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煦是第四天下午回家的,比预定的日期早了一天,便似不速之客;碧文高高兴兴地将他接了进去,随即派老刘到王府及三元客栈去通知朱实与曹世隆。
“本说庄王今天要来,我不能不等他;昨晚得信,不来了。”李煦笑道:“他不来,我可要来了!”
“你老人家越早回来越好;有件事要等你来拿主意。”
“什么事?”
“我也说不清楚,回头让我们老爷来跟大舅太爷细谈。”碧文问道:“开饭还得一会儿;饿不饿?要不要卧两个鸡子儿你点点心。”
“好!”李煦沾染江南的语言风俗比曹家来得深,老实用南边的话说:“我来两个水铺蛋。”
等碧文刚把鸡汤水铺蛋端了来,曹世隆已先到了;他本要到朱家来,路上遇见老刘,方知李煦已到,匆匆赶了来,进门喊一声:“大舅太爷!”随即跪下磕头。
“不敢当,不敢当!”李煦起身答说;等曹世隆礼罢,他拱拱手说:“世兄,恕我眼拙,不知道在南京见过的。”
“见过的。不过你老人家一定记不得我。”曹世隆说:“我比震二叔晚一辈。”
“喔、喔!请坐。你震二叔,还有——,”李煦转脸又问碧文:“这位世兄跟四老爷怎么称呼?”
“叫四爷爷。”
“你四爷爷跟你震二叔,好吧?”
“托大舅太爷的福。四爷爷跟震二叔,还有二婶儿,听说你老得了恩典,高兴得不得了。特为派我来给大舅太爷请安。还捎了点吃的、用的东西来,都是震二婶亲手调度的。”
“都搁在你老屋子里呐。”
碧文刚说得这一句,曹世隆便又接口:“等我取了来请大舅太爷过目。”
东西是装在一个极大的箩筐中,曹世隆一个人搬不动;碧文想助他一起去抬了来,却又有些不情愿。正好齐妈新沏了茶来;立即自告奋勇。
一前一后到了李煦的卧室,齐妈立刻作怪了:先是回身瞟着曹世隆,然后用食指按在唇上,示意禁声,倒像他要说什么调情的话,特意提出警告似地。
曹世隆本无此意,见她有意勾引,自然不必客气;一把抱住,在她鼓蓬蓬的胸前大大地摸了几把,方始放手。
“唷!挺沉的的呢!”齐妈试一试箩筐说。
曹世隆捏一捏她的手,提醒她说:“当心篾片上的刺。”
“我身上有刺。”齐妈放得极低的声音:“别碰我。”说着,又斜瞟一眼。
“我住三元客栈,东跨院北屋,西首第二间。”曹世隆同样低着声音回答。
齐妈点点头,不再作声。两人抬着箩筐到厅上;齐妈用剪刀剪断绳索,曹世隆掀开盖子,一一指点,无非鞋袜、食物、药品之类。其中有一包孙春阳的松子糖;李煦尝了一块,眼泪直往下掉。
除了齐妈,都知道他的眼泪从何而来?碧文要转移他的心境,故意说道:“你老人家到山上住了几天,怎么得了个迎风流泪的我毛病?”一面说,一面将一方手绢递了过来。
“啊!”曹世隆突然想起,“还有样要紧的东西。”他从衣服夹袋中取出一个手巾包,里面是一封曹俯给李煦的信。
信用“大舅父大人尊前敬禀者”开头,接叙得到蒙赦的喜信,全家庆幸;特派曹世隆进京探望。信不长,比较要紧的话,只有一句,如果日常用度有所匮乏,可在通州源和典当支用。
曹家是源和典当的股东;知道这回事的人,不出十个,连李鼎都不在其内。李煦自然知道;当年是曹寅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股本七千银子,连年营运,利上滚利,如今倘或拆股,起码可分十万银子。当李煦抄家,有亏空要补时,很希望曹家能在源和拨借个三、五万银子,但曹家并无表示,他亦不便开口。此刻看曹俯信中这么说;心知以前是他不能作主,现在曹老太太已经去世,大小可以拿个主意;虽说范围限于“日常用度”,要支用亦不过两三百银子的小数,但毕竟其情可感。
“四老爷是忠厚的。”他对碧文说了这一句,收起了信,向曹世隆问道:“如今还是震二奶奶掌权?”
“是!”曹世隆答说:“也亏得震二婶在撑着。”
“公事呢?仍旧交给你震二叔?”
“四爷爷有时候也管。”曹世隆又说:“不管也不行。”
“怎么呢?”
“震二叔的精神不如从前了。”
一听这话,李煦那两道斑白的浓眉,几乎拧成一个结:“才三十几岁的人!”他微喟着,“必是害在酒色两个字上头。”
曹世隆与碧文都不敢答腔;就这沉默之际,听见朱实的声音了。
进门先给李煦请安;接着招呼了曹世隆,才坐下来说道:“今儿一早听说有上谕:圣祖荣妃薨逝,派庄王率侍卫二十员去奠酒。庄王既不去易州,我就猜想你老会提前回来。果然让我猜到了。”
“喔!”李煦很注意地问:“荣妃去世了?”
“是的。昨儿去世的。”
“另外有恩旨没有?”
“没有。”
“也没有让三阿哥来穿孝?”
“大舅太爷是指诚亲王?”
“是啊!”
“没有。”朱实又问:“荣妃是诚亲王生母?”
“对了!”李煦想了一下说,“大概快八十了吧?”
“怎么?”朱实不解地问:“比老皇帝年纪还大?”
“可不是!比老皇帝起码大两三岁。姓马,也是回子。老皇第一位阿哥,名叫承瑞,就是荣妃生的;那时老皇帝只有十三岁,还是十四岁,我记不清了。”
“十三岁。”碧文很有把握地说。
“咦!”朱实问道:“你怎么知道?”
碧文何能实说,芹官偷了震二奶奶一本春册子,从春雨那里“开了智识”;大家私下谈论,或许会跟先帝那样十三岁得子。不过说假话也容易。
“我听老太太说的。”
“荣妃一共生过五个儿子,只留下三阿哥一个。”李煦不胜感慨地,“竟不能送终,荣妃恐怕死不瞑目。”
诚亲王是由于招纳陈梦雷修书,见嫉于当今皇帝;故意派他去守陵。这些宫禁的恩怨,多谈没有好处;碧文心细,也识得利害。当即把话题扯了开去。
“快开饭了,我看看去。”她向朱实使个眼色,“你倒不问问大舅太爷,工地上住得惯不?”
朱实深深点头,表示充分领会;但他却别有话说:“大舅太爷,有个消息,可是不大好!”他说,“你老看应该怎么办?”接着,便将得知御用袍挂掉色之事的经过说了给李煦听。
李煦很沉着,听完说道:“这种情形是难免的;料想不会有大处分。”
一听这话,朱实跟曹世隆的表情,在大出意外之中,大不相同,一个是诧异不信;一个是喜逐颜开。
“类似事情,我遇到过;江宁也遇到过;大致是罚薪。”
“那是康熙年间的事吧!”
“对了。”
“可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李煦摇摇手,打断朱实的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要严谴,早就找别的大案,把这个人牵了进去,不必在这种小事上找岔子。题目小,文章也做不大。”
“是,是!”朱实衷心钦服,“真是非请教大舅太爷你不可!这种事只有你老看得透。早知如此,我不必急着写信了。”
李煦双眼倏张,是吃惊的神气,“怎么?”他问:“你已经写信到江宁去了。”
“是!”朱实不胜困惑地。“有什么不妥吗?”
李煦不答;好一会才答了句:“也没有什么关系。”接着转脸又问:“世兄,什么时候回?”
曹世隆本要急着赶回去,为的是自己闯的祸,得赶紧料理;此刻也仍是要急着赶回去,因为要用李煦的话去表白;此是常有之事,至多罚俸,不会有大了不得的处分。这样震二奶奶就不怕丈夫跟她吵了。
“我在京里也没有事。”他说,“想来四爷爷跟震二叔他们,接到朱五爷的信,一定很着急;我得赶紧把大舅太爷的话去告诉他们。”
“对了!你早点回去吧。那天走?”
“明天来不及了,后天走。”
“明天再请你过来一趟。我有封信,请你带去。”
“是!我明天下午来给大舅太爷辞行。”
“辞行不敢当!今晚上,我借花献佛,好好跟你喝两盅。一则道谢;再则饯行。”李煦问朱实:“朱五哥,咱们那位姑奶奶呢?”
“姑奶奶”是宠碧文的美称;朱实用鼻子嗅了两下答说:“你老回来了,她当然得炖个冰糖肘子;这会儿一定是在厨房里。我去叫她。”
“不忙!不忙!我是说,如果来得及,看替我捎来的火腿跟笋干,能不能弄出来吃?”
“是了,我告诉她去。”
于是朱实到厨房里将碧文唤了出来;转达了李煦的意思以外,同时将曹俯不至于会有什么大处分的话也告诉了她。
这是个好消息,碧文愁怀一宽;便就现成的火腿、笋干、干贝等物,又多做了两个菜,宾主三人,开怀畅饮,到二更天方始散去。
送客回来,只见碧文已沏了一壶由曹世隆送来的洞庭碧螺春;装了几样精致茶食,陪李煦在闲谈。
“五哥,你坐这里。”李煦床前设两张靠背软椅,自己坐一张,另外一张给朱实;等他坐定,方又说道:“这隆官,我记不得见过他;看他那双眼睛,跟齐妈倒正好配对儿。”
听得这一说,朱实跟碧文掩口葫芦。
“刚才听姑奶奶说起,才知道御用褂子掉色,都是他从中捣了鬼之故。这件事有他夹在里面,格外要留心;本来无事,说不定庸人自扰,弄出事来。”李煦急忙又说,“五哥,我可不是说你给曹家去信是庸人自扰。”
朱实是极开朗的性情,平静地答说:“你老这话多余。不过,我倒有句忍不住要说的话;似乎我送那个信,大可不必。其故安在?大舅太爷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你送信,纯然是关切,做的对。我怕曹家叔侄,处置有所不妥。如今大家都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心情;有个风吹草动,不问利害是非,只当大祸临头,亟亟乎求自保之计。或者乱钻门路,或者藏匿产业;今上最讨厌这个!”李煦又说:“你们在南边,我后任的事,你总听说了。”
那是指胡凤翚;前年降旨革职查办,吓得自缢而死。当时就颇引起猜测,不知道他何以会获此严谴;但由他畏罪自裁这一点来看,很可能是年羹尧的亲密党羽。
当朱实转述了传闻;李煦失笑了;他说:“什么年党?他就因为不是年党,而唯恐他人误会他是年党;庸人自扰,自己送了自己的命!”
原来胡凤翚之被放为苏州织造,是他的妻子托胞妹;也就是年贵妃向皇帝进言,方得如愿。胡凤翚是下五旗包衣,他这个佐领,拨在“雍亲王”门下;为了拉拢交情,对同旗的婚丧喜庆,无不大加应酬。这就犯了皇帝一直希望“包衣”安静的大忌。及至年羹尧失宠,将兴大狱;胡凤翚因为年羹尧以前由于郎舅至亲,替他在皇帝面前说过话,唯恐被误会为“年党”,所以到处打听“年案”的情形,同时极力“撇清”。皇帝知道了这回事;大为愤怨,却又不出以明白告诫,只在朱批谕旨中,冷嘲热讽,隐隐然提出非常严重的警告,越发吓得胡凤翚胆战心惊,寝食不安。所以一到奉旨降职查办,自问绝无邀得宽贷的可能,便一索子吊死了。
“你看,年家老大就很懂诀窍;不管他老弟出了什么事,照常在内务府当差。不是安然无事吗?”
李煦指的是年羹尧的胞兄年希尧;朱实想想果然,当即说道:“这番道理,说不定曹家叔侄识不透。你老应该再写封信去。”
“是的。我一定得写。不过,昂友应该识得透;他总明白,他是交给十三阿哥照看的,情形不同。”
“十三阿哥”指怡亲王而言;朱实亦曾听说,怡亲王是当今皇帝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助手。却不知交给他的“人”,何以“情形不同”?
看他的眼色,便知他不明白;李煦便说:“这里没有外人,我讲点儿秘辛你听听。”他把声音放得极低:“今上得位不正,大家都知道;以后会发生点儿什么事,可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当初他把跟大阿哥、八阿哥有关系的人,分成几等:第一种是要他亲自来对付,而且得找得力的人帮忙的,譬如八阿哥、九阿哥,年亮工、舅舅隆科多之类,找来帮忙的人不一定,帮忙帮得不对劲,反而大遭其殃的,也有。第二种也是要他自己来料理的,不过不必费多大心思,翦除了就是,我就是这一类。第三种是老实安分,容易驾驭;可不能不管着一点儿,这一种就都交了给十三阿哥,只要巴结当差,安分守己,不胡出花样,就一定不要紧。所以昂友实在用不着慌张,持之以静,是持盈保泰的不二法门。”
“照这样说,倒是我太张皇了。不过,尚总管的信上,似乎说得很严重。”
“别听他的!”李煦不免有些牢骚,“内务府出来的人,我把他们看得太透了!一个人要进了内务府,性情也会不同。你跟他们打交道,可得小心。”
“怎么小心呢?”碧文看着朱实说道:“你不请教请教大舅太爷?”
“我教你个秘诀,”李煦接口,“对他们的话,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神而明之,就看你自己临事斟酌了。”
“是!大舅太爷这话,我懂;犹之乎尽信书不如无书。”
“对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说着,李煦打了个呵欠。
“大舅太爷要安置了。”碧文立即说道:“我们走吧!”接着,便将李煦新用的一个小厮寿儿唤了进来,也交代了好些如何伺候“老爷”的话,方始与朱实辞去。
齐妈还在等着,碧文只以为她照例请示,明天是吃面食,还是米饭,要做些什么菜?不道她一开口竟是:“大奶奶,我得跟你请两天假?”
“请假!”碧文问说:“干嘛?”
“今儿有人捎信来,我娘病了,得回去看一看。”
碧文诧异,“你娘不是死了吗?”她问。
“是后娘。”
“后娘?”碧文仔细看着她的脸说:“你待你后娘,倒还真孝顺。”
齐妈略有些忸怩,未及答言;倒是朱实替她说话了:“看看后娘也是应该的,你就准了她吧!”
“好吧!”碧文说道,“可只能两天,后天就回来。”
“后天怕来不及,大后天一早回来好了。”
第二天等碧文起身,齐妈已经走了;李煦刚刚起身,早餐尚无着落,碧文少不得亲自下厨。李煦习于南方饮食,早餐爱吃白粥;这一锅粥煮好,已经红日满窗。朱实陪着李煦已谈了好一阵;空腹灌茶,两人腹中都是“咕噜噜”、“咕噜噜”地一阵阵在响。
碧文自然深怀歉疚,而李煦却更过意不去,坚持要等碧文梳洗好了,一起来食用。
“姑奶奶,”李煦率直说道:“我看这齐妈用不得了。你不如趁早用人,也还是添个小丫头才方便。”
“我也是这么说。”朱实搭腔,“小丫头少不得;不然到那里作客都不方便。”
这一下提醒了碧文,“大舅太爷,我得跟你老讨教了。”她说,“太福晋问起我;我得进府去给她请安。这礼节上头,我可不大搞得清楚。”
“先行国礼,后行家礼。”李煦又说:“不过也不一定;看太福晋的意思。”
“怎么个看法呢?”
“听她管你叫什么?如果她叫你师姨奶奶,你当然叫她太福晋;倘或她跟你叙娘家,管你叫名字,或者客气点儿,管你叫碧文姑娘,你自然该叫她大姑太太,这才显得不外。”
“是,是!”碧文心领神会地,“我懂了。”
“你以前见过大姑太太没有?”
“没有,”碧文答说:“那里有机会呢?”
“对了!大姑太太出阁那年,只怕你还没有生。”李煦不胜感慨地:“那时真是咱们两家最风光的时候,谁会想得到有现在这种日子?”
“大舅太爷也不必伤感,照我看,将来还有好日子。”朱实极有把握地,“小王极其厚道,最肯念旧;只要他得意了,一定会照应舅家。”
“喔!”李煦很注意地问:“他问起过我没有?”
“跟我提过,说他已托过庄王;也知道大舅太爷住在我这里。我因话搭话,问他要不要见一见?他说:此刻还不便。”朱实又说:“等有机会,我再跟他提。”
“不必,不必!”李煦急忙摇手,“既然他有‘此刻还不便’的话;心里总有我这个人在,等方便了,自然会通知我去见他。”他停了一下又说:“其实我见不见他,都无关紧要,倒是小鼎,托你有机会提一提。”
“是,是!我心里一直也这么在想。鼎大爷我虽然没有见过,仰慕已久。再说句率直的话,他跟你老又不同;而且现有个同知的头衔在身上,凡事也比较容易着力。”
当今皇帝驾驭臣下,有个“罪不及子弟”的手法,父遭严谴,其子无罪;或者兄获重咎,弟获重用的例子甚多。从恩威并用中,见得他“是非分明”;而最大的作用是要告诉人:父兄不可恃,唯有效忠皇帝,可以得福免祸。所以李煦充军,李鼎无事;既然已捐了同知,虽是虚衔,想归入能补实缺的班子,究竟不比一无凭藉的,要好得多。
但朱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他对八旗的制度,毕竟还未深知。当今皇帝对旗人的踪迹,控制极严,旗下成年子弟应该在旗待命当差,非经特许,不得出京。李鼎当时送父出关,是报过本旗都统的,及至李煦赦回,而李鼎却送查家孤寡到吉林,此为定章所不许,所以李煦回京以后,补了个公事,说是“自愿代父往边疆效力”,话很冠冕堂皇。若说又想回京当差,岂非出尔反尔?
为此,李煦沉吟未答;碧文略知其中的原委,便即说道:“鼎大爷的事,要好好商量,你务必记在心里。”
李煦说:
“这话不错,要好好商量。你有公事,尽管请吧!我也得写信了。”
从朱家取了信回来,三元客栈的伙计迎上来说:“曹爷,有位堂客在你房子里。她说,原是伺候你家老太太的,要带她回南,让她来等;所以我开了房门让她进去了。”
曹世隆楞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不错!”他说,“是我叫她来的。”却又马上想到他的小厮祥才;等伙计走远了说:“你老说要去逛一逛庙会;明天要走了,你今儿逛去吧!”他掏了块碎银子,约莫三两重,递了给祥才:“要逛就痛痛快快逛一逛;天黑以前回来就是。”
祥才不知主人是故意驱遣,目前不让他看到“堂客”;接过银子,高高兴兴的走了。曹世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方始进去;果然,齐妈已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正坐着喝茶。
“我说是那位堂客?原来是你啊!”曹世隆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齐妈略显窘色地:“曹少爷没有想到是我吧?”
“也不算意外。”曹世隆问:“你是怎么来的?溜出来的?”
“不!跟我家大奶奶请了两天假。”
“那——;”曹世隆笑道:“打算陪我两天?”
齐妈看了他一眼,低着头问:“不乐意吗?”
“谁说不乐意,求之不得。不过,”曹世隆看窗外无人,抱住她亲了个嘴,“这里可不妥当!老刘要来送路;不能让他看见。”
齐妈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如果曹世隆没有顾忌,愿意留她在三元栈,她也不会在乎——三河县旗汉杂处,风俗特异;有名的繁剧难治之地。那里的女孩子,跟旗下姑娘一样,满街乱跑,从不知道什么叫腼觍;见了人真教不在乎;当年响当当的“都老爷”彭鹏,不曾“行取”以前,是三河县令;先帝听说他治行优异,不畏王公亲贵门下的那班恶奴豪仆,大为激赏;虽以屡次忤犯权贵,却参他不倒,累计降级十多级,早该打入未入流了,却还特旨留任。
“行取”御史以前,先帝亲临巡视;当地百姓已经知道“彭大老爷”行将调任,攀辕无计,只有趁御驾到时“跪香”,请下恩旨,命彭鹏留任。先帝大为感动,许下另给三河县一个好官;有个少女居然抗声顶嘴:“不要!皇上把那个好官给别地方好了。”
因为如此,三河县的老妈子都带“上炕”。不过,像这样瞒着主妇,私下来就刚识一面的远客,让老刘发觉了也不大妥当,所以事先已找好了一处地方;是一名隶属于镶蓝旗的寡妇,丈夫死了,占住着三间官房,只得不到十岁的一儿一女,有两间房尽够了,余下一间,专门赁给进京公差,短期逗留的文武小官,包伙带洗衣服,花费不多,而住得比下客栈舒服,所以求教的人极多。齐妈恰好碰到一个空档,讲明了,如果要赁,午前就会有回音。
“有这么个地方,好极了!”曹世隆问道:“远不远?”
“不远,进顺治门就是”。
顺治门就是宣武门,找到地方敲门;应门的是个中年妇人,齐妈管她叫“福婶”;替世隆改了姓赵,行二,便叫“赵二爷”。
“赵二爷,你打算住几天啊?”
“没有准儿。”齐妈抢着答说,“住一天也照三天的价码儿给好了。”
福婶见得人多,知道是一对露水鸳鸯;不必殷勤,反而惹厌,去提了一壶茶来,顺手就将房门带上了。
“这里可轻松了!”曹世隆坐了下来,拍拍大腿;齐妈便坐在他腿上。
“我叫翠花。”齐妈又说:“你别忘了,你可是姓赵。”
“怎么替我的姓都改了呢?”曹世隆笑道:“百家姓头一姓,倒也不错。”
“那就干脆姓赵算了。”
“你姓什么?”
“不姓齐吗?”
“你?还有另外一个姓。”曹世隆问:“齐是娘家的姓,还是夫家的姓?”
“娘家的。”
“夫家呢?”
“你热不热?”齐妈答非所问地。
“对了!你看我还穿着马褂。”
于是齐妈起身,先替曹世隆卸了马褂;自己也脱了一件玄色贡呢的坎肩。
“我明白了。”曹世隆突然说道:“你夫家姓赵?”
齐妈笑而不答,证明曹世隆猜对了;这一下心热了起来,身上也热了。
“怪不得门窗紧闭,无怪乎热了。”他一面说,一面自己动身卸了夹袍。
齐妈没有再脱衣服,不过将颏下的纽扣都解开了,露出脖子下面雪白的一截肉,拿手在抹着汗。
“猜对了没有?你丈夫姓赵。”
“还行二呢!”齐妈瞟了他一眼。
“这么说,我就是你丈夫。”曹世隆搂住她去解她腋下的纽扣,“去!上床做夫妇去。”
一面说,一面拖;齐妈向外面呶一呶嘴;等曹世隆放了手,她悄悄去闩上门,回转身来,倒在曹世隆怀中,双眼微闭,鼻息都重了。
“夫妻”一直做到良乡,齐妈才依依不舍地回京;到家已经晚了一天。进门先奔厨房,因为胡同里家家屋上都冒炊烟了。
“你回来了!”正在剁肉的碧文,眼风扫着,头也不抬地说。
“大奶奶,我来!”齐妈先接了厨刀,然后皱着眉说:“我心里急,没法子!我婆婆快要咽气了。”一面说一面回忆从热被窝中起来送曹世隆的光景,眼圈儿不由得红了。
碧文大为不忍,而且自觉良心受了责备,当时不该疑心她托故请假,出言讥刺,居然还孝顺婆婆。因而便坐下来,想说几句慰问的话。
“你婆婆什么病?”
“哮喘。”齐妈说,“多少年的老根子;这回发作得格外厉害。七十岁的人了,一定保不住;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
“嗐!”碧文埋怨她说,“既然这样,你该在家送终;托人捎个信来就是。”
“我倒是这么想过;怕大奶奶没有人用。”
“喔!”碧文这才想起,大声喊道:“惜余!惜余!”
“在这儿呐!”应声走来一个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她正在灶下烧火,却非首如飞蓬,蠢如鹿豕的“灶下婢”;长得眉清目秀,梳一条极光的辫子,淡青竹布的夹袄袴,上罩一件半旧的宝蓝缎子长坎肩,腰身大了些,所以束一条绦子;齐妈认得是女主人的衣服;大脚,穿一双七成新的青缎鞋,也是碧文给她的。
“她姓沉,小名叫阿惜,大爷替她改了个名字,叫惜余。”
齐妈看主母含着笑,不断上下打量惜余,是极其得意的模样,心里便有数了,“唷,”她故意作出吃惊,“看大奶奶打扮得你!你算是造化,投到这府里;大爷、大奶奶最能体恤下人的。你可别得福不知!要听话!你今年几岁?”
“十三。”
“跟我死了的那个女儿同年。”
听这一说,碧文也是一时高兴,便不按大家世族,婢仆在主人面前大致平等,私底下才叙辈分、改称呼的规矩:“你管齐妈叫齐二婶好了。好好跟你齐二婶学一学杓子上的工夫。”
“是!”惜余答应着;又向齐妈说道:“齐二婶,我可不会什么!你得多教我一点儿。”
“我自然会教你;只要你肯学。”齐妈又说:“厨房里可没法儿讲究干净;挺好的一件坎肩儿,弄脏了不心疼。去换了吧!”
“嗯!”惜余口中答应着;却看着主母,等她一句话。
碧文原是故意如此打扮惜余;料知齐妈这天会回来,有意向她“示威”。如果齐妈有什么不合道理之处,预备即时算清工钱,打发她走路。如今情形当然不同了。
“你去换了吧!”
“是。”
等惜余一走,碧文才告诉齐妈,是个孤女,叔叔好赌;拿她典了二十两银子,为期七年。
齐妈不等她说完,就抢过话来说:“大奶奶,你这算盘可打错了!等大奶奶调教出来,是人家的人了;一番心血,全都白费。倒不如再补她叔叔几两银子;永断瓜葛!”说到“葛”字,一刀下去,后面的刀尖,深入砧板,一把刀就斜在那里了。
碧文也就在她这一刀之中,接纳了她的主意;点点头说:“你这话有理。等大爷回来,我跟他商量。”
“大爷还不是听大奶奶的。”齐妈一面去取了个干净的海碗;一面表示她护主的赤忱:“不是我说句没天没日的话,凡事大奶奶觉得做得对,干脆就拿定主意这么做,用不着跟大爷商量。”
“那也得看什么事!”碧文答说,“听说你们三河县,旗人也挺多的,总听说过旗人家的规矩;明知道该这么做,独一无二的章程,就回明白了,也是这么做,可是还是得把话说在头里,免得落包涵。”
“那是‘包衣’人家——。”话一出口,齐妈蓦地想起,听曹世隆说,曹家是上三旗的“包衣”,因而将下面“生来就是当奴才的”那句话,硬生生地截住了。
碧文默然。幸好惜余换过衣服回来,解消了半僵的局面,主仆三人一起动手,拌馅、和面、包饺子——碧文不由得想起跟季姨娘在一起的日子,往往也似此刻的情形;不过身分却不同了。
一面包饺子、一面聊天,碧文谈到要上王府去拜见太福晋,齐妈自告奋勇愿意陪伴了去;她说她对旗下的规矩很熟悉,不致于接不上头。碧文自是欣然相许。
一到平郡王府,碧文由管家嬷嬷陪着,进了中门;老刘为门上招待到空屋中待茶。齐妈什么都不在乎,老实不客气跟着老刘一起去了。
王府有特定的规制,进大门是条长长的甬道,两侧各有一排平房,总计二十四间,用途很杂,护卫值班休息,采办看货结帐;到王府来接头公事、或者下帖送礼,在此等候回话;再就是像接待老刘、齐妈,亦总是在这里设茶摆饭。
领到西首,只见第七间、第八间是打通了的,里里外外有好些人,不知在干什么?第十间是空屋,就在这里落座;最后一间设着一座茶炉,门上要了一壶照例供应的茶壶,又要了一盘粗茶食“小八件”,关照是“请朱师爷的管家”,可以到外帐房开公帐。
略略寒暄了几句,齐妈便说:“门上大哥,你请治公去吧!”
“得罪,得罪!我可得少陪了。回头来陪两位吃饭。”说完,门上哈一哈腰转身走了。
老刘是来惯了的,安坐喝茶;齐妈却是初进王府,事事新鲜,看后窗外面,不断有ㄚ头老妈经过,忍不住便说:“都去干什么?我也看看去。”
从后面一走到雨廊上,立即发现,ㄚ头老妈都在打通了的那一大间的后窗外站住了脚。齐妈便也移步过去,找了个空隙向里张望,只见正中方桌旁边坐了一个穿蓝布袍、黑布马褂的中年人;桌上有笔砚,有两本书,还有些纸片,他对面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看打扮是王府的管家。
“这个八字,只怕错了吧?”原来是“算命先生”,齐妈看他指着一张红纸说。
“耿先生,”那老者问道:“错在那里?”
“只怕是年分弄错了。”
“只听说时辰有弄错了的,那里有年分错的道理?”
这耿先生似乎颇伤脑筋,“张管家”,他问:“是肖鼠?”
“戊子年当然肖鼠。”张管家问:“到底是那里不对?”
“这四个八字,照你说,两个是王爷的跟班,一个是王爷的书僮,再一个是小马夫,是不是?”
“是啊!”
“戊子是康熙四十七年,今年整二十岁;如果岁数不错,不会是喂马、刷马的小马夫。应该是骑在马上的公子哥儿。张管家,请你再问一问清楚。”
“好吧!我就先算这一个。”
只见那耿先生,拈笔在手,一面写、一面查历本。查完,写完,搁笔沉思;两手环抱胸前,双眉紧皱,是苦苦思索的模样。
“是贵格,可惜了!”
“怎么?”张管家问,“从那里看出来是贵格?”
“康熙戊子年六月廿六卯时生人,八字是戊子、己未、辛未、辛卯。两金四土,一水一木。辛未为镕土成金,金从土生,最喜戊己相扶,年干戊为正卯,月干己为偏卯,祖荫极厚;生来应该是贵公子。年支子为‘食神’,生卯之‘财’,聪明忠厚,福禄有余。这个八字,”耿先生抬起头来,笑笑说道:“张管家,若说是小马夫的命:我也就不必到‘天子脚下’来混了。”
这张管家着实沉得住气,“就命论命。”他毫无表情地问:“怎么说可惜了?”
“第一可惜,土多;第二可惜,缺火——。”
“耿先生,”张管家插了句嘴,“不是说土能生金吗?”
“敢情管家也懂五行生克之理‘土厚金埋’的道理。这个八字若非时辰生得好,非贫即夭。”耿先生双眼上卷,从老花眼镜上看着张管家说:“管家,我倒考考你,你说,为什么时辰生得好?”
“你老抬举我了。”张管家陪笑说道:“我那里懂什么五行生克?也不过听人说,时辰上的那个辛‘比’得好。”
“对了!因为虽说‘土厚金埋’,金多就埋不了,终究要大放光芒的,所以越比越好。不过,这个时辰之妙,不止于辛金之比;下面那个卯字,跟日子上的未字,合成‘半木局’,所以这个八字,说起来是两金三土、两木一水;土为木克,力量弱了,才不致于埋金。卯合未成半木局,力量强了,又不致于为金所克。其中消长化合的作用,实在玄妙之至。”
“耿先生真高明!不过,‘子未相害’,会不会冲破了‘合神’呢?”
“月柱上那个未干什么的?正就是挡住了日子上与卯相合的那个未。八字凡属贵格,破败都有化解。”耿先生又说:“这个八字如果有火,那不但富贵,而且必有一番惊人的事业。”
“喔!”张管家倾身向前,有些不信地问:“缺火的关系这么重?”
“当然!”耿先生又是从眼镜上面看人,“这个八字,想来不知请多少人看过了;那些人怎么说?”
张管家料知不能瞒他,便即答道:“有人说,这个八字合着四句诗:‘辛金珠玉性虚灵,最爱阳和沙水清,成就不劳炎火煆,滋扶偏爱湿泥生。’好在年上一个子;月上一个己;有火没有火倒不要紧。”
“子为水;己土是湿土,说得不错,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耿先生翻开万年历,指指点点地:“康熙四十七年戊子,闰三月;六月廿六日早就立过秋了,秋金当令,‘日主’之辛,正‘旺’未‘衰’,所以为贵。因此之故,这个‘辛金’,要当‘庚金’来看,立秋是肃杀之气,所以‘滴天髓’说:‘庚金带杀,刚建为最;得水为清,得火而锐。’金不用火炼,不过顽铁。说虽如此,富贵有余,也应该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说得张管家不住眨眼,“你老的高见,倒还是头一回领教。”他想了一下又问:“不知道流年上怎么样,有什么喜忌?”
“那还用说,喜火忌土。金亦不妨,木能生火疏土,也是好的。水不宜多。总之,五行之中,惟土大忌。”
“这样说,今年丁未不好?”
“未不好,丁是好的。”
“丁火不是辛金的‘七杀’吗?”
“有‘印’护身;有‘比’相助,身强‘制杀为用’,有何不好?”耿先生又说:“不过丁火不如丙火。丙为‘正官’。这个八字印绶重重,根基极厚,可惜没有‘正官’,如果遇到丙年,‘官印相生’;恰恰又是金命,金旺得火,方成大器。这番加官晋爵的喜事,就非比寻常了!”
一席话说得张管家目瞪口呆;怔怔地好半天,又问一句:“倘有喜事,应在什么时候?”
“自然是生日一过,交进七月,就有好音。”
张管家闭着嘴深深吸口气;回头看见小厮,便即说道:“替耿先生磨墨!”
小厮磨墨,耿先生批八字;张管家悄悄转身而去。窗外廊上在看热闹仆妇、听差、窃窃私议,声音微不可闻;但大都有惊异之色。齐妈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便打听,只回来将所见的情形告诉了老刘。
老刘一听就发怔,思索了好一会,突然起身说道:“我也看看去!”
等他走到后窗外面,恰好看到张管家从前面进屋;后面跟着个小厮,手捧朱漆托盘,盘中新出炉的两个大元宝,银光闪闪,耀眼生花。
“耿先生!”
耿先生抬起头来,看到盘中的元宝,似乎有些动容。
“实不相瞒,耿先生刚才看的八字,就是府里的王爷。耿先生实在高明,些许薄礼,请耿先生别嫌菲薄。”
“啊,啊!”耿先生站起来说:“厚赐了,受之有愧。”
“应当,应当!耿先生是凭本事吃大俸禄。”张管家接过托盘来,恭恭敬敬地一举,然后放在桌上。
“请替我给王爷道谢。”
“是太福晋交代的,王爷还不知道。”张管家又说:“太福晋说,耿先生尽管照实说;那几年好,那几年坏,请格外仔细看一看。”
“一定,一定,不敢不仔细。”耿先生问道:“去年怎么样?”
“去年王爷袭爵。”
“什么时候?”
“七月廿一。可不是生日一过,交进七月吗?”张管家说:“王爷的八字,也很请了些人看过,都不如耿先生说得准,如今才知道什么叫铁口了。”
听这话,耿先生亦颇兴奋,“这么说,我就更有把握了。”他看着所批的命书说,“王爷一路大运,直到三十二岁;这一年己未,要当心。”
“是!”张管家又说:“以后呢?”
“等我细看。”
耿先生坐下来,拈笔凝思;脸色慢慢凝重了。
“耿先生,”张管家有些惴惴然地,“三十二岁以后就不好了?”
“不,不!还是好的。不过比前面要差一点儿。”
“那么到那一年不好了呢?”
“虎兔相继,唉——!”耿先生黯然说道:“可惜荣华不久。”
“怎么叫虎兔相继?”
“我批在命书里头好了。”
“不必在这里批,请到里面去坐。”
原来起初只不过将耿先生当作摇唇鼓吻的江湖术士,所以接待在这不上不下的地方,由老管家跟他打交道;及至听他论断如神,太福晋立刻就另眼相看了!不但致送重酬,而且交代“请朱师爷陪这位耿先生吃饭”。既然如此,何不此刻就移砚到朱实那里?
朱实办事之处,在“银安殿”西侧的一座院落中。此刻已接到通知,倒也渴望一见这个耿先生。所以等张管家一引进来,急忙出迎。听口音是当涂,与南京一江之隔,也算同乡,便越感亲切了。
等张管家在一间空屋中设置笔砚,预备好了茶水,耿先生告个罪,去批命书。这一批费了足足一个时辰,小厨房已来请示过两次。及至入座,已过正午;朱实请耿先生上座,辞让了好一会,毕竟只是相对而坐。耿先生不大开口,只以朱实十分殷勤,加之几杯酒下肚,话慢慢多了起来。
“我是三天之前才到京的。”他说,“本来早想作京华之游,只为好些同道遭了祸事,不免存有戒心。”
朱实也听说过,每一件大案如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以及年羹尧之获罪,都有星相术士牵涉在内;不过这些严重的纠纷都已过去,耿先生并没有担心的理由。
“耿先生过虑了!如邹鲁、张明德之流,自有贾祸之道。耿先生精通命理,言必有据,不怕的。”
“话虽如此,笔下还是不可不慎。”耿先生又说:“我怕太福晋会担心,报喜多、报忧少。实在说:王爷这个八字——。”
看他说话仍有顾忌,朱实便追着问;挟了一块火腿到他面前,“云南宣威腿;不远万里而来。”他说:“请尝尝,很不坏。”
“谢谢!”耿先生挟起火腿,待要入口,却又放下;放下忽又挟起,依旧未曾进嘴。原来想要说话,便不能进食;而话要出口,又觉不妥,所以有这种看来莫名其妙的可笑动作。
朱实知道,只要自己问一声,耿先生就忍不住会说。其实他也心痒痒地想要先闻为快,但偏忍住了不说!因为从到了京师,身在朱邸,听到了许多秘辛,深知片言只语可以惹来杀身之祸;如今看耿先生,分明有句极要紧的话,鲠在喉头,不妨耐心待待,一问便是参预在内,将来就可能会有是非。
果然,耿先生到底忍不住了,“乡兄,”他说,“王爷这个八字,倒是宁愿我看得不准;怕吓着太福晋,我不敢明说。请你记住一句话,‘虎兔相逢大梦归!’”
朱实点点头,将他这句话默默地念了几遍;用眼色催他说下去,但耿先生不肯再开口了。
碧文非常兴奋;因为平郡王太福晋相待之情,远出乎她的意料。
“拉着我的手问我的小名叫什么?直说,你只管我叫姑太太好了;又叫两个小阿哥叫我姊姊。简直就当我娘家侄女儿这么看待。”
“季姨娘原要收你做干女儿。”朱实笑道,“可不是娘家侄女儿。”
“要四老爷肯认我才算。”碧文又说:“姑太太还说——。”她摇摇头,“论理这话我不该说。”
“怕什么?你尽管说好了。”
“姑太太说,病在床上的那位,倘或寿限真的到了;她替我作主。”
作什么主?朱实想了一下才明白;刚要开口,碧文却又往下说了。
“不过,她说应该,应该——。”
“怎么回事?”朱实笑着皱眉,“倒是什么碍口的话?”
“她说,应该生个儿子,”碧文红着脸说,“她替我作主,你就心服口服了。”
“其实何用太福晋操心,我自己就会作主。当然,有她作主,我的面子也好看。”朱实又问,“还说些什么?”
“问起老太太临终以前的光景,伤心了好半天;我说老太太福寿全归,说走就走,一点痛苦都没有。她才住了眼泪。又问我:是不是老太太去了,眼都不闭?我自然说,没有这话。”
“对了!”朱实急忙问道:“我也听见过这话,一直想问你;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怎么没有!”碧文答说,“我亲眼目睹的。当时震二奶奶便说:一定是不放心芹官。就跪在床面前,一面抹老太太的眼皮;一面淌着眼泪说:老太太尽管放心好了。谁不是格外照看芹官,跟你老人家在世一样。谁知道眼睛就是不闭,后来是太太说了,老太太把芹官托给秋月的;怕必得秋月说一句,老太太才能放心。秋月就跪下来起誓,一定不负老太太的付托。当时拿剪子绞了一大绺的头发。”
“这是干什么?”朱实诧异地。
“绞了头发,不就成了姑子了吗?意思是她这一生不嫁,专为照料芹官。”碧文又说:“老太太在日,她就说过,愿意伺候老太太一辈子,绞头发就是要表明,说话算话,不过由伺候老太太,改了照料芹官而已。”
“忠心义气,愧煞须眉。”朱实不胜感慨地;但没有忘记询问结果:“后来怎么样,老太太瞑目了。”
“说起来真教人不大相信;等秋月说完,拿手把老太太的眼皮抹下来,略为按了一会儿,居然就闭上了。你看看,老太太在孙子身上的这一片心!”
“唉!”朱实叹口气:“芹官将来如果不长进,连我都对不起老太太。”
“有秋月在,自然会管芹官。不过,”碧文微显抑郁地说:“也得和衷共济才好。”弦外似乎有音,朱实自然要细辨,“怎么?”他问,“莫非秋月跟谁不和?”
“不是秋月跟谁不和;是有人忌秋月。”
朱实想了一下问:“是春雨?”
“还有。”
“还有谁?”
“震二奶奶。”碧文踌躇了一会说:“不是我说句刻薄话,震二爷夫妇早就在打老太太后房的那些箱子的主意。人一倒下来,要办丧事;震二爷说,这场丧事非办得风光不可。四老爷一向孝顺老太太,只含着眼泪,连连点头。可是,风光是拿钱买的。钱呢?库款不能动用;就动用了,马上开春买丝,要先放款子给养蚕人家,还不是得想法子。”
“震二奶奶说,本来这个年都不知怎么过?偏又遇见这桩大事;她有一万银子的私房,愿意孝敬在老太太身上。此外,也就只有拿老太太自己的钱,买老太太自己的风光了。秋月一听这话,把帐簿都捧了出来,现银、首饰、珠宝、皮货,开得清清楚楚,算起来不过值两万多银子——。”
“只两万多银子?”朱实也不信,“我在府里常听人说:老太太的私房可观;没有百万,也有三、五十万;怎么才两万多银子?”
“三、五十万也说得多了。十来万是有的;可是据秋月说,都留给芹官了。”
“震二奶奶当然不能凭她一句话就信了。是不是呢?”
“不信也不行。她有见证。”
“谁?”
“太太——。”
马夫人证实曹老太太生前确曾有过一句话;指着一口上了封条的箱子,说是留给芹官,待成年以后,娶亲、当差、做官,方准动用。于是将箱子抬了来,上面有张封条;日期标明是芹官十岁生日那天。封条当然是秋月的笔迹,可是上面有个指模,清清楚楚的两个螺纹——曹老太太左手拇指双螺纹,是合府都知道的。
秋月还提出一个建议,启封点数,与帐簿核对以后,重新加封。马夫人自然同意,等揭去封条开了锁,箱盖一掀,将曹震夫妇看得眼都直了:黄的金锭、绿的翡翠、蓝的宝石、红的玛瑙,五色异彩,令人目眩神昏。
费了一下午的工夫,才点清数目,与帐簿上记载,完全相符。秋月写了封条,请马夫人、曹震夫妇都在上面画了花押;然后“咔嗒”一声上了锁,将钥匙放入衣袋,才满浆实贴地加上封条。
震二奶奶原以为秋月会将钥匙交给马夫人;不道仍是不肯放手。心里便打主意,如何将钥匙从秋月手里挖出来?
这件事要谋定后动,因为一碰钉,便成僵局,而且大损威望。她没有想到,秋月看她的肺腑,洞若观火;当夜便去见马夫人,说她有件极为难的事,绝不能说却又绝不能不说,向马夫人讨主意。
“你忠心耿耿,又是老太太顶看重的人;芹官将来都要靠你照应,我自然替你作主。不过,我实在不懂你的话,怎么叫‘绝不能说,又绝不能不说?’”
“我说了,只怕伤了那位主子。不说,只怕要对不起老太太;我自己也违背了我在老太太灵前的誓。”
马夫人沉吟了好一会说:“你说好了!你知,我知,决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也就伤不了谁了。”
“太太肯这样替我作主,我自然要说;不过,太太许了我的话,可千万忘记不得。”
“自然,你这样说,总是有绝大关系的事;我格外留意就是。”
于是秋月问道:“太太,你倒说,老太太死不闭眼,为什么我跪下来,祷告过了,伸手一抹,老太太的眼就闭上了?”
“是啊!我也在奇怪!必是老太太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你一说破了,老太太安心了?”
“正是!”秋月接着说道:“我当时祷告:‘老太太必是不放心芹官;更不放心留给芹官的东西,将来到不了他手里。如果是这样,老太太请放心好了!我说过,愿意伺候老太太一辈子;如今老太太去了,我仍旧不嫁,照料芹官,到他娶了亲为止。至于老太太留给芹官的东西,我一定看守得好好的,除非太太,谁要都不行;将来除非芹官当差要用,此外不动分文,到芹官要娶亲了,我当着太太原封不动交给他。’太太,是这样子,老太太才闭的眼。”
这番话说得马夫人毛骨悚然:当然心里也很明白,秋月所说的“谁要都不行”,是指曹震夫妇。这话如果泄漏出去,震二奶奶跟秋月便是至死不解之仇。这个关系太重了,她亦有警惕;同时觉得秋月的责任很重,应该有个慰勉的表示。
“老太太真是好眼力,看对人了。我完全明白;我跟你说吧,我绝不会跟你要这些东西。就要,你也不要给我。你记住,今儿雍正五年正月初四,时刻是,”她看一看自鸣钟说:“酉初二刻。将来有一天我跟你要东西,你就拿我这会儿说的话,堵我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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