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田修平在去大西家访问后,过了将近一星期,获得了一次短期的休假。
他收拾了一下简单的登山行装,从新宿乘上了中央线的夜车。是不到登山的季节呢,还是这天离周末尚远,去山岳的夜车里登山的旅客寥寥无几。
这对他倒挺合适。好久没去山里旅行了,沿途可以听听晶体管收音机的眘乐,又不受山路上登山者成行的干扰。秋田并不想学那种清教徒式的正统派登山运动者,好不容易得到这宝贵的休假,想领略一下在山中踽踽独行的情趣。
车票买到茅野。并不是非去茅野不可,而是列车到达那里正好是天亮时分。
从茅野翻越八岳山脉的一座峰顶到达小海沿线的一个车站,这就是这次登山旅行的整个计划。大西一定就在这绵延不尽的八岳山脉中的某个地方。不过这次有限的短期休假里,是难以找到他的踪迹的。
只要见到大西,就要让他停止再去研究这种极可能造成灾难的有害物质,也想从医学角度来发现对那个未知症状的治疗方法。对事业的炽烈追求,始终是他的兴趣所在。
虽然毫无线索可循,但既然在八岳山脉中漫游,总有与大西邂逅相遇的可能。
即便往返徒劳,一无所获,但那具有高山风貌的火山峰峦,以及周围大片林带,山麓怀抱里的湖泊、牧场、极目远眺那连绵起伏的群山,这一切都是秋田喜爱的景色。曾经为了避开攀登最高峰时大批熙熙攘攘的登山者,秋田同大西一样,很喜欢登上这个山区。让高原的暖风吹拂着,透过树梢遥望山上的残雪。想起这情景,秋田不禁心旷神怡。
倘若在山里能遇到大西,一定要拉他站到这山的峰顶。茫茫远山,靑烟缭绕,此时此刻互诉衷肠,兴许能恢复往日的笃情厚谊呢。
秋田抱着这样的希望启程,但是他的期待落空了。第二天清晨,带着凉意的雨滴敲击着车窗,昏暗的黎明中,秋田在简陋的车站等候一路汽车。八岳山一带被浓密的雨云笼罩着,烟雨濛濛,好似把自己心中点燃的那点儿希望的火苗全浇灭了。
银座的酒吧女郎竹本香澄,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旅程。从新宿信步登上了火车,在中途的小渊泽车站又迷迷糊糊地换乘小海线的高原列车。因为她觉得那个地名很有趣。
列车沿八岳连绵起伏的火山群驶往小诸,从车窗望去,绮丽的高原景色不断展现在眼前。但香澄丝毫没有被这美景所吸引。对要走绝路的人来说,景色好坏都无所谓了。但求找到一个没有人干扰,能静悄悄死去的地方就行。
香澄在不大的松原湖畔一个萧索的小客栈里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下起细雨来了,就在这凄冷的濛濛细雨中,香澄向山上走去。山路渐渐陡峭,也不知何处是尽头,大概是昨天在火车里无意中见到的那覆盖着白雪的尖削的峰顶吧。
越往上,树林更茂密,山路也更狭窄。这里环境倒很适宜,不过横竖是一死,趁自己还有余力,上吧。香澄受这个愿望所驱使:岖崎曲径何处是尽头?是昨天在视野里偶然留下那山色瑰丽的形象呢?还是想离开那个令人憎恨的男子越远越好呢?也许这两种原因都有。她以自己都感到惊奇的力气,在烟雨朦胧中,往深山走去,走去。
从客栈里借来的伞不知掉到哪里了,全身上下淋得湿透,寒气透入,手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但双脚迈出了连自己也不相信的步伐,在险峻的山路上一步一步往上行走。
三年前,竹本香澄从日本内地的一个小城市,加入了集体就业的队伍,第一次来到东京。最早在上野的一家西餐馆干活。刚到东京,心中充满了憧憬,拼命地干活。那半年中,每天干完力气活,总是累得腿也抬不起来,但是一个月的报酬,竟然够不上买一张回故乡的飞机票。一气之下,辞掉了这份工作。报上登载新宿酒吧的招工广告,跃入了她的眼帘。她具有一双流盼泛波的眼睛,凝脂似的肌肤,又是个天真无邪、涉世不深的少女,使客人们耳目一新,因此备受赏识。香澄在顾客的捧场声中,渐渐发现自己生来有股吸引男性的魅力。这样就有可能进入银座,获得更多的收入。银座那是“夜蝴蝶”的发源地,光凭姿色是很难吸引顾客的,仅以美貌和媚态来随便应酬一下,是不能使客人满意的。在这种银座第一流的酒吧里,坐下来只喝点儿兑水的威士忌,加上服务费,一万元左右的钱就这么如流水般地花掉了。这里的酒吧女郎也需要经过严格的职业训练。
香澄起先认为客人来这里,无非是追求下流的刺激,但后来又觉得他们也是对世事迷茫无所寄托。客人各有不同,但这一点却是绝对无疑的:他付多少钱你就该为他付出与代价相当的服务。
有的客人看来十分气派,但在“报酬”上面是十分计较的。他们手头的大方,也正是为了得到他们想获得的东西。
香澄来了以后,发现称为第一号的酒吧女郎长得并不美,也没有妖艳动人的魅力。但香澄了解到她们有个职业上的秘密——不断地积累谈话资料。香澄生就有股不肯服输的劲儿,于是她也拼命地开始这种积累。除了香澄生就的丽质外,她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武器”:她有比常人更强的记忆力。香澄过去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强,在学校里的成绩不错,那是由于自己的记忆力好的缘故。但学校的学习成绩并不一定就能和社会上的工作能力相提并论。可是这会儿,在积累谈话资料上,记忆力却帮了她的大忙了。首先,客人来过一次,姓名就绝忘不了。这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当然客人们也就纷纷指名要她出来作陪。再说,作为女人的最有效武器——“姿色”,自信也并不是比不上别人。香澄来了半年后,很快擢升为第一号酒吧女郎。不用说,这肯定会招来老同行们的猛烈反击,但在她的实力面前,也只好暗自认输。
为店里获得最多利润的人,自然成为店内的女王,这是铁一般的法则。它把无论多么根深蒂固的老传统和论资排辈观念都砸得粉碎。在这一点上,这个世界是和相扑场上给少数获胜的相扑力士挂上白星一样。终于,香澄稳操胜券,坐上了首席,客人的等级也高了,簇拥在她身边的都是“一流人物”,她可以从中挑选任何一个腰缠万贯的阔老。
那时,她犯了个大错误,她恋爱了。恋爱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恋爱的对象。他名叫大原良一,今年二十七岁,是个普通的小职员。按他的收入,是进不了这种高级酒吧的。他在一家大公司的营业部工作,有一次陪顾客来酒吧,和香澄相识了。大原面颊痩削,有一张薄而红润的嘴,带有一种玩世不恭的聪慧,深深地吸引了香澄的心。大原也是一见钟情,不久两人就在外幽会,第二次约会接了吻,第三次以身相许,第四次就谈结婚。女人一热恋,就会把种种打算都抛到一边,香澄放走了她身边的那些人和可以使她青云直上的机会,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大原身上。
不过,和大原结婚也同样可以说是走进了幸福的乐园。虽说是第一流的酒吧,但总还是个酒吧女郎,相比之下,大原倒是第一流公司的职员,只要放弃对金钱的追求,大原也是个不错的爱人。
大原也把香澄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真挚地爱她。如果说第一次相会还是以客人和酒吧女郎的身份来交际,那第二次约会的时候,他们相互之间就已经把对方当作一个“爱人”来看待了。他们俩打算在这年五月结婚。要是让大家知道了,在酒吧这种地方,多少总有点儿不大方便,所以两个人的来往很秘密。香澄心里怀着憧憬,为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一个劲儿地做准备。
“我的辞职书什么时候交上去?我想先在一个安静的郊外公寓租套房间,以后再搬到住宅区去。要是人家知道我是个酒吧女郎,会不会给良一的前途带来影响?不,决不会的,我不是那种没一点儿本事的人,决不会比哪个良家女子差。让大家瞧瞧,我一定要成为到哪儿也不会给丈夫丢脸的大原夫人。就像山内半一(是日本古代一名武将,其妻子曾倾囊相助,为他购买了一匹良马,后立战功受封赏)的妻子那样,做个贤内助,帮助良一让他当上经理。”香澄的梦漫无边际,想得真远。
一天,大原郁郁不欢地来看香澄。
“嗳,我想咱们先不要孩子,就两个人享受一下生活的乐趣。”
“啊。”
“一间房还是太小了,租两间吧?”
“唔。”
“来参加结婚仪式的人都是自己亲戚,尽量悄悄地办吧。不过,新婚旅行是咱们一生都忘不了的纪念,痛痛快快地花点儿钱去旅游一下吧。”
“是啊。”
香澄沉浸在自己编织起来的美梦中,对大原这种暧昧的态度竟毫无觉察。本来,大原也不是那种爱叨叨的人。
“香澄!”大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终于开了口。
“什么?”
香澄抬起头,洋溢着幸福的目光,正与大原的视线相遇,只见他的神态与往常不同,今天的眼神里没有往日那种明亮和温暖,倒像看一件什么东西似的瞧着她。
“怎么啦?今天你的神态好怪呀?”香澄被大原反常的目光吓了一跳,顿时,她的声音也变了。
“这……”他的喉咙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想还是再等一等吧。”
“等一等?等什么?”
“就是……嗯……咱们的婚事。”他好不容易把这句话吐了出来。
香澄沉默了好久。她不知道大原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到了这个时候,真对不起你。结婚这件事,我想等一段时间再说。”大原见香澄长时间默不出声,就把话说明白了。天并不热,可大原的额头上却渗出了汗珠。
“那好哇。”香澄终于领悟了他的意思。虽感到十分沮丧,回答却意外地爽快。“那么,推迟多少日子?”
从大原的公司情况来看,也不得不把婚礼的日子挪动一下。他是个大公司的营业员,日复一日地处在激烈的销售竞争之中,稍有怠懈和失着就会被淘汰的。
贸易行业中出类拔萃的人,在白刃相交的商业战中,为了压倒竞争的敌手,这不得不牺牲自己个人家庭的生活,要是不能适应这一点,从根本上来说,就没有取得当他们妻子的资格。
香澄平时已经有了这种思想准备,这次对大原提出的要求,也就很爽快地让步了。
“那么,你打算延迟到什么时候呢?”
“这,这个嘛,”大原喃喃说,并用手背掠去额上渗出的汗珠。“不是延迟,我的意思是,咱俩的事,就算了吧。”
“算了?”香澄一下子惊呆了,微张着嘴发愣。
大原抓住这个时机,一口气地说了出来:“我爱你的这颗心一点儿也没变,这是真的。我甚至可以对神灵起誓。但是,我老家的父母知道你的职业,说什么也不赞成。还说,如果非要结婚,那就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光这些倒也罢了,我们公司的头头们也知道了这件事,‘酒吧女郎这种娘们……’对不起,这不是我说的,是我上司说的。还说什么下属如果娶个酒吧女郎,那就有损公司的声誉啦。我是个吃人家饭的职员,要是得罪了上司,我在公司里的前途就全完了。再说,你知道,一个职员光有本事还是不行的,必须是能力加上关系和运气。这些总和的份量可不轻啊。实力在这个总和里只占极少的一部份。无论在哪个讲究实力的社会里,这不过是表面见到的。掌握人尤其是职员命运的,就是这个总和。对一个职员来说,违反上司的意志等于失去了职业。即使不被解雇,那你这一生就永远别想出头了。”
“……”
“请你理解我的话,法律上的婚姻,确实只要两人情投意合就行。但是,在现实中就行不通。咱们并不是在无人岛上结婚,咱们的周围是无数人组成的一个社会。而且,结婚的双方也要为这些人所承认,为社会所接受,才能生活下去。要是违背了社会的意志,先以两个人的意愿结了婚,开始的时候,也许还可以维持,长此以往,最后终归要被社会抛弃。咱们不能光凭一时的冲动行事啊!”
“一时的冲动?”一直默默听着大原说话的香澄,蓦地,把目光射向了大原,把大原搞得有点儿下不了台。
“我不是说咱俩要结婚是一时的冲动。我是说,作为社会的一个成员的婚礼,总希望能得到众人的祝福。这样,结婚就绝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双方都有自己的社会地位,各有各的亲属,还有不同的血统门户。何况,从此两个人要永远共同生活下去,与此相比,婚前的交往不过是一个瞬间。这么重大的结合,只是以瞬间的冲动……不,不是冲动,是相互间的吸引……当然,这不是指咱们,我是打心里喜欢你的……但,这以后的漫长岁月……”
大原滔滔不绝地刚说到一半儿,香澄就不再听了。不,并非不听,而是她已经失神落魄了。在这里的只是她的躯壳,她的魂早在大原讲到一半儿的时候,就从她的躯壳中飞了出去。香澄的眼睛还在望着大原,但她什么也没看见。大原的面容就像在水面上晃动着的影子,在她眼前不断地晃啊,晃啊。只听他唠叨什么“结婚”啊,“总和”啊,“冲动”啊,那些难以理解的词儿。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在眼前的这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她也曾在心里疑惑过,但那段日子里,她宛如在天空中飘荡。
“这件事咱们再好好谈谈吧,绝不要胡思乱想啊。”大原见香澄毫无反应,感到十分尴尬,说完就耷拉着脑袋走了。
香澄仿佛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这时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给她留下一个难忘的印象。往日挺拔精神的高个子的大原,今天像受家室所累的人那样变得佝偻畏葸起来。
他走了许久,香澄好容易才恢复神志:“啊,大原良一原来是这么个男人!我在酒吧做事,他又不是这一两天才知道。两人只要真诚相爱,无论什么都挡不了的。说什么身份啦,职业啦,这些都和本人的品格没有直接关系,也绝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婚事……说这些好听的不正是他?又说选择终身伴侣并非一定要花那么长时间来决定,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瞥,就能心心相印,说这些话又曾几何时啊!”
奇怪的是,她心中并没有怨恨、忿懑,只感到难以排遣的孤寂。到今天为止,自己所依托的支柱,突然间倾倒,好似一下子坠入了昏暗的空间,无所凭藉,寂寞、孤单。
几天后,香澄从大原那个公司里的一位客人口中得知,他和公司负责人的小姐一见钟情订了婚。香澄就好像听天气预报似的无动于衷。听完这个消息,因为心里早有准备;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的。
“那家伙也真精明,自从给那位小姐看中以后,就处处小心,过去参加公司出面的交际应酬,真是满不在乎,现在连这也躲之唯恐不及了。公司的交际中要是有香澄小姐那样的美人在旁伺候招待,那一心攀龙附风的心计,不是一场空了吗?这家伙是‘李下不整帽’呢!”
“这叫‘李下不整冠’吧?”
“啊,是吗?反正意思也差不离儿。”这个客人莞尔一笑。倒不是因为让酒吧女招待给纠正了这句中国谚语的错误有点儿不安,只是到现在才看清了大原唯利是图的处世哲学。他在公司里的地位,在大原之上,可是由于大原当上乘龙快婿之后,一定会超越过他的。这对一个职员来说,绝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香澄觉得虽处在酒吧的客人和女招待喧闹戏笑声中,而自己却被分隔在另一个世界里,宛如游离在暗淡的灯光之外,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幸好那位客人正与同座的另一个女招待聊得起劲,香澄自己却沉思起来:
原来,大原良一是这么个人哪。结婚——男女都只有一次,那么神圣的誓约,连这都可以当作“交易”,他的这个“交易”换得的代价会得到多大的擢升呢?这么做就能往上爬了吗?他的奢望和梦想竟然是这么渺小?他拜倒在裙钗之下,利用她作为进身之阶,在公司的范围内为了争得小小的胜利,仅一席之差,他就出卖了神圣的爱。原来,男人的梦想和野心竟然是这么卑下和微不足道吗?
她觉得大原良一这个人真可怜。他为了满足卑劣的野心,出卖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或者虽说十分卑微,但他被外表粲然发光的那个“名利的诱惑”一时目眩神荡了。然而,现在香澄已经没有想劝他清醒过来的劲头了,她对大原已经没有一丝儿热情了。但真正眼花缭乱的不是别人,怕是她自己吧。那才是大原的真面目,而她却像所有欢喜徒有其表的男子的女人一样,自己也被他的假象所迷惑。也就是说,若是早点儿看透他的本质就不至于有今日之事了。而香澄却要去劝一个原本头脑清晰的男子醒悟过来,这对他来说,岂不太可笑了吗?
醒悟的该是香澄自己啊。
她深感孤寂,尽管她并不想承认因此而引起的空虚感。她像赤裸着全身,让一股冷风把心都吹寒了。这是曾经被大原占有过的心。即使那是一个败絮其内的冒牌货,但它总能填满心中的空间。如今失去了它,那就留出了空隙,有了替代来填满心灵空间之前,就要出现一个深渊。大原尽管是件赝品,但它曾占据了那么大的空间。正因为如此,香澄就在这突然被打开的深渊中丧失了稳定的情绪。
“今天晚上香澄小姐怎么尽喝闷酒?”
“怎么啦,今晚姐姐真怪呀。”
香澄坠落在深渊中无所依托,就借酒来排遣心中的郁闷。客人和新来的女招待瞧她这副神态大为吃惊。
“麻先生,送送我吧。”将近十一点了,快到打烊时间,香澄还是缠住这个客人不放。
“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啊。”那个被叫做麻丸松的客人,脸上却露出了与他口里说的完全不同的表情。能获得护送一流酒吧间第一号女郎回家的权利,对客人来说简直是一种受宠若惊的“恩准”。要只是把一大批女招待一个个地用车送到家,那不过是做“冤大头”;而在夜深之际,一个喝得烂醉的美人指名要他护送,这才是个偷香窃玉的好时机呢!
丸松喜出望外,叫了辆自己公司里雇下的出租汽车。从他的表情看来,显得很谨慎,还虚应故事地相邀别的女招待一起乘车。
酒吧营业结束以后,那是酒吧女郎们的自由了。尽管是家挂着高级招牌的酒吧,但毕竟是寻花问柳的场所,决不会去得罪客人的。在营业时间以外,表面上也禁止女招待和单个客人交往,实际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佯装不见。而且,这种交往正是女招待的一项可观的收入。
在午夜前后,银座的酒吧和酒楼都打烊了。街上顿时人声嘈杂,出租汽车都坐上了客人和女招待。有些手腕的女招待都搭乘了客人的便车。多数女招待顺顺当当地到了家,也有少数女招待就和客人去开房间度良宵了。
得益的是客人还是女招待呢?这要视情况而定。常常成双作对地共乘一辆车的客人和女招待,往往会成为去女招待家宿夜的常客。
打烊以后,搭国营电车或公共汽车回家的人,大都要在午夜两三点钟以后,才睡到床上安歇。
“香澄小姐,你家在原宿吧?”
“带我到哪儿都成。”香澄醉得舌头都不好使了。
丸松在车子里拥抱着香澄,发出了得意的微笑,就像渔翁钓到了一条大鱼,低声吩咐司机说:“去千驮谷。”
香澄醒来了,喉咙干渴得像火烧一般。
凭着枕边映照的粉红色淡光,找到了放在一边的水壶,仰起头拼命地灌了些水。冰凉的感觉从咽喉直透胃底,神志才渐渐地清醒过来。从酒吧出来以后的事,也清晰地记起来了。想起搭上丸松的便车以后,驶到烹饪旅馆停下,就被带进了这个旅馆。以后……她蓦地回头瞧了瞧旁边。“啊!”不由得低低呻吟了一声。
脑海里迷雾缭绕般那种可怕丑恶的事不是梦,证据就在身旁。透过粉红色灯罩射出的朦胧光线,照见了紧挨着自己睡在床上的那个男人。微微翘起的小鼻子上一个个毛孔都清晰可辨。这是个满足了的男人的睡态。这男人喜出望外,把到手的美味细细地品尝、贪婪地咀嚼以后,睡成这副蠢态吧。男的睡得越死,睡态越粗鄙。而体格的粗壮,也就更显示出香澄曾被无情地蹂躏过的情景。
香澄在清晰的光线照射下,不忍看自己的身体。这是个被兽欲玩弄之后留下了斑斑痕迹的肉体。由于酒醉,虽不能清楚地记起当时遭奸污的下流情景,但却像从梦魔中惊醒过来,还留下惊心可怕的模糊印象,使人难以摆脱。
原属于大原的身体就这样被玷污了。这能使自己的空虚在一瞬间得到充实吗?这如同一个漂流在荒岛上的人,明知喝了海水以后,只会带来更加难受的干渴,而又不得不喝下眼前的海水一样;明知这么做并不能弥补自己心灵的空虚,只是无法忍受眼前的空虛而求一时的麻醉罢了。
腕上的手表无情地记录着“失去”的时间:将近五点了,不久就要天亮。由于这种旅馆有完善的封闭性装置,将外面的光线完全遮断了,室外也许已经天亮了吧。丸松还在酣然大睡,香澄小心地不让男的发觉,轻轻地钻出被窝。看到那个男人丑陋的睡态,快要使她呕吐了。
几小时以后,这个男人将全然像常人一样,在社会的“棋盘”中作为一只棋子活动起来。一夜得到的“营养”补给,也许会变成精力的来源,给公司带来更多的收益,而且还作这男人的风流史上加上一笔重要的记录。女人的贞操,不过只有这么点儿价位啊。
也可以说,如同海水只能解除一时的干渴一般,而这个男子即便是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也能填补一下香澄的空虚心灵。但是,这以后将变得更加空虚的心灵,又如何来填补呢?
香澄宛若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一样,在初照大城市的金色的朝霞中行走。叫住了驶过的一辆早班出租车,要司机“去哪儿都行,请开到最近的火车站。”来到了新宿,在站台上正好有一列去长野的普通列车停着,她就信步上了这列火车。
“咦?”在离山顶不远的南佐久一边的草原上,秋田瞧见迥异于山色的一样奇怪的东西,他不禁皱了皱眉头低低地叫出声来。
从汽车翻越不了的山麓那边,不断下着雨,虽不太猛,也不算小,密密地洒落下来。兴许是山高的缘故,瞑瞑之中感到离苍穹很近。在细细的雨丝里,增加了微微的光亮。这也是在初夏季节下雨时才具有的银白色的光亮。是不是在原始森林的小径中长途跋涉以后,广阔无垠的草原突然跃入眼帘而造成这种错觉呢?
一无遮掩的草原上,急骤的大风刮碎了均匀的雨帘,变成疏密相间的花纹,顺着风向移行。这里正是八岳山尽头丸山和茶臼山之间的山坳处,叫麦草岭,十分荒芜。横贯八岳火山山脉的山岭很多,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人迹罕至的夏泽岭。八岳山特有的茂密林海中,像梦幻般在你眼前展现了一片草原,使那些在针叶林中昏暗的小径上踽行的旅客,略感凄寂的心情得到无上的安慰。山岭并没有特殊的景色可以向你展现,人们只在遍山漫行的时候,才不知不觉地顺着山势的起伏迈进了这无名的山岭。阳光下,使山岭增添了莽莽苍苍的姿色,但今天却躲在凄冷的白茫茫中不见真面目。
细雨濛濛的草原像是褪了色一般,在这褪了色的景色里,斑点似的现出了一个红点,被秋田见到了。
这一红点与周围色彩不同仅可辨认,但实在太小了,所以并不特别显眼。加快步伐走近一看,才辨认出好像是个人,不由得想:这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要真是个遇难者,就会夺走这次难得的山中旅行的喜悦。果然不出所料,他的预感应验了。秋田不仅仅是个发现遇难者的人,而且作为一个医生开始了营救工作。
虽是初夏,但在海拔二千多米的高山上的雨还是寒冷砭骨的。遇难者由于长时间在冰凉的雨水中淋着,瞳孔已经放大,呼吸也开始微弱了。如果躺在这里,用不了二三十分钟,生命就将濒临绝境。瞳孔对亮光还有一些反应,庆幸的是身体还有微温,这样就有生还的希望,必须立即抢救。幸好这个遇难者年轻,身体似乎还健康,新陈代谢也旺盛,会很快产生热量的。倘若采取果断、适当的措施,估计完全能得救。
秋田把遇难者径直背到一间无人居住的小房子里。这房子在草原尽头的山岭上。当前最要紧的是先点起火。小屋的泥地上砌成的坑炉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秋田从背包里拿出饭盒煮起热水来。还从小屋里拣了一些旧脸盆和空罐头,盛满了水排列在坑炉旁。他手脚利索地把这些事都做完,就来照看遇难者。躺在炉火边的受难者的身上不断升起了热气,这是让雨水湿透的衣衫受到炉火的烘烤,蒸发出来的水汽。
秋田面有难色地瞧着这个遇难者,她是个年轻的女子。犹豫片刻之后,秋田就果断地开始脱去了她的衣服。衣裳好像紧粘在身上,秋田这时恢复了他当医生的那种铁石心肠,毫不犹豫地把衣服一件件剥了下来。一两分钟以后,那年轻女人就像去了皮的水果,赤裸裸地躺在炉火边。不知是受到火炉的烘烤,还是由于受冻,那种肤色就如洗过热水澡一般,全身呈淡淡的玫瑰色。隆起的丰满胸部和柳条般的细腰,柔美的曲线直伸展到壮硕的下腹,匀称婀娜的体态,使人不禁瞠目惊视。那女子的年龄有二十一二岁。
秋田开始将四十度左右的温水,无一遗漏地浇遍了女子的全身。空的容器又盛满水放在坑炉边。附近恰好有个积水坑,这对那女子真是件幸事。趁着烧水的时间,用毛巾擦身。冻僵者如能浸在四十五度左右的热水中,效果最好。但在这无人的小屋里,到哪儿去找澡盆?就这也是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急救法了。
竹本香澄苏醒了,由于发现得比较早,秋田又是医生,终于把香澄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起先,香澄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很反感。当她恢复知觉的时候,衣服已经被穿好了,但穿得乱七八糟,也不分内衣外套,胡乱穿了上去,一看就知是被人脱掉过的,而且穿得糟透了,连扣子都没扣齐,裤子也没穿好。眼前没有别人,只见一个男子一声不响呆呆地蹲在坑炉边烧火。一定是这个年轻男人干的!他不仅偷看了自己的肉体,而且一定还用肮脏的手恣意玩弄过自己富有弹性的肌肤。如此推测下来,香澄对秋田也产生了类似对丸松一样憎恶的感情。
“嗳,你醒啦,就这么躺着别动!你还虚弱着呐。”秋田见香澄想要站起来,立刻制止她。
耀眼的光线从窗口和无数的缝隙里射了进来。已经是早晨了,雨似乎也停了。在这斗室里也能感受到雨后初霁的清晨生意盎然。
“真是个好天气啊,像昨天没下过雨一般。”秋田像是压根儿没注意到香澄那憎厌的目光,毫不在乎地一面说着,一面去打开了窗子。一股冷空气直冲进来,只觉得喉头一阵刺痛。
“饭马上就煮好了。怎么样,一起吃吧?红旸、牛肉还有罐头蔬菜。我把带来的东西全扔进去,做成了这个菜粥,起名就叫‘大杂烩’。吃这个可长力气哟!”秋田微笑地说。他侧迎着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站着,侧面的轮廓中,他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闪烁着好看的白光。这和五十多个小时以前,在千驮旅馆里看到的丸松那小鼻子上一个个粗粗的毛孔,感觉完全不同。这时候,香澄开始凝视若秋田这位救命恩人,心中泛起了一股感激之情。更难得的是,他丝毫也不提及关于遇难的前因后果。
“救助者有权利来发掘被救助者藏在心底的隐秘,要是追根刨底问个没完没了,真是太使人难堪了。可这个人用他那什么都理解的神情和充满温情的目光,静静地守护着我,不只是被雨水浇淋的身子,连我都万念俱灰的心也隐约地感到阵阵暖意。可我却认为他的手玷污了我,这太对不起他了。”由憎厌转为感恩的同时,香澄深感自己无地自容而羞愧难当。
“我怎么办呢。”她不禁低声地叹息说。
“你怎么啦?”秋田追问。
“不,”香澄慌了神。“我这模样难看极了吧。”
“唔?”倏忽之间,秋田没搞懂香澄的语意。懵了好一会儿才破颜一笑说:“我是医生,病人的模样,我可不管。”
“啊,您是大夫?”
“是的,你是我的病人。去留意一个病人的模样那才怪了。”
“原来是这样。”
随着秋田明朗的笑容,不知不觉,昨天还充塞在心中的对生活绝望的念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到底是由于昨天那场雨水的冲刷呢?还是眼前这位救命恩人的举动,香澄也不想再去深究了。
“怎么样,一起下山到松原湖去吧?”吃完饭,秋田问。毋庸置疑,救助人当然要把遇难者送回“人间”。秋田无意中这么想,那是因为香澄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遇难者(她曾经是个万念俱灰、自寻短见的人),已经完全复元了。对秋田说来,她已经“变成了”漂亮的女伴。
一走出小屋,四周澄彻明亮,几乎使人目眩。雨水把一切都揩拭了一遍,近处小山的每道襞纹都历历可辩,远山也几乎移近到面前来了。山上镶嵌着的残雪,闪耀着银白色。早上初升的太阳,以它无可阻挡、无限慷慨、宽容大度的气魄,洒下了润泽的光芒。在山中旅行,朗朗朝阳恰恰晓示了那个“早走早到”不可更易的法则,告诉他启程已经稍稍晚了点儿。但是,因为“拣”到了香澄这位美丽的女子,又是下山往回走,所以,秋田对这个铁定的法则也只好通融一下了。
“你看,这景色多么壮观!”秋田眯缝着眼睛说。“活在这么美好的世界里,可不能轻忍地去死啊。”说这句话的时候,秋田双眸中的笑意顿时消失了,宛如训谕什么道理,凝视着香澄。
“果然,他已经知道了底细,我不是遇难,而是来自杀的。”香澄寻思着,刚要避开秋田的视线,秋田的目光又充满了宁静的笑意说:
“咱们慢慢走吧。”
他俩在雨后的寂静的山路上,往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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