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开球区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以至于高尔夫球手们都会停下来欣赏。如果要用华兹华斯般诗人的语言表述的话,那么可以说,铁路带来了活力,使平静的山谷成为人们的目的地,更为景色增添了壮丽的色彩。两条铁路主干线枕在高高的由坚固的花岗岩立柱支撑的铁路桥上,桥下的小溪婉蜒流淌,即使不是亲眼看到,只需想像一下,也够让人着迷的吧。铁轨伸向远方,毗邻与之平行的公路主干道,一百多米高的四孔铁路桥飞跨南北,默默无闻的格杰恩小河在弯隆下经过。小河又窄又浅,河岸两旁是柳树林和芳香的草地,那是牛群和两手空空的球童溜达的好地方。高尔夫球手时常会从这儿或是那儿打飞出一两块草皮或柳树的枝条,有时这些东西还会飞到铁路桥的穹隆下,把人吓个半死。如果从上往下看,铁轨伸向北方,那是下一站帕斯顿·惠特彻奇,那儿的茅草和砖瓦屋顶隐约可见。忧郁而庄严的帕斯顿·奥特韦莱老宅位于铁路的西边,往南就是帕斯顿·奥特韦莱村,还有教堂。一条绝佳的榆树林阴大道连接着老宅和村庄间的道路。太阳重新露出了头,雨后的草地清新,大地滋润,空气里草香弥漫,新犁的田地等待修整。
莫当特·里夫斯是否感受到了环境的氛围,尚值得怀疑。如果说周围的景色让他受到了影响的话,那么他打偏了球,则是因为分神的缘故吧。球向河边的缓坡飞去,在深草丛里蹦跳了几下,消失在穹隆下的柳树林里。戈登和他——他们俩是搭档——立即出发去找球,因为他们不信任那些不尽职的球童,尽管球童离球要近得多。不过走近后就会发现,深草区是高尔夫球绝好的藏身之处。那儿草丛很深,没有一条小径,走在其中就像置身荒岛,四面无援,而且坚韧的柳树枝条还会缠住搜寻球的球杆。要不是里夫斯因为某处的什么东西突然眼睛发亮的话,即使花上半个小时,他们也会无功而返的。在深草区的隐蔽处,接近第一个桥洞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个人。
狗类的睡眠是警觉的,随时会因为危险而醒来。而人类的睡眠与马类相似,意识会丧失,与死亡接近。里夫斯首先想到的是,这人一定是个徒步旅行者,从通往伦敦的高速路上漫步下来,躲在桥洞的避风处小憩一会儿。不过,军人的直觉又告诉他,在这样一个暴雨倾盆的下午,即使路人想休息,也应该在桥洞下才对,而不是在桥洞旁。“嗨!”他不安地向戈登喊道,“看起来那儿有点不对劲儿。”他们一起走向那具俯卧的躯体,他的脸冲下,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一丝不安紧紧抓住了两人的心,那是正常人对不快事件的本能退缩。戈登曾在军队服役三年,见过死亡,不过那都是身着卡其布制服牺牲的军人。他这次目睹的死亡则有所不同,那人身着城市便装,条纹灰裤,与当下晴朗的天气十分不协调。此时阳光似乎也变暗了。他们弯下腰,将那具躯体翻了过来。耷拉的脑袋不仅变形,而且脸部由于某种可怕的撞击和持久的摩擦变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他们抬头向上看,立即就明白了,该躯体在不幸地下落时,撞击并擦过桥拱的弧度剖面和坚硬的花岗岩石,造成了面部的惨状。头部唯一可以辨识的是新近理过的灰白的头发。
“卑鄙的凶手!”戈登嘎声说道,“我猜想,它一定是从火车上坠落的。”
“要我说的话,”里夫斯说,“一定不能让球童看到尸体,让球童去接另外两个人吧。” 马尔耶特和卡迈克尔就在不远处,立即走上前来。
“什么人死了吗?”马尔耶特问,“我说,多么可怕呀。”他来回踱着步,好像完全失去了勇气,嘴里重复着“多么可怕呀”。卡迈克尔这次则例外地一言不发。直到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有点异常,是不是?”他们转过身,发现球童带着发现耸人听闻的消息的愉悦对他们说。
“我说,我们应该把尸体搬到什么地方去,”戈登建议,“穹隆下的工具屋怎样?”
“我认为我搬不动。” 里夫斯说。
“你说得对,先生。”球童说道,“我向金格尔打个口哨,他在童子军里学过如何处理尸体等事情。哎,金格尔!”球童的同伴正向这边走来,“这家伙从火车上掉下来,而且被某种坚硬的东西撞击过。” 金格尔吹了声口哨。“他死了,对不对?”“真够丢脸的,不是吗?他是什么人?让我们去看一看。”
金格尔对自己的好奇十分满意。两个冷血的年轻人在戈登的指挥下,通过球杆的帮助,把尸体抬到了穹隆下的工具屋里。
离奇的场景被移开后,里夫斯恐惧的不安减轻了些,他感到有必要由他来控制场面。
“贝亚斯利现在可能在哪儿?”他问道——贝亚斯利是一名医生。
“他冒雨出去了,”马尔耶特说,“我想他应该在第十或第十一发球区,现在我得赶紧去找他。”说话间,他己一路小跑地越过了平坦球道。
“看起来离开也是件愉快的事,”里夫斯说,“好吧,这会儿找医生已经太迟,而埋葬尸体又嫌太早。卡迈克尔,你看起来也有一些不安,你愿意步行到帕斯顿·惠特彻奇车站用电话报警吗?在班维尔,我想我们可以就近找到一个警察,对不对?你愿意去吗?太好了。”等到卡迈克尔也匆匆离开后,他继续说,“那么,戈登,我们能为此做点儿什么呢?我觉出这事儿有点儿不对劲,你不是说过我们要做点儿侦探工作吗——你是不是觉得很倒霉?”
“哦,倒是没有,”戈登说,“要是警察他们会干什么呢?他们会不会先查看一下当事人的私人物品?如果我们触犯了法律,将是一件难办的事。有趣的是,我不认为查看一具尸体会触犯什么法律。要是不能查看尸体,那么警方怎样获得线索呢?”
“谬论,警方半小时以后才能到这儿,贝亚斯利如果上路了的话,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不管怎样,让我们查看一下周围。很明显,他从桥拱上摔落,脸部撞击到了穹隆的支撑柱。那么他是从铁轨上跌下来,还是从火车上?”
“要是你问我,我会说他是从铁道栏杆处坠落的。我曾注意到,火车车厢离铁道栏杆是有相当的距离的——人要是从车厢跌落,是不会掉下来的。”
“哈,”里夫斯说,一边仰头向上看,“你假设的是火车的静止状态,如果他是从一列行进的火车上往下跳,那么火车的惯性会给他一个巨大的向前的推力。我敢说,他是火车向右倾斜转弯的时候坠落的,在火车未到达铁轨栏杆之前。他向前以及侧边翻滚,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滚到上边那儿,然后才坠落的。”
“我敢说你是对的。不管怎样,我们应该动作快点儿,查看一下尸体。”
他们走向工具屋的路上,里夫斯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啊呀,他的帽子——让我想想,我要说的是,帽子在尸体北方的十五码以外,为什么?”
“你什么意思?”
“今天下午无风,如果他的帽子掉下来,那也应该和他在一起。如果帽子躺在十几码以外,那么就像是被人后来丢下来的。体贴入微的同行者几乎不会这么做。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这是一桩谋杀?”
“我的意思是说它看起来似乎是一桩谋杀。让我们去工具屋吧。”
如果你着急忙慌地不得不去做一件事的话,那么查看尸体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大部分工作都是戈登做的,里夫斯只是帮他核实一下检查结果。尸体的口袋里有一条手绢,上面绣着“马斯特曼”字样;一只普通式样的烟盒,里边装着一只普通品牌的香烟;半盒火柴;一只烟斗和空烟袋;两个弗罗林;一封信和一封公函,收信人都是“布拉泽胡德先生”;一只怀表。他们还发现,在信的背面有一些用铅笔写的物品名称,就像是提醒主人的购物清单。
“真够怪异的,”里夫斯说,“那只怀表,因为他戴着一只腕表呢。我惊讶的是,有多少人既戴怀表又戴腕表呢?我想,表停了,是吗?”
“该死的没停!快一个小时,但很明显,它还走着。对制造商来说是多好的广告呀!”
“腕表呢?”
“停了。”
“什么时间?”
“五点差六分。”
“我提到过那趟火车,四点五十分从帕斯顿·奥特韦莱发车,五点差六分刚好经过这儿。可以得出什么结论?”
“不管怎样,看起来没错。天哪,那是第三趟去帕斯顿·惠特彻奇的车,是今天四点多的车吗?是,没错。站到一边,我来看看他衣服上的商标。”
然而,无论是衬衫还是外套,护肩还是裤子都没有任何主人的标志,外套产商是梅瑟斯公司,位于新牛律街沃特金斯区。衬衫和护肩都是不知名的品牌。戈登忙活的时候,里夫斯则忙着抄写在死者身上发现的带有文字的物品,全然不顾这种行为干涉了亡者的隐私。戈登打算查看一只靴子时,里夫斯低声发出了警告,警察正骑摩托车赶来,就在不远处,可以从警察身上看出贝克街辖区警方的慌张(他们似乎忘记了应当对凶案负有责任)。里夫斯他们则不安地重新开始找球。这会儿操心一只球似乎不合时宜,他们似乎更应当关心警方对发现尸体的他们有什么看法。当然高尔夫球是没法再打下去了,可是球童却背着他们的球杆,令人恼怒地出现了。
“晚上好,先生们。”警察说,同时仔细地打量着他们,不过那不是怀疑的眼神。警察只是职业性地对他们的身份进行判断,以便决定是向他们行礼呢,还是让他们走开。警方的查看很顺利,警察允许他们大加抨击那些草丛,带着抑制不住的好奇观看伦敦警察厅的官方勘察过程。
伦敦警察厅的勘察过程很周到,带着事无巨细、一丝不苟的完美。不仅把火车票的目的地、车厢等级、日期等事项记录在案,而且它的价格,甚至票根背面的公司条例都全部记录下来——虽说警察在决定是否记录的时候有一丝犹豫。而香烟的进口商、衣服的制造商却不在记录之列。不过,手表的制造商、信件的邮戳日期、弗罗林硬币的日期——均没有逃过警察的眼睛。戈登和里夫斯不愿等医生和照例必来的救护车,他们也放弃了寻找那只逃跑的球,一路沉思地返回会所。
威尔逊,会所里爱传闲话的人,在入口处遇到归来的他们。“听说那个老布拉泽胡德的事儿了吗?”他问道,没容得他们喘口气又接着说,“他破产了,今天从镇上传来的消息。”
“真的?”里夫斯说,“走,去喝上一杯。”但是,他是否想过如果由他来说出似乎已经明了的事实,会被人误解。这时,门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
“对了,有人今天击球偏得厉害,就是你,里夫斯。奇怪的是,你击偏高尔夫球,用球杆削切球,就像切蛋糕似的动作随意。我要说什么来着?就在铁路桥——你去韦林看见过巨大的铁路桥吧?一位比我们都善良的先生被发现了……”
很显然,卡迈克尔正用自己的方式,讲述着今天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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