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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布瓦尔和佩库歇第四章

第四章

        半年之后,他们成了考古学家;他们的房舍俨如一座博物馆。

        一根旧木房梁竖在前厅,地质标本堵塞了楼梯,一根粗大的铁链顺着走廊躺在地上。

        他们拆除了隔断那两间不住人的房间的门扇,封死了第二间房通外边的门,以便这两间房连成一个套间。

        一跨过门槛,你就会撞在一个饲料石槽(一副高卢—罗马人的石棺)上,一些五金制品随即闯入你的眼帘。

        一把长柄暖床炉挂在对面的墙壁上,下面是两个壁炉柴架和一个炉膛板,炉膛板上画的是一位修道士抚爱一个牧羊女。在周围的一些小金属板上可以看到蜡烛、锁、螺栓、螺帽。红色破瓦片遮住了地面。房中央一张桌子上展览的是最稀罕的古玩:一顶科地女人戴的无边软帽的骨架、两个粘土制成的骨灰钵、一些勋章、一只乳白色玻璃瓶。一把绒绣安乐椅的椅背上放了一块三角形的镂空花边。一片锁子甲装饰着右边的隔墙板;下面由一些钉子支撑着一只横放的独一无二的戟。

        两个阶梯将人们引到第二个房间,房间里陈列着从巴黎带来的古书,和他们刚到此地时在一只大橱里发现的书。门扉业已拆除,他们管这间房叫图书馆。

        原房主库瓦玛尔家的系谱树是门背后惟一的展览品。对面护壁镶板上一幅穿路易十五式礼服的夫人的彩粉肖像画同布瓦尔父亲的肖像相对称。大镜子的镜框上有一顶黑色阔边毡帽作装饰,还有一只大得出奇的木底皮面套鞋,套鞋里填满了树叶,那是某个鸟窝的残骸。

        两只椰子(自佩库歇青年时代便属于他)放在壁炉上一只珐琅质桶的两边,一个农人的小雕塑跨坐在桶上。旁边的一只草篮里放了一个从鸭嘴吐出的十生丁钱币。

        一个有贝壳镶嵌并饰以长毛绒的五斗橱安安稳稳立在图书馆前边,橱柜顶上放了一只猫,猫嘴里含了一只小鼠,那是圣阿里尔的化石;还放了一个也有贝壳镶嵌的针线匣,匣上有一个长颈大肚玻璃烧酒瓶,里面放了一个麝香味的大黄梨。

        然而最为成功的是窗洞里那尊圣彼得雕像!他那戴手套的右手紧握着苹果绿的天堂钥匙。他身穿一件有百合花图案的天蓝色祭披,头上戴的纯黄色三重冕尖得像宝塔。他的两颊涂了脂粉,眼睛又大又圆,嘴大张着,歪鼻子往上翘。雕像上面悬吊了一个旧地毯做的华盖,华盖上看得出两个爱神呆在一圈玫瑰花里;雕像脚下立着一个圆柱般的奶油罐,在罐子的巧克力底色上写着这些白色的字:“一八一七年十月三日诺荣,当S.A.R.德·昂古莱姆大人之面制作。”

        佩库歇从床上就可以纵览展览品的全貌,他有时甚至去布瓦尔的寝室:那里可以看得更远。

        在那片锁子甲对面留了一个空处,那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立柜的陈列处。

        大立柜还没有完工,高尔居正在面包房做修复工作,刨镶板,调整部位,拆卸。

        他在上午十一点吃午饭,随即与梅丽聊天,往往一整天再也见不到他的踪影。

        为了得到旧家具一类的残片,布瓦尔和佩库歇走乡串户。他们带回的东西并不如人意,但他们见到了一大批希奇古怪的物件。他们因此对小摆设产生了兴趣,后来又爱上了中世纪。

        他们首先参观一批教堂,随后欣赏倒映在圣水缸里圣水中的高高的殿堂、光彩夺目有如宝石墙饰一般的玻璃制品、小教堂深处的坟墓、以及地下小教堂或埋尸处朦胧的日光;一切,直至墙垣的鲜艳色彩,都使他们快乐得哆嗦,引起他们教徒一般虔诚的激情。

        他们不久便能够区分年代,因而对圣器管理室人员不屑一顾,说:

        “噢!这是罗曼风格的半圆形后殿!……那是十二世纪的东西!我们眼下见到的是焰式建筑!”

        他们想方设法弄明白柱头上雕刻的图案象征着什么,如马里尼区有两个狮身鹰头鹰翼的怪兽正在啄一棵开花的树。佩库歇在费日罗尔环城路尽头那些大下领唱诗班成员身上看出了嘲讽的意味。至于埃鲁镇一座房舍窗棂上画的一个淫秽人物热情洋溢的神态,在布瓦尔看来足以证明我们的祖先爱好粗俗下流的东西。

        他们竟到了不能容忍丝毫衰败迹象的地步。一切皆归因于衰败!于是他们为破坏文物的现象而哀叹,并愤怒申斥一切粉刷。

        然而一座纪念性建筑的风格并不一定同人们为其设想的年代相吻合。十三世纪的牛圆拱到如今还在普罗旺斯占统治地位;尖拱也许已相当古老,而且有些作者对罗曼风格先于哥特风格的观点提出了异议。这种缺少可靠性的现象使他们气恼。

        教堂之后,他们开始研究城寨,如东佛尔和悬崖两地的城寨。他们在城堡门廊下欣赏狼牙闸门;到达最高处之后,他们首先看到的是整个原野,接着是城里的屋顶、纵横交错的街道、广场上的大车、公共洗衣处的妇女们。城堡的围墙从上到下走势陡直,墙根直达护城河的荆棘丛;他们一想到过去有人爬墙时身子悬在梯子上便吓得脸色发白。他们兴许会去地道里冒冒险,但布瓦尔的障碍是他的肚子,佩库歇则害怕毒蛇。

        他们希望了解古老的庄园,库尔西、比利、封特奈、勒玛米雍、阿尔古日。有时,一座加洛林式的炮楼矗立在建筑拐角堆废料之处的后面。厨房配有石质长凳,令人想到封建时代的珍馐美味。另外一些庄园看上去一副凶相,它们的三重围墙至今依稀可见,楼梯下是一个个枪眼,长长的一溜炮塔,塔墙的构架十分陡峭。接着来到一间套房,房内有瓦卢瓦朝代的窗户,雕镂精美,犹如象牙,阳光透窗而进,照暖了撒在镶木地板上的油菜子。修道院已作了谷仓。墓碑上的铭文已模糊难认。一道人字墙还耸立在田野当中,自上而下遍布墙面的常春藤在风中瑟瑟抖动。

        大量的东西使他们馋涎欲滴,一只锡罐、一个假宝石的带扣、大花枝图案的印度花布。他们缺钱,因而只得忍住。

        天赐良机,他们在巴勒罗瓦一家镀锡店里找到了一扇哥特式彩画玻璃窗,玻璃窗相当长大,可以覆盖安乐椅旁边那扇窗户的右面部分,直至第二块玻璃。沙维尼奥尔的钟楼在远处隐约可见,看上去效果极佳。

        高尔居利用立柜的底层制作了一只祈祷用的跪凳,把它放在彩画玻璃窗下边,他这是在迎合那两位的癖好。这癖好实在太强烈了,他们竟因人们对有些纪念性建筑物知之极少而深感遗憾,如塞兹一些主教的别墅。

        德·科蒙先生说,在巴耶也许曾经有过一家戏院,他们便去找这家戏院的地点,但毫无收获。

        蒙特雷西村有一片牧场,牧场以曾发现不少勋章而闻名遐迩。他们准备去那里获取好收成。门卫却把他们拒之门外。

        他们探索崖的一个蓄水池和冈城近郊之间的联系,此举也不比牧场之行更幸运。从那里引进的鸭群重新出现在沃赛尔,鸭们“呷呷”直叫,该城因而得名。

        他们不惜奔走,不怕牺牲。

        加勒隆先生于一八一六年在梅斯尼尔·维尔芒的旅店里吃一顿午饭花了四个苏。他们便去那里吃同样一顿饭,却惊讶地确认已时过境迁了。

        圣安娜修道院的创办人情况如何?马兰·翁弗鲁瓦在十二世纪从国外引进了土豆的新品种,他和征服时期的黑斯廷斯总督翁弗鲁瓦之间是否存在亲戚关系?如何搞到某个叫迪特左尔写的诗剧《诡谲的女占卜者》?此剧曾在巴耶上演,如今已是最珍稀的剧本之一了。路易十四统治时期,厄朗柏尔·迪巴提,或迪巴斯提·厄朗柏尔曾写了一个从未发表的作品,作品充满关于赛银锌白铜的趣事,问题在于如何重新找到那些小故事。迪布瓦·德·拉·彼埃尔夫人回忆录的手迹如今在何处?圣马丁教堂的住持教土路易·达斯普雷曾为撰写没有出版的莱格勒地方志查阅过这本回忆录。同样多的问题,同样多的稀奇之点需要澄清。

        然而,一个微小的迹象往往可以为人们作重大发现铺平道路。

        因此,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俩又穿上了长工作服,并装成流动商贩的模样进入百姓家庭,要求购买他们的废旧纸品。人们成堆地卖给他们。都是些学校课本、发票、旧报纸,没有任何足以派用场的东西。

        末了,布瓦尔和佩库歇去找拉尔索内尔。

        他正陷在克尔特问题的研究之中,所以只简单扼要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同时又向他们提出一些别的问题。

        他们是否曾在他们周围观察到像有人在蒙塔尔吉见到过的犬类宗教的痕迹?是否注意过圣约翰节烟火、婚姻和民间谚语等等的特殊细节?他甚至请求他们为他收集几把燧石斧头,当时人们管这种斧头叫克尔塔,古克尔特人及高卢人的德落伊教祭司在“他们罪恶的燔祭活动”中曾使用过这种斧头。

        他们通过高尔居得到了十二把燧石斧头,给拉尔索内尔寄去一小部分,大部分留下充实他们的博物馆。

        他们带着爱恋的心情在博物馆里踱来踱去,亲自打扫卫生,并向所有的熟人介绍他们的博物馆。

        一天下午,波尔丹太太和马雷斯科先生前来参观。

        布瓦尔接待了他们,讲解从前厅开始。

        木头大梁的确是旧时悬崖地区的绞刑架,这是卖给他们大梁的细木工说的,细木工又是从他祖父那里得知的。

        走廊上那根粗大的铁链来自道特瓦尔城堡主塔的地牢。据公证人马雷斯科说,这条铁链很像王宫里主要院落防止建筑被撞的墙脚石链。布瓦尔确信,此链昔日用于捆绑犯人,他接着打开第一间房门。

        “为什么放这么些瓦片?”波尔丹太太嚷道。

        “为了烧热古代的浴室;请稍注意秩序。这个坟墓是在一家旅店发现的,旅店的人将其用作牲畜饮水槽。”

        布瓦尔随即拿起那两个骨灰盒,盒里盛满了死人的骨灰;他又把那只小瓶放到自己的眼睛前面,以便演示古罗马人如何往瓶里洒眼泪。

        “在你们家只看见一些令人伤心的东西!”

        的确,这对女士说来严肃了些,布瓦尔便从一只纸盒里取出好几个铜币,连同一个古罗马银币。

        波尔丹太太问公证人,这些钱币在今天能值多少钱。

        公证人放在手上端详的锁子甲从他的指间滑到了地上,上面的几个环扣被摔碎了。布瓦尔连忙掩饰自己的不满。

        他甚至殷勤到摘下那惟一的一副戟,而且躬着腰,抬起双臂,踏着脚跟,假装砍马的腿弯,又装出用刺刀刺中并击毙了敌人的模样。寡妇内心认为他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

        她一看到那台贝壳镶嵌的五斗橱便兴奋起来。圣阿里尔的猫使她大为吃惊,她对长颈大肚玻璃瓶里的黄梨稍欠兴趣;随后来到壁炉边:

        “噢!这里有一顶帽子该修补了。”

        帽沿有三个窟窿,还有些弹痕。

        那是督政府时期一个名叫大卫·德·拉·巴左克的盗首的帽子,他因被控叛国,逮捕后立即杀头。

        “这样更好,做得对。”波尔丹太太说。

        马雷斯科在展品面前不屑地微笑着。他不明白那只木底皮面套鞋怎么成了鞋商的招牌,也不理解为什么那珐琅质桶竟成了盛苹果酒的俗气的小口酒壶;圣彼得的雕像有一副酒鬼面孔,显得——坦白说——可怜。

        波尔丹太太提出这样的意见:

        “虽说如此,这雕像恐怕仍然花了您不少钱。”

        “噢!不算太多,不算太多。”

        一个盖屋顶的工人卖给他,只要了十五法郎。

        她接着责备那头发扑粉的女士袒胸露背,有失体统。

        “一个人有了美丽的东西,”布瓦尔接过她的话说,“坏处在哪儿?”

        他又压低声音补充道:

        “正如您,我敢肯定。”

        公证人转身背朝着他们,去研究库瓦玛尔家族的支脉。波尔丹太太并不作答,却绕着她的长表链玩。她的乳房使她身上的黑色塔夫绸胸衣鼓了起来,她的眼睛上下睫毛微微合拢,下颏低垂,俨如一只趾高气扬的斑鸠。她随即带着天真无邪的神气说:

        “这位女士姓什么?”

        “没人知道;她是摄政王的情妇,您知道,就是演了那么多闹剧的那位王子。”

        “我也这么想!当时的回忆录……”

        公证人没有说完这句话,转而惋惜被情欲左右的摄政王留下的这个先例。

        “你们都一个样!”

        两个男人嚷嚷起来,接下去是关于女人和爱情的对话。马雷斯科断言,世上存在许多幸福的伉俪;有时,甚至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幸福所需要的一切已经来到他们身边。暗示直截了当。寡妇的双颊变得绯红,但几乎立即恢复了常态:

        “我们已经不是狂热恋爱的年纪了,对吧,布瓦尔先生?”

        “哎!哎!我吗,我可不能肯定。”

        他向她献出手臂,领她去另一个房间。

        “小心阶梯!很好。现在,请观看彩画玻璃窗。”

        他们在彩画玻璃窗上辨认出一件鲜红的大氅和小天使的两个翅膀。其余的一切都在抹平玻璃上众多裂缝的铅下面模糊不清了。天色渐渐暗下来,阴影正在拉长,波尔丹太太变得严肃了。布瓦尔离开一会,回来时身上胡乱披了一条毛毯。他随即跪在祈祷凳前面,伸出胳膊,双手捧住脸,微弱的阳光正照在他的秃顶上。他意识到了这个效果,因为他说:“我看上去岂不像中世纪的僧侣?”

        他接着斜抬起头,两眼发呆,让人在他的脸上看出一种神秘的表情。这时,大家听见走廊里佩库歇低沉的声音:

        “别怕,是我。”

        他走进屋,头上戴了一顶头盔:原来是一只尖耳铁钵。

        布瓦尔没有离开祈祷凳。其余两位仍站在原处。在惊愕中过了一分钟。

        波尔丹太太对佩库歇显得有些冷淡,而佩库歇却想知道布瓦尔是否给她展示了一切。

        “好像都看过了。”她说。

        他指着墙壁说:

        “噢!对不起,我们还有一件正在修理的东西要安放在这里。”

        寡妇和马雷斯科告辞了。

        两个朋友曾想到假装搞竞争。他们各自出外采购东西,第二个的贡献往往超过第一个。那个铁盔就是佩库歇方才搞到的。

        布瓦尔为他的收获道喜,他自己也因毛毯而受到赞扬。

        梅丽用一些细绳把毛毯做成道袍一类的东西,他俩轮流穿上接待来访的客人。

        他们接待的客人有吉尔巴尔、福罗、额尔托上尉,然后是下层的人:朗格洛瓦、贝尔冉勃,还有他们的佃农们,甚至有邻居的女仆。每次他们都重新开始讲解,并指出大立柜即将放置的地方,还假装谦虚,恳请大家慈悲为怀,原谅博物馆的拥挤。

        这些日子,佩库歇老戴着他过去在巴黎常戴的那顶朱阿夫军便帽,认为这样做与场地的艺术氛围更为协调。有些时候他又把戴在头上的铁盔斜挂在后颈上,以便露出面孔。布瓦尔忘不了耍弄他的戟;总之,他们看一眼来访者便会寻思此人是否值得他们装成“中世纪僧侣”。

        当德·法威日先生的马车停在他们的栅栏跟前时,他们多么激动呀!他只有一句话要说。事情是这样的:

        他家的管事于雷尔告诉他说,两位先生到处搜寻文件,结果在奥布利农庄买到了一些废纸。

        再确实不过。

        他们曾否发现德·昂古莱姆公爵昔日的副官德·恭纳瓦尔男爵的信件?男爵曾在奥布利小住。有人为家族的利益希望得到这些信件。

        信件不在他们那里,然而,如果来访者屈尊跟他们去一趟图书馆,他们手头有一样东西定会使他发生兴趣。

        像伯爵穿的这种漆皮靴子可从来没有在他们的走廊里嚓嚓响过。靴子碰到石棺上了。伯爵甚至险些踩碎好几块瓦片,他绕过安乐椅,下了那两级台阶。来到第二间展厅时,他们请他看华盖下面圣彼得雕像前的那只在诺荣制作的奶油罐。

        布瓦尔和佩库歇认为日期有时会有济于事。

        这位绅士出于礼貌仔细看了他们的博物馆。

        他一再说“妙!很好!”同时用手杖的圆头轻轻敲打自己的嘴巴。就他本人而言,他感谢他们拯救了中世纪的这些断瓦残片,中世纪可是弘扬宗教信仰和骑士忠诚的时代。他喜爱进步,也想同他们一样从事这种有趣的研究;然而,政治、省议会、农业等等有如旋风一般把他从这些研究里拉开,卷走。

        “不过,在你们之后,人们就只有落穗好拾喽,因为你们马上就会把本省的古玩一扫而光。”

        “别怪我大言不惭,我们还真有这个想法。”佩库歇说。

        不过,在沙维尼奥尔还能发现一些,比如说,在紧靠墓地的小巷子里就有一个圣水缸自远古时期就埋在草下。

        他俩听到这个消息好不高兴,随即交换一个眼色,意思是:“值得花工夫吗?”但伯爵已经打开了房门。

        呆在后边的梅丽突然逃掉了。

        伯爵经过院子时注意到高尔居正在无所事事地抽烟斗。

        “你们用这个伙计?唔!哪天遇上骚动,我就信不过他。”

        德·法威日先生又登上了他的双轮轻便马车。

        他们的小保姆为什么显得那么怕他?

        他们询问她,她说她曾经在他的庄园里干过活。原来她正是两年前他们去庄园参观那天见过的给割麦的农妇们送水喝的小姑娘。那里的人曾留她在城堡当下人的助手,后来又因“告密不实”’而把她辞退了。

        至于高尔居,有什么可责备他的?他非常灵巧,而且对他们无比尊重。

        翌日拂晓,他们前去墓地。

        布瓦尔用他的手杖试着敲敲伯爵提到过的地方。果然有一个硬邦邦的物体发出了声音:他们随即拔除长在地上的一些荨麻,发现了一个粗陶盆子,原来是一只洗礼盆,里面长满了青草。

        然而人们从不习惯将洗礼圣器埋在教堂以外。

        佩库歇画了一个草图,布瓦尔作了一番描述,他们随即把这一切都寄给了拉尔索内尔。

        回信立即来到。

        “胜利,亲爱的同行们!勿庸置疑,这是一只德落伊教祭司使用的盆子。”

        不过,他们应当小心!斧头值得怀疑。他既为他自己,也为他们俩开出一系列需要参阅的图书名单。

        拉尔索内尔在“又及”里坦白说,他很想亲自看看这个盆子,几天之后他去布列塔尼旅行时有望顺便成行。

        布瓦尔和佩库歇随即投身于克尔特考古学研究。

        根据这门学问,我们的祖先古高卢人崇拜喀耳刻、克洛诺斯、塔拉尼斯·厄苏斯、内塔伦尼亚、天、地、风、水、尤其是异教徒的农神特塔台斯,即异教徒的萨图恩。因为农神萨图恩在统治菲尼西时娶了山林水泽仙女阿诺布莱为妻,仙女有一子名居德,她本人的轮廓酷似撒拉,居德便成了牺牲品(或几乎成了牺牲品),有如以撒;因此萨图恩就是亚伯拉罕,由此可以得出结论:高卢人的宗教原则同犹太人的宗教原则如出一辙。

        他们的社会组织得井然有序。一等人包括百姓、贵族和国王;二等人是法学界人士,第三等最高,根据塔依匹叶的划分,其中包括“各式各样的哲人”,即是说德落伊教祭司或古高卢行吟诗人,他们本身又划分为通晓天文学、自然科学及占卜的高卢僧侣、克尔特族歌颂英雄及其勋绩的行吟诗人、预言家。

        一些人预卜吉凶,另一些人唱诗,还有一些人教授植物学、医学、历史和文学,总之,“那一时代所有的技艺”。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就是他们的学生。他们教希腊人学玄学,教波斯人学巫术,教意大利伊特鲁立亚人学肠卜术,教罗马人学铜镀锡以及火腿交易。

        然而,这个统治古代社会的人群只留下了一些石头,或单个的,或三个一组的,或排列成游廊的,或组合成围墙的。

        布瓦尔和佩库歇干劲十足,接二连三研究了于西的波斯特石,勒盖斯的夫妻石,莱格勒附近的勒达利叶石,还有别的石头!

        那一堆堆毫无价值的石头转瞬便使他们感到厌倦。一天,他们刚看完勒巴塞地方一根史前时期的糙石巨柱,正准备往回走时,他们的导游却将他们带到一片山毛榉树林里,那里堆满了大块的花岗石,有的像雕像底座,有的像大得出奇的乌龟。

        最大的一块石头上凿有大盆一般的凹处。其中有一个边卷了起来,在底部还凿了两个槽口,下垂到地上。那是流血的出口,不可能不如此推断!这类东西不会是偶然形成的。

        树木的根都缠绕在这些粗糙的石座上;天下着毛毛雨,远处,一团团白雾升腾起来,犹如一个个巨大的幽灵。很容易想象出这样的图景:在浓密的树叶形成的树荫下,头戴三重金冠,身穿白道袍的教士们同他们的人类牺牲品站在一起,牺牲品背剪着双手;就在这石槽边上,德落伊教女祭司注视着红色的溪流,与此同时,她身边的人群在铙钹和原牛牛角大号的嘈杂声中哭叫着。

        他们的计划立即确定下来。

        一天夜里,他们踏着月光走在去墓地的路上,途中,一幢幢房舍的阴影笼罩着他们,使他们走起路来活像小偷。户户百叶窗紧闭,寂无声息;听不见一声狗吠。

        在高尔居的陪伴之下,他们开始干活。于是,只听得挖草皮的铁锹碰撞石子的声音。

        靠近死人使他们感到不愉快;教堂的钟发出持续不断的喘息般的嘶哑声音,教堂三角楣上的蔷薇花饰看上去像一只眼睛正在窥视他们亵渎圣物的罪行。他们终于把那只陶盆搬走了。

        翌日,他俩回到墓地去看昨夜挖土留下的痕迹。

        神甫正在教堂门前纳凉,他邀请他们赏光进堂参观。在把他俩带到他的小厅里时,他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他们。

        摆放在餐具架中央的几个盘子当中有一个大汤碗带着盖子,碗上的图案是黄色的花束。

        佩库歇将这只碗夸奖一番之后,却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

        “那是鲁昂产的古旧物件,”本堂神甫接着说,“是家传的用具。”

        爱好古旧家具的人很看重它,尤其是马雷斯科先生。

        至于他本人,谢天谢地,他并不爱好古玩;见他俩似乎并不明白他所说的话,便声称他亲眼看见他们偷走了那只洗礼盆。

        两位考古学家十分尴尬,说话嗫嗫嚅嚅:那东西已然没有实用价值了嘛。

        那也无妨!他们仍应物归原地。

        毫无疑问!不过,至少得容他们请一位画家将古盆画个草图。

        “好吧,先生们。”

        “就在我们之间说定,是吧?”布瓦尔说,“得严格遵守忏悔的形式!”

        神职人员微笑着一摆手请他们放心。

        他们害怕的不是这位教士,而是拉尔索内尔。他即将路过沙维尼奥尔,很可能希望得到这个盆子,而且他的饶舌有可能将此事传到政府耳里。出于谨慎,他们把盆藏在面包房里,后来又换到紫藤架里,再后来又放进小破房,最后放入立柜。高尔居懒得跟他们这样倒来倒去。

        拥有如此珍贵的一件古物遂使他们与诺曼底的克尔特研究难解难分。克尔特人的始祖在埃及。奥恩省的塞兹有时就写成萨伊斯,与三角洲的城市同名。高卢人以公牛起誓,这是阿庇斯神牛的舶来品。巴耶有些居民的姓氏叫贝罗卡斯特,它的拉丁文来自贝利·卡萨,那是柏罗斯居住的地方和他的圣殿所在地。柏罗斯和俄西里斯是同一个神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否定巴耶附近曾有德落伊纪念性建筑这一事实,”芒古·德·拉隆德说。“这个地区,”卢赛尔先生补充说,“很像埃及人修筑朱庇特·阿蒙神庙的地方。”如此看来,存在一座神庙,神庙里面有丰富的宝藏。所有的克尔特纪念性建筑都在其中。

        根据董·马丁的叙述,一七一五年,一位名叫厄立贝尔的先生曾在巴耶的近郊出土好几只盛满骨头的粘土钵,他(根据传统和已故权威的观点)得出结论说,那里原是一个古代的大墓地,即佛努斯山,金牛犊就埋在那里。

        然而金牛犊是遭到火烧之后被吞没的,除非《圣经》搞错了!

        首先,佛努斯山在哪里?作者并没有指明地点。当地居民也一无所知。恐怕应当进行发掘。为此目的,他们给省长发去一封请愿信,却杳无回音。

        佛努斯山可能已经消失,也许那不是一座小山而仅仅是一个坟头?坟头意味着什么?

        好些坟头里的骨架都取母亲怀抱胎儿的姿势,这意味着坟墓于死者仿佛是第二次妊娠,让他们准备进入来世。因此,坟头象征女人的生殖器官,正如竖起来的石头是雄性器官。

        的确,哪里有史前时代遗留的糙石巨柱,诲淫崇拜就在哪里存在。在盖朗德、希士布什、在勒克罗瓦西和利瓦罗见到的现象就是明证。从前,城楼、金字塔、蜡烛、路程碑、甚至树木都有男性生殖器形象的意味;在布瓦尔和佩库歇跟里,一切都变成了男性生殖器形象。他们收集马车的驾马横档、安乐椅腿、地窖门闩、药剂师的捣槌。有人前来观看时,他们就问:

        “你们觉得这都像什么?”

        然后把秘密告诉参观者,见有人大惊小怪地嚷嚷,他们便耸耸肩表示可怜那些人。一天晚上,他们正为德落伊教的教义浮想联翩时,本堂神甫不声不响地前来拜访。他们立即带他参观博物馆,从彩画玻璃窗开始;但他推迟了到达新展台,即男性生殖器形象展台的时间。神甫阻止了他们,认为这个展台有猥亵之嫌。他来此是为了要回他的洗礼盆。

        布瓦尔和佩库歇恳请他再宽容半个月,以便他们按照原件铸模。

        “越快越好。”神甫说。

        他接着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佩库歇离开一小会儿,回来时把一个拿破仑金币塞到他手里。

        教士往后一退。

        “噢!周济您那些穷人!”

        热弗罗依先生红着脸把金币放进他的道袍里。

        退还盆子,盛牺牲品的盆子!一辈子休想!他们为此甚至想学希伯来文呢,因为那是克尔特语的母语,要不就是克尔特语派生了希伯来语。他们还准备去布列塔尼旅行,从雷恩开始,因为他们在雷恩要和拉尔索内尔聚会,研究克尔特科学院的备忘录提到过的那只骨灰盒,骨灰盒里似乎存放着阿蒂密丝王后的骨灰。这时,镇长竟戴着礼帽随随便便闯了进来,他原本是个粗人嘛。

        “这还不算完,两位老兄!必须还回去!”

        “您说些什么呀?”

        “真是滑稽演员!我很清楚你们把‘它’藏起来了!”

        原来他们被出卖了。

        他们反驳说,是本堂神甫先生允许他们保存的。

        “咱们走着瞧。”

        福罗走开了。

        过一个钟头他又返回。

        “本堂神甫说没那回事!你们过来解释清楚。”

        他们还在坚持。

        首先,大家并不需要这只圣水缸,而且它还不是圣水缸。他们可以提供一大堆科学论据加以证明。其次,他们将在他们的遗嘱里主动确认这只盆子归乡镇所有。

        他们甚至提议购买这只盆子。

        “再说,这是我的财产!”佩库歇一再说。

        热弗罗依先生接受的二十法郎就是契约的标志;如果有必要诉诸治安法庭,那就算了,因为他会作虚假宣誓!

        在进行这场辩论的前前后后,他多次把眼光移到教土的那只有盖大汤碗上;拥有这个彩釉陶器精品的渴望在他的灵魂深处不断膨胀。如果教士愿意把盖碗送给他,他可以退回洗礼盆。否则,休想。

        因为疲劳或出于害怕丑闻,热弗罗依先生终于让步,把大汤碗给了他。

        于是,大汤碗放进了他们收藏室里科西女人便帽的旁边,洗礼盆成了教堂门厅的装饰;他们为曾得到此物格外欣慰,因为这已不再是出于沙维尼奥尔人不知此物的价值而获得的。

        有盖大花碗引起了他们对彩釉陶器的兴趣:这又是他们研究工作和野外探险的新课题。

        他们正处在风雅人士对鲁昂古盘趋之若鹜的时代。公证人拥有几样,并因此获得艺术家之类的名声,此名声有损于他的职业,但他从工作严谨方面人手加以弥补。

        当他得知布瓦尔和佩库歇已得到大花盖碗时,他前来建议做一笔交易。

        佩库歇拒不接受建议。

        “我们别再谈此事了!”

        马雷斯科遂仔细观看他们的陶器。

        所有挂在墙上的陶器都是带污迹的白底加蓝花,其中有几件露出大量的角质,角质呈绿色和淡红色调;有刮胡盘、碟、茶碟,都是长期以来人们追逐的东西,有的人将它们插在胸前,有的人则挂在礼服的褶裥上。

        马雷斯科对这些陶器赞不绝口,同时谈到别的彩釉陶器,如西班牙-伊斯兰陶器、荷兰陶器、英国陶器、意大利陶器;他以他的博学让那两位听得着迷。

        “我是否能再看看你们那只有盖汤碗?”

        他用指头弹弹汤碗,使它发出声响,随后出神地端详画在碗盖上的两个S。

        “那是鲁昂的标识!”佩库歇说。

        “噢!噢!确切地说,鲁昂过去没有标识。当时人们还不知道有个穆提叶,所有的彩釉陶器都是纳韦尔的出品。与今天的鲁昂情况相同!再说,如今在埃尔伯夫也有人仿造,而且更为完美!”

        “这不可能!”

        “有人仿制的马约里卡陶器就精美绝伦!你们那一件毫无价值,而我呢,我差点干一件蠢而又蠢的事!”

        公证人一走,佩库歇便跌坐在安乐椅里,十分沮丧。

        “当时并没有必要答应归还洗礼盆,”布瓦尔说,“但你太狂热了,你老发火!”

        “不错,我爱发火!”

        他抓住那只有盖汤碗扔出去老远,汤碗正碰在石棺上。

        布瓦尔比他平静,他一个一个拾起碎片;不一会,他有了这个想法:

        “马雷斯科出于嫉妒,完全可能愚弄了我们!”

        “怎么?”

        “并没有什么证据能让我相信这只盖碗不是真货!而他假装赞赏的其他陶器说不定正是假的呢。”

        那天剩下的时间就在毫无把握和悔恨交加的心情中度过。

        这一切并不能成为放弃布列塔尼之行的理由。他们甚至打算把高尔居也带去,此人可以在他们的考古发掘中帮些忙。

        为了更快修复立柜,这段时间高尔居一直住在他们家。出行的前景使他气恼,他听见他们谈论准备观看糙石巨柱和坟头,便对他们说:

        “我比你们更了解;在阿尔及利亚南方,靠近布-穆尔苏水泉的地方有好些糙石柱和坟头。”

        他甚至描绘他偶然见到的一座打开的坟墓,有一架死人骨骼像猴一样蹲在里面,两臂抱着两腿。

        他们把这一情况告诉拉尔索内尔,但他不愿相信此说。

        布瓦尔在深入研究有关材料之后,再一次去纠缠他。

        高卢人的纪念性建筑物怎么会不成形?而就是这些高卢人在尤利乌斯·恺撒时代已经相当文明了。他们无疑起源于一个更古老的民族。

        在拉尔索内尔看来,此种假设缺乏爱国主义精神。

        “那又何妨!没有什么能说明那些纪念性建筑物就是高卢人的作品。要不就给我们看看有关的文章!”

        院士生气了,再也不回答他们。他们反而感到高兴,德落伊教祭司太让他们腻烦了。

        如果说他们在陶器和克尔特问题上无所适从,那是因为他们对历史一无所知,尤其是法国历史。

        他们的图书馆里有昂克蒂尔的作品,但是那一个接一个的游手好闲的国王全然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宫相们的毒辣也未能使他们感到愤怒。他们于是放弃了昂克蒂尔,这位作者思考问题的荒谬性让他们扫兴。

        于是,他们去信问迪姆舍尔“哪一本《法国历史》最优秀”。

        迪姆舍尔以他俩的名义去阅读事务所预订了一套,给他们寄来了德·热努德先生的两卷本,以及奥古斯坦,提也瑞的书简。

        根据这位作家的意见,王权、宗教和国民议会乃是法国的三“要素”,此三要素可以追溯到墨洛温王朝时代。加洛林王朝丢掉了三要素。卡佩王朝与民融洽,曾尽力保持这三要素。在路易十三治下,为了战胜新教,建立了极权,那是封建主义所作的最后努力,八九年又回到我们祖先的宪政上来。

        佩库歇很欣赏这个见解。

        布瓦尔却感到此见解实在可悲,因为他先读的是奥古斯坦·梯耶里的作品:

        “你胡说什么法国呀!当时根本不存在法国,也不存在国民议会!加洛林王朝什么也没有篡改!国王们也没有免除各乡镇的捐税!你自己读读看!”

        佩库歇不得不服从明显的事实,而且立即在科学精确性上做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如果说查理曼大帝而不说卡尔大帝,说克洛维而不说克洛多维格便会自觉蒙受耻辱。

        然而,吸引他的还是热努德,他认为将法国历史的头尾衔接起来的做法十分精明,这一来,中间那一段就成了又臭又长的多余的东西。为了彻底弄清这个问题,他们开始阅读他们收藏的比谢和鲁的作品。

        然而他们厌恶序言夸张的词藻,那社会主义和天主教的大杂烩让他们感到恶心;而且过多的细节也妨碍纵观全局。

        他们求助于梯也尔先生的作品。

        那是一八四五年夏天,在花园里的葡萄架下。佩库歇站在一张小长凳上,用他那低沉的声音不知疲倦地朗读着,只在手指伸进鼻烟壶时才稍停片刻。布瓦尔口含烟斗听他朗读,两腿分开,长裤上端的扣子也绷开了。

        有些老人曾对他们谈起一七九三年发生的事;其中一些称得上是他们个人的亲身经历,这使他们平铺直叙的描述变得生动了。在那个年代,条条大路都挤满了高唱《马赛曲》的士兵。妇女们坐在大门的门槛上缝制帐篷。有时来一大群头戴红色无边软帽的男人,他们斜端着长矛,长矛尖上挑着褪了色的人头,人头的头发往下垂。国民公会高高的讲台下尘工飞扬,愤怒的人群尖声叫着“杀死他!”的口号。人们在中午经过杜伊勒利宫的水池时,可以听到碰撞断头台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像夯锤夯地。

        微风拂动着葡萄藤蔓,田间成熟的大麦一阵阵摇来晃去,一只乌鸫呜叫着。他们环视周围,品味着如此的宁静。

        从大革命一开始人们就未能相互理解,多么遗憾!倘若保王党人的思路能同爱国者一致,倘若朝廷最初行事更为坦率,而它的对手更少诉诸暴力,许多灾难就不至于发生。

        他俩就这个问题越谈越激动。布瓦尔思想豁达,易动感情,所以持立宪党、吉伦特派、乃至热月党人的观点;佩库歇属忧虑型,倾向专制,他声称自己是无套裤汉,甚至属于罗伯斯比尔派。

        他赞成处死国王,赞成最过火的政令和对至高无上的上帝的崇拜。布瓦尔却更愿意崇拜大自然。他宁愿向一位胖女人的形象顶礼膜拜,这女人从她的乳房里向崇拜她的人们挤出的不是水,而是尚拜旦葡萄酒。

        为了掌握更多的事实以支持他们各自的论点,他们又买了别的著作,如蒙加亚尔、普吕道姆、加鲁瓦、拉克勒代尔等。这些书矛盾百出,却难不倒他们。他俩各取所需,以捍卫自己的“事业”。

        这一来,布瓦尔就不怀疑丹东曾因提出足以毁掉共和国的动议而接受了十万埃居;而依佩库歇之见,是威尔尼奥要求每月领取六千法郎。

        “从没有听说过此事!你不如说说清楚,为什么罗伯斯比尔的妹妹得到路易十八提供的年金?”

        “根本没那回事!是波拿巴提供的。既然你这么看,那么你说,埃加利特死前不久有人同他秘密会谈,此人是谁?我希望重印康庞夫人《回忆录》中被删掉的那些章节!我认为王储的死有些蹊跷。格雷奈尔火药库爆炸死了两千人哪!据说,原因不明,真是蠢到极点!”

        因为佩库歇算得上了解内情,他把所有的罪过都一古脑儿推给贵族的阴谋和外国的金钱。

        在布瓦尔脑子里,“圣路易的子孙们,升天吧!”、凡尔登童贞女们的遭遇、以及人皮长裤都是毋容置疑的事实。他同意普律多姆提出的名单,整整一百万受害者。

        不过,他对卢瓦尔河自索米尔到南特共十八法里河段的河水被鲜血染红的说法倒进行了思索。佩库歇对此也表示怀疑,他们因而很不信任历史学家。

        在一些人看来,大革命是穷凶极恶的人制造的事件;另一些人却宣称它是气势恢弘史无前例的事。每一方的战败者自然都是殉道者。

        关于蛮族人,梯耶里论证说,研究当时哪一位君王好哪一位君王坏真是蠢而又蠢。为什么不用这个办法考察更近的各个时期?然而历史一定会报复史书中的道德观念;人们感谢塔西佗诋毁了提比略。无论王后是否有情夫;无论迪姆利叶是否自瓦尔米战役就企图反叛;在牧月,无论是山岳党还是吉伦特派首先发难;在热月,无论是雅各宾派还是平原派带头挑起事端,这与大革命的发展有何关系?大革命的根源是深刻的,结果也难以估计。

        因此,这场革命总会完成,总会成为它业已成为的那个样子;然而,试想想,国王当时如毫无阻碍地逃走了;罗伯斯比尔如逃逸成功,或波拿巴如被谋杀——这些偶然情况有可能取决于一个较少廉耻的旅店老板,一扇开启的大门,一个睡过去了的哨兵;那么世界的发展将会是另一个样子。

        对那个时期的人和事,他俩再也没有丝毫明确而有把握的想法了。

        要想对大革命进行不偏不倚的判断,就得阅读所有的史书和回忆录,所有的报纸和手稿,因为稍有遗漏就可能出错,一个错误会带来其他错误,以致无穷无尽的错误。他们遂放弃了大革命。

        然而对历史的兴趣既已产生,就需要为历史本身寻求真实。

        或许在古代历史中更容易发现真实情况?史书作者离当时的事件已经很远,他们谈史恐怕可以不带感情色彩。他们于是从好人罗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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