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大堆废话!”布瓦尔从第一章便嚷开了。
“等等,”佩库歇一边说,一边翻他们书架的下层,那里堆满了他们来到之前住在这里的老法学家留下的书,那是一位有怪癖的人,一位自命不凡的才子。
他搬开许多小说、戏剧,还有一本孟德斯鸠的书和贺拉斯的几本翻译版,这才找到他需要的书:波佛尔的罗马历史。
蒂特·李维把罗马的建立归功于罗慕洛。萨卢斯特则将此殊荣归之于埃涅阿斯的特洛亚人。按费边·皮克托的观点,科里奥拉努斯死于流放当中;若相信德尼的说法,他死于阿提乌斯·图卢斯的计谋。塞内加断言,贺拉修斯·柯克莱斯是凯旋而归;狄翁却说他腿部受了伤。拉摩特·勒瓦叶对别的民族也散布了同样的怀疑。
有人还对迦勒底人的古代文化,对荷马的时代,对琐罗亚斯德其人和亚述两帝国的存在持异议。坎特·库尔斯编了些神话故事。普鲁塔克揭露了希罗多德许多不实之处。倘若弗辛杰托里克斯曾撰写恺撒的评论,我们对恺撒也许会持别种看法。
古代历史因缺乏文献资料而使人感到模糊不清,而现代历史的资料却十分丰富;布瓦尔和佩库歇便转而重操法国史,从西斯蒙第的著作开始。
一个接一个的历史人物使他俩产生了深入了解那些人的愿望,甚至想管管他们的闲事。他们希望浏览一些人的原著,如图尔的格雷古瓦、蒙斯特勒莱、高明纳,所有姓名古怪或姓名听起来悦耳的作者。
然而不清楚事件发生的日期,所以各种事件搅成一团乱麻。
幸亏他们手头有迪姆舍尔的记忆术,那是一本十二开硬壳封面的书,书上有这样的题词:“寓教于乐”。
记忆术融合了阿勒维,巴里斯和冯奈格勒三家的方法。
阿勒维把数字转为形象,一座塔表示一,一只鸟表示二,一头骆驼表示三,以此类推。巴里斯以猜字谜的方式刺激想象力:一把有螺丝(vis维)钉(Clous克洛)的安乐椅代表克洛维;因油炸食品发出“希希”声,牙鳕鱼放进油锅里就使人想起希尔佩里克。冯奈格勒将宇宙分成许多房屋,每幢房屋包括许多房间,每个房间有四面由九个壁板组成的隔墙,每个壁板都有一个标记。那么,第一个朝代的首位国王就占据了第一个房间的第一块壁板。根据巴里斯体系,一座山(mont蒙)上的灯塔(phare法勒)可以叫作法拉蒙。再按阿勒维的建议将代表二的鸟和意味零的木环放在表示四的镜子上,就得出了四二零这个数字,正是这位君王登基的年代。
为了看得更明白,他们把自己的房屋,自己的住宅当作记忆术的基础,给每一个部分安上一个清晰的事件;对他们来说,院子、花园、住宅周围乃至全镇,除了方便记忆便再没有别的意义。郊野的界石界定了某几个时代,苹果树乃是系谱树,每个荆棘丛都意味着一个战役;全世界都变成了象征。他们在墙上探寻为数众多的逝去的事物,最终倒是看到了,但再也记不住那些东西代表的日期。
再说,那些日期也并不一定名副其实。他们从一本中学教材里得知,耶稣的生辰应当比通常认为的提前五年;希腊人有三种方式计算历次奥林匹克竞技会之间的时间;而拉丁人有八种方式计算新的一年;除了黄道十二宫、纪元和历法之差别产生的讹谬,还有同样多的原因造成谬误。
他们从对日期漫不经心发展成轻蔑史实。
重要的是历史的哲理!
布瓦尔未能读完博叙哀那闻名遐迩的演讲集。
“莫城之鹰简直是闹剧演员!他竟忘了中国、印度和美洲!可他倒有心告诉我们说狄奥多西是‘天下的慰藉’,说亚伯拉罕‘平等对待诸王’,说希腊人的哲学起源于希伯来人。他对希伯来人的关心让我不快。”
佩库歇赞同这个意见,他想让布瓦尔读读维柯的著作。
“怎能接受神话传说比历史真实性更真实的说法呢?”布瓦尔提出异议。
佩库歇竭力说明神话的含义,自己却在《新科学》里晕头转向了。
“你想否认上帝的意旨?”
“我不了解他的意旨!”布瓦尔说。
他们便决定托迪姆舍尔弄清诸如此类的问题。
教授承认他自己也正被有关的历史问题难住了。
“历史每天都在变。有人正在对罗马诸王和毕达哥拉斯的多次旅行提出异议。也有人攻击贝利萨里乌斯、威廉·退尔、直至熙德,由于最近的发现,熙德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强盗。但愿大家别再发现什么;研究院也该建立某种法规,规定必须相信的是些什么!”他在“又及”里还寄来了从多努的讲义里抄来的批评规则:
“援引民众的证词作证,那是有害的证据;援引了也不可能奏效。
“拒绝不可能之事。有人曾让保萨尼亚斯看萨图恩吞过的石头。
“建筑可能撒谎,例子:古罗马城集会广场拱门,在那里提图斯被称为耶路撒冷的首位得胜者,而在他之前庞培已征服了耶路撒冷。
“纪念章有时也骗人。在查理九世治下,造币用的是亨利二世时期的造币模子。
“别忘了伪造者的利益,以及卫道士和恶意中伤者的利益。”
按照此规则写史的历史学家很少,而所有的史学家都有捍卫某项特殊事业的动机,如捍卫某个宗教、某个民族、某个党派、某个制度,或为控制国王,规劝人民,树立道德典范。
另有一些硬称自己只平铺直叙历史的史学家,他们的身价也未必更高;因为谁都不能把一切说尽,必须有所选择。然而,在选择文献资料时,作者必然受到某种思想主宰,而思想又随作者本身的情况有所变化,所以历史永远不可能一成不变。
他们想:“这太悲哀了。”
不过,总可以确定一个主题,再追根溯源,从而作出很好的分析,然后在叙述时作些精简和浓缩,这种叙述就会成为对事物的概括,可以反映全部真实情况。佩库歇认为这样一件事似乎可行。
“你愿意我们尝试写一本历史书吗?”
“那再好不过!但是写什么?”
“的确,写什么?”
布瓦尔早已坐下。佩库歇在博物馆里前后左右走来走去,无意间瞧见了那只奶油钵,他突然停步:
“我们写昂古莱姆公爵的生平,怎么样?”
“但他是个笨蛋!”布瓦尔反驳说。
“那又何妨!处于次要地位的人物有时倒有巨大的影响力,这个人也许是事情的关键呢。”
书籍可能给他们提供有关的资料,德·法威日先生本人或他那些老贵胄朋友无疑也掌握着不少资料。
他们酝酿这个计划,并为此计划争论不休,最后终于决定去康城市立图书馆待半个月,作些研究。
图书管理员借给他们一些通史、小册子,还有一本四成有三成介绍德·昂古莱姆公爵殿下的彩色石印本。
他身上的蓝色呢制服完全被肩章、等级极高的荣誉勋章、荣誉勋位勋章的红色大绶带遮住了。高高的打裥领圈围住了他长长的脖子。他那梨形的脸周围被他的发卷和不算浓的拳曲颊髯框住,厚沉沉的眼皮,肥大的鼻子和厚嘴唇使他的脸部显出一种说明不了什么的的仁慈表情。
他们做完一些摘录之后,写出了提纲:
引不起好奇心的出生和童年。其太傅之一是盖内神甫——伏尔泰的敌人。在都灵曾被迫熔化一尊大炮,并曾研究查理八世的历次战役。因此,尽管年少,仍被任命为未成年贵族财产享有者军团上校。
一七九七年,完婚。
一八一四年,英国人夺取波尔多。他追随其后,在居民面前亮相。对公爵本人的描写。
一八一五年,波拿巴对他发动突然袭击。他立即召来西班牙国王,于是,土伦在没有马塞纳的情况下出卖给英国人。
在南方的作战行动。他战败了,但他应允归还国王——即他的伯父——疾驰带走的王冠上的钻石,因而获释。
“百日”之后,他同家人一道回去,生活平静。又过了多年。
西班牙战争。——这位亨利四世的子孙一跨过比利牛斯山,胜利之神便到处尾随其后。他夺取特罗卡德罗,到达赫拉克勒斯擎天柱,消灭了叛党,拥抱了斐迪南,然后回国。
一个个凯旋门,姑娘献上的鲜花,各省省会的晚宴,各天主教教堂的感恩赞美诗。巴黎人快乐得如醉如痴。城市为他设宴。剧院里唱着讽喻英雄的歌。
兴奋逐渐减弱。因为一八二七年在瑟堡通过赞助而组织的舞会并不成功。
作为法国海军大元帅,他视察了即将开赴阿尔及尔的舰队。
一八三〇年七月,马尔蒙元帅将国内发生的大事告诉他。他狂怒已极,竟用元帅的长剑刺伤了自己的手。
国王委托他指挥所有的军队。
他在布洛涅森林遇见一支前线撤回的分队,竟找不出一句话鼓励他们。
他从圣克鲁飞驰到塞夫勒桥。军队的冷淡。他却并未因此而动摇。王族离开特里亚侬宫。他坐在橡树下,展开一张地图,思考片刻,重新上马,经过圣西尔学院,命人给学生们带去寄予希望的话。
在朗布叶,卫队官兵互相道别。
他上船,从开始渡海到渡海结束一直病魔缠身。他军人生涯的终结。
还应提高桥梁的重要性。起初,他毫无意义地暴露在伊恩桥上;后来抢夺过圣灵桥和罗里奥尔桥;里昂有两座给他招致重大损失的桥;他的运气则在塞夫勒桥彻底结束。
对其德操的描绘。吹嘘他的勇气毫无意义,因为他的勇气搀杂了浓厚的政治色彩。他曾给每一个士兵六十法郎让他们抛弃皇帝;在西班牙,他曾竭力用钱腐蚀立宪党人。
他具有极大的克制力,所以同意了他父亲和埃特鲁利的王后共同给他安排的婚姻;在发出敕令之后他同意组建新内阁;还曾同意让位,以利于尚博尔公爵,总之,他同意大家寄希望于他的一切。
不过,他并不缺乏威严和决断。在昂热,他撤消了国民自卫军的步兵,因为这支队伍嫉妒炮兵,而且通过耍手段成为他这位王子殿下的卫队,以致他陷入步兵的包围,时时受他们挟制。不过他也谴责炮兵,因为他们是这场混乱的根源,而且原谅了步兵的过错。真可谓所罗门式的裁判,他的虔诚以他参加层出不穷的祈祷活动而著称于世;他的宽厚使他争取并获准赦免德贝尔将军,而这位将军曾拿起武器反对过他。
私生活的细节,王子的容貌:
在波尔加尔城堡,王子幼年时曾有兴致同他的兄弟挖了一个水池,时至今日还能看到这个水池。有一次,他去参观猎人的营地,向猎人要了一杯酒,而且为国王的健康干杯。
他在散步时喜欢自个儿数步子:“一,二,一,二,一,二!”
有人还记下并保留了他的一些话语:
他对波尔多人的一个使团说:“我没有去成波尔多,但使我欣慰的是,我能身处你们当中!”
对尼姆的新教徒说:“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祖先中最显赫的一位曾是新教徒。”
在大势已去时对圣西尔学院的学生说:“很好,我的朋友们!是好消息!有进展!好极了!”
在查理十世退位时说:“他们既然不要我,我愿他们好自为之!”
在一八一四年,他在最小的一个村庄经常说:“再也不要战争,不要征兵,不要集权。”
他的作风同他的言辞一致。他的声明尤其突出。
作为阿图瓦伯爵,他的第一个声明这样开始:“法国人,你们国王的兄弟到了!”
作为王子的声明:“我来了。我是你们历代国王的子孙!你们是法国人!”
在巴荣讷时期的议事日程上:“士兵们,我来了!”
在到处都出现背叛时,还有一个声明:“以不愧为法国士兵称号的气势继续支撑你们已经开始的战斗吧。法兰西正等待着你们这种气势!”
最后的声明,在朗布叶:“国王正同巴黎建立的政府协商,一切都令人相信,磋商即将达成协议。”
好一个高超的“一切都令人相信”!
“有一件事让我放心不下,”布瓦尔说,“那就是没有人提过有关他情感的事。”他们便在书页周围的边白上标出:“探寻王子的爱情!”
在他们要离开图书馆的当儿,管理员回心转意,让他们看了昂古莱姆公爵的另一幅肖像画。
在这幅侧面画像上,公爵还是胸甲骑兵团的上校。他的眼睛显得更小,张着嘴,平直的头发仿佛飘来飘去。
如何协调这两幅画?公爵到底是直发还是天生短而拳曲的头发?除非他爱俏爱到烫卷发的程度!
在佩库歇看来,问题相当严重,因为头发决定气质,气质决定人的个性。
布瓦尔则认为,不清楚一个人的感情其实就是对此人一无所知。为了弄清这两点,他们去法威日的城堡访问他。伯爵不在,这会延误作品的编撰。他们回家时十分恼火。
家门大开着,厨房里寥无一人。他们上楼梯;来到布瓦尔房里时他们看见什么啦?波尔丹太太站在房中间东张西望!
“原谅我,”她强笑着说,“我找你们的厨娘找了一个钟头,我为果酱的事需要她帮忙。”
他们在柴房里找到了厨娘,她正在一张椅子上熟睡。摇了她一阵,她这才睁开眼睛:
“又怎么啦?您老拿问题妨碍我!”
显然,他们不在时,波尔丹太太曾问过她一些问题。
日尔曼女人从迷糊中清醒过来,宣称她胃里不消化。
“我留下来照顾你们。”寡妇说。
这时,他们瞥见院子里有好大一顶布制的女帽,帽上的穗子动来动去。原来是旁边的农庄女主人卡斯提雍太太。她在喊:
“高尔居!高尔居!”
只听他们的小保姆从谷仓里高声回答:
“他不在!”
过了五分钟她才从那上边下来,两颧通红,情绪激动不安。布瓦尔和佩库歇责备她行动迟缓;她解开他们的护腿套,默默无语。
他们随即走过去看那只大立柜。
立柜的木片胡乱撒在面包房的地上;柜上的雕刻已经被损坏,柜门也断了。
看见这番情景,面对这新的受骗上当,布瓦尔强忍住眼泪,佩库歇打了一个寒噤。高尔居几乎立即露面,他陈述事实:他刚把立柜抬出去涂清漆,哪知一头乱跑的母牛闯进来把柜子撞翻在地。
“母牛是谁家的?”佩库歇问。
“我不知道。”
“嘿!是您把门大打开,像刚才一样!是您的错!”
再说,他们也不想为立柜跟此人打交道了:好长时间以来,他一拖再拖,老用空话哄骗他们。他们再也不需要他,也不需要他的工作。
这两位先生错了。损坏并不算严重。三星期以内就可以完全修复。高尔居一直把他们陪到厨房,日尔曼女人正好到那里为他们拖拖拉拉地做晚饭。
他们注意到,桌上一瓶卡尔瓦多斯酒四成喝掉了三成。
“显然是您喝的!”佩库歇对高尔居说。
“我!从没有!”
布瓦尔反驳:
“您是这屋里惟一的男人。”
“好吧!那么女人呢?”木工说着把眼睛斜了斜。
日尔曼女人抓住了他那一瞥:
“您不如说是我喝的!”
“没错,就是您!”
“毁了立柜的人兴许也是我!”
高尔居用一只脚跟转了一圈。
“你们难道没瞧见她醉了!”
两人大吵起来。男的脸色发白,满嘴挖苦嘲弄;女的满脸通红,用手扯着棉布软帽下的一绺绺灰白头发。波尔丹太太替日尔曼女人说话,梅丽站在高尔居一边。
老太太气炸了:
“那要不是让人恶心的丑事儿才怪呢!你们俩成天呆在小树丛里干什么,还不算夜里!你这个巴黎佬,吃有钱人老婆的色狼!你来我们主人家就是为了让他们相信你的骗人把戏!”
布瓦尔睁大了眼睛。
“什么骗人把戏?”
“我是说人家根本不把你们放在眼里!”
“没人不把我放在眼里!”佩库歇嚷道。
他被老太太的放肆激怒了,失望又给他的愤怒火上加油,他立即赶走老厨娘:她得走!布瓦尔当然不反对这个决定,于是,两人退了出去,留下日尔曼女人抽抽噎噎抱怨自己不走运,波尔丹太太则竭力安慰她。
晚上,他们平静下来之后,又把日间发生的事议论一番。他们寻思,究竟是谁喝了卡尔瓦多斯酒?那件家具是怎么毁坏的?卡斯提雍太太来叫高尔居究竟想要什么?高尔居是否糟蹋了梅丽?
“我们连自己家里发生的事都不清楚,”布瓦尔说,“而我们却想发现德·昂古莱姆公爵的头发和爱情如何如何!”
佩库歇加一句:
“还有多少更重大更难以解决的问题呀!”
他们由此得出结论,表面现象远远不够,还必须用心理分析加以补充。缺乏想象的历史是不够完善的。
“咱们还是弄几本历史小说来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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