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的吼声在高阶的意识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游行队伍、群众的愤怒口号声和交织在一起的火焰、催泪瓦斯与挥舞着木棍、角铁的混乱的打斗场面。
几年前的10月21日,国际反战日那天,在东京都爆发了各学校学生与警方的机动队之间的剧烈冲突。
后来学生们翻了汽车,放火焚烧,并从地上拆除砖石进行投掷。还有的学生找来木棍和角铁与警方发生殴斗。
在暴乱中,人们都沉浸在发泄的快感中,以至许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进行这场暴乱。似乎引起暴乱就是目的。
自己一直站在一边看着成千上万的人“活跃”着。许多记者纷纷把照相机对准了群众。着火的警车、爆炸声、形成人墙的学生构成了一个个混乱的场面。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个场面。站在这些群众前面的是号称要推翻现体制的“斗士”。他们号召大众从“昏睡”中清醒过来,投入到改变现体制的斗争之中。
他们要改变当前的制度,要建立新的制度。他们自称是改变世界的英雄。
但他们要群众同他们一道建立的新制度到底是什么样的?新制度又会好在哪里?
没有能力、没有物质基础、也没有才能的学生不能盲从潮流而行动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一场“青春之祭”。这时的年轻人血气方刚,充满了虚无的幻想,加上对现实的不满而常常成为暴动的“急先锋”。
那天夜里,东京都内各学校发生的暴乱阻塞了道路,国铁和私铁都陷入了瘫痪。银座、新宿等区域全都丧失了城市的功能。
学生们抓住警方一时的漏洞而对城市进行大规模的扫荡,终于酿成了一场恶战。学生们无论如何“乱”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就是学生们“找死”警方也不得“杀害”学生),因而事态越闹越大。
下午5点左右,一股激进的学生约300来人冲到了国铁的新大久保站附近,并闯进了国铁的新宿车站内。
等在那里的警方机动队立即和学生们发生了冲突,在瓦斯和石块的交织中有不少学生受了伤,机动队员也有被打伤的。还有的无辜行人被伤及。
随着学生们的被捕,“放火烧新宿”的口令传达到了学生之中。新来的学生队伍和参加反战运动的工人使混乱局面愈演愈烈。
不少群众也期望着最终会发生什么。平时的一些不满也被学生的蜂起而点燃了。
似乎学生们早就知道进行这样的举动警方不敢伤及学生,因此更加肆无忌惮、异常兴奋起来。
大伙儿很快就燃烧了起来。路面被大火烤得火一样烫。渐渐地自己也仿佛融入到了火中一样,融入了一场惊险电影之中,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构的世界,自己成了电影中的主人公。
如果真的向前跨一步,自己就不是今天的这个样子了,也许就成了新闻人物。
那天夜里,高阶也作为一名群众来到了新宿,他期望会发生什么。当时他是学生,但没有加入到暴乱之中去,他打算以旁观者的身份静观事态如何发展。
他站在新宿车站的东口,看着游行的学生队伍和机动队发生着冲突。
“打!打!!”
群众中不断地传出这种疯狂的口号,双方已经混成了一团,但训练有素的机动队一声号令马上形成了一体,迅速驱赶着游行队伍,顿时群情激昂,开始使用各种工具还击机动队,但机动队却不敢回手。
随着天色的昏暗,游行队伍的不满也达到了极点,并开始向机动队投掷石块,而机动队仍然保持着严整的队形试图驱散游行队伍。
高阶和他们一起随波逆流,因为他也渐渐地被这股“激情”所吸引,身不由己地“加入”到了游行队伍之中。
在混入的这伙游行队伍行进中,一名学生模样的人向警方投掷了一只燃烧瓶,正巧打在一名警察身上并且着起了火,于是一直保持“沉默”的警方一下子“爆发”了。机动队一声令下开始攻击游行队伍。看热闹的老百姓见状也一下子全逃散了。
顿时游行队伍中有人就受了伤。他们便使用一切可以使用的工具与机动队进行了厮打。石块、瓶子乱飞;机动队也向游行队伍呈水平发射催泪弹。现场一片混乱。学生、百姓和机动队员全打成了一片。大家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刺鼻剌眼的瓦斯味中到处乱窜。
混乱中,学生仗着年轻气盛,拼命和机动队拼打起来,同时还不断有老百姓加入到游行队伍中,还有的人把机动队打过来的、没有爆炸的瓦斯弹又向机动队投回去。顿时,石块、瓦斯弹四处横飞。高阶也不得不被混战卷了进来。
“扔这个!”
混乱中有人塞到他手里一件什么东西让他扔向机动队:是燃烧瓶。也许游行的学生看他什么也没有干吧。
于是他便按学生说的朝机动队的警察扔了过去。但他扔向的不是警察,而是一名游行学生。他穿了一件和警察相似的黑色制服,因此在性急之中没有分辨出来。
当他发现时燃烧瓶已经扔出去了。随着“糟糕”一声,燃烧瓶击中了那个人,并且顿时着起了大火。那个人浑身上下都是火,而周围的人却高声尖叫起来。着火者立即倒在地上翻滚着企图压灭火,但不料火势越来越大。
周围的人只是尖叫,什么忙也不帮。当然是唯恐火焰伤及自己,还有不少人立即向周围散去。
“水!水!”
高阶大声喊道。但谁也不知道这会儿到哪儿找水。这时,烧焦的头发和指甲的味道已经飘了过来,肯定烧到了皮肉。被烧着的人不停地求救。
当他滚到马路中央时,突然站了起来,猛然发出了类似野兽一般的嚎叫。刹那间火焰又大了一些,全部包围了他的全身,然后他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此情此景像烙印一样牢牢地印在了高阶的脑海里,经过的时间愈长,这个情景居然愈清晰。
高阶被卷入这场暴乱中,并烧死了一名群众。出身于山阴这个小城市里一名小商贩家庭的高阶,认真读完了中学、高校,父母认为他是可造之材,便极力鼓动他去东京上学。还最终为他凑足了学费,送他上了东京的大学。
他集全家的希望于一身,在东京的大学里拼命学习。大学里上课是三四百人的大教室,教授使用麦克风讲课,用的是十多年前、发了黄的讲义。老师机械地重复着书本上的知识,使高阶大失所望。
这里的大学已经不是探讨真理的场所,成了制造公司员工的加工厂。
教授和学生之间也没有任何对话和交流的机会。教授平淡无奇地讲着十多年重复的课程,学生们则把教授看成是麦克风,然后忠实地去做实验、期末考一个成绩,然后按分数被各大公司录用,如果成绩理想的还可以进入一流的公司。
从大学时起,他们就像被送入了传送带一样。学生就是“产品”,教授就是操作工人。他们的责任就是把学生放到传送带上面,然后按动电钮,数十年如一日地“加工”和“产品”。有英语车间、也有历史车间,还有经济车间、文学车间、法律车间、理工车间和医学车间。学生又像零件一样,而老师则是装配工人。
零件与装配工之间没有感情,只有矛盾。零件组装后送到各个公司,装配工则因此拿到工资。
成品的优质获得的工资就高。当然大学的费用也就水涨船高。一旦高于正常大学的百分之六十的学费后,学生心中的积怒便爆发了。
以反对学费上涨为导火索的学生运动迅速发展到了政治运动。他们高举的标语上显赫地写着“反对学费上涨打破车间教育”。他们高呼着口号,使用木棍、角铁、燃烧瓶甚至手榴弹向政府开战。他们在运动中发泄了心中的不满。
但是高阶不希望卷入进去,他是来大学圆梦的。他本能地认为这种作法给社会带来的只是倒退的作用。
任何制度、制体都有不完善的地方。学生高喊的口号是激进的,是青春期能量的过度积蓄。所有的运动都不能以破坏国家的现有体制而随意进行。
学生的暴乱最终在警察的盾牌前退却了。他们的革命脱离了广大民众的愿望,只是海市蜃楼、昙花一现。
高阶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一时的燃烧是不可能持久地坚持下去的。仪式一结束,人们马上就会清醒过来。清醒后又会感到无度的空虚。
尽管他明白这个道理,那一天夜里他还是去了新宿。那是由于他无法忍受荒凉感情的寂寞难捱,他想靠近燃烧来温暖一下他冷冻的心。
这是他想忘记的记忆,但却像刻在了脑子里一样无法除去。他想把自己变成一台榨油机,把这令人苦恼的记忆压榨出去。然而他做不到,时时被这件事所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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