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秋田修平到东京杉并区的大宫街,拜访了大西的家。
曾经有过一度相爱,恐怕这不是自负,那位女子至今还倾心于自己,而且似乎是专挑了一个丈夫外出的时候去拜访她,秋田心里并不是一点儿也不迟疑的。但事出有因,非去拜访她不可。
他故意事前不作任何预约就去了。第一次这么上门去见她,着实是很冒昧失礼的。万一,大西在家,就推说那天去电话,日本化成公司不让见面,有点儿怀疑才来的。秋田推测:大西在公司里搞什么机密的玩意儿,看来和前几天诊断的疑难病症有关。
虽说是朋友,也不一定会将公司的秘密轻易告人,还是不管他是不是在家,不让他有任何准备,来个突然造访,倒可能会得到点儿端倪也未可知。再说,也想见见久违的祥子。
此外,这也是秋田感到有点儿忐忑不安的原因:出于职业上的需要才不得不去,可在这拜访的背后,更多的是还隐藏着会见“昔日的女友”那种喜孜孜的心情。所以,大西如果在家,这次拜访就没多大的意思,还是但愿他不在家。
大西的家在大宫公园树林的后面,好像有让人感到主人不在家的那种静谧。祥子的父亲为新婚夫妇建造的房子是占地不到二十坪的一幢小平房,树林中飘逸着清香,越过爬满常春藤的围墙,能看见敷设着绿茵茵草坪的小庭院,座落在保留着武藏野自然风貌的杉并区尽头。让人感到这是一对相爱的年轻夫妇隐居在世上的“温柔乡”中。
秋田羨慕得有点儿嫉妒,只觉得心噗噗跳动,难以平静。按门铃,屋内传出了优雅的铃声,不一会儿,听到有人走近了大门的声响。
“哪一位?”在房子里响起了熟悉的祥子那平静的声音。
“我是秋田,大西在家吗?”
“哎哟!”一听出是秋田的嗓音,在屋内发出了有点儿惊愕的低呼声。“请稍稍等一下。”觉察得出她慌慌张张地奔回内室,不多久,又转回来开了门。
“让您久等了。”随着拉开门链,门开启后,祥子的娇美的容姿出现了。比起在大丸相见时略显憔悴,觉得要比过去的祥子更加雍容端丽,嘴唇上薄薄地抹上一层口红,使整个神态更艳丽动人。
就在刚才返回内室的那么一会儿,抹了口红,在轻轻抿拢的嘴唇上抹得淡薄均匀,娇美可爱。
两人在门口一直站着,互相好大一会儿对视着。秋田似乎感到时间已经凝滞了,祥子突然漾起微笑,含含糊糊地说:
“把客人晾在这儿了……快请进来!”
祥子“晾在这儿”这句话,大概也感到虽是很短的时间,但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不由忘记了时光。
“大西君呢?”
“他出差了,不在家,真不巧,请进!”兴冲冲的语气,催他进去。
屋内的大小,就像住宅区的三单元结构,充份地利用了有限的空间,具备现代城市住宅的典型特点。这房子经过精心设计,十分舒适。
秋田被引进了西式房间,面对着刚才透过篱笆窥见的庭园。从敞开的玻璃格子窗洒进来初夏的光照,使室内像晒日光浴那样,又明亮又暖意融融。
两人相对而坐,闲聊着,谈话里奇妙地感触到既有老朋友久别重逢时的那种亲密无间的感情,又掺杂着长时间来所产生的那种疏远感。
在交谈中,这种疏远感会像春天来到冰雪消融那般渐渐消除,但是也存在着另一个可能:昔日如此亲密的朋友,由于各人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中,形成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那么,失去了的友情决不会再复苏,两人将会抱着空虚怅惘的心情而分别。
但在他们的交谈中,觉得往昔的青春又复苏了。明亮和暖洋洋的房间,使他们两人的心跳得格外快,格外温暖。
“这幢房子真不错咧。”秋田想到自己住的那简陋的仅一间六畳的住房,不禁由衷地赞叹。
“并不那么好,住在这儿,也有许多不便呢。”
“这么说,不是要求太高了吗?眼下,一般职员用尽一生的力气也住不进这种房子啊。我‘这一辈子’只怕总是租房子住罗。”
“没那么回事儿,住房对人生幸福说来,不是必备的条件。”
说这话的时候,祥子明朗的表情上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霾,这恐怕是秋田的错觉吧。似乎世上的种种幸福都汇集于一身的祥子是不会有这种阴霾的。从敞开的窗子洒进的灿烂阳光中,秋田再一次仔细端详着祥子,却见到她那少妇的脸庞上闪耀着光辉。
秋田觉得现在该把来意告诉她了:“大西君去哪儿了?”
这才是来访的真正目的。提起这个问题,多少也可以松驰一下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去拜访一个年轻妻子的负疚之心。
“你特意来看他,可真不巧,他出差去了。”祥子遗憾似地回答说。
“出差?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不出所料,确实不在家。秋田竭力平静地把那天问日本化成中央研究所的话又说了一遍。
“八岳山那边,说是要比平常时间长一些,也没对我说什么时候回来,他本人怕也不知道吧。”祥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八岳山,出差到那么个好地方了。不过,那里可不会有日本化成公司的分公司或者工厂的啊。”秋田自言自语地说。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目光顿时严峻起来。
在那个奇怪的患者田部定一的谵语里,有一句:“看见有人站在八岳山顶上。”田部这句话并不全是谵语,此人就在八岳地区“某处”呆过。这个地方和大西出差的地点应该是一致的,正是大西研制的什么产品,或是副产品使田部发了疯。是的,肯定如此。
秋田的推理,以惊人的速度成立了。
“祥子。”
“嗯。”祥子面对着秋田那灼灼逼人的目光,感到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到八岳山的什么地方去了?”
八岳山,概括地说,是横跨长野、山梨两县,绵延起伏的火山山脉群,广袤无边。大西的八岳之行当然不是为登山而去,他的行踪该是在这连绵山麓中的某一个地方。
“专程出差,决不会去爬山的吧?到八岳的哪个地方去了?”秋田又说了一遍。
祥子在秋田的诱导下,无意中几乎要说出“清里”这个地名了,但又想起丈夫在临别前西三叮嘱:“无论谁来问都不能说出我的去向。”
“告诉秋田大约没关系吧。”祥子在心里嘀咕,但丈夫临走留下的话,似乎把祥子的嘴封上了。
这种夫妻之情,本人即便没感觉到,而仅以感情的好恶来衡量,实际上已经有一种无法分开的出人意外的粘附力。祥子对久别重逢的秋田,心里感到无法平静而激动不已。但是,丈夫不在身边,自己觉得仍不能拂逆丈夫的意志。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也没细问。我丈夫又没说。”
秋田一眼就看出她在说谎,他已经看到祥子嘴唇的嚅动,把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蓦地缄口不语,惶然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给你瞧见我的模样,真不好意思啊。”祥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所以又把目光抬起看着秋田的眼睛笑,边用手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腹部说。
她的目光格外妩媚,一举一动分明是为了扯开刚才难堪的话题。但让祥子一说,秋田这才发现祥子的下腹部隐约有些隆起,兴许是系了带子,穿着和服,不说确实也不会让人注意到已有身孕了。
秋田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被吸引了过去,他仿佛呻吟似地低低叫唤了一声,搔着头说:“我一点儿都不知道,真该向你道喜……那,什么时候生?”
“十二月。”
“男孩还是女孩?”
“那可不知道哇。”祥子被秋田慌乱中提出滑稽可笑的问题逗乐了,又说,“不过,我想要个女孩子。”
“为什么?”
“为什么吗,我也说不上。”
“大西呢?”
“他可没说什么,看来想要个男孩儿。”说着,祥子忽然变得一本正经地问:
“秋田,你还没结婚?”
“结婚?”秋田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捣了一拳。“我不结婚。”
“为什么?早晚总要结婚的啊。”
“不,不结婚。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了。”
“这……”祥子强作笑颜说:“别把大丸那晚的话一直搁在心里,人总有许多原因,才不能同意别人的要求。我现在是大西的妻子,以后也永远是他的妻子。你要是为了在大丸不接受我的情意而说的那些话所束缚,这就太傻了。我已经什么都不去想它了。咱们是没有缘份。所以,也请你早日确立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论男女,永远孑然一身,都是不正常的啊。”
祥子说着,目光变得深邃了。她当然不能坦率地说出,就是为了他才结婚的。如果他仍是孑然一身,埋藏在自己心底的爱情火苗是不会熄灭的。这次重逢,使自己感到分手一年多,想要努力地忘记他,都无济于事。只有他成了家,当了丈夫,在心中这执着的情愫才能渐渐熄灭。这也是最后的一点希望。这样也尽了自己作为大西妻子的本份。
“我的这个隐衷,他是否理解?”祥子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和她所爱慕的男子相对而坐,她的目光却凝视着远处。
针叶林带的积雪已经全部消融,透过水灵灵的刚萌出嫩芽的树梢,依稀望得见夏季自会花草茂盛的山峦。高原上已经开满了杜鹃花,暖风中带来了花香和绿叶的清香味儿。极目远望,树林尽里头,雷雨时的湿气氤氲,笼罩着反射的新绿,闪耀着明亮的光辉。在嫩绿的树梢穿行的小鸟,倏然停止了它们的合唱,四周又恢复了一片宁静,但耳边却仍回荡着音乐般的啁啾声。这是充满着活力的静谧。高原正在孕育着充满阳光的夏天。
远方,祥子仿佛见到了丈夫的身影,沐浴在初夏灿灿阳光中的高原的一方,一个人正埋头在研制那个“不能公开的产品”。这一切只有自己的妻子才知道。不,也正是妻子才能体会到这种孤凄和寂寞。
“要是在大西出差的时候分娩,怎么和他联系?”正沉浸在远处景色中的祥子耳边响起了秋田的声音。
“打电报去清里嘛。”祥子差点儿说出了口,但又仿佛看到大西正在向他呼喊:“别说!”
“通知公司,由他们联系吧。”这并不是倾心于秋田修平的那个女人的话,而是作为忠实于大西的妻子的回答。
“祥子,”秋田又追问说:“你是知道大西的行踪的,请告诉我吧。”
“我真的不知道哇。”
“你在骗我,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要隐瞒呢?”
“为什么你那么想打听?”
被祥子一反诘,秋田顿时语塞。他自认为祥子一定会说的,所以对这个问题毫无思想准备。
“嗯,为什么?”祥子又追逼了一句。
除了开诚布公别无他法了。秋田直勾勾地盯着祥子说:“那么,我说出理由,你就告诉我好吗?”
“请说吧。”
秋田把几天前诊断的一个奇怪患者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祥子由于暖洋洋的房间以及与秋田重逢的喜悦,两颊潮红,这时却转成苍白,表情也呆滞起来。
“从检查的结果来看,这个病人的肾与肝的功能都受到严重损害,呼吸器官上出现恶性浮肿溃疡,也许有癌变的危险。还有,虽然是一时陷于带暴力性的精神错乱,也说明他接触过一种非常危险的有害物质。究竟是什么物质?那人又吸收了多少?倘若量极少而形成这种症状,那么大量侵入会有什么结果呢?另外,还会有什么后遗症出现呢?由于资料不足,这些问题都还不清楚。”
“按你说的,和大西的研究有什么关系?”
“还不能肯定。从过去日本化成公司发生过不少职业病的历史和这个公司的态度以及这次大西的秘密出差等情况来看,可能有一定的关系。”
“……”
祥子紧咬着嘴唇,不吭一声。
“祥子,你没看见那病人可怕的精神错乱,就说是一时发作吧,也是很惨的。幸好病人家属报告得早,能及时观察洽疗。这种带暴力性的精神错乱,很可能引起恶性犯罪。而且复原以后,记忆力全都丧失了。在这种精神错乱状态下,就是杀了人也不算有罪,受害者死得就更冤枉了。也许大西就在制造这种危险的物质。如果不及早制止,就会使人类陷在危险之中。”
“……”
“不过,大西也未必就是制造这种东西的。日本化成是个大公司。也许是其他部门在制造。情况就是这样,你不想弄个水落石出吗?”
“……”
“即便不是大西搞的,在这个公司里当工程师,总该知道吧。只要稍微透露一点儿,我们就可以找到治疗的办法。现在,我们是束手无策,只好向大西打听了。”
“……”
“祥子,求求你!你就别把自己当成是大西的妻子,为了挽救众人,请告诉我!”秋田站起身来,双手抓住祥子的肩膀用力摇晃着。
祥子整个身体仿佛失去了自主,听任秋田摇晃,可她的心也在激烈地动摇:“大西真的在制造这么可怕的东西吗?要是真的,无论如何也要叫他罢手。”
“旗野,我求你了。”秋田唤出了祥子的原姓(日本习俗,女子出嫁,改随夫姓)。这样唤她,是不把她当作大西的妻子,而把她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人,向她倾诉自己的要求。
“好吧,这一切让我来告诉他。”祥子刚想启齿把大西新的工作地点说出来,忽然觉得腹内一阵躁动,这不是皮肉的颤动,而是感到从体内深处发出来的。祥子还以为这是肠子的蠕动,不一会儿又一次感觉到了,才领悟到这就是“胎动”。
“啊!”祥子不禁叫出声来。
大西就在这里生存着,两个人血肉的结晶,孕育了新的生命,现在第一次使我感到他的存在。一阵莫大的喜悦向祥子袭来,只有快做母亲的女性才能尝到这种欢愉!
她用惊喜的目光注视着那稍稍隆起的腹部,新的生命就藏在这里面,不断地成长。现在,又第一次把新生命存在的信息传给了母亲。大西送来新生命的种子,就在这腹内生根,茁壮地长大。
“大西就在这里!”祥子的脸色迷惘,眼睛顿时失去了光泽,变得模糊起来。
“祥子!”秋田对祥子突然变化的表情大为吃惊。祥子就像全没听见秋田的呼唤,仍旧恍若在梦中一般。
“旗野!”秋田又用原姓喊她,这才使她如梦初醒地站立起来。秋田注视着她,仿佛她成了镜中人,可空而不可及。蓦地,她又俯身凑近秋田,倒使他有些惶然不知所措了。
“秋田,对不起。”祥子仍是一副茫然的表情,但口气变得十分坚定。“请原谅。我已经成了……”祥子顿时住了口,朝秋田深深地一瞥说:“我已经成了……大西的妻子。”
虽然嗫嗫细语,但秋田什么都明白了:一番苦心,前功尽弃。
她已经不是先前的旗野祥子,而是大西祥子,是为大西孕育生命的一个年轻母亲。
在一个当妻子又做母亲的女子面前,别的男人任何倾诉,也不会奏效的。秋田知道已经失去了探听事实的机会。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有着青春时代甜蜜的旧情,在夫妇现实中的纽带面前,也是无能为力,微不足道的。
他怀着败下阵来的心情,告别了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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