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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恩的丧主

        一道闪电照亮了灰暗的树林,电光所到之处,映亮了所有枯枝干叶,哪怕是一片卷叶,仿佛每个细节都用银尖笔细细描出或用亮银精雕细琢而成。闪电的诡异绝技似乎就是在刹那间纤毫无遗地记录下了世间万物,此时此刻也是毫不例外,将一切悉数照亮,一览无余。无论是枝繁叶茂的树底下铺开的精美野餐,还是蜿蜒曲折的灰白道路,以及在路的尽头等候的一辆白色小汽车。远处有座阴沉的宅邸,高耸着四个塔尖,宛如城堡。在昏暗的暮色中它本像很多砖墙簇拥在一起,模模糊糊,犹如一团乱云,此刻却蹦入了前景。它岿然屹立,边缘的垛口,空洞的窗口赫然在目。至少在这方面,闪电发挥了它将一切昭示于人前的本领。因为对在树下野餐的几个人来说,那城堡本已成为某种模糊的记忆,几乎被抛到脑后,但它不甘示弱,硬要再次跃入他们生活的前景之中。

        电光在那一瞬也用同样的银色光辉照亮了至少一个人影,那人就像宅邸的一座尖塔巍然屹立。他身材高挑,站在一个土堆上,其他人大都坐在他脚下的草地上,或者弯身收拾食物篮和餐具。他身穿一件古雅的短斗篷,上面挂着一根银扣链,电光闪过之际,扣链如星星般闪烁;他那一头锃亮明黄的小卷发,说是泛着金光也不为过,愈发凸显出他纹丝不动的身躯上的金属质感;他整体看上去要比面孔显得年轻,鹰隼般冷峻的脸庞确实很帅气,但在强光照射下,上面已有不少皱纹,形容憔悴。或许这是他常化妆所致,因为雨果·罗曼在当年可是位著名演员。在闪电的瞬间,他那金色卷发、白皙面孔和银色装束使得他整个人就像披甲勇士般熠熠生辉;然而顷刻间,他又在雨夜灰暗的天空映衬下,变成了一个暗淡、甚至漆黑的剪影。

        但是他宛若雕塑般纹丝不动的表现,与脚下的一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他所有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闪电都不由吃了一惊;因为尽管天一直在下雨,这却是第一个闪电。在场的唯一一位女士优雅地摆动着灰白的头发,让人觉得她真的以此为傲似的,此举表明她是来自美国的主妇身份,但见她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尖叫。她的英国丈夫,乌特勒姆将军,是一位甚为迟钝的英裔印度人,秃顶,但蓄着一副古老样式的黑色髭须和髯须,他怔怔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收拾东西。一位名叫马洛的青年男子不慎把杯子摔倒了地上,尴尬地道着歉。他身材高大,性情腼腆,一双棕色眼睛酷似狗眼。另外还有一名男子,衣着要讲究得多,长着一颗好似梗犬的脑袋,一副好奇却又很坚决的神态,一头灰白头发生硬地往后梳着,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报业巨头约翰·考克斯珀爵士;他破口大骂,但听口音显然不是英国本土人士,因为他来自多伦多。但身披短斗篷的高个男子却如雕塑般立在黄昏中纹丝不动;那张鹰隼般的脸在电光的照耀下仿佛一位罗马皇帝的半身像,棱角分明的眼皮连眨都没眨一下。

        过了片刻,阴暗的空中雷声轰鸣,那尊雕塑也仿佛活了过来。他转过头,漫不经心地说:

        “闪电和雷声大概相隔一分半钟,我估计暴风雨就要来了。打闪的时候不宜躲在树下,可是很快我们就得靠它来遮雨了。我想会是一场大暴雨。”

        那青年男子有点焦急地看看那位女士,说道:“我们就不能找地方避避吗?那边好像就有栋房子。”

        “那边是有栋房子,”将军说,语气相当严肃:“但并非什么热情好客的旅馆。”

        “这算什么事啊,”他的妻子难过地说,“我们赶上暴雨,偏偏近处只有那栋房子。”

        她的语气好像使得那个敏感而又善解人意的青年住了嘴;但是那可阻挡不了来自多伦多的男人。

        “那房子怎么了?”他问。“看上去可是破败不堪啊。”

        “那地方,”将军冷冰冰地说,“属于马恩侯爵。”

        “哇!”约翰·考克斯珀爵士叫道。“我碰巧听说过不少关于那家伙的情况;那可是个古怪的家伙。去年上头版介绍他的神秘故事。‘不为人知的贵族’。”

        “是的,我也听说过他,”青年男子马洛低声说。“至于他为何那样东躲西藏,好像有各种各样诡异的传言。我听说他是个麻风病患者,所以还戴着面具。还有人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那家人受到了诅咒;生了一个可怕的怪胎,藏在秘室里了。”

        “马恩侯爵长了三颗脑袋,”罗曼相当严肃地说。“每隔三百年,那家人的家谱上就会出现一个三头贵族。没人敢接近那个受到诅咒的人家,除了一队沉默不语的帽商,他们奉召前去送数量异常的帽子。但是,”——说到半截他语调陡然一转,变成那种足以在剧场中制造恐怖气氛的口气——“我的朋友们,那些帽子都不是人戴的帽子啊。”

        那位美国女士皱着眉看了看他,眼神中露出一丝狐疑,仿佛那种变声的把戏让她不由自主地有所触动。

        “我不喜欢你的恐怖笑话,”她说:“我情愿你没讲这个笑话,总之。”

        “谨遵教诲,”那演员答道:“但是我,像轻骑队那样,连问问原因都不行吗?”

        “原因是,”她答道,“他并不是‘不为人知的贵族’。我本人就认识他,或者至少可以说,他30年前在华盛顿当使馆随员的时候我跟他很熟,那时我们都还年轻。他并没有戴面具,至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没戴。他也不是麻风病患者,尽管他有可能同样孤独。而且他只有一个头和一颗心,那颗心还碎了。”

        “不幸的爱情,当然,”考克斯珀说。“我想把那刊登在上。”

        “我想那对我们是莫大的恭维,”她若有所思地答道,“你总以为男人的心是女人给弄碎的。但是还有其他形式的爱和丧亲之痛啊。你从没读过《悼念》吗?你从没听说过大卫和约拿单吗?让可怜的马恩心碎的是他弟弟的死;那实际上是他堂弟,不过是跟他一起长大,像亲兄弟一样,比大部分亲兄弟还要更亲。我认识他的时候,大家都叫他詹姆斯·梅尔,是两兄弟中年长的那个,但他总是扮演崇拜者的角色,把莫里斯·梅尔奉若神明。而且据他说,莫里斯·梅尔当然是个奇才。詹姆斯也不笨,并且非常擅长自己的政务工作;但是好像莫里斯也能胜任那事和其它任何事;他是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业余演员和音乐家,等等等等。詹姆斯本人很英俊,身材修长、强壮、精力充沛,还是高鼻梁;不过我想年轻人可能会觉得他怪模怪样的,因为他把络腮胡子按照维多利亚时代的样式修剪成两团浓密的腮须。然而莫里斯却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而且根据我见到的肖像来看,自然是非常漂亮;不过看起来与其说是绅士,倒不如说更像个男高音。詹姆斯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我,他的朋友是不是奇才,是不是女人都会爱上他,诸如此类的,直到把我烦得要命,只可惜那突然之间演变成了一场悲剧。仿佛他一生都在膜拜的偶像,有一天却突然倒下,像瓷娃娃一样摔成碎片了。在海边意外染上了风寒,一切就都结束了。”

        “从那以后,”那青年男子问道,“他就这样把自己关起来了吗?”

        “他先是去了国外,”她答道:“去了亚洲、食人岛和鬼知道什么地方。天降横祸,每个人的反应大不相同。他采取了与世隔绝,切断和任何人的联系,甚至抛弃传统,尽可能摆脱掉回忆。他不忍提及往事;一幅肖像、一件轶事、就连能引发联想的东西都不行。他不忍举行隆重的葬礼。他一心想着逃离,在外流落了10年。我听说他在流亡末期开始有所恢复;但是一回到家就旧病复发了。他患了一种宗教性忧郁症,实际上就是疯了。”

        “教士们掌控了他,据说,”老将军抱怨道。“我知道他捐了几千镑建一所修道院,自己也像修士那样过活——或者,不管怎么说,像个隐士一样过活。真闹不明白他们凭什么觉得那样就有好处。”

        “可恶的迷信,”考克斯珀气哼哼地说:“应该揭发那种事。一个没准会对这个帝国和世界有用的男人,却被那些吸血鬼控制着,直到吸干他的血。我敢打赌,就凭他们那种不近人情的观念,他们甚至都不允许他结婚。”

        “是的,他一直就没结婚,”那位女士说。“事实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订婚了,但是我想那对他来说根本就不重要,当其他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之时,那事也同样烟消云散了。就像哈姆雷特和奥菲莉娅——他放弃了爱情,因为他放弃了生活。不过我认识那个女孩;实际上,我现在依然认识她。私下说一句,就是维奥拉·格雷森,一个老海军上将的女儿。她也一直未婚。”

        “真是可耻!真是可憎!”约翰爵士嚷着蹦了起来。“那不仅是个悲剧,而且还是犯罪。我要对公众责任,我要揭露这种荒谬绝伦的烂事。在20世纪——”

        他差点就因为抗议而窒息了,接着,一阵沉默过后,那个老兵说道:

        “哦,我并不自诩对那种事情很了解,但是我想这些宗教人士应该学会这句箴言:‘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

        “只是,不幸的是,事情看起来正是如此呢,”他的妻子叹气说道。“那就像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一个死人埋葬另一个死人,反反复复,永不止息。”

        “暴风雨已经过去了,”罗曼说,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总之你们不用再去拜访那个不热情好客的人家了。”

        她突然战栗起来。

        “哦,我是绝对不会再去的!”她嚷道。

        马洛瞪大眼睛盯着她。

        “再去!你以前去过?”他叫起来。

        “哦,我去过一次,”她轻描淡写地说,话语间不无自豪感:“但是我们没有必要旧事重提了。现在不下雨了,不过我想我们最好回到车里去。”

        他们鱼贯离开时,马洛和将军殿后;后者突然压低声音说:

        “我不想让那个矮小、粗俗的考克斯珀听见,不过既然你问了,还是告诉你吧。就为那事我一直不能原谅马恩;不过我想是那些修士把他调教成了那副模样。我妻子曾经是他在美国时最好的朋友,实际上她进了那栋房子时,他正在花园散步,像修士一样低头看地,脸藏在黑色兜帽里,那兜帽实际上跟任何一个面具一样可笑。她已经把名片递了进去,就站在他必经之路上等。他却一句话都不说,连眼皮都不抬就径直走了过去,仿佛她是块石头。他不是人,纯粹是个可怕的机器人。她真该说他是个死人。”

        “真是太奇怪了,”那青年男子含糊地说。“不像——不像我料想的那样。”

        年轻的马洛先生离开那个令人相当沮丧的野餐以后,就心事重重地去找一位朋友。他并不认识任何修士,但认识一位神父,急着要把那天下午听到的怪事告诉他。他非常想知道,如他亲眼所见的乌云那样笼罩着马恩府邸的残酷迷信到底是什么。

        在找遍了一个又一个地方以后,他最终在另一位朋友家里找到了布朗神父,那朋友信奉罗马天主教,拥有一个大家庭。他多少有点唐突地走进去,发现布朗神父正神情严肃地坐在地上,试图把一个蜡人的鲜红帽子别在一个泰迪熊的头上。

        马洛稍稍感觉有点不合时宜;但他满腹疑云亟待解开,一刻也不想耽搁。他结结巴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和盘托出将军夫人提到的关于马恩府邸的悲剧故事,还捎带着将军和报纸业主的大部分评论。提到报纸业主时,对方似乎突然表现出了关切。

        布朗神父既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的态度是滑稽还是平常。他继续坐在地上,大大的脑袋和短短的腿使得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个玩玩具的婴儿。不过他那双灰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曾在1900年以来各个世纪里许多人的眼中流露;只是他们大都不会坐在地上,而是坐在宗教会议桌边、教会礼堂的座椅上、或者主教和红衣主教的宝座上;那是一种深远而又警惕的表情,因谦卑地承载着对人来说过重的责任而倍显凝重。那种焦虑和颇具远见的表情让人联想起船员和驾驭圣伯多禄之船多次穿越暴风雨的掌舵人的神情。

        “你能把这件事告诉我,真是太好了,”他说。“我真的非常感激,因为我们也许得做点什么。如果只是涉及像你和将军那样的人,那或许还只是一件私事;但要是约翰·考克斯珀爵士准备在他的报纸上散播某种吓人的言论的话——哦,他是个多伦多奥兰治会员,我们就不能置之度外了。”

        “但是你对此事怎么看?”马洛迫不及待地问。

        “首先我要说的是,”布朗神父说,“如你所述,那听上去不够真实。假定,姑且争辩一下,我们都是毁坏人类一切幸福的厌世吸血鬼。假定我是个厌世的吸血鬼。”他用泰迪熊去挠鼻子,隐约意识到有点不合时宜,于是又把它放了下来。“假定我们确实会破坏一切人际关系和家庭关系。那么,在他刚表现出脱离家庭纽带的迹象时,我们为什么又要把他重新抛回去呢?指控我们既摧毁这种感情又鼓励这种迷恋,真是有点不公平啊。我不明白,即便是一个宗教狂又为何非得是那种偏执狂,或者说宗教怎么会助长那种偏执,而不是给人们带来一点希望呢。”

        他稍作停顿,然后接着说:“我想同你的那个将军谈谈。”

        “是他妻子告诉我的,”马洛说。

        “是,”对方答道:“但我更想知道将军本人没告诉你的那部分。”

        “你认为他知道的更多?”

        “我认为他知道的要比他妻子说出来的多,”布朗神父答道。“你告诉我他说过除了对他妻子无礼这件事以外,他任何事情都能原谅。究竟还有什么需要原谅呢?”

        说话之间布朗神父已经起身,抖了抖他那没款没型的衣服,站在那里看着这个青年男子,眯着眼睛,面露一丝迷惑的神情。下一刻他已经转过身,拿起同样是没款没型的伞和破旧的大帽子,迈着沉重的步子沿街走开了。

        他穿过各式各样的大街和广场,直至来到伦敦西区一座富丽堂皇的老宅子门口,问仆人自己是否能见乌特勒姆将军一面。经过一番交涉,他被带到书房,那里地图和地球仪比书还多,一个秃顶、蓄着黑色髯须的英裔印度人坐在那里抽一根细长的黑雪茄,在一张地图上玩着大头针。

        “抱歉相扰,”神父说,“因为我难保不让打扰看上去像硬闯,这更让我过意不去了。我想跟你说一件私事,并希望它保持这种状态。不幸的是,有些人可能要把它公之于众。我想,将军,你认识约翰·考克斯珀爵士吧。”

        老将军满脸浓密的胡须几乎成了他的面具,基本上看不出他是否在微笑,但可以看到他的棕色眼睛时常闪动。

        “大家都认识他,我想,”他说。“我跟他只是泛泛之交。”

        “哦,你知道,凡是他知道的,每个人都会知道,”布朗神父微笑着说,“尤其是当他一时高兴要把它登上报纸的时候。我从我的朋友马洛先生那里得知,我想那人你也认识,约翰爵士准备刊登一篇激烈的反教会文章,内容涉及他所谓的马恩之谜。‘教士逼疯侯爵’之类的东西。”

        “如果他想那么做的话,”将军答道,“我不明白你来找我干什么。我可告诉你啊,我是个虔诚的新教徒。”

        “我非常喜欢虔诚的新教徒,”布朗神父说。“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确信你会说出真相。我对约翰·考克斯珀爵士可不那么有信心,希望那不会显得不仁厚。”

        将军那双棕色眼睛又闪动了一下,但是什么话也没说。

        “将军,”布朗神父说,“假定考克斯珀之流打算大肆散播针对你的国家和军队的谣言。假定他说你的军团临阵脱逃,或者你的部下被敌方收买。你会不愿意说出能够反驳他的真相吗?你难道不会不惜一切代价让所有人明白事实真相吗?哦,我也算是有一个军团,我也属于一支军队。我的军团与军队被一个我确信是虚假的故事给玷污了;但我又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你能因为我为了查明真相做出努力而责难我吗?”

        那军人一言不发,神父接着说:

        “我已经听说过马洛昨天听到的那个故事了,关于马恩在他那比亲兄弟还亲的堂兄死了之后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归隐的故事。我确信事实远不止这些。我来问问你是否知道更多。”

        “不,”将军当即说:“我没有更多可说的。”

        “将军,”布朗神父咧开大嘴笑着说,“如果我那样含糊其辞,你应该可以叫我耶酥会会士了。”

        那军人粗声大笑,然后充满敌意地咆哮起来。

        “哦,要是我说不想告诉你,”他说。“你会怎么说?”

        “我只会说,”神父温和地说,“如此一来就只有我来告诉你了。”

        那双棕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但是现在不再闪动了。他接着说:

        “也许由你来说更能体谅当事人,可你非逼着我说出为何背后显然大有文章。我相当确信,侯爵这样忧心忡忡、深居简出绝非只是因为失去了一个老朋友,一定还有更能服人的理由。我怀疑教士们是否与此事有任何瓜葛;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个皈依者还是仅仅用慈善来告慰自己的良心;但是我确定他不仅仅是个丧主。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告诉你一两件促使我这样想的事情吧。

        “首先,据说詹姆斯·梅尔已经订婚了,但是不知怎的在莫里斯·梅尔死后又解除了婚姻。为何一个可敬的男人会仅仅因为第三方去世就解除婚约呢?他更应该去爱情中寻求慰藉啊;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被迫要体面地承受那一切。”

        将军咬着自己的黑髭须,棕色的眼睛变得非常警觉,甚至还有点焦虑,但是他没有作答。

        “第二点,”布朗神父说着对着桌子皱皱眉头。“詹姆斯·梅尔总是问他的女友,他堂兄莫里斯是不是很有魅力啊,是不是女人都会仰慕他啊。我不知道那位女士是否想过其间或许还有别的含意。”

        将军站了起来,开始在屋内走来走去或者说跺来跺去。

        “哦,该死的,”他说,但是并没有丝毫愤恨的神情。

        “第三点,”布朗神父接着说,“就是詹姆斯·梅尔那奇怪的哀悼方式——毁掉所有的遗物,盖住所有的肖像,等等。那种事的确有时会发生,我承认;那可能仅仅意味着刻骨铭心的丧亲之痛。但也可能另有隐情。”

        “你真该死,”另外一人说道。“你还打算啰嗦多久?”

        “第四和第五点非常有说服力,”神父平静地说,“尤其是如果你把这两点综合起来考虑的话。首先,莫里斯·梅尔好像没有什么像样的葬礼,他

ails>可是名门望族的幼子啊。他一定是被匆匆掩埋了;或许还是悄悄掩埋的。最后一点是詹姆斯·梅尔立即就消失在异国他乡了;事实上,是亡命天涯了。”

        “所以,”他继续说,声音还是那样柔和,“当你们通过抹黑我的宗教来美化两兄弟纯真完美的感情故事时,好像——”

        “住口!”乌特勒姆大叫一声,声调如同枪响。“我必须告诉你更多,否则你会想得更坏。首先让我告诉你一件事。那是一次公平决斗。”

        “啊,”布朗神父说,好像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那是场决斗,”对方说。“或许是英格兰史上最后一场决斗,而且发生在很久之前。”

        “那听上去好多了,”布朗神父说。“感谢天主;那听上去好太多了。”

        “比你所想的丑恶之事要好很多,我想?”将军生硬地说。“哦,你大可嘲笑那种纯洁完美的感情,但无论如何,那都是真的。詹姆斯·梅尔真的很宠爱他的堂弟,后者跟他一起长大,像亲弟弟一样。哥哥姐姐们有时会那样溺爱一个孩子,尤其是他还是那种神童。但是詹姆斯·梅尔天性纯净,在他身上连仇恨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无私的。我的意思是即便他一反常态,大发雷霆的时候,仍是客观的,对事不对人;他没有自我的概念。可怜的莫里斯·梅尔却截然相反。他更友善也更受欢迎;但是他的成功使得他非常自我。他在每样运动、艺术和才能方面都是第一;他几乎总是能赢,并且笑呵呵地接受自己的成功。但是一旦遇到失败,他立刻就会翻脸不认人;他有很强的嫉妒心。至于他如何妒忌堂哥的订婚,又如何按捺不住虚荣心而出手最终导致悲惨结局,我没必要原原本本地全告诉你。我只需跟你说,詹姆斯·梅尔也有为数不多的几项本领比他强,其中之一便是枪法;悲剧就是以此收场的。”

        “你意思是悲剧就是以此开始的,”神父答道。“幸存者的悲剧。我想他根本不用教士吸血鬼帮忙就足够悲惨了。”

        “在我看来,他不该这么折磨自己,”将军说。“尽管,正如我所说,那是场骇人的悲剧,但也是公平争斗。吉姆是受不了对方极力挑衅才动的手。”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神父问。

        “我知道,是因为我看见了,”乌特勒姆不动声色地说。“我是詹姆斯·梅尔的副手,我亲眼看见莫里斯·梅尔被射死在沙滩上。”

        “我希望你能再多告诉我一些,”布朗神父沉思着说道。“谁是莫里斯的副手呢?”

        “他有一个更著名的人作后盾,”将军冷酷地答道。“雨果·罗曼是他的副手;就是那个大演员,你知道。莫里斯太痴迷表演了,就开始热捧罗曼(罗曼当时才起步,还在拼命努力中),赞助他和他的事业,作为回报,那位职业演员便传授给他表演技巧。但是罗曼当时,我想,实际上完全依赖他的富贵朋友;尽管他现在比任何贵族都更富有。所以他愿意充当副手跟他对那场纠纷的看法并没多大关系。他们以英国人的方式展开决斗,每人只带一名副手;我想至少得有一名外科医生在场,但是莫里斯断然拒绝,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就算出现了最坏情况,我们也能随时得到帮助。他说:‘不足半英里之外的村庄里就有一位医生,我认识他,他拥有乡下最快的马。可以随叫随到;但目前还没必要找他。’哦,我们都知道莫里斯冒险最大,因为他不擅长用手枪;既然他主动拒绝援助,也就没人再坚持了。决斗是在苏格兰东海岸一片平坦的沙滩上进行的;那里有很长的一段长满杂草的沙丘,因为有它遮挡,内陆的村民既看不见决斗场面,也听不到决斗的声音;那或许是个高尔夫球场,尽管那时候英格兰人还没听说过高尔夫球。沙丘里有一处幽深、蜿蜒的裂缝,我们从那里穿过,到了沙滩上。我现在还能看见当时的场景;先是宽宽的一道暗黄色,再往前是一窄条暗红色;那暗红色本身就已经像是一件流血事件留下的长长的阴影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就像沙滩上刮过一阵旋风。随着一声枪响,莫里斯就像陀螺一样转了一下,像九柱戏的木柱一样扑倒在地。奇怪的是,虽然我之前一直都在为他担心,但他死的一瞬间我就开始同情起那个杀死他的人了;今时今日依然如此。我知道,那件事一发生,我那朋友一生情感的大钟摆又会摆回低点,从此心灰意冷;无论别人有多少理由可以原谅他,他也永远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所以,不知怎地,真正栩栩如生的东西,印在我脑海中永不能忘的画面,并不是那个灾难性结局,冒烟、枪响和跌倒的身影。那似乎都已经结束,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我见到的是,我将永远都能见到的是,可怜的吉姆急忙跑向他倒下的朋友兼敌人;他脸色煞白,衬得棕色胡子都像是黑色的,背景中的大海映照出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他还冲着我疯狂摆手,示意我赶紧去找沙丘背后小村庄里的外科医生。他在奔跑中扔下了手枪;一只手上拿着手套,在他拼命打着手势时,它松软、抖动的手指好像变长了,表现出他寻求帮助的强烈愿望。那才是真正留在我脑海中的画面;那幅画面里再没别的东西,除了沙滩和大海形成的条纹背景,像块石头一样躺在那里、一团黑的尸体,还有死者副手在地平线上一动不动的黑色身影。”

        “罗曼站着一动没动吗?”神父问。“我以为他会更快地跑向尸体呢。”

        “或许在我走之后他跑过去了,”将军答道。“我在那一瞬间看见了那幅永不磨灭的画面,下一刻我已经穿过沙丘,跑出了众人的视线。哦,可怜的莫里斯确实选中了一位出色的医生;尽管来太晚了,他还是比我想象的要快。那个乡村外科医生非常了不起,红头发、急性子,但头脑清醒、办事利落。他刚一见到我,就飞身上马,朝出事地点狂奔而去,把我远远甩在了后面。就在那一刻,我对他的魄力满怀敬佩,真后悔没在决斗开始之前就把他找来;因为我相信他一定有办法阻止的。事实是,他以惊人的速度收拾了狼藉的现场;早在我靠着两条腿跑回海边之前,他就干净利索地处理好了一切:尸体暂时埋在沙丘,那个悲伤的杀人犯已被说服去做他唯一能做的事:逃命。他沿着海滨悄悄溜走,直至来到一个港口,设法离开了这个国家。余下的你都知道了;可怜的吉姆在国外待了很多年;等这事已经平息或者被人遗忘以后,他又回到了那个阴郁的城堡,自然地继承了爵位。从那天起我就再没见过他,然而我知道在他脑海最隐密的角落里藏着什么。”

        “我听说,”布朗神父说,“你们当中有些人曾想方设法要见他?”

        “我妻子从没放弃过,”将军说。“她无法接受犯了这种罪过就该让一个人与世隔绝;我承认我也认同她的观点。80年前这种事会被认为是相当正常的;事实上那只是过失杀人,并非蓄意谋杀。我妻子是那位引起争端的不幸女士的好朋友,她觉得若是吉姆同意再见维奥拉·格雷森一面,听到她亲口说出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的话,没准能让他恢复神智。我妻子准备明天召集一帮老友前来商议,我想。她非常上心。”

        布朗神父正在把玩放在将军地图边的大头针;好像非常心不在焉。他的头脑善于形象思维;那幅画面能在务实、乏味的军人头脑中留下深刻印象,在神父更具神秘倾向的脑海中留下的色彩和画面感就更鲜明,更诡异了。他看到了荒凉的暗红色沙滩,正是血田的颜色,蜷伏在那里的死者,还有追悔莫及的凶手,俯冲向前,疯狂地挥动着一只手套,而且他脑海中还一再回味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第三件事:死者的副手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神秘莫测,就像海边的一尊深色雕塑。那对有些人来说可能是细枝末节;可在他看来却是有待深究的大问号。

        罗曼为什么没有马上行动?一个副手理应如此,是人都会那样做,何况还是好朋友。即便他口是心非或者居心叵测,碍于情面也得做做样子啊。不管怎么说,事发后,他自然应该在对方副手消失于沙丘中之前就有所行动啊。

        “这个名叫罗曼的人动作很迟缓吗?”他问。

        “真奇怪你竟然那么问,”乌特勒姆说着抛过去一个犀利的眼神。“不,实际上他一旦动起来就非常敏捷。但是,奇怪的是,刚刚我也在想,就在今天下午我还看见他在暴风雨中就像上次那样站着。身穿那件带银质扣链的斗篷站在那里,一只手叉腰,跟很久之前站在那血腥的沙滩上的姿势一模一样。我们都觉闪电很晃眼,但他眼睛都没眨一下。闪电过去之后,他还站在那里。”

        “我想他不会现在还站在那里吧?”布朗神父问道。“我意思是,我想他在某个时间动了动吧?”

        “是,打雷的时候他动作很快,”对方答道。“他好像一直在等着打雷,因为他把闪电和雷电相隔的具体时间告诉了我们。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用你的大头针戳到自己了,”布朗神父说。“我希望我没把它给弄坏了。”但他眨动的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同时闭上了嘴巴。

        “你不舒服吗?”将军问,盯着他看。

        “不是,”神父答道:“我只是不如你的朋友罗曼那样坚忍。见到光的时候我忍不住要眨眼。”

        他转身去拿自己的帽子和雨伞;但是走到门口时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回来。他走到乌特勒姆跟前,用一种如同垂死的鱼一样无助的眼神盯着他的脸,并做势要抓住他的马甲。

        “将军,”他几近耳语,“求求你,千万别让你妻子和另外那个女人再纠缠马恩了。就让睡熟的狗安心睡吧,不然会招来一群地狱猎犬的。”

        只剩下将军独自一人了,他棕色的眼睛里满含着迷惑,再次坐下来玩大头针。

        然而,将军夫人在接下来的一系列善意的密谋活动中却遭遇了更大的迷惑。她召集了一小群支持者要冲击遁世者的城堡。首先让她吃惊的是,那个古老悲剧的当事人之一莫名缺席了。当他们如约在距城堡很近的一家幽静的旅馆会合时,雨果·罗曼却不见踪影,直到一位律师送来一封迟来的电报,才得知那位伟大的演员突然出国了。其次,当他们派人到城堡传话要求立即面谈时,从那扇阴森森的大门出来、代表侯爵接见他们的那个人也着实让他们吃了一惊。此人并非他们想象中与那些肃穆大道或古老礼节完全相符的人,既不是某个气宇轩昂的大管家或者总管,也不是威严的男仆或者高大威猛的侍从。从幽暗的城堡门洞中走出来的竟是身材矮小、衣着寒碜的布朗神父。

        “唉,”他简单而又不胜其烦地说道。“我告诉过你们最好由着他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样只会让大家都不开心。”

        将军夫人轻蔑地看着矮小的神父,陪伴在她身旁的是位身材高挑、衣着素色、依然风姿绰约的女士,想必就是当年的格雷森小姐吧。

        “说真的,先生,”她说:“这是非常私密的场合,我不理解这与你何干。”

        “你要知道神父们总是跟私密场合不无干系的,”约翰·考克斯珀爵士吼道。“难道你不知道他们就像藏在护壁板后面的老鼠一样,随时准备钻进每个人的私室吗?看看他是怎样把可怜的马恩控制住了。”约翰爵士稍稍有点恼火,因为他的贵族朋友劝他不要把那事公之于众,作为交换,他可以获得分享小圈子里的真正秘密的特权。他从没想过问问自己是否也像一只藏在护壁板后的老鼠。

        “哦,好吧,”布朗神父焦躁不安地说。“我已经跟侯爵谈过了,我是他唯一接触过的神父;他跟神父的关系可是被大大地夸张了。他告诉你,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郑重请求你们由着他去吧。”

        “你是说由着他在一片废墟里过这种郁郁寡欢、疯疯癫癫的活死人的生活!”将军夫人嚷道,声音有点颤抖。“一切都因为他不幸在25年前的决斗中失手杀了一个人。那就是你所说的基督的慈悲吗?”

        “对,”神父不动声色地答道:“那就是我所说的基督的慈悲。”

        “这正是你能从这些神父身上得到的全部基督的慈悲,”考克斯珀愤愤地嚷道。“那是他们宽恕一个做了傻事的可怜人的唯一方式;把他活活囚禁起来,用禁食、苦修、和地狱之火的景象把他饿死。一切都因为误发了一颗子弹。”

        “说真的,布朗神父,”乌特勒姆将军说,“你果真认为他就该受此折磨吗?那就是你的基督宗教吗?”

        “毫无疑问,真正的基督宗教,”他的妻子更加温和地央求道,“应该是知道一切,原谅一切;是一种可以铭记——也可以忘却的爱。”

        “布朗神父,”年轻的马洛发自肺腑地说,“我大体上认同你的观点;但是在这一点上我死活也不能认同。决斗时失手杀了人,随后就懊悔不迭,这不算是多大的罪过吧。”

        “我承认,”布朗神父沉闷地说,“我认为他的罪孽要更深重。”

        “你真是铁石心肠啊,”那个陌生的女士第一次开口说话了。“我准备去跟我的老朋友谈谈。”

        仿佛她的声音唤醒了那栋灰蒙蒙的大宅子里的鬼魂似的,只见有个人影站在了宽大的石阶顶端幽暗的门洞中。那人一袭黑衣,但是一头银发带着份狂野,苍白的面容好似破碎的大理石雕像。

        维奥拉·格雷森开始平静地走上那宽大的石阶;乌特勒姆撅着黑髭须喃喃自语道:“他不会像冷落我妻子那样冷落她,我猜测。”

        布朗神父无可奈何地抬头看了他一会儿。

        “可怜的马恩已经深感良心不安了,”他说。“让我们尽可能去原谅他吧。至少他从没冷落过你妻子。”

        “你是什么意思?”

        “他根本就不认识她,”布朗神父说。

        他们说话之间,那位高挑的女士傲然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正好跟马恩侯爵打了个照面。他动了动嘴唇,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出事了。

        一声尖叫在那片空地上响起,沿着那些空心墙回荡。这位女士急速、痛楚的尖叫本该是含混不清的,但她喊出的却是清晰的字眼;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莫里斯!”

        “怎么啦,亲爱的?”将军夫人喊着跑上台阶;因为另外那个女人踉踉跄跄,眼看着要从石阶上跌下来。接着她举目四顾,开始往下走,身体弓缩着,抖个不停。“噢,天哪,”她说。“噢,天哪,那根本不是吉姆。是莫里斯!”

        “我想,将军夫人,”神父表情凝重地说,“你最好陪着你朋友离开。”

        她们转身之际,突然一声断喝,如同发自敞开的墓穴,像块石头一样从石阶上滚落下来。它是那么嘶哑和不自然,像是被遗弃在只有野鸟为伴的荒岛上的人发出的声音。那是马恩侯爵的吼声:“停下!”

        “布朗神父,”他说,“在你的朋友走开之前,我委托你将我给你讲的一切都告诉他们。无论后果如何,我都不再躲藏了。”

        “你说的对,”神父说,“那对你会是种解脱。”

        “没错,”布朗神父后来平静地对那群盘问的人说。“他是授权让我来讲;但我要说的不是他告诉我的,而是我自己发现的。哦,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所谓修士们的毒害都是虚构的无稽之谈。我们神职人员或许,在某些情形下,会鼓励一个人定期去修道院,但绝不会鼓励他待在中世纪城堡里。同样,他们也绝对不会明知他不是修士却让他穿成修士的样子。但是我想他有可能是自愿戴上了修士的兜帽甚至面罩。我先是听说他是丧主,后又听说他是杀人犯;但是我已经隐约怀疑,促使他东躲西藏的原因不仅仅与他做了什么,还与他是谁有关。

        “接着将军形象生动地描述了那场决斗;对我来说,最鲜明的形象就是站在背景中的罗曼先生的身影;我这样说恰恰是因为他就只站在那里。为什么将军要把死者丢在沙滩上,自己跑去求救,而死者的朋友却像树干或者石头一样,站在几码外的地方一动不动呢?接着我又听说了一件事,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就是罗曼先生在等待什么事发生时会习惯性地站着一动不动;正如他在闪电过后等待雷声一样。哦,那种习惯暴露了一切。雨果·罗曼在很久之前的那次也在等待什么事的发生。”

        “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将军说。“他还能等什么?”

        “他在等待决斗,”布朗神父说。

        “但是我告诉你我看见决斗了!”将军嚷起来。

        “我告诉你你并没看见决斗,”神父说。“你到底是疯了?”对方急了。“还是你认为我眼瞎了?”

        “因为你被蒙上了双眼——所以你可能看不见,”神父说。“因为你是个好人,天主垂怜你的纯真,不让你看见那场有悖人伦的冲突。他竖起一道沙墙挡在你和可怕的红沙滩上真实发生的事情之间,任由犹大和该隐狂暴的灵魂肆虐。”

        “快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那位女士急得有些气短。

        “我会按照我发现的顺序讲给你们听,”神父接着说。“接下来我发现演员罗曼一直在传授给莫里斯·梅尔所有的表演技巧。我曾经有个学表演的朋友。他跟我讲了一件趣事,说他表演训练的第一周全部都在练习摔倒;学习如何连晃都不晃一下就直接摔个嘴啃泥,就好像完全死过去一样。”

        “愿主垂怜我们!”将军叫起来,抓住椅背,似乎想要站起来。

        “阿门,”布朗神父说。“你告诉我那一切发生的太快;实际上,在子弹飞出去之前莫里斯就倒下了,躺着一动不动,等待着。他那邪恶的朋友兼老师也站在背景里,等待着。”

        “我们也在等待着,”考克斯珀说,“我感觉我好像不能再等了。”

        “詹姆斯·梅尔已经悔恨万分,连忙冲向倒下的人,俯身去扶。他已经扔掉了自己的手枪,仿佛那是不洁之物;但是莫里斯的枪还在手里,而且子弹尚未出膛。接着当哥哥俯身去看弟弟的时候,弟弟用左臂把自己支起,一枪射穿哥哥的身体。他知道自己不善射击,但是那么短的距离绝不会射不中心脏的。”

        其他人都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讲述者,面色煞白。“你能确定吗?”最后还是约翰爵士用嘶哑的声音开口问道。

        “我能确定,”布朗神父说,“现在我把莫里斯·梅尔,现任马恩侯爵,交给你们心目中的基督的慈悲。你们今天给我诠释了基督的慈悲。你们好像过分夸大了它的力量;不过他这类可怜的罪人该感到多么幸运啊,你们误入歧途,滥施慈悲,愿意跟任何人重归于好。”

        “去死吧,”将军爆发了:“如果你认为我准备跟那样一个心如蛇蝎的人重归于好,你就错了,告诉你吧,我不会说一句话帮他免入地狱。我说过我能原谅正常的、体面的决斗,但是这种阴险的暗杀——”

        “他应该被处以私刑,”考克斯珀激动地嚷道。“他应该被活活烧死,就像在美国的黑鬼。如果有永久火刑这回事的话,他一定——”

        “我本人是绝不会理睬他的,”马洛说。

        “人的慈悲是有限度的,”将军夫人说,她浑身都在颤抖。

        “是有,”布朗神父漠然地说:“那正是人的慈悲与基督的慈悲之间的真正区别。今天你们鄙视我不够慈悲,又告诫我要宽恕每个罪人,请务必谅解,你们说的那一套并没有让我全然信服。因为在我看来,你们只能宽恕那种你们并不真的认为是罪行的罪行。你们宽恕那些罪犯,是因为他们只不过是依照传统行事,并没有犯下你们认定的罪行。所以你们能容忍一场常规的决斗,正如你们能容忍符合常规的离婚一样。你们宽恕,是因为没有任何需要宽恕之处。”

        “但是,真是岂有此理,”马洛嚷起来,“难道你想让我们饶恕这种卑鄙行径吗?”

        “不,”神父说:“但是我们必须要能饶恕它。”

        他突然站起来,逐个看看他们。

        “我们必须理睬这样的人,不能鄙弃他们,而是要为他们祝福,”他说。“我们一定要说出那句话,让他们免入地狱。当你们人的慈悲抛弃他们的时候,就只剩下我们把他们从绝望中拯救出来了。你们走在自己的阳关大道上,饶恕你们喜欢的那些罪行,对那些流行的罪行宽宏大量;而我们,我们这些夜晚的吸血鬼,则被留在黑暗中独自安慰那些真正需要安慰的人;那些真正做过不可饶恕的事情、这个世界和他们自己都无法为之辩护的事情的人们;除了神父,没人愿意宽恕他们。把那些犯过卑劣、恶心、和真正邪恶之罪的人们都交给我们吧;他们的行为如同圣伯多禄一样卑劣,但公鸡鸣叫了,曙光还是降临了。”

        “曙光,”马洛狐疑地重复道。“你是说希望——他还有希望?”

        “是的,”神父答道。“让我来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都是些正直的女士先生,能够掌控自己;你们永远不会,你们可以这样告诉自己,屈就于这种卑劣的理由。但是告诉我这一点。假如你们当中有人曾如此堕落,若干年后,等你们老了、富有了、安全了,你们谁会在良心的驱使下,或者在告解神父的劝说下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呢?你们说自己不会做出如此卑劣的行径。真的做出了如此卑劣的行径你们会承认吗?”听到这里,众人都收拾起各自的物品,三三两两默默地走出了屋子。布朗神父同样默默地走回了那个阴郁的马恩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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