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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深夜的造反

        

        对这次意想不到的重大收获,味泽非常兴奋。归途中,当他走到杳无人迹的田野时,忽然窜出五六个眼冒凶光的彪形大汉,把他团团围在中间。

        “味泽岳史是你吧?”

        满脸凶相、不可一世的小头目以威吓的口吻说。味泽默不作声。

        “你老上这儿寻摸什么!”

        “……”

        “你没耳朵?!”

        “你要再为井崎那档子事到处串,可别说对你不客气!”

        “你们是中户家的吧?”

        “听着!井崎的事早就了了!你这个局外人不要没事找事。”

        “莫非有什么怕人刨根问底的不光彩事不成?”

        “少费话。趁早撒手,这对你有好处!”

        “撒不撒手,这是我份内的工作。如果你们问心无愧,我倒要说你们少插嘴!”

        “拿嘴说你不懂的话,那就让你的皮肉尝尝味道!”

        小头目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凶恶的狞笑。其他的人霎时间杀气腾腾,缩小了包围圈。

        “慢着!”

        味泽说着,向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不想让皮肉遭殃,那你就从此罢手,别再像狗似地到处寻摸!”

        “我是不想让你们皮肉遭殃!”

        味泽的态度突然变了。方才还像被一群猫围着的老鼠,现在却丢掉了弱者的伪装,赤裸裸地露出了比猫还凶猛的利爪和獠牙。

        中户家的这群无赖看到味泽突然变色,感到不知所措。但同时,味泽话语中所含的莫大侮辱,又气得他们血气上撞。味泽面对着中户家的这五个无赖,心想,看你们再逞威风,以前还没有一个人胆敢这样出口侮辱你们。

        “你说什么?!”

        “我不想让你们皮肉受苦!”

        “你懂我们说的意思吗?”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不要再作无味的争辩吧!”

        味泽虽被五个无赖围着,却面不改色,而且话音反倒很轻松。不过,他的整个身子就好像变成了凶器似地蕴藏着强大的杀伤力,凝成了一股所向无敌的杀气,镇住了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的这伙无赖的嚣张气焰,这伙无赖毕竟也都是些富有经验的家伙。

        他们看得出味泽的杀气,决不是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的杀气,而是一名久经沙场的格斗士的杀气。

        他是用驯顺的草食动物的假象,掩盖着肉食猛兽的獠牙,暴徒们马上畏缩了。这时,远处传来了孩子的叫喊声,好像是一个年幼的女孩在呼喊什么人,这个声音让味泽想到了长井赖子,分明是另一个孩子的声音,可他总觉得是赖子在喊他。

        味泽身上的杀气,犹如气球泄气一般,霎时间冒了出去。这头肉食猛兽马上变成了草食动物。中户家的无赖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干掉他!”

        小头目一声令下,五名暴徒一拥而上。任凭暴徒们拳打脚踢,味泽丝毫也没有抵抗。由于丝毫没有抵抗,使得暴徒们甚至打都打不起劲。

        味泽倒在地上。暴徒们用沾满泥土的靴子踢他、踩他。他横躺着,像是地里的一块土坷垃,身上被唾上了唾沫。

        “好啦。到此为止吧!”

        小头目终于开了腔。正因为他看得很清楚,方才味泽在一瞬间露出獠牙时那杀气并非寻常,所以对这种令人莫名其妙的毫不抵抗,也觉得很泄气似的。

        “嗨嗨!他妈的,是个光耍嘴皮的家伙。”

        “从今以后,不许你再说大话逞能。”

        味泽的毫不抵抗,使暴徒们越发飘飘然起来。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欺负那些毫不抵抗的软弱无能的人。

        “今天,就这样饶了你,如果再不听话,下回就要你这条狗命。”

        小头目留下威吓的话扬长而去。

        味泽惨遭暴徒们一场毒打,浑身剧痛,意识快要模糊不清了。他勉强打起精神,开始思索这次袭击他的意义所在。

        这群家伙明目张胆地进行了挑战。前一次的袭击,他们没有明确说出袭击的理由,而这次却十分露骨他说出“不许再管井崎的车祸事件”。这是不打自招地供认了在井崎车祸事件的背后,隐藏着揭穿了就不好办的见不得人的情节。而且,他们是毫不掩饰地透露出这点,不打自招地供认在井崎车祸事件背后有着见不得人的地方。

        这种自信可能来自认为尸体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坦然心情和对味泽的蔑视。也许他们依仗着警察也是他们的同党。

        “你伤得不要紧吧?”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强打精神,睁开青肿的眼睛一看,原来是方才那位年迈的老农在担心地低头望着他。

        朋子急忙赶来了,她看到味泽挨打的惨状,一时吓呆了。

        “不要紧,只是伤了点表皮。”

        为了使她放心,味泽强作笑脸。他的眼皮肤红肿,牙根也活动了。

        “他们真够毒辣的呀!”

        “不过他们已经明确地宣战了。”

        味泽把遭受袭击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他们满有信心啊!”

        “是啊!可是他们又害怕调查。如果能明确河童津工程有违法勾当的话,那么,搜查也就容易多啦。”

        “这件事,让我来调查一下试试看。”

        “不,这很危险。他们对我已经袭击过两次了,下次说不定该袭击你啦。”

        “我是新闻记者,如果有人妨碍采访,施加暴行的话,即使那些与他们穿连裆裤的警察,也总不能置若罔闻吧。”

        “那怎么会知道呢?对我的袭击,他们是通名报姓的,但是,他们还有暗地伤人的一手呢!”

        “也许他们认为如果不通名报姓,就不能让你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袭击你。”

        “可是,他们已经通名报姓了,假如下次要来袭击你的话。即使不通名报姓,我们也会明白为什么遭到袭击。”

        “我明白了!是要百倍警惕。不过,你为啥一下也不抵抗呢?”

        “啊!”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你竟会一点也不抵抗,你劲儿很大么,你要是认真跟他们斗,也不至于轻易地被他们毒打得这么惨。”

        “咳!体力毕竟是有限的。即使对自己的力量多少有些信心,如果对方来两个人,那就对付不了了。就是那些拳师和柔道的高手,在火枪面前,也是无能为力的,像电影惊险话剧中的主角那样子是办不到的。”

        “就是一条小小的虫豸,在临被踩死之前,还要抵抗一番呢,你连虫豸那番抵抗都没有,莫非有什么原因不成?”

        为了解救朋子,味泽曾在转瞬之间,制服了三个流氓。但是,他的这种力量在中户家一再向他大打出手时却完全不见了踪影。那次,别人挨打时,他竟不理朋子的苦苦哀求,从现场悄然溜走了。

        “没有什么原因,不过,我对打架斗殴生来就害怕和厌恶。这次也是因为始终没有伸手反抗,才这样轻轻地过去了,如果冒然一伸手抵抗,也许早被他们弄死了。”

        “……”

        “看来,你还记着那天深夜我同他们格斗的形象。那天晚上,就像我多次说过的那样,为了搭救你,我完全失去了自制力,这应该说是个例外。人若是一旦失去控制,有时会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地产生出力量来。”

        “不,我不认为是那样。那天夜晚的味泽,分明也是你自已而绝不是另外一个人。味泽,你一定有什么原因才把自己真正的力量隐藏起来了。”

        “怎么说好呢?”

        “得啦,得啦,反正是为了搭救我,你才拿出了真本领,如果我再遇难,你还会搭救我的。是吧?”

        “我也不一定总在你身边。”

        “那就是说,如果在身边的话,就一定会搭救我吧。可是现在,你还是不肯把自己的本领亮出来。”

        朋子这么一引诱,味泽竟然不打自招,弄得闭口无言了。

        

        朋子来到味泽的家里,只有赖子一人在看家。她问赖子:

        “爸爸还没回来?”

        “嗯!”赖子点点头。瞪起一双圆圆的眼睛望着朋子。这双眼睛,仍然是迷茫无神,视线虽然的确冲着朋子,但是,视线的焦点却已越过朋子,游荡在远方了。

        “喂。这是给你的点心。”

        当朋子把来时在街上买的点心盒递给她时,赖子的眼睛闪闪发光。只在一瞬间,露出了儿童的天真稚气。但是,当她吃点心时,目光还是向远处呆望着。

        “可别吃的太多,不然连晚饭都吃不下去了。”

        “嗯!”

        赖子乖乖地点点头,连忙把点心盒收拾起来,她的动作非常幼稚。她的智力指数很高,不过,记忆的障碍,也许给她的成长多少带来些影响。

        据味泽讲,赖子曾一度丧失的记忆力正逐步恢复。

        看来赖子跟味泽很亲昵。放学回家后,她一个人就这样闷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等味泽回来。在这段时间里,这个女孩也许正在自己所想象的世界里漫游。她是不是正在拨开笼罩着的浓雾,拼命地寻找过去记忆的路标呢?

        朋子伸手看看表。对赖子说:

        “让我再等一会儿吧!”

        味泽的家,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味泽的住房是一套两间卧室带厨房的单元房,房间的陈设大致还算齐全。但是,这也并不能掩饰他和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两人生活的寂寞景象。房间拾掇的相当整洁,可是,这样又显得房间过于空荡。对于他和一个义女组成的这一连最小家庭也算不上的家庭来说,即使房间的面积仅仅只这么大,也还显得有点太宽敞了。

        朋子突然想到自己将要填补这个家庭的空缺时,双颊顿时一片绯红。对于未来的生活,她和味泽已经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共同心愿,剩下的只是实现这一美好的愿望。赖子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看样子,她并不讨厌朋子。

        “上学有意思吗?”

        朋子问。

        “可有意思啦!”

        据说赖子的学习成绩在学校是中上等,她说话也越来越接近于标准语了。

        “快上中学了吧?”

        “嗯。”

        赖子点点头,然后还是用那在远方游荡的眼神朝朋子望着,可能是在瞧着朋子,可是,她那双眸子的焦点却飘忽不定。

        “赖子,你在看什么?”

        “我见过姐姐。”

        “啊!前几天,你也这样说过呀。”

        “是啊,我愈瞧愈像见过你。”

        赖子的目光落在朋子的脸上,朋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赖子,你不是说想不起来吗?”

        “一点一点地我想起来了。在姐姐的身旁,还有一个人。”

        “是爸爸、妈妈吧!”

        “不,不是,是谁我不认识。”

        “你想起爸爸和妈妈的样子来了吗?”

        “不,这个人不是爸爸和妈妈,他是从外地来的。”

        “外地来的?!莫非是……”

        朋子紧张地屏住了气。赖子莫非见过犯人的面孔?

        “赖子,那你想一想是什么模样。”

        “一张白白的脸,像个高个子怪物,没有眼睛,也没有嘴。”

        “你再好好想一想,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男的。”

        “穿的是什么衣服?”

        “绿西装。”

        “穿着绿西装的男人是和姐姐在一起吗?”

        赖子点点头。

        这个穿绿西服的人莫非就是杀害赖子双亲的强盗?

        “那个穿绿西装的人,个子高不高?”

        “记得他个子挺高。”

        “胖不胖?”

        “好像不胖。”

        “他手里拿着什么?”

        “不知道。”

        “他跟你讲了些什么?”

        “不知道。”

        “你不是和那个人在一起呆过好多天吗?”

        “我不知道!”

        “来!你要仔细注视那个人的面孔,你肯定会想起什么。那个人在姐姐的身边做什么事了?”

        由于背后有动静,赖子的表情突然变了。

        “爸爸!”

        也不知道味泽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已经站在了她俩的身后。

        “啊,你回来啦,我一点也没注意到,请原谅。在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来这儿打扰了。”

        朋子忙不迭地准备要站起来,可是,味泽连瞧也不瞧她一眼,背过身板着面孔对赖子说:“不好好用功学习怎么上得去!这样下去的话,你连中学都考不上。”

        味泽的表情从未见过有这么严厉可怕。这时,朋子觉得从味泽那里感到一种不祥之兆。

        他把赖子撵到隔壁房间之后,便以素日那种温和的神色面对着朋子。不过,朋子已经明白方才味泽转瞬之间露出的那副阴森可怕的脸,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刚才我到主顾们那儿跑了一趟,让你等了好久,对不起。我这就给你沏茶。”

        “茶呀,让我来沏吧,因为我不想随随便便进你的厨房。”

        朋子慌忙站起身。

        “别客气,就像在你自己的家里一样。”

        味泽的口吻带有几分怨气。

        是谁在客气呢,朋子想这么说,但又把话咽了下去。她觉得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未免有些轻浮。

        离吃晚饭还稍微有一段时间。他俩隔着朋子带来的点心,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有点头绪了。”

        朋子呷了一口茶,首先开了腔。

        “是河童津的违法勾当吗?”

        “是啊。你所听到的,毕竟不仅仅是传闻。”

        “那么说。市政府也打算插手河童津的河滩了……”

        “不只是市政府,就连建设省也和这件事有牵连。”

        “建设省?!”

        “现在的建设大臣,通过资金这条渠道,已经和大场一成串通一气,羽代市的建设局,也是由那些和大场家族有联系的人把持着。”

        “建设省是怎样跟河童津的工程挂上钩的?”

        “河童津的河滩,约有六十公顷土地。其中四十公顷是国有土地,余下的二十公顷是民用土地。这四十公顷的国有土地,在明治二十九年以前,也是民用土地。但是,旧河道法施行后,国家无偿地把这些土地收归国有了。收归国有之后,也还承认本人享有土地耕作权,但是,由于长年的大水冲刷,尽管是肥沃的良田,如今也只能种些桑树。现在正在施工的这条河的堤坝工程一完工,它就不再是河滩地,而要由建设省来进行废河处理了。”

        “通过废河处理,会给河滩地带来什么效果呢?”

        “这么一来,根据河川法的种种限制,如土地的占有或土地形状的变更,新建筑物等的禁令,就会被统统解除了。”

        “经过废河处理的河滩地,按理说,应该归谁呢?”

        “应该卖给那些享有土地耕作权的人。但是,建设省好像是瞒着当地的农民,悄悄决定,把河滩地卖给了大场家族的公司平安振兴工业。于是平安振兴工业就提前下手,去说服那些享有耕作权的人,并到处用花言巧语订合同,要他们等废河处理后,把民用土地那部分的所有权和国有土地那部分的耕作权转让给平安振兴工业。据说,收购价格是:民用地的所有权,每坪为三百元;国有地的耕作权,每坪为一百元。”

        “三百元和一百元?!太坑人了吧!”

        “可不是!真坑人!人们纷纷说。平安振兴工业为这次收购,投入的资金是五千万元左右,可是,等堤坝工程一竣工,地价将猛增到二百亿元。”

        “什么?从五千万元增到二百亿元?这究竟是多少倍呀?”

        他一时脑子里还没算出这项巨额猛增款的倍数。

        “四百倍呀。他们简直是贼。”

        “难道农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事吗?”

        “在堤坝工程动工之前,平安振兴工业就把这些土地统统买到手了。”

        “照这么说,提坝工程一开始就是跟建设省暗中合谋才动工的喽。”

        “只能这样认为。建设省是主管修改河道工程的机关,在羽代河的治水工程上,它处于指导、监督、支持羽代市的地位。当归还河滩地时,他们理应事先告诉旧地主人。这时,如果宣布堤坝工程近期即将开工的话,地的主人们一定会估计到地价将要上涨,而不同意公司收购。建设省不见得不知道这项工程,所以即使说他们是同谋,他们也无话可说。”

        “归还国有地这一点,可能是因为他们早已知道在河滩中筑一道正式河堤之后,将会导致废河处理的缘故吧?”

        “是这样的。如果还是原来那样的河滩地,当然要受到河川法规定的约束,决不能随便归还。所以,当建设省发出归还预告时,明明知道修筑正式堤坝这件事,但是,为了平安振兴工业的利益,他们一直保持缄默。”

        “正式堤坝工程开工后,有的地主也知道自己受骗了,跟他们闹了起来。”

        “反对派的领导是丰原浩三郎的儿子。此外,好像还有那么几个人,但这些人遭到中户家的恫吓后,也就不吭声了。”

        “朋子,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稍微再证实一下后,我准备给报社写一篇稿子。”

        “报社会给登吗?”

        “要是从正面来报道的话,当然会遭到编辑的扣压。不过,编辑也是有派系的。要是在报纸的最后版快要封版时,把稿子交给爸爸生前栽培的、现仍在报社工作的编辑的话,就有登出来的希望。最后版的份数印刷的多,又是在县中心地区发行,所以,它的影响力也会大。”

        “《羽代新报》要是抢先登出这条消息,那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那番景象现在似乎已经浮现在我的眼前了。”

        “河童津堤坝工程的违法勾当如能得到证实,井崎明美的尸体也就容易找到了。”

        “也许还会找到井崎明美之外的其他人的尸体。”

        这种想象使朋子感到毛骨悚然,但是,当她想到要揭露国家和市政府狼狈为奸的违法勾当时,便兴奋起来,忘却了恐怖。

        

        “浦川先生,我想跟您说点事。”

        社会部的编辑——浦川悟郎听到朋子招呼他后,马上就意识到朋子想要对他说的话,是在社内不便启齿的。

        “出来一会儿吧。”

        浦川点了点头。两个人走进离报社不远的一家茶馆,面对面坐下后,浦川说:

        “这儿可以吧?”

        “您这么忙,耽误您时间了。”

        “不,没什么,工作告一段落,正想喝杯茶呢。”

        浦川悟郎是一位从越智任社长时就在报社工作的老职工。由于老实温顺,不轻易发表自己的见解,所以,在越智派惨遭清洗中,幸免于难,一直幸存到现在。

        《羽代新报》已经成了大场家族的御用报纸。在社内,浦川虽然已经变成个苟且偷安的人,但是从他对朋子的诡秘的言词举止中,可以看到他对大场一伙的怨恨还没有完全消除。

        “令尊要是看到我这副狼狈相,想必会感到寒心吧。”

        浦川乘着大场派的人不在场的工夫,向朋子道出了心事。

        “说实在的,我也确实没有脸见老社长。社长一手培养的那些社员,都一个个地离开了报社,唯独我一个人还在靠敌人给的一碗饭苟且偷生。我已经丢掉了离开报社的机会。”

        浦川似乎把那些越智派的硬骨头部下纷纷离开报社之后,自己还在这里苟延残喘看作是“不义”。挣工资的人一旦失去机会,以后是不能轻易辞职的,就好比坐上一辆前途叵测的车,虽说去向不明,下车吧,眼下也没有另外可搭乘的车,因而也只好索性坐下去。

        “您也别怪自己,就拿我来说吧,不也是靠着敌人的一点慈悲生活着吗。”

        朋子安慰他说。

        他俩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如同落入敌人手中的俘虏那样彼此之间的同情感。

        ——也许浦川能想出办法,把这篇稿子登出去。

        朋子暗暗把希望寄托在浦川身上。

        当然,要想把这稿子登出去,浦川作为责任编辑,必须有个精神准备。这也许会使他不得不离开报社。但是,朋子已经知道,浦川正在寻找一个索性离开报社的机会,这事将给他提供这个机会。问题是怎样才能从总编辑和整理部的眼皮底下蒙混过去。

        地方报纸最后版的封版时间,比全国性的报纸要迟些。这是为了在全国性报纸未送来之前,利用这段时间再采访一些全国性的报纸所没有登载的消息。这篇稿子见报的机会,将来自浦川担任编辑的那个晚上。

        要的咖啡刚刚端上,浦川就催问朋子:

        “你找我有话讲,是什么话呀?”

        “想求您办点事。”

        “我能办得到吗?”

        “能!”

        朋子虽然这么说,可话到嘴边又犹豫起来,到底说还是不说呢?

        “看样子,好像是件不大好办的事。”

        浦川呷了一口咖啡,脸上现出紧张神色。

        朋子再一次环顾一下四周的动静,把事先准备好的稿子递给他。

        “这是……”

        浦川困惑不解地扬起头。

        “请您看一下吧。”

        浦川从朋子的神情感到这篇稿子非同小可,便认真看起稿子来。看着,看着,浦川的脸色一阵暗似一阵。

        朋子本来是文化部的记者,她把稿子拿到社会部的编辑浦川这儿来,这本身就不寻常。浦川好不容易看完稿子,诧异万状,一时竟连话也说不上来了。这篇稿子证据确凿,很有说服力。

        “朋子,这个……”

        浦川终于开口了。

        “完全是事实,我已经调查过了。”

        “你打算怎样处理它?”

        “想请您给登在报上。我是文化部的记者,这样做有些不对路,不过,我想您或许能给想个办法见报。”

        “单凭我一个人可不好办,因为还有总编,还有整理部和校对科啊。”

        “那就请您想个办法吧!”

        朋子一个劲儿地恳求着。

        “这事若报道出去,社会上一定会大乱一场。”

        “这我知道。”

        朋子神色显得特别坚定。

        浦川又重新看了一下稿子,最初的惊讶镇定下来,脸上反而露出赞叹的神色。

        “不过,你可真了不起,能搞到这样的材料,社会部甘拜下风。”

        “说起来是老一代的作风,即使是区区小事,我只想报父亲之仇。”

        “朋子,说不定会由此招来大灾大难呀!”

        “当然,这我早有精神准备。”

        “在这个市镇是呆不成了。”

        “我吗,与其说考虑到自己,倒不如说更多地是考虑给您带来的麻烦。”

        “我的事请你不必担心,这对我来说,可能正好是个‘死得其所’的大好机会。”

        “对您的家属,可就太抱歉了。”

        “不,孩子已经成家,迁到别的地方去了,家里只有老伴一人。我一身轻,毫无牵挂。朋子,我们干吧!”

        浦川以一种坚定不移的口吻说。

        “好!请您大力协助。”

        “这件事就作为我向《羽代新报》的告别,让我来干吧!以前,我虽然一直在被大场家族篡夺的《羽代新报》社里隐忍度日,但是,作为一个新闻记者,这和死去毫无两样。这样下去的话,连灵魂都会烂掉。朋子小姐,你所掌握的材料使我起死回生重见天日。即使像现在这样憋憋屈屈地活下去,在大场的手下,说不定哪一天也会被他们当作原越智社长的余党铲掉。既然明明知道迟早会被铲掉,倒不如这时扯旗造反杀出去的好。”

        “浦川先生,太谢谢您啦!”

        朋子的胸中充满了激昂情绪。

        “不过,就我一个人,那是根本办不到的,幸亏报社里还有几位前任社长的老部下,我们必须把他们团结起来,让他们助我一臂之力。”

        “您打算怎么搞?”

        “首先,在我担任值班编辑时,在最后版即将封版前发稿。等到稿子送整理部,再决定版面的设计。在这里,‘反社的’稿子都要遭到扣压。这是第一关。”

        “整理部有多少人?”

        “一个编辑,编辑下面,至少也要配备两名工作人员。整理部里有很受老社长重用的野中先生。整理部通过后,再把稿子送到出版部。出版部里有拣字工、排字工、版面设计等。这些人也会看到这个消息。”

        “那么说,我们得需要很多人来给帮忙啊。”

        朋子有点泄气。在这条漫长的出版流水线上,只要有一个人是大场的走卒,这篇稿子就会被扣下。至于出版部那方面,朋子没有一个熟人。

        排版只不过是按流水作业方式安排工序,所以,他们不见得会看稿子的内容。问题的焦点是在版面决定以前的版面设计阶段要打校样,等总编辑审完校样,才能打成纸型,铸造铅版,上轮转机付印。

        “总编辑看校样吗?”

        总编辑是大场派的监军。倘若在总编辑看校样时被发现了,即使整理部和印刷车间都是越智的老部下,事情也会败露。失望的情绪就像掉在水里的墨滴,一点点地在心里扩张开来。

        “我有个绝妙的办法。”

        浦川爽朗地说,就像要把掉在水中的墨滴舀上来似的。

        “什么办法?”

        朋子马上精神一振。

        “把这份稿子排成一个方块活版,拿去给总编辑审查的校样方块里装上一篇不疼不痒的假消息,等到打纸型时,再换成我们那篇稿子。”

        “您的意思是让总编辑看那篇假校样?”

        “是的,这么搞肯定没问题。”

        “在印刷阶段总编辑不抽看吗?”

        “一看完校样,总编辑就回家去了。何况现在又平安无事,他不会呆到报纸印出来再走。你放心吧,我会想法让他看完校样就回家。”

        浦川说着说着,逐渐充满了信心。

        机会一直没有。不是浦川担任值班编辑时,整理部来了大场的党羽,就是值班编辑和整理部都是自己的人时,印刷方面又不理想。印刷工人虽说很少有人关心看稿子的内容,但是,因为事情非同小可,需要安排得万无一失,到处都有敌人在监视着。

        在这期间,浦川也四处活动,进一步查证材料,以期万全。敌方毫无察觉。

        他们对自己多年来的统治完全放心,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在自己的脚底下挖一个很大的洞。

        九月二日晚上,机会来了。浦川打来电话说,稿子准备在明天的晨报上发表。

        “今天晚上,整理部、校对、印刷等所有的人员都是前任社长的老部下。你等着明天早上晨报上的好消息吧,明天早晨,羽代市将会闹个天翻地覆。”

        浦川的声音直发颤。朋子很想立即去告诉味泽,可是,他没在家,无法跟他取得联系,事情的内容又不能托人转告。

        “反正明天一早他会知道的,现在不告诉他,让他吃一惊吧。”

        朋子心里想着味泽看到晨报时的惊讶神态,不禁独自笑了。

        走出报社后,朋子的心情如释重负,轻松极了。总编辑看到校样以前,她还是惴惴不安。现在,校样已经平安地通过了总编辑的审查,剩下的只是等待晨报印出来了。

        羽代河改修工程的违法勾当和废河处理的贿赂事件一旦揭露出来,大场家族就要遭到无法估量的打击。正因为建设省也牵连在内,其它的报纸当然也要随着动起来。假如《羽代新报》把这些丑事报道出去,舆论的风波是不会平息的。

        震撼大场家族根基的炸弹,已经送到各销售店,分发就绪。数小时后,将要发送到县中央地区的每一家。

        大场家族修筑的巨大长堤将打开一处缺口,她仿佛已听到了崩溃的轰响。

        “爸爸,我们动手干了。”

        朋子面对着深夜的天空,喃喃自语。

        天空浓云密布,不见星斗。从黑暗的大际深处,似乎传来了爸爸那“干得好”的赞叹声。

        朋子非常想见到味泽。这些材料本来是他发现的,所以,一定要先告诉他。味泽可能已经从外边回到家了,但几次联系,结果还是没联系上。

        味泽的房间没有电话。由于夜深人静,麻烦房东叫他一下吧,她又不好意思。

        “今天晚上,情况特殊嘛!”

        朋子自言自语地说着。她打定主意,准备去他的寓所跑一趟。毁灭报社命运的战斗正在秘密地进行着,在这种时刻,朋子不愿再使用报社的汽车。

        

        九月三日凌晨一点半,浦川发出了报纸最后版的稿子。稿子是经过秘密联系好的整理部的编辑野中之手送到拣字车间的。如果是普通的稿子,通常是在纸带上穿孔,然后再由单式自动排铸机浇排。不过稿子一到这里,工艺就复杂了,所以把它送到了一如往昔的“手工”拣字车间。人们叫作“方盒式”的专栏消息,直到现在还是用人工来拣字,拣字车间当然也都是越智茂吉派的人。拣字、排字结束后,要进行一次小样版,按各篇稿子分别打出单篇校样——人们通常把它称为条样——送去校对。

        经过校对的单张校样,陆续汇集到安排报纸整个版面的版面设计部。版面设计部一面考虑版面的样式,一面把编辑(整理)、监场人员和版面设计人员共同搞好的文字版、照相版、凸版等拼在铁框里。版面设计搞完后,打整版清样,这份清样的篇幅和报纸的版面一样大小,由总编辑来作最后审定。

        原越智派的拼版人员,用排在方盒版内的假材料打出假的整版校样,送给了总编辑。

        总编辑只略一过目,便简简单单地签了字,于是制版工序到此结束了。

        经总编辑签字的整版校样,从机器上卸下来,打成纸型。最后卸下的版面,几乎都是第一版或社会版。

        打纸型以前,拼版负责人把铁框的四周拧紧,为了清除版面的污垢,把铅字清洗干净,平整版面。这时在场的有整理部的人员,拼版负责人和他的助手三人。在这段操作期间,必须把那篇真正的稿子换上去。

        朋子那篇稿子已经准备妥当,它的篇幅整理得完全和填空的专栏消息一般大小。

        经浦川暗地说好的整理部的野中和当天晚上的拼版负责人木材俩人递了个眼神,他俩都是越智社长时代的老部下,正当这时,活版部的电话响了。

        “田冈君,你去接一下电话。”

        木材指使助手田冈去接电话。他知道电话是浦川打来的,因为在场的只有田冈不是越智派,所以,浦川打来电话,故意把田冈从现场支开了。

        转眼工夫,方块的那块板样就换好了。

        “啊!没到这儿来,喂,听不清楚,啊?我不晓得啊。”

        电话那儿,传来了田冈这样的答话声。当他回来时,方块那块版已经掉换停当,打纸型的人已经来取打过清样的版了。

        这时候,田冈突然歪了歪头,因为他觉得第一面的专栏消息那部分,比其它地方好像高出了一小截。

        不过,仔细一瞧,并没高出来。

        或许是神经在作怪,田冈一转念,顺着标题往下看了两三行,神色突然大变。

        深夜,大场一成电话的铃声宛如哀鸣似地响了起来。他的枕头旁边,摆着三部电话机,全都是通他的心腹秘书的。电话的号码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电话铃经过精心的改装,控制了音量,但是,大场还是立即醒来,顺手把耳机拿到耳旁。

        对方考虑到时间关系,故意压低了声音。

        “什么?”

        大场虽然刚刚从睡梦中惊醒,但他的话音却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倦意。

        “会长,我向您报告一件大事。”

        在对方压低的声音里,隐藏着惊讶口气。大场缄口不语,催促他说下去。

        “买羽代河滩地的事,被人察觉到了。”

        “你说什么?”

        这句缺乏抑扬感的问话,却有点颤抖了。

        “《羽代新报》的印刷工人私下跑来报告说,有人把买羽代河滩地的问题写成了新闻报导。”

        “他们是怎么把这种稿子送到报社的?”

        “眼下正在秘密调查,可能是偶尔钻了检查的空子。”

        “那么,那篇消息是给扣下了吧?”

        “没有,因为他来报告时,最后版已经上了轮转机付印啦。”

        “马上停机!”

        “印刷机一停,最后版就印不出来了。”

        “混蛋,无论如何,也得把那篇消息给我扣下,为此,即使报出晚了,也没关系。”

        大场突然暴跳如雷。

        “这件事要是被写成报道传播出去,后果是不堪收拾的。稿子的出处等以后再调查,现在要全力以赴扣压那条消息。这种刻不容缓的事,根本就无需等候我的指示,赶快!快!”

        大场把惊恐的秘书训斥了一顿。他挂断了秘书打来的电话之后,紧接着又拨了几部电话的号码。接电话的,都是大场一伙的头面人物。尽管已是午夜时分,但他还是想把本族的人召集起来,对发生的紧急事件采取对策。

        “老板,您怎么啦?深更半夜的!”

        一个睡相很难看的年轻女人不安地翻动了一下身子。她叫美代,艺妓出身,虽然愚昧无知,却天生一付只供男人寻欢作乐的绝妙的身体。最近得到大场的赏识后,一直在大场卧室服侍大场。与其说是情人,毋宁说是发泄性欲的工具。像这样的“情人”,大场另外还有三个,不过她现在最得大场的宠。

        “没你的事,睡吧。”

        大场宽言劝慰着睡眠惺忪的美代。看到美代那鬓松侧落的睡态,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异样。

        “这回可要有些麻烦……”

        大场对体内涌上来的欲望咋了咋舌。以前,在发生事件临出门前,也曾有过这种感觉,每当这时,事件就一定变的更加复杂。

        这似乎是他的本能发出的警报,而且从以往的经历知道,这种欲望以后是暂时不能尽兴地发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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