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致认为马洛伍德修道院的义卖集市(在芒特伊格尔勋爵夫人的慷慨许可下)取得了巨大成功;那里有深受人们喜爱的木马、秋千和穿插的小表演,逗得大家都很开心;我还要提一下慈善,那可是整场活动的重中之重,不过要是有谁能告诉我在做什么慈善活动就好了。然而,我们在这里只关注当中的几个人;尤其是那三位,一位女士和两位绅士,他们正从两个最大的帐篷或亭子中间穿过,高声大争辩着走来。他们的右手边是神山大师的帐篷,就是那个闻名遐迩、通过水晶球和看手相来占卜命运的算命先生;那是一顶深紫色帐篷,周身上下用黑黄两色绘满了手脚摊开的亚洲神像,就像八足动物一样挥动着无数条臂膀。那或许象征着神灵随时会下来帮助帐篷里的人;那或许仅仅暗示,一个理想的手相家就应该尽可能多长几只手。另外一边则是颅相学家弗洛索的帐篷,相比之下就要朴素得多;上面简单地饰有苏格拉底和莎士比亚的头颅分析图,那两人的颅骨显然都属于凸起型。不过这些图只是用黑白两色绘制,并标注着数字和简要说明,正符合纯理性科学的严谨风格。那个紫色帐篷的入口像个漆黑的洞穴,里面也是恰如其分地悄无声息。但是颅相学家弗洛索,形容消瘦、衣着寒碜、肤色黝黑、蓄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大黑胡子,此时却站在自己的神殿外头,扯着嗓门漫无目的地大嚷大叫,解释说每个过路者的头颅,一经检查,无疑都会跟莎士比亚的头颅一样凸起。事实上,那位女士一出现在两家的帐篷之间,警觉的弗洛索就扑了上去,摆出古老的行礼姿势献殷勤,提出要摸一摸她头上的隆起部位
她本打算礼貌地加以拒绝,实际表现却显得相当粗鲁;但是你一定得原谅她,因为她正在与人争辩什么。你一定得原谅她,或者说无论如何得原谅她,也因为她是芒特伊格尔勋爵夫人。不过,从任何一种意义上说,她都不是无足轻重之人;她既端庄秀美,又野性十足,深陷的黑眼睛里露出一种相当饥渴的眼神,笑容之中也含有某种急切的、甚至是有点狂热的神情。她的裙装在当下看来甚是怪异;因为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风格,现在大战已成过往,留给人们的只有沉重的心绪和回忆。那裙装确实跟那紫色帐篷很像;都是某种半东方的风格,上面绘着具有异国情调的神秘图案。但是人人都知道芒特伊格尔夫妇疯疯癫癫的;一提起她和她丈夫如何迷恋东方教义和文化时,人们通常都会这么说。
勋爵夫人的怪诞跟两位绅士的传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像古代人那样裹得严严实实,上至他们鲜艳的大礼帽,下至手套的指尖都毫无例外。然而即便如此,也还是有区别的;因为詹姆斯·哈德卡斯尔能让自己看上去既得体又高贵,汤米·亨特则只是显得得体却很平庸。哈德卡斯尔是个有前途的政客;在社交场合显得对事事都感兴趣,但政治除外。或许他会悲观地解释说每个政客都注定是有前途的。不过说句公道话,他常常表现得像个善于表演的政客。然而,集市上却没有给他留个紫色帐篷,供他表演。
“就我而言,”他说着眯起眼睛隔着他的单片眼镜往外看,那是他那张硬、冷峻的脸上唯一的亮点,“我认为我们先要穷尽催眠术的种种可能性,然后再谈论魔法。奇特的心理力量无疑是存在的,即便是在明显很落后的民族。托钵僧就有过绝妙无比的举动。”
“你是说骗子吗?”另外一个年轻人问道,他的怀疑中透着一股天真。
“汤米,你就是傻,”那位女士说。“为什么不懂的事情你还要瞎掺和呢?就像个小学生,大声嚷嚷说自己知道戏法是如何变出来的。那太像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人了——那种小学生式的疑神疑鬼。至于催眠术,我怀疑你们是不是把它夸大到了——”
正在这时,芒特伊格尔勋爵夫人似乎瞥见了某个她想要找的人;一个穿着黑衣、身材粗短的身影,正站在一个亭子里,那里有群孩子正对着桌上丑陋无比的饰物扔套圈呢。她一个箭步冲过去,嚷嚷道:
“布朗神父,我正找你呢。想问你点事:你相信算命吗?”
被问者甚是无助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套圈,最终开口说: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是哪种意义上的‘相信’。当然,如果说那一切都是骗局的话——”
“哦,但是神山大师可不是什么骗子,”她叫起来。“他可不是普通的魔术师或者算命先生。他愿意屈尊在我主办的活动中给人算命可真是莫大的荣幸;他在自己的国家是个伟大的宗教领袖;是一位先知和预言家。就连算命他也不是算你能否发财之类低俗的东西。他会告诉你伟大的精神真谛,关于你自己,关于你的理想。”
“正是如此,”布朗神父说。“那正是我反对的。我正想说如果一切全是骗局,我倒不会这么在意了。跟集市上兜售的大部分花哨的东西没什么两样,都算不上是骗局;而且,在某种程度上,那不过是一种恶作剧。然而要说它是一种宗教,要揭示什么精神真谛的话——那就跟地狱一样邪恶了,我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那有点像悖论,”哈德卡斯尔微笑着说。
“我不认为其中存在任何悖论,”神父思忖着说。“那在我看来再清楚不过了。我想如果有个人伪装成德国间谍,向德国人提供各种各样的假情报,那倒没有多大危害。但如果一个人把真相出卖给德国人的话——哦!所以我想,如果一个算命先生像那样出卖真理的话——”
“你真的认为,”哈德卡斯尔阴沉着脸开口问道。
“对,”对方说:“我想他是在跟敌人进行交易。”
汤米·亨特嘎嘎笑了起来。“哦,”他说,“如果布朗神父认为他们只是行骗就还能算是好人的话,我认为他会把这个古铜色的先知看作一位圣人的。”
“我的表弟汤姆可真是不可救药,”勋爵夫人说。“他总是处处想表现得自己是个行家,连他自己都这么说。他是听说大师会在这里才匆匆赶来的,我想。他没准还试图挑战佛陀或摩西呢。”
“我觉得你需要有人照顾着点,”那个年轻人说,圆圆的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所以我就来了。不喜欢这个四处晃荡的棕色猴子。”
“你又来了!”勋爵夫人说。“很多年前,在印度的时候,我想我们全都对棕色人种抱有那种偏见。但是如今了解到一些他们神奇的精神力量以后,我很高兴地说我通达多了。”
“我们的偏见似乎背道而驰,”布朗神父说。“你是因为他的名望才原谅了他的棕色肤色;而我是因为他是棕色肤色才原谅了他的名望。老实说,我自己并不十分看重精神的力量。我更同情精神上的软弱。但是我始终弄不明白,为何会有人仅仅因为他跟铜、咖啡、栗色啤酒、或者北方的那些浑浊溪流是同一种颜色就讨厌他。但是,”他看着对面的那位女士,眯起眼睛,补充道,“我想我对任何棕色的东西反倒有些偏爱
“你瞧!”勋爵夫人得意洋洋地嚷了起来。“我就知道你是在胡说八道!”
“哦,”那个受到委屈的圆脸青年嘟囔道。“别人明明说的合情合理,你却偏说那是小学生在疑神疑鬼。什么时候去看水晶球占卜呢?”
“你愿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估计,”勋爵夫人答道。“事实上,并不是水晶球占卜,而是看手相;我想你会说那有什么区别,都是胡说八道。”
“我想在合情合理和胡说八道之间还有折中的说法,”哈德卡斯尔微笑着说。“有些解释很自然,一点也不荒谬;然而结果却很匪夷所思。你想你想去试一试吗?我承认自己可是心里痒痒的。”
“哦,我对这种胡说八道可没有什么耐心,”那个怀疑论者气急败坏地说,他的圆脸因为不屑和怀疑已经涨得通红。“你们尽管把时间浪费在江湖骗子身上好了;我宁愿去套椰子。”
那个依然在近旁徘徊的颅相学家,一个箭步冲向入口处。
“头骨,我亲爱的先生,”他说,“人头骨的轮廓可比椰子精致多了。什么椰子都比不上自己那最为——”
哈德卡斯尔已经一头扎进了那紫色帐篷黑乎乎的洞口;他们听见里面有喃喃低语声。当汤姆·亨特不耐烦地回应那个颅相学家,对自然科学和超自然科学之间的界限表现出令人遗憾的冷漠时,勋爵夫人也正要跟矮个子神父继续争论下去,但她突然惊讶地停了下来。只见詹姆斯·哈德卡斯尔又走出了帐篷,在阴郁的表情和闪亮的单片眼镜的映衬下,他的诧异显得更加强烈和突出。“他不在里面,”政治家唐突地说。“已经走了。有个老黑鬼,可能是大师的随从,含混不清地跟我说什么大师已经走了,因为他不愿在此用神圣的秘密换取金子。”
芒特伊格尔勋爵夫人容光满面地转向其他人。“你瞧,”她叫起来。“我说过,他的境界可比你想象的要高出一筹!他讨厌待在闹哄哄的人群里;自己避世独处去了。”
“抱歉,”布朗神父严肃地说。“或许我错怪他了。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我想是的,”女主人同样严肃地说。“他想要独处时,总是会去回廊,就在房子左翼的尽头,我丈夫的书房和私人博物馆后面,你是知道的。或许你听说过这房子曾经是个修道院。”
“我有所耳闻,”神父回答道,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们可以去那里,如果你愿意的话,”勋爵夫人轻快地说。“你真应该去看看我丈夫的藏品;无论如何要看看那个红月亮。你听说过梅鲁神山的红月亮吗?对,那是块红宝石。”
“我很乐意去看看那些藏品,”哈德卡斯尔轻声说,“包括神山大师,如果那位先知也是博物馆的一件藏品的话。”他们都转向通往那家房子的路上。
“不管怎么说,”殿后的怀疑论者托马斯咕哝道,“我也很想知道假如不是来算命的话,那个棕色的畜生究竟来此有何贵干。”
他抽身离开时,不死心的弗洛索还在后面又追了一大步,几乎要抓住他的上衣后摆了。“隆起部位——”他开口道。
“没有隆起的部位,”那青年说,“只有一肚子气。我每次来看芒特伊格尔夫妇,都被气得够呛。”他拔腿就跑,挣脱了颅相科学家的追逐。
在去回廊的路上,来访者必须穿过一间长形屋子,这里就是芒特伊格尔勋爵那个非凡的私人博物馆,专门收藏亚洲的咒符和吉祥物。透过一扇敞开的门,他们能看见对面的一排哥特式尖拱,阳光从尖拱之间照射进来,映亮了那个四方庭院,昔日的修士们曾经沿着周边带顶的回廊游走。然而他们必须经过一个乍一看比修士的幽灵还更奇特的东西。
那是一位年迈的绅士,从头到脚一袭白衣,头上包一条浅绿色头巾,但却有着英国人白里透红的肤色,还蓄了顺溜的白胡子,酷似某个和蔼的侨居印度的英国上校。此人便是芒特伊格尔勋爵,他比他妻子对东方的乐事还更着迷,或者至少可以说还更严肃。他张口闭口都是东方宗教和哲学,别的一概不谈;甚至觉得有必要穿成东方隐士的样子。尽管他很高兴展示自己的宝贝,但他好像更看重它们象征的真理,而不是收藏价值,更别说现金价值了。他拿出那颗巨大的红宝石展示给大家,按价格来衡量,它或许是博物馆里唯一价值连城的东西,可他好像也只对它的名称更感兴趣,而不是它的大小,更别说价格了。
其他人都直勾勾地盯着那颗大得惊人的红石头,像透过血雨去看一簇熊熊的篝火。然而芒特伊格尔勋爵却若无其事地拿在手掌里滚来滚去,看都不看一眼;他盯着天花板,滔滔不绝地给他们讲一个有关梅鲁神山的传奇故事;还有,在诺斯替教派的神话中,无名的原始力量是如何在那里较量的。
在那关于诺斯替造物主的讲演(还不忘提及它跟摩尼这一并行概念的关系)即将结束之际,就连老道的哈德卡斯尔先生也觉得该把话题引开了。他请求看看那块宝石;因为夜幕降临,那间只有一扇门的长屋子逐渐黯淡下来,于是他走到后面的回廊里,借着外边的光亮细细赏玩那块宝石。就在那时他们才第一次意识到神山大师的存在,那是一个缓慢的、几乎让人毛骨悚然的过程。
在原始结构上,这个回廊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有一堵齐腰高的矮墙将四方庭院周边内侧的一圈哥特式立柱和拱门连接起来了,如此就把哥特式的门改成了哥特式窗户,每扇窗户还配有一个石板窗台。这种改动或许发生在很久以前;但是同时还有一些更加奇怪的改动,那足以证明芒特伊格尔勋爵夫妇与众不同的品味。那些立柱之间挂着薄薄的帘子或者垂幔,是由珠子或者轻藤条制成的,带着浓厚的欧洲大陆或者南方的风格;那上面还绘着亚洲风格的龙或崇拜物模样的色彩和图案,与灰白色的哥特式边框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是,这处奇特的改装遮挡了一些光线,让黄昏中的庭院更显昏暗。就在这时,那几个人怀着迥然不同的感受突然意识到,此处稀奇古怪的事还真不少,刚才所见真不算什么。
在回廊中间的空地里,有一条铺着灰石的环形小道,饰以某种酷似人造草坪的珐琅镶边,整个效果就像在正方形中间画了一个圆。在其正中心,有一处隆起的深绿色喷泉,或者说是高出地面的水池,里面漂着睡莲,还有游来游去的金鱼;在夜幕的掩映下,有一尊巨大的绿色人像立在它们的上方。那人像背对着他们,弓着背,全然看不见脸,显得那尊雕塑好像没有头似的。不过在朦胧的黄昏中,他们有些人还是能立刻看出那个黑乎乎的轮廓并自基督教中的形象。
几码开外,那个被称作神山大师的人正站在环形小道上,凝望着那尊巨大的绿色神像。他细长而精致的五官就好似某个能工巧匠制作出来的铜色面具。与此相反,他那深灰色髯须看起来几乎青得像靛蓝;起于颔下小小的一簇,而后像大蒲扇或者鸟翼一样延展开来。他一身孔雀绿长袍,光头上戴一顶非同寻常的高帽子:那是一种他们全都未曾见过的头饰;但是看起来与其说是印度风格倒不如说是埃及风格。那人瞪大眼睛站在那里;睁得像鱼眼一样的眼睛,一动不动,看似绘在木乃伊棺材上的假眼睛。但是,尽管神山大师的身影足够奇异,那伙人中的某些人,包括布朗神父,却并没在看他;他们跟他一样正盯着那尊深绿色神像。
“在古老的修道院回廊里,”哈德卡斯尔皱着眉头说道,“立这么个玩意好像有些怪异。”
“嗨,别跟我说,你又要犯傻了,”芒特伊格尔勋爵夫人说。“那正是我们的本意;把东方和西方的伟大宗教联系起来;佛陀和基督。你一定要懂得,所有的宗教本质上都是相同的。”
“果真如此的话,”布朗神父温和地说,“就没必要深入亚洲去搜罗来这么一尊神像了。”
“芒特伊格尔勋爵夫人的意思是,它们属于不同方面或层面,就像这颗宝石有众多切面一样,”哈德卡斯尔开口说道;他对这一新话题来了兴致,顺手就把那颗大红宝石放在哥特拱门下方的石板窗台上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把这些不同的方面混在一种艺术风格之中。你或许可以把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混在一起,但你不能把哥特式同撒拉逊式混搭在一起,更不用说真正的印度式了。”
在他说话之间,神山大师就像个痊愈的僵住患者,表情凝重地围绕圆圈的另一小段打转,最后停在他们所在的那圈拱门外边,背对着他们,看向雕像的背面。很显然,他是在逐段绕圈,就像时钟的指针一样;只是每走一段都会停下来祈祷或冥想。
“他信什么教?”哈德卡斯尔问,稍稍有点不耐烦。
“他说,”芒特伊格尔勋爵恭敬地答道,“那是一种比婆罗门教还古、比佛教还纯的宗教。”
“哦,”哈德卡斯尔应了一声,双手插在口袋站着,继续透过单片眼镜去看。
“据说,”勋爵用他那柔和又像说教的口吻说道,“在梅鲁神山的石窟里坐落着一尊巨大的众神之神的雕像——”
连勋爵大人平静的话语都被身后的一个声音突然给打断了。声音来自那个黑暗的博物馆,他们刚刚才离开那里、来到回廊上的。听到那个声音,两位年轻的男子看上去先是不敢相信,后又转疑为怒,再后来几乎笑弯了腰。
“希望没有太过冒昧,”弗洛索教授,那个不屈不挠的真理追随者,用一种温文尔雅而又有磁性的声音说道,“我想你们当中的某些人,或许能抽出点时间来听听备受忽视的头骨隆起学说,那——”
“听着,”鲁莽的汤米·亨特大声嚷道,“我头上没有任何隆起部位;但是你很快就会有一些,你——”
他冲进门时,哈德卡斯尔还稍加阻拦了一下;一时间那群人都转过头去,看着里屋。
事情正是在那一刻发生的。又是鲁莽的汤米第一个采取行动,但这次收效显著。说时迟那时快,在其他人什么都没看清、哈德卡斯尔也才猛然想起自己把宝石落在可窗台上的一刹那,汤米却已经像猫一样扑到回廊上,头和肩膀从两根立柱之间的空隙钻将出去,用一种响彻所有拱门的声音喊道:“我抓住他了!”
就在那一瞬间,在他们刚刚转过身、听到他胜利的欢呼之前,他们都看见了那一幕。在其中一根立柱的拐角处,一只手猛地伸进来又猛地缩了回去,那是一只棕色的或者说是古铜色的手,废铁的颜色;就像他们在别处见过的那样。那手如同一条出击的蛇一样笔直;又如同食蚁兽的长舌头一样猝不及防。但是它已经卷走了宝石。石板窗台在昏暗的暮色中显得空荡荡的。
“我抓住他了,”汤米·亨特气喘吁吁地说:“但是他在使劲挣扎。你们从前面包抄——他跑不掉的,不管怎么说。”
其他人应声而动,有些沿着走廊跑去,有些越过矮墙,结果就是哈德卡斯尔、芒特伊格尔勋爵、布朗神父、甚至还有甩不掉的颅相学家弗洛索先生这群人,很快就将俘虏神山大师团团围住,亨特正用一只手拼命地抓住他的衣领,还时不时抖动两下,丝毫也不顾及先知这个尊贵阶层的颜面。
“现在我们抓住他了,不管怎样,”亨特说着舒了一口气。“我们只需搜一搜他。东西一定在。”
三刻钟过后。亨特和哈德卡斯尔在回廊里面面相觑,因为刚才的追捕,他们的大礼帽、领带、手套、鞋和鞋罩都被弄得不成样子了。
“哦,”哈德卡斯尔有所克制地问道,“你对这种神秘之事有何高见?”
“岂有此理,”亨特答道:“你不能说它神秘。哦,我们都亲眼见到是他拿的。”
“没错,”对方答道,“但是并非所有人亲眼见到他又把它丢掉了。神秘就神秘在,他把它丢在何处了,以至于我们竟然都找不见?”
“一定在某个地方,”亨特说。“你有没有搜过喷泉和那个老朽神像的周边?”
“我就差解剖那些小鱼了,”哈德卡斯尔说着举起他的单片镜,打量着对方。“你是否想起了波利克拉特斯的戒指?”
很显然,透过眼镜观察到的那张圆脸让他确信,对方并没想到那个希腊传说。
“的确不在他身上,我承认,”亨特突然重复说道,“除非他吞了下去。”
“那我们也要解剖这位先知吗?”对方微笑着问道。“不过我们的主人来了。”
“真是件非常恼人的事,”勋爵说着,伸出一只紧张、甚至是哆嗦的手去捻他的白胡子。“家有内贼真是可怕,更不要说还跟大师扯上了关系。不过,我承认,他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我希望你们能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们一道进了屋,亨特却落在后面,跟布朗神父攀谈起来,后者已经在回廊里等得不耐烦了。
“你一定非常强壮,”神父乐呵呵地说。“一只手就制服他了;他可是挺有劲儿的,我们几个人就像印度神祗伸出八只手才把他按住。”
他们绕着回廊转了一两圈,聊个不停;然后也走进里屋去,神山大师正坐在一个长凳子上,形似囚徒,但神态却更似国王。
果如勋爵所言,他的神态和语调确实让人不容易理解。他言谈之间含有一种平静的、然而又是秘而不宣的力量。他们指控他把宝石窝藏在什么地方时,他似乎觉得那很滑稽;当然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憎恨之情。他好像在嘲笑他们为了找回亲眼见他拿走的东西所做的努力,神情让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你们稍稍见识了,”他傲慢但满含善意地说道,“时空的法则;在这方面你们最新的科学也比我们最古的宗教落后了千年之久。你们甚至不知道藏匿一件东西意味着什么。不,我可怜的小朋友,你们甚至不知道看见一件东西意味着什么;否则你们就能像我一样把这事看得明明白白了。”
“你是说,它就在这里?”哈德卡斯尔粗暴地追问。
“‘这里’一词也有多种含义,”那个神秘主义者答道。“但是我并没说它在这里。我只是说我能看见它。”
一阵恼人的沉寂过后,他梦呓般地接着说。
“如果你沉入无边的静寂,你觉得你能听见来自世界另一端的呐喊吗?一个独居在那山中的信徒的呐喊。原始神像就在那里,本身也似一座大山。有人说即便是犹太人和穆斯林人也可能会对那尊神像顶礼膜拜;因为那绝非人工雕刻的。听!他呐喊着抬起头,看见那个经年累月空空如也的石孔里现出一个火红、狂暴的月亮,它就是大山之眼,你听见他的呐喊了吗?”
“难道你说的是,”勋爵心里一动,叫道,“你能让它从这跑到梅鲁神山吗?我曾经相信你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但是——”
“或许,”大师说,“我有很多你压根就不会相信的东西。”
哈德卡斯尔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双手插进口袋在屋里踱来踱去。
“我从来就没有你那般相信;但是我也承认某种——特定类型的力量或许能……主啊!”
他那高亢、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不再凝视;单片眼镜也从眼睛上滑了下来。他们都把脸转向同一方向;每张脸上仿佛都是同样僵住的表情。
梅鲁神山的红月亮就躺在石板窗台上,正是他们之前看到的样子。或许可以说那是燃烧的篝火迸溅的火花,或是破碎的玫瑰散落的花瓣;但是它正落在哈德卡斯尔之前随手放置的地方。
这一次哈德卡斯尔没有再去拿它;然而他的举止却值得注意。只见他慢慢转过身去,再次迈着大步在屋里踱来踱去;但是步履却似闲庭信步,与之前的焦躁不安大相径庭。最后,他停在坐着的大师面前,鞠了一躬,脸上挂着自嘲的微笑。
“大师,”他说,“我们都应该向你道歉,更重要的是,你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教训。相信我,它不光是个笑话,更会是个教训。我将永远记得你真的拥有非凡的力量,还有你无意用它危害他人。芒特伊格尔勋爵夫人,”他转向她说道,“请原谅我先跟大师说话;但是不久前我有幸向你解释过。或许也可以说我在事情发生之前就解释过了。我告诉过你,这种事大部分都可以用催眠术来解释。很多人相信可以用此来解释所有那些关于芒果树和小男孩爬绳升空的印度故事。它并没有真的发生;而是旁观者被催眠了,以为它发生了。所以我们都被催眠了,误以为盗窃真的发生了。那只从窗外伸进来、掠走宝石的棕色的手只是一时的幻觉;一只梦中的手。问题是,看见宝石消失之后,我们就再也没去原地找过。我们冲到水池里,翻遍了每一片莲叶;就差给金鱼吃催吐药了。然而红宝石却一直都在这里。”
他瞟一眼大师乳白色的眼睛和含着笑意的大胡子嘴巴,发现那笑容稍微绽开了一些。其间蕴含的意味让其他人不由地都站了起来,松了一口气。
“我们大家都幸运地逃过了一劫,”芒特伊格尔勋爵说,讪讪地微笑着。“我们不该对你有任何怀疑。这是一次非常痛心的经历,我真不知该如何表达歉意——”
“我没什么好抱怨的,”神山大师说,脸上依然带着笑意。“你们压根就没碰到过我。”
当其他人簇拥着哈德卡斯尔这个当下的英雄欢笑着离开时,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小个子颅相学家也信步走向自己那荒唐的帐篷。他猛然回首,惊讶地发现布朗神父正跟在后面。
“我能摸一摸你头骨的隆起部位吗?”那个专家用稍带讽刺的口吻问道。
“我想你并不想再摸了,对吧?”神父心情愉快地说。“你是侦探,对吧?”
“对,”对方答道。“勋爵夫人让我帮忙留神那个大师,尽管搞什么神秘主义,她可并不傻;当他离开帐篷时,我也只能跟着,装作是个讨厌鬼和偏执狂。假如真有谁走进我的帐篷,我还得去百科全书里查查隆起部位是什么意思呢。”
“看哪!她头上撞了个包;有这么一首民歌,”布朗神父梦呓般地说。“哦,你在集市上纠缠起人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很荒诞,不是吗?”假颅相学家问道。“东西竟然一直都在那里,想来真是奇怪。”
“非常奇怪,”神父说。
他话里有话,对方不由得驻足凝视。
“喂!”他叫起来:“你怎么了?为何用那种眼神看我?难道你不相信它一直都在那里吗?”
布朗神父眨巴眨巴眼睛,仿佛被人连连打了几巴掌似的;然后慢条斯理、犹豫不决地说:“是,事实是……我不能——我没法让自己相信。”
“你不是那种,”对方机警地说,“信口开河的毛头小子。说说你为何不相信红宝石一直都在那里呢?”
“因为是我亲手把它放回去的,”布朗神父说。
对方像钉在原地一样,发毛倒竖,嘴巴大张,一句话也说不出。
“或者说,”神父接着说,“是我说服盗贼让我把它放回去的。我告诉了他我的猜测,让他知道悔罪还来得及。我并不介意把职业秘密告诉你;况且,我也不认为芒特伊格尔勋爵夫妇会起诉,既然他们已经找回宝物了,尤其是考虑到偷盗者为何人的时候。”
“你指的是大师?”弗洛索问道。
“不,”布朗神父说,“大师没偷。”
“那我就不明白啦,”对方抗议道。“除了大师,没人在窗户外边;那只手当然是从外面伸进来的。”
“手是从外面伸进来的,然而贼却在里面,”布朗神父说。
“我们好像又回到幻境中去了。听着,我是个务实的人;我只想知道红宝石是否安全——”
“我早就知道有问题,”布朗神父说,“早在我知道有这么一颗红宝石之前。”
顿了一下之后,他继续若有所思地说。“他们还在帐篷边辩论时,我就知道事情有些蹊跷。人们会告诉你,理论不重要,逻辑和哲学不实用。不要相信他们。理性是天主所赐,如果事情超出常理,那就说明出了问题。哦,那个相当抽象的辩论以某种滑稽的场面收场了。想想都是什么理论。哈德卡斯尔有些傲慢,说所有的事情完全都有可能;但是大多数都要依靠催眠术或者超常的洞察力;通常都是给哲学难题冠以科学的名称罢了。然而亨特却认为那都是骗局,还想要揭穿谎言。从勋爵夫人的话中可以得知,他不光到处揭穿算命先生那一类人,他实际上还专门过来揭穿这位算命先生。他并不常来;他跟勋爵夫妇处不来,自己挥霍无度,总是试图跟他们借钱;但是当他听说大师要来,也连忙赶了过来。很好。尽管如此,去找巫师的是哈德卡斯尔,拒绝去的反而是亨特。他说他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种胡说八道上;不过很显然,他这一生已经浪费了足够多的时间去证明那是胡说八道。明显是自相矛盾。他以为这次是水晶球占卜;结果却发现是看手相。”
“你的意思是他以此为借口?”他的同伴不解地问道。
“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神父答道:“但是现在我知道那并非借口,而是理由。实际上他发现那是看手相之后一直在拖延时间,因为——”
“哦,”对方不耐烦地催促道。
“因为他不想摘掉手套,”布朗神父说。
“摘掉手套?”对方重复道。
“如果他真摘了,”布朗神父温和地说,“我们就会看见他的手已经涂成了浅棕色……哦,对,他的确是因为大师在这里才有意前来的。他是有备而来。”
“你是说,”弗洛索大叫道,“从窗外伸进来的是亨特的手,涂成了棕色?哦,他可一直都跟我们在一起的啊!”
“你去现场试试,就会发现那是很有可能的,”神父说。“亨特向前跃去,探出窗外;他可以瞬间扯掉手套,卷起袖子,从立柱的另一侧把手往回伸,同时用另一只手抓住那个印度人,高声呼喊说自己抓到贼了。我当时就说过,他是用一只手去抓贼,然而任何神志正常的人都会用两只手。只因他另外那只手正往裤子口袋里塞宝石呢。”
一阵长久的停顿过后,前颅相学家缓缓地说:“哦,那真令人吃惊。不过这事仍旧让我迷惑。首先,它不能解释老魔法师本人的怪诞行为。如果他完全是无辜的,他为何不说出来呢?他为何不因为受到指控和搜身而愤怒呢?他为何只是坐在那里,面带微笑,神乎其神地暗示自己都能做哪些疯狂而奇特的事情呢?”
“哈!”布朗神父尖声叫道:“你真是一语中的啊!其中的玄机是这些人不能理解也不愿理解的。勋爵夫人说过,所有的宗教都是相同的。是吗,哎呀!告诉你吧,有些宗教的差别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一种信仰中最好的人也会是冷酷无情的,而另一种信仰中最坏的人也会是富于同情心的。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精神力量的说法,因为它强调的是‘力量’这个词。我并不认为大师会偷红宝石,他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很有可能他会觉得那东西不值得偷。珠宝对他来说诱惑力还不够;但对他来说,把跟珠宝一样不属于他的奇迹据为己有更有诱惑力。他今天就屈从了那种诱惑,那种偷窃。他想让我们认为他拥有神奇的精神力量,能够隔空抛物;即便他没做到,他也任凭我们认为他做到了。他根本就不会首先想到财产的归属问题。他要问的不会是‘我要偷这颗宝石吗?’只能是‘我能让这颗宝石消失,然后在遥远的山上重新出现吗?’这种句式。至于那是谁的宝石,对他来说无关紧要。我所说的‘宗教是不同的’就是这个意思。他为拥有自己所说的精神力量深感自豪。但是他所说的精神跟我们所说的道德可不是一回事。那该算是心智,也就是超越物质的精神力量;是操控自然要素的魔术师。但我们的理念有所不同,哪怕我们也好不到哪去;哪怕我们还更糟糕。我们的先祖至少还是基督徒,我们是在那些中世纪的拱门下面长大的,即便我们现在用这些亚洲的妖魔鬼怪把它们装饰得花里胡哨了——我们有着完全相反的理想抱负,完全相反的羞耻感。我们都唯恐他人认为那事是我们干的。而他却急于让每个人都认为那事是他干的——即便不是他干的。他的做法等同于另类的沽名钓誉。当我们都把罪名像一条蛇那样甩开时,他实际上却像耍蛇者一样把它往身边引。只是蛇在咱们这个国家可不是宠物啊!基督教传统遇到这样的考验立刻就显现出来了。看看老芒特伊格尔本人吧!啊,你可以尽情地搞东方主义和神秘主义,包个头巾,穿个长袍,信奉婆罗门大圣传达的箴言;但是如果家中宝石被盗,你的朋友受到了怀疑,你很快就会发现你就是个惊慌失措的普通英国绅士而已。真正做了那事的人绝对不想让我们认为是他做的,因为他也是英国绅士。他还有某些更好的品质;他是个基督教盗贼。我希望,我也相信,他是个悔过的贼。”
“照你那么说,”他的同伴笑着说,“基督教的贼跟异教的贼完全相反了。一个为做过某事而耿耿于怀,一个为没做某事而耿耿于怀。”
“我们不要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太过苛责了,”布朗神父说。“别的英国绅士之前也偷过东西,而且还受到了法律和政治的庇护;美国人也有自己一套独特的诡辩术用来遮掩偷盗行为。毕竟,这颗红宝石并不是世界上唯一一种易主的宝石;别的石头也难逃厄运;特别是那些经过精雕细刻、颜色又像花儿一样艳丽的石头。”另外一人好奇地看着他;神父用手指着大修道院的哥特式轮廓。“那一大片雕刻的大石头,”他说,“也是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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