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
这家伙比得上整个地狱!
尼布甲尼撒也没有让我这样眼花缭乱,示巴女王也没有让我如此心醉神迷。
听他如此这般谈论诸神,真想去认识这些神祗。
记得在戴克里先时期,我曾在埃列芳提那岛上同时见到过几百位神灵。皇帝给游牧人让出一大片土地,条件是他们必须守住疆界。协定是以“隐蔽大能天神”的名义签定的,因为每个民族的神都不为其他民族所熟悉。
蛮人引来了他们的神祗,他们占据着沿河的沙丘。有人看见他们像抱着瘫痪的大娃娃似的抱着他们的偶像,或者驾上棕榈树干在瀑布间穿行。他们远远地亮出脖子上的护身符和胸脯上刺的鲸纹,——而这也并不比希腊人、亚洲人、罗马人的宗教更罪过!
我住在赫利奥波里斯的庙里时,经常仔细观察墙上各种各样的东西:持权杖的秃鹫、弹竖琴的鳄鱼、蛇身的男人面孔、匍伏在生殖神前的牛头女人,它们的神怪形体把我引到另外的天地。我真想知道这些安详的眼睛在看些什么。
物质只有内涵精神才得以如此无所不能。神祗的灵魂和他们的形象紧密联系……
外貌美丽的可以引诱人。然而那些……卑微的或可怕的,又怎能信得过……
他看见一些树叶、石头、贝壳、树枝、隐约显现的走兽、还有患水肿病的矮家伙都贴着地面过去了。而这些都是神!
他背后也爆发出一阵笑声,原来是希拉瑞昂。他身穿隐士服,比方才高大得多,像个巨人。
安东尼
只有笨蛋才崇拜这些!
希拉瑞昂
噢!对!笨极了!
于是,不同民族、不同年龄的偶像都在他们面前络绎走过,有木质、铁质的,还有花岗石、羽毛或兽皮缝合的。
比掷亚的洪水之年更为古老的偶像头上吊着海藻,海藻像马鬃一般遮住了他们全身。有的偶像身子太长,下部太短,走路时关节格格作响,连腰也折断了。还有的偶像让沙子从肚腹的窟窿里流出去。
安东尼和希拉瑞昂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又走过一些外形像羊的偶像,它们的罗圈腿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它们微微睁开眼睛,像哑巴一样结结巴巴:“叭!叭!叭!”
它们越接近人形,安东尼越恼怒,他对它们拳打脚踢,还扑了上去。
它们变得令人丧胆了:头上长出高高的羽翎,眼睛圆得像球,手臂末端长出爪子,还长出鲨鱼下巴。
于是当着这些神祗的面,有人在石头祭坛上杀起人来。还有些人在酿酒桶里被捣碎,有的被大车压死,有的钉死在树上。还有一个神祗满身是烧红的铁,长着牛角,正在生吞小孩。
安东尼
太可怕了!
希拉瑞昂
可是神祗始终要求酷刑,你的上帝甚至希望……
安东尼
啊!别讲了!住嘴!
岩石周围变成了山谷,一群水牛在一片浅草地里吃草。牧牛人仔细观察着一片云,急切地向空中尖声喊话。
希拉瑞昂
他急需甘霖,因此他唱歌,想迫使天王打开那一片祥云。
安东尼
愚狂之至!
希拉瑞昂
那你为什么念咒驱魔呢?
这时,山谷变成一片乳海,纹丝不动,无边无际。
乳海中央漂浮着一只长长的摇篮,摇篮由一条蛇蜷曲而成,许多蛇头同时垂下,荫蔽着一位在它身上熟睡的神祗。
他年轻,无须,美过少女,身上罩着半透明的帷幔。他那三重冠上的珍珠像无数月亮,闪出柔和的光。一串星星在他胸前绕了又绕。他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臂伸出去。他正在休息,看上去像陶醉在沉思里。
一个女人蹲在他脚边,等他苏醒。
希拉瑞昂
这就是婆罗门最初的二重性,因为“绝对”性不可能由任何形式表达出来。
神的肚脐上长出一枝莲花,花萼里又出现一位三面神。
安东尼
瞧!了不起的创造!
希拉瑞昂
圣父,圣子,圣灵同样是一个人!
三个头分开了,出现了三尊大神。
第一尊呈粉红色,正啃着自己的大脚趾尖。
第二尊呈蓝色,摇晃着四只手臂。
第三尊呈绿色,戴一根人颅骨做成的项链。
在他们对面立即出现了三位女神;一位裹在一张网里,另一位正在奉献一只酒杯,最后那位挥舞着一张弓。
男女众神不断增多,他们的肩上长出臂膀,臂梢又长出手,手上握着旌旗、大斧、盾牌、剑、阳伞和鼓。他们头上冒出清泉,鼻孔长出青草。
他们有的骑鸟,有的在轿里摇来晃去,有的端坐在金椅上,有的站在象牙壁龛里。他们或沉思,或遨游,或发号施令,或饮酒,或闻花香。女的翩翩起舞,巨人追逐妖魔,隐士在岩洞门前冥想。分不清眼珠和星星、云彩和彩旗。孔雀在金粉溪边畅饮,旗帜的彩绣和豹子的花点混成一片。箭在飞舞,香炉在晃动,它们与色彩斑斓的光在蓝色的大气里交相辉映。
这一切宛如一道高高的檐壁,从岩石上的底座升高,扩展,直达苍穹。
安东尼
这么多呀!他们想要什么?
希拉瑞昂
用象鼻搔肚腹的那一位是太阳神,他启迪智慧。
用六个头举塔,用十四只手握投枪的那位是军中之王,是毁灭者火神。
骑鳄鱼的老者要去岸边洗涤死人的灵魂,这些灵魂即将受到那主宰地狱的烂牙黑女人折磨。
无腿车夫驾驶的红马大车拉着太阳之主在蔚蓝的太空遨游,月神乘坐三匹羚羊拉的驮轿陪伴着他。
跪在一只鹦鹉背上的美之神把圆圆的乳房献给儿子爱之神。她走远了,正快活地跳到草地上。瞧!瞧!她戴着耀眼的头巾正在小麦上、波涛上迅跑。她升到空中,散到各处去了。
诸神之间是风的精灵,星宿的精灵,月、日的精灵,还有十万个精灵!它们的面貌多种多样,瞬息万变。这里有个精灵由鱼变成龟,长着野猪头,矮人身。
安东尼
为什么这样?
希拉瑞昂
为了恢复平衡,为了战胜邪恶。然而生命正在衰竭,形体正在毁损,他们只有在变化中才得以前进。
一个裸体男人
他身后悬着一轮颤动的光晕,他那带蓝色反光的黑色小发卷对称地环绕着他隆起的头顶。他的长手臂直垂到双胁;他双手张开,平放在大腿上,他的双脚脚底形状像两个太阳。他一动不动,面对安东尼和希拉瑞昂,他周围的众神祗像在竞技场的阶梯坐位上似的,坐在一级一级的岩石上。
他微启双唇,用深沉的声音说:
我主持重大布施,普渡众生,我向众僧俗阐述戒律。
我愿投生人间,以拯救尘世。在与我依依借别之际,众神哭泣。
我首先寻觅合适的女人:武人后裔,国王之妻,品行端正,美貌绝伦,肚脐深邃,身体强健,有如钻石。趁满月之际,无须借助男人,我投入她腹中。
我从她右胁出世,当即有星辰停止运行。
希拉瑞昂
“他们看见那星,就大大的欢喜。”
菩萨
一位百岁僧侣从喜马拉雅山深处赶来看望我。
希拉瑞昂
“有一个人名叫西面,他知道自己未死以前必看到主所立的基督。”
菩萨
有人引我入学,比之众位教师,我知识尤为渊博。
希拉瑞昂
“……坐在教师中间……凡听见他的,都稀奇他的聪明。”
菩萨
我在园中沉思,日以继夜。树影婆娑,荫蔽我的树影却静止不动。
不论文字知识、列举原子、驾象、蜡工、天文、诗词、拳击、抑或全面训练、手工技艺,无人能与我匹敌!
入境随俗,我娶了妻。从此,我深居王宫,消磨时日。衣珍珠衫,沐芳香浴,三万三千佳丽为我挥扇驱蝇。我从饰铃齐鸣的楼台俯瞰我的臣民。
然而,目睹世间疾苦,促我放弃逸乐,逃避远处。
我身披拾于墓地之破衣烂衫沿路乞讨。见一隐士十分博学,我心甘情愿充当其奴隶,为他守门,为他洗脚。
于是,一切欢乐,一切忧郁,七情六欲,全部化为乌有。
尔后,我聚精会神思考更为广博深奥的问题,我理解了万物之实质,形式之虚幻。
我旋即全部掌握婆罗门学。婆罗门僧侣表面刻苦,抹大粪,睡荆棘,实则贪得无厌,以为借死亡可到达极乐世界!
希拉瑞昂
“法利赛人,伪君子,粉饰的坟墓,毒蛇!”
菩萨
我本人亦曾做令人吃惊之事:我一天食一粒米,当时米粒并不比如今大。我毛发脱光,浑身发黑,眼睛深陷,酷似自井底观看的星辰。
整整六年我一动不动,听任蝇、狮、蛇骚扰。骄阳、暴雨、风雪雷雹,我一一承受,并不以手遮拦。
来往游子认为我已亡故,远远向我抛掷泥块!
我企望魔鬼前来引诱我。
我呼唤魔鬼。
来者却是魔鬼之子。状貌丑恶,遍体鳞甲,臭不可闻,有如死尸。他们狼一般嗥,蛇一般咝咝作响,牛一般嘶鸣,并碰撞甲胄及死人骨。他们或鼻孔喷火,或以翅膀散布黑暗。有的戴断手指串就的念珠,有的用手心喝毒蛇汁液。他们长猪头、犀牛头或蛤蟆头,奇形怪状,引人厌恶,使人恐惧。
安东尼
想当年我也经受过这些!
菩萨
之后,魔鬼又遣来他的众位千金,个个如花似玉,涂脂抹粉。她们腰束金带,牙齿茉莉花一般白,大腿像鼻一般圆。她们或伸臂呵欠,显示肘上小窝,或挤眉弄眼,或开怀大笑,或微解衣衫。有赧颜童贞女,有倨傲贵妇人,亦有众多奴隶、行李随身的皇后。
安东尼
噢!他也这样?
菩萨
战胜魔鬼之后整整十二年,我专食香料,终获五德、五根、十力、十八物,且深入隐蔽天地之四界。智慧归我,我乃成佛。
众神鞠躬,多头神祗同时低下了头。
菩萨抬起上边那只手继续说:
为拯救生灵,我作出几十万次牺牲!我向穷苦人施舍绸衫、床、车、房屋、大量金子钻石。我向独臂人奉献手臂,向瘸腿人奉献大腿,向盲人奉献眼珠,还为被斩首之人砍下自己的头。任国王期间,我分封州邑;任婆罗门僧时,从不藐视人。成隐士后,我好言相待前来杀我的贼人。变成老虎时,我宁愿自己饿死。
最后一次转生时,我布讲戒律,之后遂无事可做,实乃大功告成!人、兽、神、竹、海洋、山、恒河沙粒、无数星辰都必将消亡。仅存之火焰将跳动于世界毁灭的废墟之上,以等待全新生命。
这时,众神感到一阵晕眩,他们摇摇晃晃,倒在地上抽搐,吐出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冠冕爆裂,旌旗飞遁。他们扯掉自己的标志、性器官,把啜饮长生不老酒的杯子抛过肩头,用蛇互相勒死,最后,烟一般飘得无影无踪。——当一切逝去时……
希拉瑞昂
你适才看见了几亿人的信仰!
安东尼坐在地上,双手捧脸。希拉瑞昂站在他身旁,背朝十字架注视着他。
相当长的时间过去了。
随即出现一个奇特的活物:人头鱼身。他在空中直往前走,尾巴拍打着沙子。他那张老者的脸和短胳膊逗得安东尼笑起来。
俄安内
尊敬我吧!我和世界的起源同龄。
我当时居住在不成形的世界,雌雄同体的动物还在那里沉沉酣睡,不透明的沉重空气笼罩大地,周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色波涛。那时手指、鳍、翅还混同一起;无头的眼睛像软体动物一般漂浮不定,到处是人脸牛、狗爪蛇。
蜷曲成环的奥莫罗卡在这一切生物之上伸开她女人的身体,而巴力王却把她劈成两段,一段做天,一段做地。从此这两个相同的世界便遥相凝望。
作为“混沌”世界第一个有知觉者,我从深渊里突起,我使物质坚硬,成形;我教会人类捕鱼,撒种,写字,了解诸神的历史。
从此以后,我便生活在“洪水”遗留的池塘里。然而池塘周围的沙漠不断扩大,风往池里刮进沙子,太阳也吸干了池水,我便躺在稀泥上逐渐死去,两眼不透过河水凝望着繁星。我这就回到那里去。
希拉瑞昂
这是迦勒底人远古的神!
安东尼
那巴比伦的神又是谁呢?
希拉瑞昂
你可以见到他们!
他们站在一座方塔的平台上,塔下还有六座塔,从下到上,塔身越高越窄,形成一座庞大的金字塔。塔下呈现出黑黢黢的一大片——显然是伸展在平原上的城市。空气寒冷,繁星在深蓝的苍穹闪烁。
平台中央竖起一根白石柱,一些穿麻布衫的教士围着石柱走来走去,他们不断转动,形成一个运动着的圆圈。他们抬头观看星辰。
希拉瑞昂
指给圣安东尼看其中的几颗星。
有三十颗主要的星,十五颗面向地球的上界,十五颗面向地球的下界。每隔一定的时间,一颗星从上界飞往下界,另一颗同时离开下界升到上界。
七颗行星中有两颗主善,有两颗主恶,其余三颗主善也主恶。世上的一切都取决于这几点永恒的火星。可以根据它们的位置和运行预测未来。而你正行走在地球上最尊贵的地方。毕达哥拉斯和琐罗亚斯德在此相遇。一万二千年前这些人就已开始观测天象以便彻底认识众神。
安东尼
星辰并不是神。
希拉瑞昂
他们说:是的!因为万物在我们周围行进,而天,永恒的天,却一成不变。
安东尼
然而,天有个主宰。
希拉瑞昂
就是他,巴力,最初的光,太阳,雄性!另一个由他产生,在他下面!
安东尼看见一座灯火辉煌的花园。
在一条种满柏树的大道上,他站在人群当中,左右有小径通向石榴林里的一间间茅屋,茅屋四周有芦苇栅栏。
大多数男人都头戴尖帽,身穿孔雀羽毛一般的花衣衫。北方人穿着熊皮,游牧人披着褐色毛大氅;脸色苍白的恒河人戴着长耳环。人们的地位和民族似乎都混淆不清了,因为水手、石匠与头戴圆锥形红宝石冠、手握雕镂圆柄手杖的王子摩肩而过。人人走路时都张大鼻孔,思想都集中于同一个欲望。
他们不时张罗着给一辆有篷的牛车,或者给一头毛驴让路,毛驴背上驮着一位裹在层层薄纱里的摇摇晃晃的女人,她也在茅屋那边消失了。
安东尼害怕了,他想转身回去,然而一种难以言传的好奇心促使他继续往前走。
柏树下,一些女人成排蹲在鹿皮上,头上都戴着绳结的发冠。其中几个着装雍容华贵的女人高声招呼着行人。羞怯些的把脸孔藏在手臂里,后面一个贵妇人大概是她们的母亲,正在鼓励她们。还有些女人头上裹着黑披纱,全身赤裸,远远看去仿佛一座座肉雕像。只要有男人扔些钱在她们膝上,她们便站立起来。
树丛下传来接吻声,有时是一声尖叫。
希拉瑞昂
那是些为女神卖淫的巴比伦姑娘。
安东尼
什么女神?
希拉瑞昂
她在那里!
他让安东尼往大路尽头看:在明亮的岩洞门边,一块大石头再现了女人的性器官。
安东尼
可耻!给神安上性器官真是十恶不赦!
希拉瑞昂
你真以为她是活人呀!
他瞥见空中有一个放在好些平面翅膀上的光环。
这个光环有如一条松松的腰带,围绕着一个矮小的男人。他头戴法帽,手捧花冠,身体的下部被一些摆成裙裾式样的大羽毛遮住了。
他是
奥尔穆兹德
他喊叫着飞来飞去:
我害怕!我隐约看见了他的嘴脸。
我早把你制伏了,阿里曼!可你又干起来了!
最初你起来反对我,造成人类始祖牛人凯约莫尔的死亡,后来你又引诱了人类第一对妻梅西亚和梅西娅娜。你还往人心里散布黑暗,而且把你的队伍驱向天界。
我昔日也拥有自己的队伍——众星辰的居民。我放眼观看我宝座下面的层层天体。
我的儿子密特拉住在无法通行的地方,他在那里接受灵魂,又使灵魂从那里出去,他每天清晨起床散发他的财富。
苍穹的光辉反映在大地之上。火,在山上闪闪发光,象征着我用以创造众生的火。为使火清白无瑕,大家都不焚烧死者,鸟儿便用嘴喙把死者带到天上。
我曾处理放牧、耕作、献祭木材、酒杯形状、失眠之夜当说之话等等事宜。我的教士祈祷不息,企望永远向上帝致敬。人们用水净化自己,向祭坛奉献面包,高声忏悔自己的罪孽。
为了向人们传送自己的力量,郝玛自愿让他们吞饮。
天上的精灵大战魔鬼时,伊朗子孙正跟踪追击蛇类。无数朝臣跪侍的国王冠我之冠,乃是我本人的化身。他的花园像天堂一般万紫千红,他陵寝的壁画画的是他杀妖的场面,象征“善”消灭“恶”。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总有一天会彻底战胜阿里曼。
然而我俩之间的距离正在消失,黑夜来临了!阿姆查斯潘德,伊赛德,费努尔,你们快来呀!密特拉!救救我!拿起你的剑!考西亚克,你本来就该回来解救人类,快来保护我呀!怎么?……谁也不来!
哦!我要死了!阿里曼,该你主宰世界了!
在安东尼背后的希拉瑞昂强忍住欢呼;奥尔穆兹德沉入黑暗中。于是出现了
以弗希雅大女神
浑身黧黑,两眼五光十色,上臂贴着身子,下臂分开并摊开双手。
几头雄狮在她双肩爬行;花果、星辰交织在她胸前,她胸间长了三排乳房;她从腹部到双脚都套在上大下小的罩里。公牛、鹿、蟋蟀和蜜蜂从罩里伸出半截身子。她的头后挂了一个像满月一样滚圆的银盘,银盘的白光映照出她的容颜。
我的寺庙在哪里?
我的女战士在哪里?
我怎么啦?……我本是不衰不败的,如今竟感到四肢无力!
她的花凋谢了,一个个熟透的果实也掉了下来。雄狮和公牛垂下脖颈,鹿累得筋疲力尽,直流口涎,蜜蜂嗡嗡坠地而死。
她一个接一个地挤自己的奶:全都枯竭了。她拼命使劲,下身的套子裂开。她伸臂像抓衣襟一般抓住套子下端,把动物和花卉扔进套里,然后回到黑暗中去。
远处传来喃喃的细语、低声的埋怨、狮吼、鹿鸣、牛叫。一片喘息声使夜显得更加深沉。一阵热雨滴落下来。
安东尼
多么美好呀!这芳香的棕榈,这簌簌颤动的绿叶,这晶莹透明的泉水!我真想扑在地上,用我的心去感觉它和我有多么贴近,我的生命将在它永恒的青春里得到锤炼!
他听见一阵响板和铙钹声,于是在一群乡下佬当中,几个身穿白长袍红飘带的男人牵来一头套了华丽鞍辔的驴。驴尾扎着饰带,驴蹄上了彩。
驴背上,一只盖着黄布的盒子在两只篮子中间摇来晃去。一只篮子接受人们送上的祭品,有鸡蛋、葡萄、梨、干酪、家禽和零钱;另一只篮子装满了玫瑰。牵驴的人们一边走一边摘下花瓣往驴前面撒。
他们都戴着耳坠,披着大氅,扎了头发,施了脂粉。他们头上的橄榄枝冠用一个圆形像章束在额头,他们的腰带上插着匕首。他们挥舞着乌木柄鞭杆,每个鞭杆都挂了三条饰以碎骨的皮鞭。
走在行列最后的人们把一根大烛台一般笔直的大松树放在地上。松树上端正在燃烧,下面的枝桠荫蔽着一头绵羊。
驴停下来,布套揭开,下面还罩了一方黑毡。于是,其中一个穿白袍的男人一边敲响板一边跳起舞来。还有个男人跪在盒子前面敲铃鼓,这时
队伍中的长者
这便是善良女神、伊大山神、叙利亚大母神!过来吧,诚实的人们!
她奉献欢乐,治愈病人,发放遗产,满足恋人。
无论天阴天晴,都由我们抬她到四野散步。
我们时常睡在露天,并不是每天都能享受佳肴盛馔。树林里有贼出没,野兽也常跑出洞穴;而且悬崖绝壁边上路滑难行。她在这里!她在这里!
他们启开布罩,现出一个嵌有碎石的盒子。
比雪松还高大的她翱翔在蓝色的太空;比风还宽广无垠的她环绕世界。她用虎鼻呼吸,她在火山下轰隆作响,她的愤怒化作暴风骤雨,她苍白的脸庞使月亮泛出白光。她使庄稼成熟,使树皮丰满,使胡须得以长出。给她点什么吧!她最讨厌吝啬鬼!
盒子微微启开,露出蓝色绸罩下的赛比利小像。
她全身的光片光芒四射,她头戴圆形冠饰,坐在两头雄狮举爪拉着的红石车上。
人群拥挤着前来观看。
总盖拉
她喜爱扬琴的乐音、顿脚声和狼嚎,她喜欢声如洪钟的山峦、幽深的峡谷,她喜爱扁桃花、石榴和翠绿的无花果,她喜欢回旋的舞蹈、浑厚的笛声,她喜爱甜的汁、咸的泪和——血!都属于你!属于你,群山的母亲!
他们用鞭子抽打自己,鞭子在他们胸前呼呼震响,铃鼓的羊皮都快震裂了。他们拿起自己的刀,在手臂上割出一道道口子。
她很悲伤,我们也应该悲伤!为了取悦于她,你们也应该痛苦。只有这样,你们的罪孽才能得到宽恕。血,能洗刷一切,请把血滴像散花一样洒出去吧!大母神需要别的血——纯洁的血!
安东尼
别杀羊羔!
祭司往人群里洒血。所有的人——包括安东尼和希拉瑞昂——在燃烧的松树周围排成行,默默地注视着牺牲品脉搏最后的跳动。
一个女人从祭司群中走出来,她的面貌和小盒里的小像一模一样。
她看见一个戴弗里吉亚便帽的男青年便停了下来。
他穿一条紧身裤,裤上东一处西一处开着整齐的菱形口子,上面扎着彩色的结。他用肘靠着树枝,手上拿着一支笛子,姿势显得无精打采。
赛比利
为了和你相会,我跑遍了所有地区——当时乡村正在遭受饥饿的折磨。你骗了我!那倒无关紧要,反正我爱你。暖暖我的身子!让我们结合吧!
阿提斯
春天一去不复返了,啊!永恒的母亲!尽管我热爱你,我已不可能再渗进你的精华。我愿穿上一件你那样的彩衣。我羡慕你充满乳汁的饱满乳房,你长长的头发,你生儿育女的宽大肚腹。我要是你该多好!我怎么不是女人呀!不!永远不!走开!我多么讨厌自己是男人!
他用一块锋利的石头割下自己的生殖器,随后举着他割下的阳具狂奔起来。
祭司们学阿提斯的样干起来,信徒们又学着祭司的样。于是男男女女交换着衣裳,互相拥抱亲吻。随着这一阵血肉旋风渐渐远去,始终未曾停歇的人声变得越发尖利刺耳,有如举行葬礼时听到的声音。
一座挂着大红帷幔的灵柩台,顶上放着一张乌木床,床的四周围着蜡烛和金银丝编的篮子,篮里的生菜、锦葵、茴香十分青翠。级级阶梯从上到下坐着一些女人,她们全身黑色装束,腰带松开,赤脚。她们神情忧郁地捧着大束的鲜花。
地上,台子四角都放着白玉钵,钵里的没药冒着袅袅轻烟。
床上摆了一具男尸,血从他的大腿间流出来。他垂下一只手臂。一条狗汪汪叫着舔他的手指。
蜡烛太密,看不清他的面容。安东尼忧心忡忡,生怕认出了什么人。
女人们的啜泣停止了,一阵静默后
全体女人
英俊,英俊,他多英俊!睡够了,抬起头来吧!站起来!
闻闻我们的花!为了让你高兴,我们从你的花园里摘来了这些水仙和银莲。活过来吧,你让我们害怕!
说话呀!你需要什么?你想喝酒吗?想去我们床上睡觉吗?你想吃小鸟形状的蜜糖面包吗?
咱们搂紧他的腰,吻他的胸脯!瞧!喂!你感觉到了我们戴戒指的手指抚摸你的身子吗?你感觉到我们的嘴唇正在寻找你的嘴,我们的头发正拂过你的大腿吗?昏厥的神啊!你对我们的请求置若罔闻!
她们大喊大叫,用指甲抓破自己的面孔,过一阵便默不作声了。狗吠声却连绵不断。
唉!唉!他雪白的肌肤已有黑血流淌!他的膝盖已开始蜷曲,他的双肋正在下陷。他脸上的花已濡湿了大红的帷幔。他死了!哭吧!该我们伤心了!
她们依次走过来把长发放在蜡烛中间,远远看去,宛若一条条黑色或金色的蛇。灵枢台缓缓下沉,一直沉到岩洞那么低;这岩洞原来是一个黑暗的坟墓,坟墓的后部半开着。
于是
一个女人
她那没有剪去的头发从头到脚遮住了她。她流了这许多眼泪,说明她的痛苦一定与众不同,这种痛苦超乎人类的痛苦,无边无际。
安东尼想到了耶稣的母亲。
她说:
那时你从东方冉冉升起,你把我浑身露水微微颤抖的身子抱在怀里,啊,太阳!鸽子在你周围蔚蓝的天空中翱翔,我们的吻激起微风,吹过叶丛。我在你的热爱里沉醉了,我尽情享受着失身的乐趣。
唉!唉!你当时为什么去群山上奔跑?
在秋分时节,一头野猪伤害了你。
你死了,山泉悲泣,树木俯首。刺骨的寒风在无叶的荆棘丛中呼啸。
既然黑暗已包围了你,我的眼也该闭上了。如今,你居住在世界的另一端,靠近比我更有力量的情敌。
啊!珀耳塞福涅,天下之美都下降于你,而且一去不复返了!
在她说话时,她的同伴们抬起死者放进坟墓,可是他仍然留在她们手里:原来是一具蜡尸。
安东尼似乎感到一阵欣慰。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又出现了茅庐、岩石和十字架。
此刻,他看见尼罗河对岸的沙漠中站着一个女子。
她一只手握住遮脸的黑色长面纱的下端,同时用左臂抱着一个她正在喂奶的婴儿。她旁边有一只高大的猴子蹲在沙地里。
她把头抬向天空,距离虽远,却能听见她的声音。
伊希斯
啊!乃特,万物的始祖!阿慕恩,永恒的主;卜塔,创世神;透特,他的智慧;阿门推特之神;各郡的地方三联神;蓝天的鹰、庙宇旁的狮身人面兽、站在牛角中间的白鹮、行星、众星座、河岸、萧萧的风声、闪烁的光,告诉我,俄赛里斯在哪里?
我找遍江河湖泊,比这更远,直到腓尼基的比布鲁。安努毕斯竖起耳朵在我周围蹦跳,它尖叫着,用嘴搜索柽柳树丛。谢谢,好西诺色法尔,谢谢!
她友好地在猴子头上轻轻弹两三下。
丑恶的红胡子泰风杀害了他,把他碎尸万段!我们已找到他身体的各个部分,可是我还没有找到让我怀孕的那个东西!
安东尼
气愤填膺,向她扔石头,辱骂她。
寡廉鲜耻!滚吧!滚吧!
希拉瑞昂
你应该尊敬她!那是你祖先的宗教!你在摇篮里还戴过她的护身符呢。
伊希斯
从前,夏季来临时,洪水把不洁的牲畜赶往沙漠。堤岸决口了,小船相互碰撞,喘息的土地如醉如痴地喝着河里的水。牛角神,你当时躺在我胸脯上,那头永恒的母牛却在哞哞叫着!
播种、收割、打场和摘葡萄都随季节变化正常交替进行。在永远清澈的夜空里,巨大的星星光芒四射。白昼沐浴在不变的光辉里。当时,太阳和月亮像一对王室配偶高挂在天际的两端。
我们是双生的帝王,千古的夫妻。我俩高踞在格外壮观之处的宝座上。他手持豺狼顶权杖,我的权杖顶上是莲花,我们合掌而立,帝国的覆灭也改变不了我们的姿势。
埃及,宏伟而庄严,伸展在我们下面。它修长如庙宇的长廊,右边是方尖碑,左边是金字塔,中央是迷宫。到处是巨兽的通道和柱林。沉重的方柱从两侧掩护着一道道大门,门顶上是双翅地球。
埃及黄道十二宫中的动物又散到各个牧场,它们的形状和颜色充实了它神秘的文字。埃及划分为十二个地区,有如一年划分为十二个月,而每月每天都有自己的神祗,它复制了上天不变的秩序。人在咽气时面孔不会变形,他浸透香料汁,变得不可毁损,于是,到一个沉寂的埃及去长眠三千年。
那沉寂的埃及比埃及本身广阔,它伸展在地下。
人们借助梯子去到那里,走进一个个大厅,厅里再现了好人的欢乐,恶人的痛苦,还有看不见的第三星体里发生的一切。彩画棺椁沿墙排列成行,里面的死者等待着轮到自己。免除了跋涉的灵魂继续长眠,直到另一个生命苏醒。
不过,俄赛里斯有时也回来看望我,他的影子使我做了何露斯的母亲。
和他一模一样!他的眼睛,他扎成公羊角的头发!你一定要重振他的事业。我们会像莲花一样重新怒放。我始终是伟大的伊希斯!还没有谁撩开过我的面纱!我的果实就是太阳!
春天的太阳,乌云笼罩了你的面庞!泰风呼出的气息摧毁了金字塔。我适才看见狮身人面兽逃走了,它像豺狼一般迅跑。
我在寻找我的祭司,他们身披亚麻大氅,抱着高大的竖琴,还提了一只神秘的气球吊篮,上面系着祭酒的银杯。湖边再也没有庆典!我的三角洲也不再灯火辉煌!在菲勒岛也见不到一杯杯牛奶!阿匹斯神牛早就销声匿迹了。
埃及!埃及!你伟大的神灵一动不动,他们的肩膀已被鸟粪弄得发白,吹过沙漠的风也刮走了你子孙的骨灰!阴间的守护神阿努毕斯,别离开我!
她摇晃自己的孩子。
可你怎么啦?……你的手冰凉,头也垂了下来!
她向天空惨叫一声,声音如此尖利,如此令人心碎,安东尼竟也应和着叫了一声,同时伸出手臂想扶她。
她不见了。他低下头,满面羞惭。
他适才所见的一切在他脑子里乱做一团,仿佛在旅行中晕头转向,在酒醉后身体不适。他很想怨恨谁,然而一种模糊的怜悯之情使他心软了,于是他痛哭起来。
希拉瑞昂
究竟谁让你伤心啦?
安东尼
我在想所有被这些伪神弄得迷失了方向的人!
希拉瑞昂
你不觉得他们……有时……像真的神祗?
安东尼
那是妖魔施的诡计,其目的是更便于引诱信徒。妖魔从精神上打击强者,从肉体上打击其余的人。
希拉瑞昂
淫荡到疯狂时,还可以用赎罪的苦行加以补偿,热烈的肉体之爱却会加速毁灭这种爱,而且以它的脆弱显示这种爱竟如此不能持久。
安东尼
这和我有什么相干!我见到这些畜生神祗就感到恶心,他们只知道杀戮和乱伦!
希拉瑞昂
你想想《圣经》里那些让你气愤填膺的事。你气愤,是因为你不理解它们。这些神祗也一样,他们罪恶的外形也许包含着真理呢。
现在还能看见一些,你转过身去!
安东尼
不!不!这太危险!
希拉瑞昂
你刚才还想了解他们呢。难道你的信仰会因谎言而动摇?你怕什么?
安东尼对面的岩石变成一座山。
一抹云彩拦腰隔断了山脉,上面显现出另一座郁郁葱葱的大山,条条山谷错落其间。山顶的月桂林掩映出一座金瓦象牙柱的青铜宫殿。
在宽敞的正殿中央,朱庇特高踞在宝座之上。他魁梧,赤身,一手握胜利,一手捧霹雳。他腿间的鹰昂首挺立。
他身边的朱诺转动着大眼睛。她头戴王冠,王冠下露出像轻烟一样迎风飘动的面纱。
他身后的密涅瓦站立在台座上,身体靠着她的长矛。蛇发女魔的皮盖住她的胸脯,褶皱匀称的亚麻无袖长衣一直拖到她的脚趾。她那双在遮阳帽檐下闪闪发光的海蓝色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远方。
宫殿右面,老尼普顿骑着一头海豚,海豚用鳍拍打着一片辽阔的蔚蓝——天或是海,因为大洋远远流去,同蓝色的太空相连,水天融成了一片。
宫殿的另一边,凶恶的普路同身披黑夜一般颜色的大氅,头戴钻石三重冠,手握乌木权杖,站在斯提克斯河环绕的岛上,这条阴暗的河流入漆黑之中,在峭壁下形成巨大的黑洞,一个无形的深渊。
玛斯身着青铜铠甲,狂怒地挥舞着宽大的盾牌和剑。
赫拉克勒斯在稍下面的地方靠着狼牙棒,出神地看着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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