗雷德利克提到了她多个情夫的名字,并且还添枝加叶地乱讲一通。萝莎妮气得脸苍白无色,不停地缩到后面去。
“怎么,你也害怕了!你以为我不说就不知道吗!现在我总算看透了!谁也不会因为离开你而无法活下去!如果她们太放肆,他们就能够抛弃她们;不会让她们来辱没自己!”
她抱着膀站在那儿。
“天啊,他究竟受了什么打击?”
“就是你造成的!”
“噢!原来你是因为阿尔努太太!”……萝莎妮哭诉着。
他残酷地说:
“不错,我只爱过她一个人!”
被他这一羞辱,她反倒不哭了。
“看来你的眼光挺好!一个中年妇女,那么难看的脸色,水桶似的腰,大大的眼睛,瞎子一样!你这么喜欢她,快去找她好了!”
“我就等你这句话呢!感谢!”
他这意外的举动让萝莎妮惊呆了,动也不动一下。连门都被关上了;突然,她冲了出去,追赶到前厅里,用胳膊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傻了!你疯了!太愚昧了!我爱你!”她恳求他,“看在上帝的份上,看看我们可怜的孩子!”
“那你不能否认,这是你做的事!”弗雷德利克说。
她仍旧不承认,告诉他这与她无关。
“你是不想说出来,是不是?”
“不是!”
“好了!再见了!永远不再见你了!”
“你听我说!”
弗雷德利克扭过脸来。
“如果你真正理解我,就该明白,我要做的事儿一定做到底!”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的!”
“绝对不可能的!”
他用力地摔上了门。
萝莎妮给戴洛立叶捎了口信,叫他必须立即来她这儿一下。
又过了五天,他在一天晚上来找她了;当听说他们分手的事情时,就说道:
“就这点小事!就一惊一乍的!”
刚开始,她还对戴洛立叶抱有一线希望,认为他可以帮自己把弗雷德利克找回来;但是没想到自己的希望会破灭。从看门人的口中,她获悉弗雷德利克马上就要跟唐布罗士夫人成亲了。
戴洛立叶开导了她一通,而且看上去他很可笑,又怪兮兮的。因为天太黑了,他请求她留他在沙发上睡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就回诺让去了,而且告诉她,他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面;过一段时间,他的生活可能会有巨大的变化。
他回到诺让才两个钟头,全城便都沸沸扬扬了。人们都知道弗雷德利克马上就要同唐布罗士夫人成亲了。奥杰的三个女儿实在受不了了,竟然跑到莫罗太太的房间里去试问,老太太很神气地告诉她们这是真的。罗克老伯因此卧病在床。路易丝也将自己关进屋子里,不再出来了。然而还是传出了谣言,都说她气疯了。
但是,弗雷德利克却难以掩藏心中的愁绪。唐布罗士夫人无微不至地关心他,只是为了能减轻他的痛苦。每天吃过午饭,她都要带他坐上马车去散心。就在他们途经贸易大厅时,她突然有个想法,想进拍卖行去看看。
那天正好是十二月一日,是拍卖阿尔努太太家具的日子。他还记得这个日子,便不想进去,推说这又拥挤又吵闹。而她只想能大略地看一下。于是俩人便停车下来了,他只是悄悄地走在她后面。
到了院里,看见了许多空的脸盆架,沙发框,破筐,碎瓷片,空瓶子,垫子,还有一些着粗布衣服,或者是脏兮兮的人,他们都被搞得灰头土脸的,看上去很恶心,还有背上挂着布袋子,凑成一堆堆地闲侃着,也有起哄喧嚣的。
弗雷德利克表示不想继续往前走了。
“那就算了吧!”
他们来到了楼上。
右边的第一间屋里,有些先生手上捏着价目表,在认真地看着画;另一间屋里,正在展示中国宝剑的珍藏品。唐布罗士夫人想要到楼下去。她看了看门牌号,便领他来到过道的尽头,挤进了一间围满了人的房间。
他马上就看出了工艺社的两个橱架,阿尔努太太干活用的桌子和她的全部家具!这些家具由里面摆到窗前,并且是从高至低排列的,看上去是个坡形。房间的角落里,还悬着一张张地毯和帷帐。底下有几个老人坐在台阶上打瞌睡。左边第一个,摆着一个像柜台的东西,系着白领带的拍卖人员在敲着小锤子。他身旁有个青年在作记录。再往下走,看到一个很壮实的开心佬,看上去是串街的,也像是个收买过期的期票的买卖人,他在招呼着卖家具。有三个人将家具全都抬到了一个桌子上,旁边排了一溜卖古董的和卖旧货的女人。他们身后有过往的人流在走动。
当弗雷德利克进屋时,人们正在传递着她的衬裙、围巾、手帕、还有衬衣;还能看到有人把东西抛得老高的,抛来抛去的,在半空中留下一束束白线。又开始拍卖她的袍子了,还有她的帽子,断了翎毛的帽子、皮大衣、三双高腰靴子。看到这些名贵的物品,他仿佛又见到了她的身影;卖掉她的东西,简直是惨无人道的行为,似乎看见一群乌鸦在啄食她的尸体。他觉得大厅里那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让他无法忍受。而唐布罗士夫人却将自己的鼻香交给他,还说自己很高兴。
这时,开始拍卖家具了。
贝尔泰勒莫报出了底价。拍板的人在高声地报着价;还有三个击锤的等待着击锤,再将物品抬出这间房子。眼看着,物品一样一样地被拿走了!满是山茶花的蓝地毯,她那纤巧的小脚就是从这张地毯上向他走来的;那把毡子面的沙发,如果家里只有他们俩,他便同她在这个沙发上相视而坐;那个遮挡壁炉的屏风,因为她的常常触摸,而使上面的象牙很光滑;那个绒布针包上还别着很多根针。如今就像是分割了她的心,你一块,他一块地被拿走了。大厅里响着永不变更的叫喊声,一样的手势,这一切都让他感到疲惫,他因为伤心而呆住了,他的心都碎了。
他突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绸子声;竟然是萝莎妮站在他身边。
是从弗雷德利克那儿,她才得知这次拍卖的。她现在已经不再伤心了,希望能来这儿买点实惠的东西。她到拍卖行来,竟然穿了件黑缎面坎肩,珍珠纽扣,里边穿了件压边袍子,戴一副薄手套,一副很神气的样子。
他气得要发疯了。她一直注视着他身边的女人。
唐布罗士夫人看出了是她;整整有一分钟,她们都在互相仔细地端详着,也好给对手挑毛病,可能是一个妒忌对手的年轻美貌,另一个在痛恨对方的姿色不减,还有她的富贵典雅。
最后,唐布罗士夫人扭过头,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得意的笑容。
要价的人拉出一台钢琴,——这正是她的钢琴!他上前去弹了一下,这台钢琴的底价为一千二百法郎,然后又减至一千,八百,七百。
唐布罗士夫人以一种嘲讽的语调,说这是一个不值钱的东西。
这时古玩商面前摆出了一个小匣子,上面带有圆形饰物,有银搭扣,正是他第一次去阿尔努太太家吃饭时见过的那个,后来被萝莎妮拥有过,最后又到了阿尔努太太手中,当他们说话时,他一直盯着那个小匣子;因为它让他回想起那段美好的过去,使他沉浸在浓浓的爱意中。突然传出唐布罗士夫人的声音:
“喂!这个我要了。”
“但是,它也不算是稀世之宝。”他对她说。
而她却认为这个匣很精美;要价的人也在吹嘘它的可爱。
“这可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古董!各位!只要八百法郎!基本上是银的!只需用点滑石粉擦一擦,立刻就会闪闪发亮的!”
弗雷德利克瞧她使劲地朝人堆里拥,便说道: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您不高兴她这么做吗?”
“不是!我是觉得那东西太没意思!”
“不明白!或者能够用来存放情书!”
她的眼神让人看出了这个暗示。
“就因为这个,因此不能查看死者的隐私。”
“我可不认为她会这么痛快地死掉。”她的话说得很清楚,“我要了,八百八十法郎!”
“您的做法太差劲。”弗雷德利克咕哝着。
她朝他笑了。
“但是,亲爱的,我可头一回求您。”
“如果这么做了,您也就不再是一位称心如意的丈夫了,是不是?”
还有人在喊价,她伸出手去,叫道:
“九百法郎!”
“九百法郎!”贝尔泰勒莫给大家喊了一遍。
“九百一十……一十五……二十……三十!”喊价人在不停地喊着,而且也朝下面看着那些抢购的人,不停地晃着脑袋。
“您让我看清楚,我的太太是如何地善解人意。”弗雷德利克说。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拽到了门口。
喊价的人仍在喊着:
“快点,努力呀,九百三十法郎!九百三十法郎,请买?”
这时,走到门口的唐布罗士夫人突然停下来,高喊:
“一千法郎!”
人们开始喧嚣起来,接下是一片寂静。
“听好了,一千法郎,一、二、三!还有人喊价吗?听好了?一千法郎!——成交!”
象牙锤用力一击。
她拿出了自己的名片,自然有人递给她那个小匣子。她将小匣子放进了手提袋中。
弗雷德利克的心都凉了。
唐布罗士夫人一直挽着他的胳膊,都到了街上她也没敢去正视他;这时,她看见等在那里的马车。
她迅速地爬上车子,像个做了坏事的人想要溜掉一样,等她坐稳以后,才把头转过来看着弗雷德利克。他的帽子还捏在手中。
“您怎么还不上来?”
“太太,我不会上车了!”
他毫无表情地朝她点了一下头,推上了车门,又对车夫打了个手势,命他赶车走。
刚开始,他有一种欣慰和获得新生的感觉。虽然他失去了一份钱财,可是却替阿尔努太太出了口气,心里很高兴。到了后来,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诧,他有些疲惫不堪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下人来通知他一些外面的信息。又开始戒严了,议会宣布解除了,有些人民代表被关押到马扎斯监狱了。弗雷德利克此时毫不关心政治,自己的问题还没有处理好呢。
他给商店老板写了个条子,告诉他为婚礼而预订的东西都不要了;现在,他认为自己的婚事是很丢人的作法。他痛恨唐布罗士夫人,他差一点为了她而做出丢脸的事来。他现在已经完全忘掉了萝莎妮,连阿尔努太太也不想了,考虑的只有他自己,他一个人,他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卧病在床了,心中满是痛苦和哀伤。他憎恶给他营造的这种苦恼的生活;他羡慕那青青的草地,外省的安宁,还有跟朴实的好友在家乡的树阴下欢度的美好时光。到了周三晚上,他总算是离开家了。
人们都一群群地挤在大街上。警卫队的人不断地将人群分散开;但是等警卫队的人一离开,他们还会重新聚在一起。大家在悠闲地说笑,也只是用戏言抨击军队而已。
“喂!会不会打起仗来呀?”弗雷德利克问一名工人。
那名工人说:
“我们可不会蠢到去替资产者效力!还是叫他们内部处理吧!”
一个老资产者斜视着旁边的工人,喃喃自语道:
“社会主义者都是坏蛋!如果这回能够将他们杀个净光,那该多棒啊!”
对于这些痛斥和戏言弗雷德利克一点也听不明白。便加深了他对巴黎的憎恨。到了第三天,他就坐上了第一趟火车回诺让了。
都市的一栋栋房子不见了,慢慢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片田地。他单独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脚跷到位置上,回忆着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情和他所有的过去。他想到了路易丝。
“她过去是喜欢我的!是我对不起她,没有留住这段美好的生活——好了!过去了就算了!”
五分钟以后,他又想:
“以后的事情谁又能料得到呢,也许还有希望!”
他的思想随着他的目光,沉入了无边的天空。
“她是那么幼稚,是个乡村女子,很粗野却又很温柔!”
离诺让越近,就感觉离她越近了。当火车通过苏尔顿牧区时,他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依稀看到了她正在白杨树下的水边打草。车停了,他下来了。
接下来,他将手臂靠在桥头上,想再仔细瞧一瞧他们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曾经走过的小岛和花园;他现在开始讨厌旅途生活和这洁净的空气了,也是由于近来感情受到了打击而软弱无力,现在又回到了家乡,忍不住高兴起来。他暗想:
“她可能不在,如果能立即见到她,那该多好啊!”
这时,传来了圣洛朗的敲钟声。教堂门口的广场上会聚了一帮穷苦人,还发现了一辆四轮的无盖马车,它是全村仅有的一辆用来举办婚礼用的专车,忽然,那拱形门中走来一对新人,有一群扎白色领带的市民围着。
他仿佛进入了梦幻之中。但是,又不对!那正是她,是路易丝!她头披婚纱,那红褐色的长发直拖到脚跟;新郎官恰恰是他的好友戴洛立叶!他身穿带白花的蓝礼服,这可是省长打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弗雷德利克藏到一所房子的角落里,等迎亲队伍走过去。
他一脸的羞愧,垂头丧气,忧心忡忡,不得不重新坐上火车返回巴黎。
赶车的告诉他,由水塔通向体育场的街上,都垒满了街垒,因此只能绕道去圣马丁郊区了。到了普罗旺斯街的街角处,弗雷德利克下了马车走到了林荫路上。
五点钟时,下起毛毛细雨。歌剧院旁边的街道上挤满了群众。靠路边的住户的窗户都关得死死的。从窗口望不到一个人。不断地有趴在马背上的骑兵从这条林荫路上飞驰而去,拔出刀鞘的马刀,格外刺眼。他们的头盔上的飘带和被鼓起来的白色军大衣,在街灯的照耀下一闪而过;街灯在雨雾中荡来荡去。这些骑兵对民众的注视无所畏惧,一声不吭。
突然,骑兵的枪炮中间,涌出来一群群的保卫人员,他们将民众赶到了街上。
可是,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望见在托尔托尼咖啡店的台阶上有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一动也不动地立在那儿,像块木头。他就是杜萨迪埃。
走在阶队前边的是一个警察,头上的压角帽压得很低,拿着剑挟持着他。
杜萨迪埃朝前跨了一步,高声喊道:
“共和国万岁!”
他仰面倒了下去,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人群中传出了一股汹涌的怒吼声。那个警察朝周围扫视了一圈;弗雷德利克简直都吓傻了,原来那个警察是塞内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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