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碧文告诉朱实,“震二奶奶跟太太去说,应该从秋月那里把钥匙收回来,太太说不必。是为什么呢?不管震二奶奶怎么想法子套太太的话,就是不说其中的道理。震二奶奶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说不妨先借一点儿出来,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应该的。太太回她一句:‘这么办,老太太反而会心疼!有两万多银子,凑付着花吧!’震二奶奶从来没有碰过这样的钉子;自然疑心到秋月,说她不知道在太太面前捣了什么鬼!以致于常常跟秋月过不去,冷嘲热讽;害秋月背地里,不知淌了多少眼泪。”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儿!”朱实问道:“既然秋月只是跟太太说的,法不传六耳,你又怎么知道的呢?”
“是秋月自己告诉我的。她说:她的委屈,总要有个人知道,自己才能撑得下去。又说:如果不是你要离开这府里,跳出是非之地了,我也不敢告诉你。”
“真是!”朱实大为感叹,“青衣之中,居然也有这种怀着孤臣孽子之心的义行,实在愧煞须眉。”
“秋月一直怕她敌不过震二奶奶;以前是仗着老太太信她,她的话就是老太太的话,震二奶奶自然捧着她,说什么是什么!如今虽说太太撑她的腰,不过,第一,太太的威风远不如老太太;第二,太太的精明强干更不如老太太;第三,说到头来,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如果太太让震二奶奶说动了,到那时候,不知会怎么摆布秋月。”碧文有些激动了,“我常是替秋月发愁;凭她,十个也抵不住震二奶奶一指头。此刻,我倒有个计较,你看使得使不得?”
碧文是想到了芹官嫡亲的姑母;由平郡王太福晋来干预这件事,无形中表示支持秋月,震二奶奶便会有所顾忌了。
“这么做,倒也未尝不可。不过,干预的办法得好好想一想;太着痕迹,让震二奶奶心想:‘好啊!你搬大帽子来压我!’那就越弄越拧,成了不解的僵局,更加不妙。”
“既然你明白,这个法子归你去想。”碧文又说:“还有件事,皇上的褂子掉颜色,照大舅太爷说不要紧;到底也不能大意。你还得留点儿神。”
果然,李煦料得不错,曹俯只落了个罚俸一年的处分;同时苏州织造衙门所织送的石青缎子,一样落色,虽不供“上用”,公平处置,织造高斌亦罚俸一年。
“不过,另外有道上谕很奇怪。”朱实告诉碧文:“本来三处织造,轮流进京,解送匹缎,接头公事;今年本该苏州织造进京,昨天有上谕:高斌不必来,应解缎匹,着曹俯送来。不知道四老爷刚回去,为什么又进京?”
“你没有打听?”
“听说是怡亲王捎了信去,要他来一趟;不知道有什么话问。”
“是什么要紧话,不能在信上说;要叫了来当面问?”
“那就不知道了。且等四老爷来了再说吧!”
所谓“怡亲王捎了信去”,其实不过是用“总理事务王大臣”的名义,转发上谕,所以曹俯一到京,照例先到宫门递了请安摺,方回下榻之处——他的胞兄,行三的曹颀家。
由于上谕中指明,曹俯到京,听候怡亲王传问;所以第二天一早,具了请安帖子,登府拜谒。候到午后未末申初,怡亲王方始回府;不久传出话来:怡亲王乏了,不打算接见曹俯。明日亦不必来,只等平郡王府听信就是。
听得这话,曹俯不免纳闷:看时候已晚,虽说至亲,亦不便去见平郡王。但又有些放不下心;这趟跟随进京的何诚便说:“何不去看看朱师爷?”
“这主意好。”
于是,坐车一直来访朱实。他已经知道曹俯进京,因为前一日就有礼仪送来;也知道他住在曹颀家,估量着要到下一天才来见着面。不道突然来访;传进话去,碧文先就不胜之喜。
尤其是听说何诚也跟了来了,越发有亲切之感。当下由朱实陪入中门;碧文迎入上房,顾不及行礼,先问何诚要“衣包”;因为曹俯去见怡亲王,自是肃具衣冠,天气已经入夏,一身袍褂束缚得很不舒服,他亦急于想换便衣,但赋性拘谨,尽管在家时碧文也曾伺候过他更衣,不过总觉得她此时身分已经不同;除了一时想不出更适当的称呼,只好仍旧叫她碧文,此外一切的想法都异于往日,尤其是已非主仆,则朋友的内眷,理当尊重,所以当碧文来替他解外褂纽扣时,他退缩两步,拱拱手连称:“不敢!”
“四老爷也是,”碧文还埋怨他说,“到了这里就跟到家一样了,还穿着袍褂干什么?依我说,连马褂都不必穿了,只换一件袍子好了。”
“那就我自己来。”曹俯向朱实说道:“借客房一用。”
碧文恍然大悟,“四老爷”的迂腐又发作了:便即笑道:“就在这儿换好了。我到厨房里看看去。”
到厨房里只见齐妈跟惜余正在扇炉子烧开水;盖碗中已置了供客的上好“三薰”花茶,碧文便说:“不用这茶!四老爷是喝瓜片的;幸好我还留着两斤。惜余,你到我后房,把最旧的那个锡罐子取来!”
接着,便跟齐妈商量如何款客。曹俯对肴馔不甚讲究,但茶酒非上品不可;有坛花雕是平郡王府送的,碧文一直舍不得打开,这天可得用了。
回到堂屋,只见曹俯已换了便服。由于旗人父母之丧虽只穿孝百日;但曹家仍守着汉人的规矩,除了居官以外,在家仍是三年之丧,所以曹俯的衣包中,虽只一件月白竹长布衫,却备着两件马褂,在客气人家换穿玄色实地纱;在这里,既然碧文说是就跟到家了一样,便不妨就穿青布马褂,头上一顶黑布瓜皮帽,是个白绒的帽结。
由这一身素服,碧文自然而然想起曹老太太;连带也就想到秋月、芹官。但照道理当然要先问季姨娘与棠官。
“棠官还是淘气,他娘也管不住他,揍了他两顿,依然如故。唉!”曹俯叹口气。
碧文与棠官的情分,有如姊弟,所以听了曹俯的话,有些心疼;不由得起了个念头,未经考虑,便说了出来:“既然姨娘管不住棠官,四老爷何不把他带进京来,交给我。”
“这——,”曹俯觉得是个好主意,不过要看朱实的意思:“在我是求之不得。就怕替府上添麻烦。”
“那里会什么麻烦;不过,我怕季姨娘舍不得。”
“这个孩子,必要离了他娘才会有出息。”曹俯又说,“此事咱们从长计议。”
朱实是不赞成此举的,所以正好接着曹俯的话说:“反正昂公还有日子待,慢慢商量。”说完,趁曹俯不注意,抛了个眼色给碧文。
碧文应酬了曹俯,又去找何诚叙旧,顺便听听老太太去世以后的情形。堂屋里曹俯便谈正事了,将这趟奉召进京,怡亲王却又不见,说有话由平郡王转告,不知到底何事,深为困惑;叙事兼抒感想,而朱实始终只是静静听着。
直到曹俯讲完,他才答说:“郡王现在是在宗人府办事的时候多,进宫的时候少。怡亲王既如此说,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你听郡王提到过什么没有?”
“没有什么要紧话;只说昂公太忠厚,那些内务府的人,喔,”朱实发觉“那些内务府的人”这句话是轻蔑的语气,急忙解释,“昂公可别多心!内务府的人,精明强干的居多;相形之下,郡王常担心昂公会吃亏。”
“吃亏倒也无所谓,只要吃得起,就让他们占点便宜也不要紧!楚弓楚得,都是内务府。”
“昂公的度量,实在不可及。”朱实想到曹震夫妇对他的态度,不由得有些不平,便随口问了句:“通声怎么样?还是那么潇潇洒洒不在乎?”
这句话是贬词;曹俯自然明白,不过他素性不喜扬人之短,反为曹震掩饰:“他不过应酬多一点儿。你知道的,我赋性疏懒,最怕应酬;亏得有他替我。”曹俯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你跟郡王宾主很相得吧?”
“是!彼此都觉得很投缘。”
“郡王跟庄亲王常有往来吧?”
“不多,”朱实答说,“倒是太福晋,常到庄亲王府里去给密妃问安。”
“原是从小就熟的。”曹俯答说,“密妃姓王,苏州人;老太爷是个知县班子。当年是怎么住在我家,我那位大姊七八岁的时候就跟他作伴儿;我可不大知道了。我大舅完全明白;先帝在日,密妃母家,就都是我大舅照应。”
“怪不得!如今大舅太爷亦颇蒙庄亲王照应。说来都是有渊源的。”
“彼此的渊源很深;就是四阿哥跟郡王交往很密,也是有道理的。宫闱之间,实在难说得很,你在王府待长了就知道了。”
这方面朱实也曾听说过;不过不便向曹俯求证,据说四阿哥弘历,独喜亲近疏宗的平郡王福彭,与他的“出身微贱”有关——皇子、皇孙的生母,如果是内务府女子或者来自“辛者库”——明朝的浣衣局,专门收容重罪犯人的妻孥,便算“出身微贱”。四阿哥的生母,都说是热河行宫的一名宫女;因此,他的同父同祖的兄弟都看不起他;唯独福彭想到自己母亲亦是内务府女子,不过特蒙先帝“指婚”,才能成为“镶红旗王子”的福晋,际遇远胜四阿哥的生母而已,论到实际,无甚分别。因此,每每回护四阿哥,视如同胞手足;四阿哥自然就乐于亲近了。
正在谈着,瞥见窗外何诚的影子;朱实便起身说道:“我有样东西,请昂公看看”。
说完,到书房里取来一本他替福彭代笔的诗文稿;其中也附录了福彭亲自做的几首诗。
这是替曹俯找样有兴趣的事做,趁他看这本诗文稿,便好告个罪,去跟何诚谈谈。
“老何,你的精神越发好了。”
“托师爷的福。”
“你哥哥呢?”
“也还好!”何诚答说,“上个月挂画,从梯子上摔下来;还好不重。”
“酒呢?”朱实关切地说:“你们要劝他适可而止。”
“可不是!那天若非喝醉了,也不会好好地从梯子上摔下来。”何诚紧接着说:“府上我一个月去两回。少爷、小姐都长得好,小少爷壮得像牛犊子似地。就是太太,听老妈子说,身子骨儿着实教人担心。”
“多谢,多谢!”朱实不提妻子的病,只表示感谢:“我也就因为有你们几位老成人照看,我在这里才能放心。”然后又问:“芹官呢?新请的那位老师怎么样?”
何诚向屋里望了一眼,含含糊糊地说:“大致还不错。芹官的情形,我跟姨奶奶说了。”
朱实明白,大概有碍着曹俯不便说的话,因而他也将话题扯了开去:“你多少年没有进京了?”
“噢!好多年了!”他想了一会答说:“七年了。”
“你看,这七年京城里有什么变化?”
何诚想了想答说:“别的倒没有变;就只一样,茶坊酒肆都贴着‘莫谈国事’的红纸条。从前也有;可不像现在这样子满处都是。”
“喔,这我倒不知道。”朱实答说:“我以为从前也是这样子的。”
“不是,不是,大不一样。”何诚看到曹俯抬头在望,便说:“师爷请进去吧!”
到得堂屋里,曹俯将稿本掩上,点点头说:“华仲兄的诗笔越发老苍了。”
“昂公应该指点才是。如何谬奖。”
“不敢当。”曹俯反说:“郡王跟四阿哥唱和的诗倒不少。”
“是!四阿哥喜欢做诗。”朱实本来还想批评四阿哥的诗,缺少性灵;甚至根本不像诗,但想到何诚所说的“莫谈国事”,便咽住了。
“请四老爷后坐吧!”碧文从后厅转出来,笑盈盈地说:“今天来不及预备了,没有什么好东西请四老爷;不过我把舍不得开的那坛酒开了。”
“有好酒就好!”曹俯欣然起身,“日食万钱,不如晚来杯酒。”
于是碧文引导,来至后厅;花梨木大理石面的方桌上,只设两副杯筷;四个下酒的碟子早已摆设停当,等曹俯一落座,惜余随即拿巾裹着一把瓷酒壶来斟酒;由于碧文的教导,酒烫得恰到好处,一倒出来,糟香扑鼻;曹俯酒兴大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虚渴顿解,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这一回是由旱路赶进京的,不便带酒;一路上零沽着喝,坏的多,好的少。就好的也远赶不上这个酒。”
“到了京里,不怕没有好酒喝。”碧文接口;拿起朱实的筷子,替曹俯布菜。
“你,”曹俯很吃力地说:“何不一起坐?”
这话在曹俯出口很困难;而碧文听来更有不可思议之感。因为曹家规矩重,曹俯更是方正出了名的;每到开饭连季姨娘、邹姨娘都不同桌,更何况命丫头侍座?因此,碧文真个受宠若惊,却绝不考虑从命;只说:“我得在厨房里看着。”又向朱实看了一眼,“你陪四老爷多喝两杯。”
朱实却不明他们旧时主仆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只觉得应该如一家人一样,所以答一句:“恭敬不如从命,你在厨房里忙完了,就来敬四老爷的酒。”
“你替我敬好了!”
朱实乖乖地如言照办。曹俯一面喝酒,一面在想:碧文对朱实就这么“你”啊、“我”啊地直呼直令,较寻常敌体的夫妇还不客气;朱实则不但唯命是从,毫无愠色,看样子还是乐于从命,足见相爱之深。照此说来,棠官托付碧文,就不愁朱实不徇从爱姬之意,抽出工夫来好好教导。
这念头是自私了一点;曹俯又想:不过,那也是可以补报的。再说,棠官虽非英才,倘能将他教育成人,仍然也是件乐事。决定下次进京,将棠官带了来。
朱实比较关切的是芹官,由于何诚言语闪烁,这份关切更增加了;所以从客房向曹俯道了“安置”回卧室,随即便向碧文动问。
“唉!”碧文叹口气,“芹官倒还好;只苦了秋月。”
“这话怎么说?”
“秋月的处境很难;双芝仙馆有个春雨在那里,当然不愿意秋月去多管。加以震二奶奶暗地里为春雨撑腰,越发跟秋月较上劲了。秋月实在不能不管,可是答应了老太太的,又有太太的托付,看不过去的事,不能不说;那知不说还好,说了更拧。只好委屈自己,尽力敷衍着春雨,遇到她脸色比较好看的时候,才很婉转地说某件事,照她的意思,应该怎么办,比较合适。春雨有时候听,有时候不作声。秋月拿她毫无办法。”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想这本经是由秋月来念。”朱实忧形于色地,“像这种样子,决非兴旺的气象。几时我倒要来劝劝四老爷。”
“怎么劝?”碧文立即提出警告,“你可别多事!还是过一天我跟太福晋说了,当面交代四老爷,或是写信回去,比较妥当。”
“好吧!你说怎么妥当就照你的办法办。不过,你得把这件事搁在心上。”
“这又何劳你叮嘱!莫非曹家的事我还不如你关心?”碧文接着又问,“你跟四老爷谈了小王的那个八字没有?”
“谈了。不过‘虎兔相逢大梦归’那句话,我可没有说。说了徒乱人意。”
“四老爷怎么说?”
“他说,耿先生看得很高明。又告诉我,别在老王面前提小王的八字。”
“那是一定的!老王削了爵,小王才能袭爵;老王当然不愿意谈这个八字。说不定一提起来就有气。”
“好在我跟老王见面的时候不多;明天说不定要陪四老爷去看他。”朱实打个呵欠,“我可要睡了!明儿得起早。”
第二天起早进府,朱实的原意是要将怡亲王派人传给曹俯的话,先告诉平郡王福彭。那知辰初到了府里,福彭已经进宫,据说这天有正黄旗与镶蓝旗的几名闲散宗室,为皇帝召见;福彭是宗人府右宗正,西城四旗的“黄带子”与“红带子”都归他管,得去带班引见。
因此,到辰正时分曹俯进府时,便只得先见老王讷尔苏;照定制先行了“国礼”,方叙家礼。讷尔苏不但因罪削爵;而且是圈禁在家,不准出门的,所以中怀郁结、牢骚特多。
“你那天到京的?”
“前天。”曹俯答说,“一到已经晚了,来不及到府里来请安;昨天在怡王府里候了一整天。”
“见了怡王了?说些什么?”
“没有见着,怡王回府倦了,说有话今天让小王传给我。”
“怡王的差使太多,说起来是瞧得起你;不能不识抬举。这一识抬举,哼,你就替着卖命吧!”
这是所谓“谤讪朝廷”,曹俯不敢多说;只含含糊糊地应一声:“是!”随即将话题扯了开去:“王爷比我上次来见的时候,又发福了。”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自然长膘。”讷尔苏有些哀伤地说:“我都成了废人,等死而已。”
“王爷别那么说。迟早有复起的日子。”
“复起!复起干什么?”讷尔苏笑一声,“那年把我调回来当‘弼马温’,还说是恩典。哼!”
这是指雍正元年,讷尔苏交卸了署理抚远大将军的印信回京;奉旨“管理上驷院”——内务府三院之一,掌御马之政令,特简大臣兼管;派世袭罔替的郡王去管理,不能不算是一种折辱;所以讷尔苏喻之为西游记中孙悟空当过的那个职位以自嘲。
“王爷请耐心!”曹俯只能这样相劝,“守时待势;把眼前的境况,视如磨练,心境开朗,就不会觉得烦恼了。”
“也要开朗得起来才行——。不提了。”讷尔苏说,“你先看看你大姊去!”
“是!”
讷尔苏是一个人住在西花园,因为他是削爵圈禁的人,不便占用正屋;但他的妻子却以现袭平郡王太福晋的身分,仍住上房东屋。丫头将曹俯领了进去,太福晋一见他那一身素服,便忍不住双泪交流。
曹老太太噩耗传来时,曹俯还在京里;姊弟俩已经相对痛哭过几场。此时曹俯虽然是心里酸酸地想哭,但怕更惹太福晋伤心,忍泪劝道:“大姊请保重!过分伤心;老太太在天之灵,反倒不安。”
太福晋点点头问道:“到西花园去过了?”
“是!”
这时便上来两个丫头,一个送上一把热手巾,等太福晋接过来拭了泪;另一个丫头便将一把洋式手镜举了起来,微蹲着身子,对准太福晋的脸照着,同时递上一个粉扑。
太福晋细心补了粉,消去了泪痕,方喝着茶跟曹俯叙家常。
一家的要紧人自然一个个都要问到,最后谈到曹老太太的身后:“今年山向不利,老太太的大事,要明年春才能办;就怕到时候有要紧公事,不能请假。”曹俯又说,“就是盘灵费事,别的倒没有什么;只要有工夫就成。”
这是因为曹寅已入土为安;修了个极大的墓园,曹老太太合葬有现成的“穴”留着,不费手脚。但太福晋却另有个打算。
“那天碧文告诉我,老太太留了一箱子东西给芹官;说是值十万银子?”
“是的!这口箱子现在交给秋月管。将来芹官当差、娶亲的花费都有了。”
太福晋想了一下说:“四弟,我有个主意,要跟你商量。芹官自然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不过‘玉不琢,不成器’;有老太太这箱子东西在那里,反而会折了他的志气;咱们家亲戚不少,芹官到京里来当差,倘说要花费,还能不管他吗?至于娶亲,要他有志气、肯上进,点了翰林,玉堂归娶,那才是荣家耀祖的事!如果稂不稂、莠不莠,光是娶亲的排场阔气,只会教人笑话,你说是不是呢?”
曹俯蓦地里一拍大腿,“大姊简直说到我心嵌里来了。”他说,“老太太在日,样样都好;就这一点看不透,对我还颇有误会。”
“我知道,那不怨你。”太福晋接着又说:“我的意思,老太太的钱,还得花在老太太身上;再说长荫子孙,也比只乐了芹官一个人要有意思得多。”
“是!”曹俯答说,“大姊有什么主意,尽管请吩咐。”
“我想,给芹官留两万银子;多余的全买祭田。”太福晋又说,“你闲一闲,就写封信回去,只说是我的意思。至于照应芹官,有我。反正只要有这个‘铁帽子王’在,谁承袭也得听我的话。”
太福晋说这话是有缘故。原来讷尔苏一共七子,行二、行三、行五的三个是庶出,却都夭折了;只她所生的四个,全然无恙。所以不论是谁袭爵,都是她的亲生之子,不能不听她的话。
“大姊这么说,我请二嫂在老太太灵前上供祝告。老太太不放心的就是芹官;就是怕没有人照应,所以才多留东西给他。有大姊这句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曹俯很兴奋地说:“我今儿回去就写。”
“你住在老三那里?”
“是。不过昨晚上我在朱家——碧文那里。”
“噢!”太福晋极有兴味地,“这孩子我没有见过。一看就知道是稳重,能干的;模样儿也讨人喜欢。不是我说,季姨娘也不配使这么一个丫头。”
“原是。”曹俯面无表情地答说;停了一下,又加一句:“棠官多亏她照应。”
由棠官谈到芹官;太福晋跟曹俯的意见相同,都认为曹老太太去世,对娇生惯养的芹官来说,未始非福。不过太福晋亦不以曹俯的管教过严为然,劝他不要逼得太紧。
“男孩子总是男孩子!不放出中门,成天在丫头堆里混,固然不是回事;若是硬关在书房里,弄成个书呆子样,也不妥当。而况芹官的性情,是关不住的;逼得太紧,见了书就怕,反倒不好了。”
“大姊说得是!我自己也觉得过去的法子,总有不对劲的地方。不然,以芹官的资质,早该有点儿成就了。”
“你说的成就是什么?”太福晋问说:“十二三岁的孩子,你要他如何成就?”
对这位“大姊”,曹俯亦是从小敬而且畏,如今听她咄咄逼人的词锋,不免觉得窘迫。就在这时候,听得院子里传呼:“大爷来了!”
“大爷”即是指平郡王福彭。虽为晚辈,毕竟是亲藩;曹俯便先站了起来,朝玻璃窗外望了去。
绕回廊而来的福彭,已经换了便衣,蓝袍黑褂,腰上系一条杏黄绸带;戴一顶拿红宝石作帽结,帽檐上镶一块碧玉的宁缎帽。长眉入鬓、面白如玉;潇洒之中透着一股英气,在那班翩翩浊世的少年王公中,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等门帘掀开,一照了面,曹俯先开口招呼;只叫一声:“殿下!”
“四舅!请坐。”福彭转脸含笑说道:“娘跟四舅已聊了一会儿了?”
“聊了好一会了。”太福晋问道:“你跟怡王见了面没有?”
“见了。”福彭转回脸来,“四舅中午有应酬没有?”
“没有。”
“那就在这里便饭。”
“是。”
“你跟四舅到书房里谈去吧!”太福晋接下来问:“饭开在什么地方?”
“回头陪娘一块儿吃吧。”
“也好!谈完了你们就进来。”
于是曹俯起身,让福彭先走。到得书房里,福彭的脸色就比较严肃了。而且是站着说话。
“怡王要我跟四舅说,凡事安静,切忌张皇;绝不可自扰。”
可以想像得到,他是将“庸人”二字略去了。曹俯不知此话从何而来,楞了一下答说:“怡王这话,自是有所指的。想来还有明示。”
福彭深深看了他一眼,“四舅没有把细软寄到什么去?”他问。
“没有!决没有。”曹俯斩钉截铁地答说。
“喔!”福彭想了一下又问:“会不会是通声干的事?”
“也不会。”曹俯答说:“通声的为人,都在殿下洞鉴之中。上用褂子掉色,我很不安;通声却看得不在乎,说是大不了罚俸。我还责备他,当差岂可如此?殿下请想,他是这种态度,那里就会防着严谴,暗中转移财物?”
“这么说,是没有这回事了!不过,”福彭停了一下说,“消息的来源是极可靠的。其中总有个你我此刻所不明白的缘故在内。”
“是!我马上写信回去查。”
“那倒也不必亟亟;等四舅回去了再查好了。”福彭坐了下来,指着对面一张椅子说:“请坐。”
“我想动问,怡王特召进京,就是为了交代这件事。”
“另外想问问,南边对朝廷的举措,是如何说法?”
这一问,真教曹俯瞠目结舌,不知何以为答?曾有饱经世故的人向他说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虽事亲奉上,亦不例外,尤其是上一句,为人臣者更应切记。须知‘忠心’不必‘赤胆’;‘赤胆’未必‘忠心’”。曹俯认为至理名言,加以他的本性,不喜打听闲事;更不喜道人长短。
所以此刻不仅是不敢说实话;而且实话亦说不完全,就越使得他踌躇了。
福彭的世故虽不深,但赋性机敏,看出他的难处;便又说道:“四舅,你不必为难。告诉我是一回事;怎么跟怡王说,又是一回事。我再跟四舅实说了吧,在皇上面前,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怡王也是字字斟酌过的。要不然,他又何致于如此辛苦呢?”
听这一说,曹俯肩头为之一轻;深深点头答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对今上的话,有些公平、有些不公平。譬如‘火耗’化暗为明,改为‘养廉银’;责成督抚捕盗,以安阎闾;酌减苏松浮粮;除绍兴府‘惰民’籍,与一般百姓一体看待,以及最近的上谕:开除江南徽州、宁国各府‘细民’为良民,多少人家得以挺起腰板来舒开气,真正是大功德!”
“对了!前一阵子我读了这道上谕,一直纳闷。”福彭问道:“四舅,你总明白是怎么回事吧?”
“略为知道些。大致各地都有大不幸的人,不在齐民之列。绍兴的惰民——。”
绍兴的惰民与“乐户”无异,不准赴考;不准经商;婚姻、服饰、居处皆有限制。富春江上的九姓船户以及广东滨海的蜑户,大致亦是如此;此外,江西、浙江、福建等省,山陬小县常有不齿于齐民之数的“棚民”;江苏常熟、昭文两县,甚至有“丐籍”,世世贫贱,永无出头之日。
“原来常熟有‘丐籍’!”福彭大为惊异,“怪不得有所谓的‘教化鸡’。”
“‘教化鸡’是常熟名物;却不知是多少血泪才发明了这一味佳肴。不过凡此细民,只是受歧视而已,毕竟还强似徽州府的‘伴当’,宁国府的‘世仆’;因为‘伴当’、‘世仆’,世世为他人作奴才,且有两户村庄毗连,而此姓为彼姓服役,视如当然。天下不公平之事,无过于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福彭平静地说,“这话,在他人可以侃侃而谈;内务府出身的,未便议论。我明白就是。四舅再说说,民间对皇上有什么微词。”
曹俯这才明白,以包衣而颂扬朝廷提高细民的身分,倒像取瑟而歌;因为自己是“奴才”而发牢骚。如果皇帝多心,即足以贾祸;因而大为愧悔,也很佩服福彭年纪轻,而思虑周密,足见才具。
“若说对皇上有微词,无非八阿哥、九阿哥之事,都觉得处置得太严了些。”曹俯又说,“也不知是谁造作的谣言,说皇上替八阿哥改名‘阿其那’;九阿哥改名‘塞思黑’,汉话就是狗跟猪。我到处辟谣,绝不是这意思,若说皇上骂同胞手足是狗、是猪;试问:自视为何?”
“辟谣是应该的。不过不必如此措词!只说不是狗、猪之意;而且名字也是他们自己改的。只以既然贬为庶人,自不便仍用天潢宗派的原名,所以皇上要他们自己改名字。”福彭又问:“对年亮工呢?民间怎么说?”
“说他功高震主;皇上是杀功臣。也还有人说——”曹俯忽现畏惧之色,不肯再说下去了。
“四舅尽管说。”
“我说是说。不过,我这话最好跟怡王都别提。”曹俯放低了声音说:“都说皇上过河拆桥,是杀人灭口。”
“一点不错!”福彭亦是神色严重,语声低不可闻,“老爷子是命大!当初皇上的原意是,老爷子对十四爷,言语上不大肯委屈,以为他们俩不和;所以让老爷子接抚远大将军的印,派亲信侍卫来传话,意思是希望老爷子参十四爷一本,参得越凶越好;老爷子跟十四爷本来没有什么不和,就不和也不能干这事,以致于先夺印,后削爵。殊不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当初如果参了十四爷,只怕今天也不免在灭口之列了。”
一席话说得曹俯毛骨悚然;想了一下,很严肃地说:“殿下这话,要请太福晋跟老王爷婉转说明才好。刚才我去见老王爷,很发了几句牢骚。传出去不是好事!”
“老爷子知道。可就是爱发牢骚,怎么办?”福彭又说,“不过也难怪。削爵倒也罢了,不准出门这件事,叫人怎么受得了?牢骚自然挺大,还不能不让他发;不然会闷出病来。”
“殿下真是孝顺而明达。”曹俯不胜感叹地;停了一会又说:“不过,这总是件不妥之事。”
“是啊!只好多留点儿神。有那爱搬是非的小人,若是来看老爷子,只好老实不客气;挡驾!”
“是,是!这个办法好。”
吃完饭又叙家常;直到太阳偏西,曹俯才由朱实伴送,仍回朱家。曹俯跟曹颀虽是同父同母的手足;但自幼南北睽隔,他对“三哥”敬而不亲,觉得住在朱家,反比较舒服;而且,他也还有事要跟朱实商议。
“啊!”碧文一见便说:“三老爷刚才打发人来说,王府里给四老爷送了一个一品锅,四样点心。怕四老爷不知道,说请你老早点回去吃饭。”
“喔,你跟来人怎么说?”
“我说四老爷到王府去了,也许还回来;我把话转到就是。”碧文又说,“我倒也预备了菜;不过,按道理说,该回三老爷那里去吃饭。”
曹俯想了一下说:“说得是!我先回去吃饭;吃完了我还回来。今天仍旧在府上借榻。”
“唷!”碧文笑道:“连‘府上’两个字都用上了!”接着又说:“你老快去快回;来找补第二顿。不然,天气热,我给预备的菜就蹧蹋了。”
“好!”曹俯欣然答说,“我一定来扰你的。”
曹俯真的早去早回,起更时分便已到了朱家。带来两样点心;却非平郡王府所送,是宫里带回来的——曹颀是内务府茶膳房的首脑;常有御用的点心带回家。
两样点心一甜一咸。甜的是枣泥核桃奶卷;咸的是火腿、鲜肉、虾米馅的酥饼。碧文每样尝了一个说:“奶卷是南边吃不到的;这三鲜馅的酥饼,不是我说,还不如咱们府里来得讲究。”
“如今也不行了!”曹俯接口说道:“从老太太一去世,谁也没有那个闲工夫,也没有那种兴致去讲究了。”
虽是饮食之微,也听得出他语气中大有沧桑之感。这也勾起了碧文怀旧的情绪;等安排好了酒菜,让朱实陪曹俯喝酒,她就坐在一旁,一面磕瓜子,一面为朱实谈曹家的岁时乐事。
曹俯一直不曾开口;等碧文忆往告一段落,他才徐徐开口,“有件事,我至今不解。”他说,“怡王不知从那里来的消息,说我家有人悄悄儿将家财挪移到别处。我可不知道有这回事?”
“喔,”朱实问道:“这话是郡王告诉昂公的?”
“是的。”
“四老爷,”碧文插嘴问道:“会不会是震二爷?”
“不会。”曹俯便将曹震对于御用褂子落色这件事;根本未加重视的话,说了给她听。
“既然震二爷不在乎;震二奶奶也就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看起来,另外有人。”
曹俯听出弦外有音;再看到朱实投以阻拦的眼色,越觉事有蹊跷,便率直问道:“看起来你似乎已知其人;谁啊?”碧文踌躇了一会,看着朱实说道:“怡王特为把四老爷请到京里来问这句话,可见得这件事关系不轻;我看,应该告诉四老爷。”
要告诉曹俯的是什么事,朱实自然心照;他有些不以为然,“你也是猜测之词。”他说;意思是倘或冤枉了好人,于心不安。
“不错,我是猜测。请四老爷放在心里,暗中留心。”碧文又说:“四老爷是最明白的人,绝不会在心里存成见。”
“对了!”曹俯急忙表白:“我不会存成见。不过,我得查一查,如果有这回事,当然得向上头有个交代;可没有这回事,我亦以明白,何以有此谣言?止谤莫如自修,总是自己有不周到的地方,找出毛病来才好改。”
这番话说得通达而恳切,朱实改了主意;赞成碧文把她心里的话说出来。
从眼色中得到了同意,碧文便即说道:“如果真有人把家财挪到别处,第一犯嫌疑的是隆官。”
“喔,”曹俯问道:“与他何干?”
“莫非四老爷不知道,颜料是隆官采办的?”
“我知道。”
“四老爷既然知道,莫非就想不到隆官采办的颜料是下等货色?”
“不会!他采办来的颜料,我亲自验看过的;货色不错。”曹俯又说,“而且是隆官一定要我亲验;足见他问心无愧。”
听这一说,碧文楞住了!朱实当然懂得这些事务上的弊端,心想真是“君子可欺其以方”;曹俯实在忠厚得可怜了!于是,他忍不住说道:“昂公,给你验看的那一包样品,是上等货;入库的东西就不同了。贵本家隆官嫌疑实在很重!何以见得呢?”
朱实自问自答,将当初自尚之舜那里,初次得闻御用褂落色的消息,转告曹世隆时,他如何惊惶失色,急于赶回江宁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当然,为了要证明碧文与他所见不虚,对于当时的情况,虽未添枝加叶,而语气是加重了的。因此,曹俯颇为动容;听完默无一语,脸上却有种莫可言喻的痛苦的神色。
这表情就很奇怪了。照常理说,这些话不信则已,信了不是生气;就是着急。何以有此痛苦之色——倒像曹世隆是亲近的子弟,他有错处,亦须容忍;不便发作似地,这就令人莫测高深了。
“四老爷,”碧文实在忍不住了,“这里跟在家一样,你老有话尽管说;闷在心里别闷出病来,可不是当耍的事。”
曹俯只用软弱的眼光看着她;好久才长叹一声,然后看着碧文说:“华仲亦跟休戚相关的至亲一样,我亦无须再有什么顾忌;刚才听你们所说,让我想到一件我一直不肯信以为真的事。看起来,季姨娘跟我说的话,似乎还不是全属虚妄。”
“季姨娘怎么说?”
“她,她——,”曹俯很吃力地,终于将一句从未形诸口舌的话,说了出来,“她说,隆官跟你震二奶奶,不干净!”
碧文、朱实相视动容,却都默无一语;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一种不以为绝无可能的态度。
“我一直不信。”曹俯仍旧是只看着碧文说,“季姨娘没有智识,不知轻重;她的毛病,没有一样是你所不知道的。从老太太一去世,她跟你震二奶奶更加不和,也是你在家的时候,都看得出来的。所以我当时很生气,狠狠地说了她一顿;责备她其心可诛。现在看起来,她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那几句?”
“她说,你震二奶奶包庇隆官,很发了些财。我也曾问过人,说隆官没有钱——。”
“四老爷,”碧文打断他的话问:“你问的是那些人?”
“无非那几个管事的。”
“管事的没有一个不是巴结震二奶奶的;自然看震二奶奶的分上,替隆官隐瞒。不然,怎么叫包庇呢?”
曹俯连连点头,“说得有理!”他说,“我现在也明白了,我一直是睡在鼓里。如果不是他自己心里有病;如果不是他发了财,何必急着要赶回去?急着赶回去,就是唯恐出事,预作安排。不但隐匿财产,说不定还湮没了好些营私作弊的证据!”
“我的天!”碧文失声一呼,颇有如释重负之感。“四老爷到底全明白了。”
明白是一回事,处置又是一回事。考虑下来,只有写信给曹震之一法。朱实认为事不宜迟,信要赶快写;他可以托兵部驿递,或是另外安排最快的方法,将信带到江宁。
于是曹俯便止杯不饮,吃了一碗碧文特为替他包的馄饨,喝着茶便动起手来;这封信很长,写完已经四更天了,索性不睡,等朱实起身,当面托付。
“信没有封口,你看看妥当不妥当?”
朱实不愿参预人家的家务,答说:“昂公的处置,一定妥当的。”说着,当了曹颊的面,将信封好;还请他在封缄之处画了花押,方始带到王府。
未末申初回家,曹俯已经睡了一大觉,吃了午饭回曹颀家去了。朱实便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正好有江督衙的摺差回江宁,托他顺便捎带;大概半个月之后,曹震就可以收到信了。
信上一共四件事,首言怡亲王托平郡王转告,居官当差,务须持之以静,安分供职。勤慎为先,自能长沐皇恩。
第二件事就是谈隆官有挪移财产之事。话当然说得很活动;“风闻”有此情形,不知真假。眼前虽已蒙谅解,此后万不可再有类似举动。告诫曹震,要格外当心。
接下来便转述太福晋的意思,曹老太太的灵柩不宜久停,入土为安,今年山向不利,明年春天务须下葬。一切应该预备的事,早须备好,亦足以“上慰太福晋垂念”之意。
最后便谈到曹老太太留给芹官的那一口箱子。他说太福晋对置祭田一节,十分重视此事亦须速办。不过,不可擅作主张;“一切禀承汝二婶母意旨而行。”这“二婶母”是指马夫人。
曹震将信念给妻子听完;接下来便冷笑一声,“这隆官,真好大胆子!”他说,“我非叫了他来,好好训他一顿不可。”
“你别得着风,便是雨,四老爷也不过说‘风闻’而已;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你就是护着他!”曹震大吼一声,“都是你,替他讨这个差使;讨那个差使,采办得好颜料!差点落个大处分。”他越说越气,跳着脚骂:“靠借当头过日子的穷小子;如今居然有家产挪移了!他的钱是那里来的?死没良心的东西,看着好了,总有一天我把他治得死去活来。”
“你去治他好了!”震二奶奶毫不示弱,“在我面前跳什么脚?不错,我替他讨过办颜料的差使;可是谁验的货?是那个死不要脸的,割了侄儿的靴腰子,说嘴不响,马马虎虎验收了。这会儿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跳脚。”
这就像兜心一拳,打得曹震五中翻腾,像有一口血要呕出来——原来当初曹世隆领了上等价,办来末等货,怕曹震那一关通不过;便在云收雨散时,问计于震二奶奶。她替他出了个主意;请曹震到秦淮河河房去喝酒,拿一百两银子买服了新自虎丘移植到秦淮的名妓花宝宝,迷汤灌得曹震色授魂与当夜便留宿在那里。第二天日高未起,曹世隆闯了进来;与花宝宝俏声低语,将曹震惊醒过来。
在帐中细听,才知道花宝宝是曹世隆的相好,竟是割了侄儿的靴子。一面不无内疚;一面又因为有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只好在验收颜料这件事上,得过且过,作为安抚。
事后才知道花宝宝跟曹世隆不过见过一次面,什么都还谈不到。可是“震二爷割了隆官的靴腰子”这句话,已经传遍了。曹震吃了这个哑巴亏,越发痛恨隆官;不想这时候震二奶奶又拿这句话来堵他,以致于气得脸色又青又白,坐在那里只是喘气,形状着实可怕。
“何苦?”锦儿便来转圜,“放着太福晋交代的两件大事不办;好端端地又为不相干的人呕气。”
这一提,让曹震想到置祭产的事,脸上立刻有血色了,震二奶奶一下看到了他心里,冷笑一声,管自己回到卧房,坐在靠门的椅子上,静听他跟锦儿说些什么?
“太福晋交代的两件大事,一件容易一件难。难的那件,你看怎么办?”
“那件是难的?”
“不就是要让秋月把那口箱子交出来,照太福晋的意思,重新分派。”
“喔,这一件,确是很难!”锦儿答说,“秋月不会肯轻易松手的。”
“你也是这么想!”曹震紧接着说:“咱们好好想个主意。这一回如果再办不成,以后就无论如何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不错!”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我那知道怎么办?这件事,只有二奶奶办得了。”
曹震默然;锦儿也没有话。震二奶奶不免奇怪;回身去望,恰好雕花隔板上有条裂缝,便凑近了向外望去;只见曹震连连呶嘴,伸出一根指头,向卧房指指点点。锦儿却只是微笑,不作任何表示。
这就不必多看了。震二奶奶轻轻巧巧地走到床前,和衣歪倒,脸朝里床;那张特制的红木大床,是曹震亲自画了图样所打造的。
里床从头到底,镶了尺半高一长条的西洋玻璃镜。合卺之夕,正是夏天;闹新房时不论老少,都拿那一条玻璃镜开玩笑;害得震二奶奶其窘不堪。有些亲戚家的小姐,不懂它的用处;问得更妙:“二嫂子,你睡觉还照镜子啊?”让震二奶奶无以为答,气得要将床撤走;但从曹老太太到管家嬷嬷一致反对,不说不吉利,只说没有这个规矩,震二奶奶无奈,只好找块湘绣帐檐,将镜子遮住,但特意留下一个空隙;为的是脸虽朝里,亦可窥知屋中动静。此时自是张着眼朝那空隙中望。
不多一会,望见曹震掀帘而入,站住发楞,显然是没有想到震二奶奶睡下了。但见他楞了一会,忽然浮起笑容,向床前走来;“怎么?”他低声下气地问:“是生我的气。”
震二奶奶不理他;怕他探身来看,便将眼睛闭上。
“何必呢?咱们还有大事商量。”
震二奶奶依然不睬。然后从感觉中发现,丈夫在床沿坐下来了。
“装什么!多大岁数儿了,还闹这种脾气。”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怒不可遏,霍地起身,推开曹震下了床,拍案吼道:“我知道,你就是嫌我老了,丑了!巴不得我快死,好另娶十七、八岁的填房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别做梦!”
曹震被骂得无名火冒;正待发作时,锦儿抢了进来,大声说道:“二爷,你可不能摔镜子!”
这是提示,但也是警告。意思是怒无所泄,不妨摔东西出气;但摔破镜子也跟动手打妻子一样,事态严重,就不好收场了。
曹震一想不错,要找样东西来摔一摔,发一发威。镜子不能摔摔瓷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雨过天青”冰纹的花瓶,这是真正的“哥窑”,未免不舍;再看到的是一个康熙五彩窑的茶碗,那是一套,缺一个也可惜。就这踌躇之间,锦儿已找了个忙虚瓷壶,匆匆塞到曹震手里,还哄小孩似地说一句:“给你这个;这个好!”
震二奶奶让锦儿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自觉虎头蛇尾,不好意思,一转身又歪倒在床上了。
曹震自是啼笑皆非,但悍妻可恨,犹有可人意的娇妾。这样自我譬解着,一肚子的气也就消了。
“我去打水来。洗把脸,也就该到太太那里去了。”锦儿这话自然是冲着震二奶奶说的。
原来从曹老太太一死,马夫人自然而然升了一级;震二奶奶也就像以前伺候曹老太太那样,到开饭时必去照料。不同的是,在萱荣堂,午晚两餐都到;在马夫人那里,只有开晚饭时才去,有什么事要商量该请示的,都在饭桌上说。
等打了脸水来,锦儿又到床前拉了一把;震二奶奶方始起身,坐到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擦脸匀粉。曹震可有些忍不住了。
“这件事,怎么办?”他扬着信说。
“急什么!有你的总有你的。”
曹震还待言语,只见锦儿连连抛过眼色来,只得沉默。等震二奶奶理妆已毕,才又问了一句:“是不是一块儿到太太那里?”
“你不去怎么办?谁念信给太太听?”
曹震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口吻,明明可否只一个字就可以了,偏偏要用这种只当人家想逃避责任的语气;当时气往上冲想顶她几句,但毕竟咬着嘴唇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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