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左左把父母的骨灰盒从树下挖了出来,埋进了墓地。
聚集在老楼院子里的野猫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左左决定,刺杀陈年的行动,现在开始。
首先,他要找到陈年,这实在是件没有丝毫悬念的事,悠悠的怀旧让他把陈年的一切掌握得了如指掌。
开始几天,他站在陈年公司的写字楼下,点上一根烟,等陈年出来,每天下午六点钟,陈年会准时夹着公事包出现在写字楼外的停车场,他总是习惯性地看看两边,才坐进去,将车慢慢倒出来,慢慢驶出停车场,离写字楼大约30米左右突然加速。
左左就这么看着他,看了整整一周,关于怎样礼貌地接近陈年,又怎样迅速地将铜丝套在他颈上这个环节,左左在心中演习得炉火纯青。
看陈年时,他的手插在牛仔裤兜里,手指紧紧地捏着一条细细的钢丝,不,应该说是铜丝,为了得到这根铜丝,他特意去了很多家土产店。
在众多的谋杀方式中,他选择了金属丝,像意大利黑手党一样,握着一根闪烁着寒光的、坚韧的钢丝。
土产店只有发白发乌的铁丝,看上去,它们是那样的羸弱,在指间折了几个来回就断掉了,他垂头丧气地从土产店出,杀死陈年是件带着神圣色彩的事,是去往爱情的朝圣路上,用一根细而没有金属寒光的铁丝,实在太辱没这个行动。
他需要一根锃亮的、闪烁着美好的金属光泽的金属丝。
后来,他一次又一次地折回土产店,继续挑选金属丝,都引起土产店主的警觉了,他狐疑地看着他,眼里圈了无数个问号,死死地盯着他的手指看。
左左的手指,又细又长,象钢琴家的手,据说这样的手很有女人缘,可左左不信,他想要悠悠,悠悠却不屑于他。
土产店主终于失去了耐心,有些焦躁地问:你究竟要什么样的金属丝线?
左左眨了眨眼睛,看上去,他象刚睡醒,正在懵懂中,或是梦游,他捏了捏额头,歉意地笑着说:我想要一根看上去很漂亮的,闪烁着明亮金属光泽的金属线。
店主嘴里吐出一声干脆利落的笑,有点不屑。
左左又补充道:而且非常结实。
店主弯下肥硕的腰,从柜台下搬上一捆沉重的电缆,抽出电缆头,指着里面的铜丝说:你买电缆回去自己剥吧。
左左问道:它漂亮吗?结实吗?
店主剥出一小截给他看,果然,金光灿灿的铜丝闪烁着高贵的光泽,那是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最高贵的金属光泽,橘红色光晕笼罩了整根铜丝,是的,这就是他想要的金属丝。
他心满意足地买了几米电缆,卷起来,拎回家去了,街上的空气,是那样的清爽,每一个路人的面目,都是那样地亲和。
然后,他坐在黑夜的地板上,将它们剪成一米左右长的三根,如果这三根铜丝都杀不掉陈年,他就收起杀念,事不过三,他迷信这条古训。
每看一眼陈年,他的手就会呼地出一层冷汗,每次离开停车场的路上,都会有人诧异地看着他,因为,他的牛仔裤兜下,湿漉漉的,一直湿到膝盖。
一个周的时间,他学会了从容地在关注的目光中不动声色地前行,他已初步具备了一个杀手的特质。
下班后的悠悠很累,左左坐在她门前,等她,他常常这样等她,提着买好的热饭热菜,尽管她从不领情,可,他还是喜欢这样做,只有这样做,他才会觉得时光过得很充实,充实的日子比较容易找到快乐。
那天晚上,他们将小餐桌搬到悠悠的大床上,悠悠的床垫中间,已经有两个微微凹下去的坑,那是陈年和左左合伙在悠悠床上留下的痕迹,一看到那凹坑左左就会无比愤怒,男人的团队精神,如果体现到床上,是最耻辱最龌龊的。
那两个凹坑是做爱时膝盖留在床上的,他们都很绅士,据说,绅士精神体现在床上就是,用肘和膝盖支撑自己的体重。
他提议买一张新床垫,将旧床垫扔掉,当他说完,发现阁楼里安静得出奇,他看见悠悠瞪着惊恐的圆眼睛看着他,仿佛正目睹杀人犯解肢一条鲜活的生命。
好半天,她才斩钉截铁说:你不喜欢这床可以不上,想换垫子,没门!
陈年躺过睡过的床垫就是悠悠的一叶幸福方舟,是无可替代的,左左就做了罢。
左左把装在袋子里的菜打开,码在盘子里,码得整齐而漂亮,再端到床上的小几上,他想,在这个晚上,如果悠悠说她会渐渐放弃对陈年的期待,他就收了杀心。
可是,悠悠再一次令他失望了。
悠悠拎过一瓶酒,倒了两杯,递给他,将两只杯沿零丁地碰了碰,无限伤感地望着他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左左心下有点发慌,他仓皇道:我记得你刚过完生日不久……
她晃头:是我失去陈年整整一年的忌日。
左左有点大赦又有些哀伤地问她:你有什么计划么?
悠悠答非所问道:左左,你说,爱情是不是一种信仰?
左左想了想说:好象是吧。
悠悠点点他的鼻子:爱情就是一种信仰,比如我对陈年,你对我,其实都已不再是单纯的爱情了,而是信仰,上天就是这样弄人,为什么我们变不成彼此的信仰呢?
左左说:是你不肯。
悠悠感伤地摇摇头:我想让你变成我的信仰,可是,我的心,不肯。她仰头,将酒干了:你不要枉费心思了,我能给你的,只能是伤害。
陈年能给你的,不也是伤害么?为什么你还在等?左左反驳,悠悠有些醉了,她歪歪地看着他,笑道:是啊,我知道,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没办法,喏,对了,今天晚上你不能碰我,我要保持伤感的纯洁度。
左左看着她,杀心,渐是坚硬。
白天的陈年看上去很阳光,身材和鼻子都像杨树一样挺拔,左左若无其事地走到他的身边,他想镇定从容一些,可是,他的嘴唇,却在发抖,他管不住它们,只好,紧紧地咬着唇,站到正在开车门的陈年身边,直直地看住了他。
陈年发现了他,准确地说应该是看到了他的影子,夕阳把左左的影子投到了车门上,陈年直起腰,眯着眼睛看左左,迟缓地笑了一下:我见过你,知道你是谁。
左左说:是的,我是悠悠的房东。
他友好地拍拍左左的肩:可是,听我太太说你他的男朋友,对吗?我很不明白,难道悠悠和我好的同时也在和你谈恋爱?
左左什么也没说,他又咬了一下上唇,眼睛往上翻了翻:事情不是你说的那样。
陈年做沉思状:如果你要娶她,我祝福你,走,我请你喝茶。
就钻进了车里,左左踌躇了一会,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陈年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车辆,目光平淡而漠然,左左放在裤兜里的手,像捻佛珠一样捻着那根铜丝,有些冰冷的液体正慢慢地顺着指尖顺着掌心渗出来,他用眼梢紧张地看着陈年,喉咙很干,他感觉自己足以一口气喝完整桶纯净水。
他在心里,暗暗地丈量着怎样才能将铜丝准确无误地套在陈年脖子上,很快,他就发现,用铜丝杀人,选择坐副驾驶位置是个错误,意大利黑手党用钢丝杀人时,总是坐在被杀者的后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钢丝套上去了,手下一紧,被杀的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昏死过去。
左左忽然觉得很冷,牙齿开始打架,陈年扫了他一眼,说:你身体不舒服吗?
左左摇了摇头说:有点冷。
陈年很同情地看着他:可能是感冒了,看样子你体质不好,你太瘦了。
左左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捏住铜丝的手松弛下来,身体就渐渐暖流回升了。
陈年说了几家茶楼的名字,说:我是这些地方的老主顾了,你想去哪?
左左想了想,忽然笑着说:前一阵,我发现了一家不错的茶楼,要不,还是去那家吧,我不是很喜欢在陌生的地方喝茶。
陈年说好,左左指挥着陈年在街上绕来绕去,将黄昏绕成了黑夜,陈年一次次问:怎么还没到,这家茶楼究竟在哪里?
其实,左左也不知道那家茶楼在哪,他以为用一个周时间就把自己修炼成了一个不动声色冷面杀手,事到临头,他才悲哀地发现,自己克制不住心慌,克制不住恐惧,甚至他不知不知该怎么办,他想草草收场,却不知如何收,杀念像一只失去控制的雪橇,冲向山下,无人阻拦。
事后,左左想,若是稍有点警惕的人,或许早就醒悟了,会将他赶下车去,可是,陈年没有,左左想,陈年的麻痹大意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看不起伊左左,压根就瞧不上像他这样一个沉默消瘦的男子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说白了,是根本不相信左左有足够杀死他的勇敢。
想到这里,左左就将自己的心,又往狠毒的路上逼进了一寸。
他痛恨每一个看低他的人,除了悠悠,他的自尊神圣而不可侵犯。
左左逼着自己镇定,街上的行人还很多,车子川流不息,他的心,在惶恐的挣扎中变得镇定而从容,他想,现在动手,太容易暴露,轻易就会被人捉了现形的谋杀,是蠢人行径,而他,是有智慧的,他要像阳光融化雪花一样,将陈年的痕迹干净利落地从这个世界消除掉。
所以,左左指了一家临近的茶楼,说:到了,今晚我请。
陈年说:谁请无所谓,都是小事。
他们要了二楼的个单间,像两个需要相互说服的生意人一样,在藤编茶几的两侧对面坐了,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印度香,陈年用手捂了一下鼻子,拿眼角看左左,无声地笑,左左知道,那是讥笑,在讥笑他的品味,而对于来自陈年的任何一种评价,左左已不在乎了,反正,他再也没有机将这种看法传播给其他人了。
这家茶楼,左左是第一次来,他下去要茶,要了最中档一些的茶,不要最好的也不要最不好的,因为这两者太极端,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就像一个人长相极丑或极漂亮都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一样。
在这个夜晚,他不希望被任何人记住,最佳选择是:不给任何人留下特殊的印象。
左左没让茶艺小姐表演筛茶,因为不想让人看到他与陈年在一起,陈年气质不错,属于那种让女人看一眼后,就会在以后的日子偶尔拿出来回味一次的气质。
他们慢慢喝着茶,陈年总是看天花板上的那枚中国结,他用这个举止告诉左左:和他在一起,非常无趣,他只所以坚持坐在这里,是碍于面子。
后来,他笑了笑说:很奇怪,以前我看见你时,会有莫明的心慌与焦躁,可今天见了你,就没这种感觉了。说着,他抿了口茶,又自嘲说:可能那时和悠悠偷鸡摸狗地好着,有做贼心虚的感觉,总觉得别人都盯着自己的见不得人短处。
在悠悠心里,你们的爱情是神圣的。左左抬起眼皮,坚定地看了他一眼,有点谴责的味道。
陈年不置可否地笑笑,欲言又止地将辩解吞了回去。
左左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吃着松子,对陈年再言的话,便有了充耳不闻似的漠然。
陈年不时拿眼睛看着他,笑,又自我解脱般地说:我没有她说得那么卑鄙,到了我这年龄你就知道了,男人的很多事,都是情非得已。
她从没说过你卑鄙,她一直在等你。左左埋着头,心下,为悠悠,生生地就悲凉起来,她揣着一颗那样卑微的心等这个男人允许她继续匍匐在地去爱他,他却已在心里将她糟践成了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陈年抿着嘴巴看他:给她做说客来了?
左左摇了摇头,半天才说:你不知道她有多爱你。
陈年的目光渐渐黯然,叹了口气:咳,有些事是没办法的,我也不舍得放下她,她错就错在不该打电话约我太太出来摊牌,我被逼进死胡同了,如果在情人和太太之间必须选一个令之受伤,百分百的男人会选择令情人受伤,因为伤害了情人只负良心的责任就可了,相比于法律责任和现实纠纷,良心责任算得了什么?是掊会随风散尽的烟。
他们很晚才离开茶楼,也没太多话,也不甚看彼此,大多是抿茶,然后看着别处,谁也没有离开的理由,除了悠悠亦没可交流的内容。
左左觉得,在这里说悠悠是种亵渎。
所以,除了沉默,他们还是沉默。
夜空湛蓝,星星寥落,一个没有结果的夜,当陈年向左左道别时,左左忽然伏到车窗上:你能送我回去吗?
陈年沉吟了一下,打开了副驾驶旁的车门,左左说:我不喜欢坐这个位置。
说着,就将车门关上了,转到车的另一侧,自己拉开车门,坐在陈年的身后,说:谢谢你。
车子平缓地游进夜色,街道很静,街边的树木,像欲躲藏进夜的怀抱的人,林立两侧,静静屏住了呼吸。
偶尔,有流浪猫蹿过街心,还是谁也没话,左左用眼角看着他,第七次问:如果悠悠打算等你一辈子,你会怎么做?
他第七次用同样的话回答了他:那是她自己的事,与我没关系。
一声悠长而冰冷的叹息滚过了左左的心底。
后来,左左想,哪怕陈年变换一下回答的话,他都会原谅他的寡情,他怎可这样自私?
他还记得当他把铜丝绕到陈年脖子上时,陈年还笑了一下,很简单,大约是嘲笑他模仿意大利黑手党模仿得很不到家,因为,他把铜丝绕在了他下巴上了。
金灿灿的铜丝绕在陈年下巴上的样子,使他看上去很可笑,左左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没实践过,生疏得很。
陈年将他的行径当成了一个愚人节式的恐怖玩笑而已,像他这样一个瘦弱而文静的男子,就是给他一条绳子求他杀人,怕是他都要吓得尿裤子。
陈年看着左左脸上懵懂而不知所措的表情,呵呵大笑起来,左左的脸,腾的就红了,他几乎是嚷了起来:你别笑我!你一笑,我的手会抖的。
陈年笑得更厉害了,他已踩了刹车,将车子平稳地停在了街边。
左左麻利地将铜丝往下一落,用脚踩着驾驶座的后背,死死地用了些力气。
陈年明白了,这不是个模仿游戏,他的脸越来越红,他的眼神复杂而绝望,死死地看着他,像在要一个答案,左左伏在他耳边说:如果你活着,悠悠就永远不会爱我,而你,又是这样的卑鄙自私,根本就不配拥有她的爱情。
陈年的嘴巴张得越来越开,舌头一点点探了出来,好象要极力去吻一个人的唇,他的喉咙咕噜咕噜地响着,一股腐败气息,口腔喷出来,气势磅礴地包围了左左的面庞,左左努力将头别向一边,试图躲开他的口气,可是,这腐败的气息扩张的范围越来越大,令他无处躲藏,相形之下,他的手与脚上,便添了些力气,甚至,他听到了陈年颈骨的断裂声,碎碎的,像冬夜的雪花,在空气中隐隐地筚拨响着。
陈年恋恋地合上了眼睛,他的身体,像一条蜿蜒的蛇,在驾驶座上抖了几抖就不动了,一股刺鼻的便气在车厢中弥漫来来,左左愣愣地看着铜丝,深深地勒进了陈年有些松弛的皮肤里,他的嘴大大地张开着,眼球外凸着,像两只被剥了皮的煮鸡蛋,被涂了些黑的红的颜色而已,左左一阵反胃,他跳下车,蹲在路边,开始疯狂地呕吐。
后来,他坐在马路边上,觉得身体空空荡荡的,刚才的呕吐好象将体内的五脏六腑全呕吐了出来。
有车子呼啸着从他身边疾驶而过,大约是午夜里将车停在那路边吐酒的司机很多,所以,便也无人停车下来看个究竟。
左左慢慢站起来,拉开车门,陈年保持着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动作,瞠目结舌地仰在驾驶座上,左左捅了捅他的身体,还有点温热,然后,他定定地看着他,心里,在飞快地转过千万个去向。
将眼前的一切弃之而去?不成,或许不用到明天早晨,就会有人发现尸体而报案,有可能,他的杀手身份很快就会浮出水面。
最好的办法是让陈年消失。找不到尸体的案件,连定性都困难,就更不要奢谈什么侦破了。
想到这里,左左觉得臂上涌上了无穷尽的力量,将陈年从驾驶座掀到到副驾驶位子,并把他摆了一个看似睡着了的姿势,这样,即便遇到查车的,也可以马虎着搪塞过去。
那天夜里,左左驾着车跑遍了整个城市的边缘,随着黎明的到来,他的心一点点失去了从容,任何一个看似隐秘的角落都不能令他放心地安置下陈年正在变硬的身体,他驾着车子疯狂地跑啊跑啊,觉得身上披满了窥视的目光,无论用怎样的速度都不能逃出这些眼睛的包围。
他筋疲力尽地将陈年背进家,反锁了门,又将车子开到郊区,随便停放在路边,又用抹布将车上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处理完这一切,左左甚至还点了一支烟,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他举起一只手,应着凌晨的白光看啊看啊,看得自己笑了起来,他忽然地觉得,自己,无论在体格还是人格上,都无比地壮大起来了,他没有罪恶感,反而有种难以言叙的成就感,他想,有一个叫伊左左的男子,他是英雄,是感情圣路上的清道夫。
他笑了,将烟咬在齿间笑,缭绕的烟雾熏得他眼泪都掉下来了,他慢慢地离开了,在离现场很远的地方,他用脚踢出一个小坑,将早就熄灭的烟蒂,埋了。
他没打车,而是沿着马路边缘走啊走啊,走到天都麻麻亮了,远远看见早班市郊车来了,他站在路边看了一眼,除了售票员和司机外,车上只有三五个人,虽然离弃车现场已有三四公里,但,左左还是没上车,车上人太少,中途上人容易被记住,他宁肯继续往前走。
等到第三辆市郊车驶来,车厢内已能看得出拥挤的模样,左左才跳上车去,陷落在拥挤的人群中,他忽然地感到了一阵莫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汹涌澎湃地在心头潮动。
他悄悄打开家门,依在门上,轻轻地笑了,他想,原来,人的潜能是无限的,不仅所有人都不会相信看似文弱安静的左左,竟然是个手段不算拙劣的、思维慎密的杀手,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
可是,他用事实证明了自己。
他顺着门,软软地坐下来,一直微笑着,想陈年的车,它被抛弃在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路口,很快,就会有专业偷车贼或不专业的偷车贼把它开走,因为,他把钥匙留在了车门上,但凡有些卑下贪欲的人,不会不动心。
卧在地板上的陈年看上去狰狞而败落,脸朝下趴在地板上,耷拉出来的舌头舔在多日未擦的地板上,裤子湿漉漉的,在被勒死的刹那间大小便失禁,将裤子弄得一团糟糕,完全失去了一个人的尊严,像一只死去的动物,被随意丢在地上,左左扯了扯他的名牌衬衫,笑了一下,兀自道:人死了,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天,渐次亮起,他还是一味地坐在陈年身边发呆,他越来越慌张,不知该怎样处理后来的一切,汗水湿透了他的头发他的衣服,并在地板上泅出了一片明晃晃的水泽,忽然,窗上响起了砰砰的撞击声,待他举目,眼前的景象令他失魂落魄,密密麻麻的苍蝇和一些不知名的飞虫,它们把身体当成子弹,撞向玻璃,将正要离开老楼去上班的房客们惊得失声惊叫。
悠悠就是这时来敲门的,她将陈旧而厚重的红松门敲得嘭嘭直响:左左,左左……
左左一跃而起,看着陈年的尸体,他像只没头苍蝇,在房间里撞来撞去,想把陈年拖起来,可死去的陈年像石头,又硬又僵,他把手插到陈年腋下,奋力将他的上半身拖离地板,他拖着石头一样的陈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试图找到一个绝密角落,将他安全地隐藏起来,却不能够。
敲门变成了砸门,悠悠高声喊:左左,你睡死了吗?
终于,左左为陈年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藏身之处,偌大的壁炉,可以睡下两个陈年。
他关上壁炉门,搬过几把椅子,有将衣架也立在那里,才酝酿了一下惺忪的声音对门外喊:我头疼,你有什么事么?
他从不会这样怠慢悠悠。
我梦见陈年来找我了。悠悠说。
左左心头一紧,他用手,捂了捂脸上因紧张而憔悴的肌肉,站了一会,才去开门。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整个走廊很安静,只有忘记关闭的夜灯还在寂寥而黄昏地亮着,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有些虚幻,他摸了摸脑袋,开始怀疑刚才的敲门声的真实性。
他折回来,关上门,洗了个滚烫的热水澡,在窗外喷了一些杀虫剂,那些苍蝇和不知名的小飞虫下雨样劈劈啪啪地落下来,像一层黑褐色的雪,在地上铺了一层,出门上班时不小心踩上一脚,微小的暴裂声从脚下传来,仆仆的,像车撞西瓜。
整个一天,都恍惚得很,期间,他很想打电话问悠悠,假若陈年死了,她会怎样?
他这样想着,就走了神,中午,有同僚招呼他吃午饭,无意中看见他桌上的一张效果图时,惊异地叫了一声:你画的是什么?
那是一张业已完成的效果图,为了使它效果更好,主体建筑旁的街道上,添了一些植物和人流,左左的效果图上,装饰性地走着三三两两的人,那些人脖子上,都戴着明晃晃的项圈,无论男女。
同僚就笑:效果图是需要装饰得漂亮一些,可,连图上的人的脖子都装饰到了,你也太下工夫了一点。
左左羞涩地笑了笑,心平气和地说:画废了。将效果图哗啦一下收起来,揉了揉,扔进废纸篓。
大家去餐厅吃午饭了,他走到敞开式的阳台上,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慢慢抽着,他望了望楼下,想,如果一跃而起,会是什么样子呢?在整个下坠过程中,他会不会像蝴蝶一样好看地飞翔呢?
他又想起了悠悠常哼的那支歌:爱就像落叶,看似飞翔却是坠落……想着悠悠裸着美丽的身体坐在床沿哼着这支歌摇曳来摇曳去的样子,他的眼泪就滑了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被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心,因为昨天晚上,他身边的这一切,随时就会失去的,就如他腰斩了陈年的人生一样,他的人生,也将被法律所腰斩。
他捂着脸,蹲在飘出式的阳台上,尽情地流泪,他是那么地惶恐那么地害怕,他害怕和别人说话,害怕每一个走到他身边的人。
这一切,似乎会变成让他来不及防备的强光,在每一个时刻,都可能射向他的心脏他的脑海,将他试图隐藏起来的罪恶,照射得通体透明,昭然若揭。
他在写字楼里走来走去,觉得任何地方都是不安全的。
他又想到了老楼以及躺在老楼壁炉里的陈年,会不会恰巧有贼进了他家并恰巧发现了陈年?楼后的猫会不会嗅到从壁炉向四周发散的尸气呢?
他更是坐卧不安起来,不停地走来走去,引起了同僚们的注意,他们纷纷问小伊你怎么了?
左左讷讷地望着他们,是呀,他怎么了呢?他拼命地想我怎么了,找不到回答。
他跑到楼梯上坐了下来,那里,是幽暗的,安宁的,所有进出写字楼的人都乘电梯,它是赋闲的,楼梯间的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悠闲的灰尘气息,他用力地抽了抽鼻子,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喷嚏声冲撞在冰冷的水泥墙上又反弹回来,响声巨大而空洞。
这时,他收到了悠悠的短信:左左,我梦见陈年在不停地哭,后来,他就没了,再后来,我的梦里啊,一片馥郁的香气。
对左左,悠悠从不隐瞒她对陈年的思念和钟情,倒好象她与陈年是原配夫妻,和左左,只是偷欢而已。
左左不恼,是他的爱纵容了她。
左左回短信: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想他了?
悠悠没回短信。
下午,左左说身体不舒服,请假回家了,没人怀疑他是在说谎,因为他的脸色,憔悴,蜡黄。
他像一阵阴郁的风,掠过了每一个人的面前。
回家,院子安静,那曾风竹依旧在晚风里簌簌做响,玉兰树枝叶繁茂,他仰着头,吸了一下鼻子,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而现在,他正站在梦的边缘。
进门后,他想,今天不去街角等悠悠了。
挂衬衣时,他看到了挡在壁炉前的椅子以及衣架,心沉了一下,坐在壁炉前,慢慢拉开壁炉,他看到了李小兰的脸,她一声不响地看着他,流泪,她拼命地擦,泪还在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左左伸手去替她擦泪,李小兰的脸,像水中的月,他伸手一碰,就在空气中荡漾着碎去了。
那个下午,左左点燃了壁炉,燃料是一些老家具,它们曾陪着他的先人们一起辉煌过也落魄过,左左给了它们一个最后的结局。
在一阵阵燃烧的红木香气里,那个看上去提拔而落拓的陈年,先是像猴子一样蜷起了身体,然后变成了一些碎干柴样的东西,最后,又化做了一掊灰尘,窗外,有无数的猫在走来走去,它们不时仰起头,短暂地叫一声,就收声敛息了。
左左在壁炉旁坐了一个下午,脑袋一片空白,他什么都不能想,也什么都想不起,黄昏,他拖着沉沉的腿上楼,搬下了那盆栀子,将栀子植株移出来,陈年的骨灰已冷透了,有些骨头碎屑,像嶙峋的瘦石,搀杂在骨灰中,左左一一捡出来,用锤子,细细敲成粉齑,才放心地放进花盆,再把栀子栽进去,培好土并洒上一点水,花盆看上去妥帖而湿润,好象很久很久以来,不曾有仍动过了。
他望着栀子,拍了拍手,就将栀子搬到了窗台上,他望着它说:陈年,我要你看着我是怎样把悠悠娶回来。
栀子静默得像一株人造植物。
做完这一切,左左的心,就回到了平静,陈年的肉身像生在他心脏上的恶性肿瘤,消灭掉了他,就回到了健康。
左左洗了澡,换了衣服,就上街去了,他依旧坐在老橡树的落地窗前,透过玻璃,看悠悠所在的商场,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渐渐少了,最后,他的悠悠拎着小手包一游游荡荡地出来了。
左左跳起来,在车流中飞快穿行,这个晚上,他特别想攥住悠悠的手,和她一起,大口呼吸海边的湿润空气。
可,到达街对面后,他却找不到悠悠了。
一阵巨大的失落将他淹没了,觉得有双手正慢慢向他攥来,他左逃右闪也逃不过它的笼罩,他惊恐地向街边招手,一辆出租车停下,左左跳上去,司机回首问:去哪?
左左说回家。
说完这两个字,他的心就更是惶恐了,司机笑了一下,又问:你家在哪里?
左左发了一会呆,说了巧云的地址。
那天晚上,他留在巧云的店里,巧云正在给客人理发,见他脸色张皇地进来,就停下手里的活问:左左你怎么了?
左左低着头,不说话,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地落在自己脚上,巧云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吸了口冷气说:左左,你发烧了。
说着,就丢下客人,拉他站起来,又将他塞到店面后的卧室:你先躺着,等我忙完了给你烧姜汤喝。
左左就晕晕忽忽地躺下了,他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枕头下什么都没有,他笑了一下,就睡着了,那么沉,睡得像掉进了无底的黑洞里。
巧云把他摇醒了,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坐在床沿上,把肩递过去,让左左依了,一口一口地喂他喝。
那天晚上,左左睡在巧云的床上,巧云像温柔的小母亲,搬一张小凳子摆在床边,她在床边坐了整整一夜,左左睡睡醒醒,醒来时他张开眼睛到处寻找巧云的手,只有握着这双手,他的心才觉得分外塌实,像婴儿睡在了母亲的怀抱。
天亮的时候,巧云趴在床沿上睡着了,醒来的左左感激地看着她,轻轻把她抱到床上,巧云醒了,见左左抱着自己,她挣扎了一下,惊叫道左左!
左左的脸,噌地红了,知是巧云误解了自己:姐姐,我想让你在床上睡。
巧云脸上的紧张,缓缓地松弛下来。
左左将巧云放在枕头上,就出门去了,他站在香港东路的西端,张望着这个城市,然后,去永和豆浆买了两根巨大的油条和豆浆,拎着往巧云的店子走,身边是匆匆往来的人,每个人都在奔向自己的方向自己的生活,是这样的凡俗,这样的热闹得让左左贪恋。
他像个预知了将要失去孩子又无力改变结局的母亲,在深情而悲怆地关注着孩子的一举一动,仿佛是贪恋着最后的美好,有无限的凄楚,隐约在心头。
回去时,巧云正要把卷帘门全部拉开,卷帘门年久失修,像头多病缠身的老牛,不听使唤了,一半拉得高一半拉得低,看上去,竟是那样的一派颓败景象。
左左说我来吧,猫腰钻了进去,把东西放好,对着门奋力一推,卷帘门没有开,而是脱轨了,它以一副彻底败坏地嘴脸,冷冽在早晨的空气里。
坏得彻底的卷帘门让左左和巧云都愣了一下,后来,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安慰对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说完,两人就笑了,一起吃了早饭,巧云收拾碗时说:左左,我要结婚了。
左左没觉得意外,只是笑着说:好啊,应该有个人照顾你。
在外面漂了这么多年,我想有个家了。
他们各自坐在一张椅子上,说着巧云的婚事,要娶她的,是位在大学里开自助干洗店的年轻人,来店里理发时认识的,也是外地人,自见过巧云,就三天两头来洗头发,他迷上了巧云的温柔娴良。
左左问:姐姐,你爱他吗?
巧云想了想,说:不知道,和他在一起,觉得心理特别塌实。
左左说:那就嫁给他吧,塌实感比爱的感觉更真实。
巧云说好吧,可,我总觉得离爱情很远。
左左就笑了,说傻姐姐,离爱情远点好,爱情是会杀人的。
说毕,抬脚就走了,边走边摆摆手示意再见,连头都没回。
时光会把一个人变得越来越害怕孤单,她常常害怕黑夜,害怕早晨,因为这些时候是静谧的,她总能在寂寥中听见自己孤单的心跳,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一遍遍叫着自己的名字,巧云巧云……
她希望有个人在黑夜里这样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有了声音,孤单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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