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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向沉着的无垢,乱了枪法;私下埋怨季姨娘不该信口开河,坏了甘露庵的清誉;还怕会惹出极大的是非来。接着便很怨切地劝她,将“祸从口出”的道理,翻来覆去,说个不休。

        当然,措词不但婉转,而且含蓄异常;季姨娘听不懂她说些什么,甚至也无从诘问,只好向夏云求援了。

        “你听,无垢师太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惹是非;什么甘露庵的名誉?我一点都不明白。”

        夏云当然听得出来,事有蹊跷;不过难得季姨娘听不懂,倒省却许多是非;当即答说:“无垢师太也是一番好意,劝姨娘讲话留点神。一句不相干的话,也许就惹出是非来。”接着顾左右而言他地,把话扯了开去。

        无垢却越发不安了,不知是季姨娘没有听懂,还是明知她意何所指,而故意装傻,不肯承认?就在欲言又止之际,夏云抛过来一个眼色;示意极其明显:暂且勿言,找机会细谈。

        果然,夏云第二天单身来到甘露庵;到得只有她跟无垢在一起时,率直道明来意:“师太,是不是我家姨娘言语不谨,惹了什么是非;把甘露庵牵涉在里头了。”

        “是啊!季姨娘那作兴说那样话!就算没有一个人信她的话,到底名声难听;而且牵涉到震二奶奶,府上这一场家务闹起来,笑话就大了。”

        一听这话,夏云大吃一惊;急忙问道:“季姨娘到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无垢迟疑了一会说:“是震二奶奶的事,莫非你没有听说过?”

        “震二奶奶是我家少奶奶,一家人自然常常谈到;只不知是指那一桩?”

        “是——。”无垢很吃力地说,“是跟你们本家侄子的事。”

        夏云越发吃惊,想了一会说:“你大概是指的隆官。震二奶奶当家,有时候派隆官出去办事;外面就有风言风语。无垢师太,你指的是这件事不是?”

        “正是!外面风言风语,我们也听到过。季姨娘也应该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何必跟不相干的人去说。”

        “跟谁说了?请师太告诉我,我好悄悄儿劝季姨娘。”

        “对了!要请你劝劝她;不然真会闯大祸。”

        “是啊!我们家震二奶奶的名声,大家都知道的。是非惹到她头上,这场饥荒有得打。”夏云紧接着问,“季姨娘是告诉谁了?”

        “就是那个张五嫂。”

        “是赛观音!”夏云骇然,“她怎么说来着?”

        “夏云姑娘,你就别问了。我也不是怪季姨娘,一时失言,也是有的;我只是怕季姨娘惹出是非来。”

        惹出来的岂止是非?夏云心想,曹家的家规极严,季姨娘如果真的跟赛观音说过这种话,让震二奶奶知道了,在“四老爷”面前告上一状;那怕棠官都这么大了,仍旧会毫不容情地撵出门去。那一来如何得了?

        因此,夏云无心再与无垢周旋,急急赶回去,一路上思量,季姨娘人虽糊涂,也还不致于如此不识轻重。一回去先把事情弄清楚,倘是赛观音造谣,要赶紧为季姨娘洗刷;万一她真的说过这话,该当如何补救,更是件刻不容缓之事。

        到家正遇见季姨娘为棠官将新上身的一件细夏布大褂,撕了好大的一道口子,在骂个不休;夏云便说:“姨娘别为这点小事跟棠官呕气了!我有要紧话说。”接着,拿手巾替棠官擦了眼泪,哄着他说:“乖!把那八首‘秋兴’去念热了,回头背给我听;背得一字不错,我教你怎么用牙牌算卦。”

        等棠官走了,季姨娘问道:“小丫头说你到舅舅家去了;怎么一回来又说有要紧话,倒是什么事啊?”

        “我到甘露庵去了。姨娘,你要跟我说实话。”

        “咦!”季姨娘诧异,“我几时骗过你?”

        “我也知道姨娘不会骗我,不过这件事出入太大,我不能不特为提醒姨娘,半句假话都不能说。”夏云将季姨娘拉到一边坐下,她自己靠在方桌上,脸对脸地问道:“姨娘,你可曾跟张五嫂说过,震二奶奶养着族里的一个侄子?”

        “什么——?”季姨娘的声音极大,人就像要跳起来似地。

        “别大呼小叫地,轻轻儿说。”

        “我几时跟她说过。我又不是吃屎的,这话也能说吗?”夏云一块石头落地;不过还有些不放心,“你老再想想,也许不是说得很明白;言语中隐隐约约带到过这么一句。”

        “别说一句,半句都没有。张五嫂跟震二奶奶有心病,我何苦去提人家不愿意提的人。”季姨娘紧接着问:“这话怎么来的呢?非得问问明白;真是真,假是假,我如果说过,我绝不赖;没有说,硬赖上我——”

        “嘚、嘚!你先别嚷嚷行不行?”夏云说道:“据无垢说,是张五嫂告诉她的。既然姨娘没有说过,那就是张五嫂瞎说八道。咱们得想个法子把自己洗刷出来。”

        “那容易。把无垢、张五嫂,还有震二奶奶都找了来,三曹六对,当面说明白了,不就行了吗?”

        “哼,”夏云冷笑,“姨娘,我不是说你,你真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那一来,不错,你倒是洗刷出来了;不过等于弄个尿盆子扣在震二奶奶头上,她不恨死你才怪!”

        “怎么呢?”

        季姨娘新得了个右眼抽风的毛病,此时左眼睁得好大;右眼不断抽搐,形容既可笑,又可怖;夏云便躲远些说:“姨娘,你把心定下来!这件事错不得一步;照你的办法,等于替人家‘卖朝报’,闹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人家怎么做人?”

        季姨娘本想说:“我可不管她怎么做人?”转念一想,这样一说,不就是跟夏云抬杠?因而改口问道:“那么你说呢?”

        夏云咬着指甲沉吟了一会说:“先得问一问张五嫂,她跟无垢说过这话没有?等她承认了;再问她:季姨娘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跟你说过这话?”

        “对!”季姨娘说,“我倒疑心是无垢这个秃婆娘在瞎造谣言!”

        “这怎么会?如果无垢不是听张五嫂说过这话,她昨天怎么会特地跑了来劝你。”

        季姨娘细想一想,果然不错;失笑说道:“我也是闹糊涂了!”她又问说:“我想张五嫂一定会抵赖;那又拿她怎么样呢?”

        “这就得找无垢了。让她们自己去弄明白。那时——,”夏云一面想,一面说:“有两个办法;该挑那一个,到时候再看。”

        “你说,是那两个办法?”

        “一个是责成无垢,话是你传出来的,反正不管你们怎么说,扯不上我;这一层,你得赶紧到震二奶奶那里说明白,免得误会,再一个就是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悄悄儿跟震二奶奶说清楚,她怎么办是她的事。”

        季姨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似乎还有第三个办法;夏云不免困惑,她自觉已想得很透澈,不可能还有更好的办法。

        “我在想,”这回是季姨娘自动压低了嗓子:“咱们趁此机会,翻它一翻,好不好?”

        “怎么翻法?”夏云神色懔然地,“姨娘,你千万别起这种心思!要闯大祸!”

        “我也不过说说而已!”季姨娘急忙陪着笑说,“我不能那样不识轻重。”

        “说都不能说的。”夏云仍有戒心,“姨娘,我这会儿要跟你说明白;你如果相信我,这件事让我来办,你别插手!反正我不能替你惹祸。”

        季姨娘之少不得夏云,已如过去少不得碧文一样;当时毫不迟疑地答说:“好吧!我不插手,听你去办好了。”

        于是,夏云盘算了半夜;也只睡得一(左目右忽),天刚一亮便到萱荣堂去叩门;恰好秋月这天也起得早,问明白了,开开门来,不免有些惊慌,“头不梳,脸不洗,这会儿来敲门,”她问:“是出了什么事?”

        “就为了怕出事,才来找你。”夏云看院子里摆着藤椅茶几,一碗现沏的荷露茶;便即笑道:“你倒会享清福。”说着,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

        见此光景,秋月放心了;另端张藤椅坐了下来。夏云便从无垢来访季姨娘说起;一直谈到她此刻的来意。

        “我想了半夜,就怕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话则已经传到震二奶奶耳朵里了,那时候再来辩白,就晚了一步。倘或如此,要拉你出来作个见证;让震二奶奶知道,季姨娘不但没有说过这话,而且已经在悄悄儿查这件事了。”

        “好!你的脚步站得很稳;万一有这样的情形,我帮你们说说话。”

        “还有件事。”夏云又说,“我得去找赛观音,不知道怎么找法;又不能到处去打听。一打听,人家先就会问,你找她干什么?我怎么说?”

        秋月考虑了好一会说:“这件事要托一个人。你预备什么时候去找她?”

        “回头就去,趁早风凉好办事。”

        “好吧!你回去拾夺好了来;我替你找人。”

        “你打算找谁?”

        “何大叔回头要来换字画;我找他陪了你去。”秋月又说,“只有他老成靠得住。”

        于是夏云回去梳洗好了,吃了早饭,换了衣服,复又来到萱荣堂;何谨已经在等着了。

        “你来,”秋月将她拉到一边说道:“我只跟何大叔说,请他带你去找张五福的老婆;可没有跟他说是什么事。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明白。”

        这天去扑了个空,赛观音为甘露庵派人来接了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张五福说她妻子有时候就住在甘露庵。而且他还建议夏云不妨就到甘露庵去找。

        夏云不愿这么办。当时约定,第二天上午再来;如果这天赛观音不曾回家,请张五福一早通知何谨,以免再次扑空。

        幸好,张五福不曾来通知;夏云也很顺利地找到了赛观音。何谨很老到,猜到她们要谈的话,不足为外人道,所以不但他自己不愿意夹在夏云与赛观音中间;而且要把张五福也调开,邀到巷口茶馆去喝茶。

        “张五嫂,”夏云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季姨娘要我来的;不,是我自己讨的差使。为什么呢?因为我怕季姨娘跟你一见面会吵起来。”

        这番开场白说得很好;因为虽不知道季姨娘为什么一见面就要吵架,但夏云讨这个差使,完全出于好意,却是已很清楚地表明了。

        “喔,”赛观音笑道:“夏云姑娘,有你在,季姨娘跟我吵不起来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为了无垢师太来劝季姨娘,言语要谨慎,她说,张五嫂告诉她,季姨娘跟你说过,我们家震二奶奶养着族里的一个侄子。张五嫂,你跟无垢师太说过这话没有?”

        赛观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欲语还休。这自然很明白,她跟无垢说过这话。

        “张五嫂,”夏云用埋怨而同情的语气说:“你这件事做得大错特错!什么话能说;这话怎么能说?震二奶奶,你不是没有领教过;曹府上的事,你也知道的,不必瞒你,我们季姨娘也怪可怜的;你这一说,传到震二奶奶耳朵里,还有她过的日子吗?”

        赛观音双泪交流,“夏云姑娘,是我不对。不过,我也是被逼处此:详细情形,没有办法告诉你。如今、如今,”她似乎突然下了决心,“只有你怎么说,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祸是你跟无垢闯出来的;我想只有你去跟无垢商量,怎么样让震二奶奶知道,季姨娘没有说过这话。把她洗刷出来就行了。”

        赛观音不作声;原来无垢跟她的“交情”发生变化了!甘露庵中有人到住持圆明那里去搬嘴,说光凭赛观音这个外号,可知其人品;无垢把她请了来应酬宾客,好些施主在背后批评,话很难听,将甘露庵的名声也带坏了。因此圆明将无垢找了去,狠狠地数落了一顿;不准她跟赛观音往来,那四样首饰当然亦要收回。

        是这样尔虞我诈,弄巧成拙;本以利结,因好成仇的关键,那里还能彼此体谅,协力应付难题。可想而知的,不提此事便罢,一提必是相互诘责,赛观音当然要指摘无垢不该跟季姨娘去谈震二奶奶的秘辛;但她想像得到,无垢更有理由责备她不该随口胡攀季姨娘。祸是她闯出来的;凭什么要求无垢跟震二奶奶去解释?事实上这又如何解释?

        想来想去、无法接纳夏云的要求;这便惹得曹府上的这个俏丫头大发娇嗔了。

        “张五嫂,你是怎么回事?老实说,这件事如果不是我从中极力调停,只怕连你家张五哥都会落个灰头土脸。季姨娘做事顾前不顾后;你家也是织造衙门的机户,莫非没有听说过?再说,这件事季姨娘半点错处都没有,话到那里都说得响;如今宁愿委屈,也是顾念着你。你如果连这点起码要做的事都不肯做;那可是没有法儿了,只有原原本本告诉震二奶奶,听凭她怎么料理,反正季姨娘总是有了交代了。”

        “夏云姑娘,夏云姑娘,你别生气!”赛观音急忙低声下气地说:“那里会不知道你跟季姨娘是在照应我。实在,实在——咳,一言难尽!你是姑娘家,有些话我不便跟你说;说了,你也未必懂。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错,无垢错,季姨娘总不错,我对不起季姨娘,一定得想法子,不能让震二奶奶误会季姨娘。夏云姑娘,这是我心里的话。”

        “原就是为了‘不让震二奶奶误会季姨娘这句话’,你知道就好。”夏云又问:“你倒是预备想个什么法子,不妨说一说。”

        “一定有法子!这会儿我还说不上来。”赛观音突然心中一动;凝神静想了一会,声音变得兴奋而有把握了,“夏云姑娘,一定有法子。你回去告诉季姨娘,请她放心好了。”

        夏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的语气,为她带来了信心,不过仍旧要提醒她:“你有法子也要办得快。万一震二奶奶先来问季姨娘,岂不是哑巴吃官司,有口难辩?”

        “这话说得是!我今天就办。”赛观音又加了一句:“反正,一定对得起季姨娘就是了。”话已说到头了,再言无益;夏云只说一句:“我跟季姨娘等着听好消息。”随即告辞;自己到巷口茶馆找着何谨,一起回家。

        张五福自然也回家了;赛观音叮嘱他立即去找曹震的小厮兴儿;约他来吃消夜。

        “这是干嘛?”张五福说:“有事我告诉他好了。”

        “你别管!只把他找来就是。”

        张五福知道多说无用,乖乖儿地去找到兴儿来,订了消夜之约,回来上覆阃命。

        到得起更时分,兴儿施施然而来;赛观音已炖好一个一品锅在等着了。兴儿闻见香味,咽了两口唾沫问道:“五婶儿,无功不受禄;你先说,要我干什么?说明白了,我吃得才安心。”

        “没事!明天三伏;‘头伏火腿二伏鸡,三伏吃只金银蹄’。我家就两口子,这个一品锅吃不了,坏了可惜;特意邀你来叙叙。就算有事托你,也一定是你办得了的;你尽管放量吃,只别喝得人事不知。”

        “不会,不会。”兴儿坐了下来;由张五福陪着,据案大嚼。

        到得二更天,一品锅只剩了骨头和汤了;兴儿起身抹抹嘴,一面打饱膈;一面向里面喊道:“五婶儿,我可吃饱了要走了;有事快说吧!”

        “不忙!”赛观音提着个瓦罐出来,向她丈夫说道:“去巷口提一罐酸梅汤回来;那玩意醒酒最好。”

        张五福如言照办;兴儿也明白,这是赛观音特意调虎离山,所以等张五福出了门才开口。

        “五婶儿,这会就咱们两个人了,有话你说吧!”

        “你坐!”赛观音说,“我跟你娘从前最好,你总知道。”

        “知道。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我跟你说实话,我可没有拿你当外人。我问你的话,你如果愿意告诉我,当然最好;不愿意告诉我,也不要紧,不过你可不能跟别人;连你五叔在内,都别告诉他。你能不能答应我这话?”

        “行!”兴儿毫不迟疑地答说。

        “我倒问你,你家二奶奶跟隆官的事,你知道不知道?”赛观音紧接着说:“月光菩萨在上,咱们俩今晚上的话,谁也别告诉谁;如若不然,叫他不得好死。”

        兴儿略一迟疑,方始回答:“我也是听说,不知道真假。”

        “你怎么听说了?”

        “听说隆官有一处地方;专为他跟二奶奶见面预备的。”

        “你知道不知道那地方?”

        “不知道。”兴儿很快地回答。

        “能不能——,”话说半句赛观音突然停住,往里就走,等她回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手巾包,“这个,”她说,“带给你媳妇。”

        “干嘛呀!五婶儿还客气?”

        “不是客气。”赛观音又说,“可也不是买你的话。我想这个地方你也未必会知道;甚至于连打听都没法儿打听。为什么呢?隆官第一个要瞒的就是你。”

        “我实在不知道。”兴儿的神情有些着急,仿佛怕赛观音对他误会似地,“五婶儿,你是我妈的朋友,我不能跟你说瞎话。”

        “你别急、你别急!我知道。”赛观音抚慰地拍拍他的肩,“不过,我如果托你一件事,你能办得到的,肯不肯帮我的忙?”

        “那还用说。”

        “那我就说了,你能不能悄悄儿把震二爷替我约来?”

        “别的都好办。唯独——,”兴儿苦笑着说,“有点难。”

        “难?你是怕震二奶奶知道?”

        “正就是为这个。”兴儿答说,“震二奶奶另外派了密探,跟着震二爷,一举一动;震二奶奶都知道。”

        “震二爷自己要来,你还能拦住他不许。”赛观音说,“你不肯帮忙就是了。”

        “绝不是!”兴儿急忙分辩,“其中另有个缘故;震二奶奶交代过,我跟震二爷去了那里,回去都得跟她报。不然,我就甭想再在府里待了。五婶儿,你倒想,震二爷到你这儿来,我当然瞒着不说;可是万一有密探跟她一报,问起我来我怎么说?”

        赛观音点点头:“倒是我错怪你了。”她想一会说:“这样,你跟震二爷说,明儿晚上,最好晚一点儿,更深人静,让他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来;叫他晚上别喝酒,要喝酒到我这儿来喝,因为我有要紧话跟他说,非让他清醒白醒不可。”

        兴儿想了一下问道:“五婶儿,你的意思是,我不必跟了来,就没我的事了。是不是?”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赛观音又说,“你如果仍旧觉得为难,把难处说出来,咱们再商量。”

        兴儿考虑了一会,觉得这样做法,足可脱却干系;便点点头,表示承诺,却又问道:“五婶儿,你是什么要紧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兴儿还待再问,只见张五福已经进门,便住口不语;喝了一大碗酸梅汤,起身道谢。

        “这算得了什么!你要有空尽管来;我还有几样拿手菜,做来请你吃。只别忘了我托你的事就是了。”

        “不会!怎么个情形,我明天下午来给你回答。”

        第二天不到中午就有了回话,他说曹震这天晚上有个应酬,酒不能不喝,但绝不会喝醉。等应酬完了,就来赴约;大概是二更时分。

        时当盛夏,二更天纳凉的人还很多,不甚方便;但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赛观音便问:“你呢?”

        “我这回去就装肚子痛;还得到二奶奶那里去要药,让她知道,今儿我没有跟二爷出门。”

        “这个主意好。只要不连累你,我就放心了。”赛观音又说:“你跟二爷说,打后门进来;不必叫门,推进来就是。”

        到得傍晚,赛观音取两三两碎银子,让张五福到赌场里去混一夜;然后预备了酒菜瓜果,洗了一个澡,已是起更时分;不道天色忽变,下起雨来,将在外面纳凉的人,都赶回屋子里去了。

        “妙!真是天从人愿。”赛观音心里在说:“只别下得太久。”

        这场雨下了半个时辰,便即止住;纳凉的人正好趁暑气全收,补足连日炎暑、夜不安枕所缺乏的睡眠,所以巷子里空宕宕地,惟有明月照着积水,恰是来赴幽期密约的好辰光。

        微有酒意的曹震,久已没有这样兴奋的心情了,不仅因为工于泥夜的赛观音,是他众多旧欢中,绝少常常萦怀的一个;而且也因为她有不知道什么“极要紧的话”,为他带来了一份渴望揭开谜底的期待之故。

        进入极窄的巷子,家家熄灯;幸好方向正对着下弦月;积水泛光,相当明亮,他只拣着黑处下脚。到得张家后门,细辨一辨,墙头上有盆“万年青”,确定不错,便照约定,伸手轻轻一推,“咿呀”一声,那扇黑漆小门应手而启。

        等他站定脚轻咳一声,窗户中随即出现了人影,背着灯看不清面貌,但不言可知必是赛观音。否则,深夜擅闯民宅,早就为主人家大喊“有贼”了。

        “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赛观音迎了上来,握着他,用极低的声音问说。

        这使他意识到蓬门荜窦,屋浅人众,说话千万不能大声;便凑近她的耳际,却又忍不住先亲了一下,然后答说:“不是说晚一点好吗?”

        “多亏得这场雨。不然,这会儿巷子里说不定还有人呢!”赛观音又问:“没有遇见人吧?”

        “不但没有人,连鬼都没有。”

        “别胡说!”赛观音轻轻打了他一下。

        他趁势拉住她的手,双携进屋,灯下细看;赛观音已披散头发,松松编了一条辫子;身上是一件玄色纱衫,映着她的如凝脂般的肤色,一下子将他的兴奋心情,推到了尽头,便抱住不放了。

        “干嘛这样猴急!该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那怕拴在床栏杆上,还是会飞掉。”

        “话是不错,不过——。”曹震突然想起,“你有什么要紧话,快说!”

        “没有。”赛观音的回答,大出意料,“不是说有要紧话,怎么能把你哄了来。”她紧接着又问:“兴儿呢?”

        “闹肚子疼,跟我请假;又到里面去要药。这个小猴儿,”曹震笑着骂道:“鬼心思多得很。”

        “什么鬼心思?”

        曹震已猜到兴儿是怕他来赴密约,万一为震二奶奶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预留卸责的余地;不过这话跟赛观音实说就无趣了。所以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你说要喝酒到这儿来喝;酒呢?”

        “在里屋。”

        里屋便是赛观音卧房,床前一张半桌,杂物都已移开;覆一个大纱罩,揭开来看,一碟鱼干、一碟虾子拌鞭笋、一碗还有热汽的鮝鸡汤,再就是一碟子已用石灰收得极燥的毛笋煮黄豆。

        “穷家小户,就只有这样待客了。”赛观音说,“你坐在床沿上吧,舒服些。”

        说着,赛观音去捧出一小坛酒来;也不知是什么药料泡的,只看是极娇嫩的鹅黄色,曹震便忍不住猛喝一口。

        上口才知道厉害;不敢下咽,怕呛了嗓子不得了,忍着辛酸在口中含了一会,才慢慢下咽。

        “好家伙!”曹震摇摇头,“颜色像十四五岁的小妞;那份辣劲儿,如狼似虎,跟你在床上一样。”

        “狗嘴里不出象牙!”赛观音白了他一眼;接着又说:“我泡了一壶金银花露在那里,拿来把它兑上。”

        兑上金银花露的洋河高梁,好上口得多了;曹震一面喝酒,一面问道:“你近来怎么样?”

        “还不是过苦日子。熬不出头了!”说着,赛观音幽幽地叹口气。

        曹震不作声,心里不免歉疚;因为连句安慰她的话都想不出来。

        “五福呢?”他没话找话地说。

        “还不是又去看他的‘相好’去了?”

        “喔!”曹震不由得注意,“他还有相好?”

        “是啊!不但有相好,还有三个。”

        这一说,曹震才知道她在开玩笑;张五福喜欢“赶老羊”,三个“相好”指的是三粒骰子。

        “这跟相好泡上了,就是一夜。”曹震笑着问说:“是不是?”

        “你呢?”赛观音望着他问;眼波欲流,冶荡无比。

        冲淡了的酒是不容易醉了,但徐娘风情,别有醉人之处;赛观音的眉头眼角,处处挑逗。她是有意如此,等纵体入怀,了却了相思债,好谈正事。

        “你慢慢喝着酒,听我告诉你一件你一定要打听的新闻。”

        “喔!”曹震有些困惑,兴儿来说,她是有要紧话;来了又说没有,只是哄他来的一个藉口;这会却又说是一件他一定要打听的新闻。言语闪烁,到底是什么花样。

        “你当我在捣鬼是不是?”赛观音说,“刚才我故意不说,为的是一说了,你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听得这一说,曹震将酒杯放了下来;有些惴惴不安地,“你别再吞吞吐吐了!”.他催促着,“痛痛快快说吧。”

        “本来我不想告诉你,只为我说错了一句话,怕要连累一个老实人,不得安生;没奈何,只好在你面前,替这个老实人剖白——。”

        “越说越玄了!”曹震有些不耐烦,“到底什么事?”

        一个急,一个偏是慢条厮理地,“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没有来龙,那有去脉?”赛观音又说:“你这么紧催,催得人心慌;我都不知道打那儿说起了?”

        曹震从困惑中,别有领悟,看样子是赛观音想有所需索,所以先以肉身布施;此刻话难出口,才有这种盘马弯弓的语气。

        这样一想,便丝毫不急了,笑嘻嘻地左手复持酒杯;右手伸到她胸前说:“你也别说了;我摸一摸就知道你心里的话。”

        赛观音知道他误会了;便请问说:“你知道我心里要说什么?”

        “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吧,必是五福赌输了,逼着你要弄几两银子花。明儿我叫兴儿,送二十两银子给你。”

        “多谢!不过你没有猜对。我不说了,要告诉你一件你一定要打听的新闻;你倒想,那应该是谁的新闻?”

        “是我的?”

        “也差不多。这件新闻如果传开来,少不得要提到你。”赛观音突然浮起震二奶奶当初恶毒咒骂,毫不留情的记忆;心中一阵激动,脱口说道:“是你家那个雌老虎、醋坛子的新闻。”

        听这一说,曹震脸上先就是一阵红;却故作从容地问道:“她出了什么新闻?”

        “事情是早已有了,不过,只怕你还是头一回听到,那就是新闻。”

        赛观音忽有警觉,倘或说了实话而曹震沉不住气,当时就大嚷大叫,吵了开来,闹得四邻皆知,如何得了?因此,她觉得语气应该和缓些;而且该提出警告。

        因此,她紧接着说:“二爷,你自己别闹新闻,凡事搁在心里;该怎么办,咱们慢慢商量。”

        “你自己可别闹新闻”这句话,及时提醒了曹震:面子要紧!点点头说:“不错!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不会沉不住气。”

        “那就对了。”

        赛观音起身换了个坐的地方;在床沿上挨着曹震坐下,低声问道:“震二奶奶与隆官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一提“隆官”,曹震恰如当头着了一个焦雷,一颗心蓦地里往上一跳;随即又沉了下去。果然!他多少时候忧疑的事,终于证实了。

        由于赛观音恳切关怀的脸色,具有抚慰的作用;曹震不觉得太难堪,话也容易出口了:“我一直在疑心!苦于不便打听,你知道他们的事,再好没有。”他说,“你详详细细跟我说,不必顾忌。”

        赛观音松了口气。她自觉她的行迳是所谓“放野火”,当然是件很“过瘾”的事;就怕野火烧得不可收拾,甚至自己都会被卷入烈焰。现在看曹震的神情,野火不致漫无边际地烧了开去,至少不至于烧到季姨娘和她身上,就可以放心了。

        于是她说:“前两天观世音菩萨生日,甘露庵的知客无垢邀我去帮忙。晚上睡在一起,那知道无垢这个出家人——,”赛观音笑道:“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我明白。”曹震微微颔首,“我也隐隐约约听人说过,甘露庵不规矩。你说以后好了。”

        “以后,无垢就说,她是做好事,替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姨太太‘救苦救难’。我就问她,‘救’过那些人?她不肯说。我心里一动,你们家二奶奶不是甘露庵的护法;说不定也是她‘救’过的,我就拿话套她——。”

        “你怎么说?”曹震打断她的话问。

        “我说,外头有谣言,曹家的震二奶奶,养了族里的一个侄子;有这话没有?”

        “她呢?她怎么回答。”

        “她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问我:这话听谁说的?让她紧催,紧催地,催得我心慌了,随便拉了个人出来;正好那天季姨娘也来烧香,我想不起别人,就说:季姨娘告诉我的。天地良心,”赛观音很郑重地,“季姨娘没有跟我谈过你们家二奶奶。你想,大家客客气气地,她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二奶奶跟我呕过气,何苦提这个我不愿意听的人?”

        “我知道,这件事跟季姨娘不相干。”

        “不!下面还有话。”赛观音抢着说道:“过了一两天,无垢去看季姨娘,劝她说话要谨慎,噜哩噜苏一大套;季姨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她有个丫头叫夏云——。”

        “喔、夏云!原是我家老太太身边的人;很能干的。”曹震问道:“夏云怎么样?”

        “你说得不错,夏云很能干;到甘露庵去盘问无垢,她说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无垢就和盘托出,说季姨娘告诉我,震二奶奶如何如何?夏云回去问季姨娘;季姨娘气得不得了,不过既不能吵得大家都知道;又怕这话传到你们二奶奶耳朵里,跟季姨娘过不去,所以夏云特为来找我。说祸是我闯的,要我自己来收拾。她的话不错,是我冤枉了季姨娘,要替她洗刷。不过我总不能到你们二奶奶那里去认错;就认了错,她也饶不过我。想来想去,只有请了你来,把话说个明白。请你无论如何想个法子,别让季姨娘为难;那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曹震默不作声,他根本没有理季姨娘的事,赛观音看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不安的感觉复起,但亦不敢多问,只全神贯注地要听他说些什么?

        “五嫂子,”曹震终于开口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能帮二爷什么忙?”赛观音颇感意外地。

        “目前只有你能帮我的忙,请你暗底下留心,知道那一天他们又约在甘露庵,赶紧来告诉我。”曹震又说,“我让兴儿天天到你这儿听信息。”

        莫非他要捉妻子的奸?赛观音这样在想;口中答说:“看样子不会再在甘露庵了。”

        “那么在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

        “无垢总知道吧?”

        “也说不定。”

        “你能不能替我打听打听?”

        “不行!”赛观音摇摇头,“我跟无垢闹翻了。”

        “为什么?”

        赛观音自然不肯说实话;不过恰好有个说法:“还不是为了季姨娘。”她紧接着又问:“二爷,季姨娘的事怎么样?”

        曹震想了一下说:“不要紧!我自己跟季姨娘说,没有她的事,叫她放心好了。”

        “不行!不行!”赛观音乱摇着手,“这一来不都知道了,所有你们二奶奶的事,都是我一个人弄出来的。”

        “那有什么要紧?你是怕她?”

        曹震这话惹得赛观音起了极大的反感,“莫非你不怕!”她说:“我吃她的亏,都是为你。她那么折腾我,你也不出来说句话;事后又不敢出头,脖子一缩,真像个——。”

        到口留情,“忘八”二字没有说出来,但说与不说都一样;曹震自是刺心般痛,“你瞧着好了!”他重重地说,“看我这回饶得了她?”

        赛观音正好发问:“你打算怎么办?”

        “第一步自然先要把他们的窝找出来。这一点办不到,什么都无从谈起。”曹震接着说道:“‘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不毒,最毒妇人心。’说的就是她。打蛇得打在七寸上;‘七寸’要看准了,才好下手。还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我只好托你。”

        “曹织造是南京第一家大户人家;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好托?”赛观音摇摇头,“我不相信。”

        “说起来似乎不能教人相信。等我说明白了,你就知道了:第一、老实人办不了这件事;第二、能干的也许暗中让她收服了,或者正好去告密换赏,我这里一说,她那里就知道了;第三、这种事到底是家丑,遇到嘴不紧的,一传出去,我的面子都绷不住了,还做人不做?”

        “兴儿总靠得住吧?”

        “不错,兴儿靠得住;可是起码有三个人盯着兴儿,他也动不了!”

        “既然这样,你刚才怎么说,让兴儿每天到我这里来听信息,莫非就不怕你们那口子知道?”

        “光是说一句话的事,好办。兴儿家不是跟你也熟;你告诉她家里,兴儿一回家就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赛观音踌躇地说,“我倒有心帮你的忙,只是帮不上。”

        “不会帮不上。”曹震答道:“替我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说到这句话,赛观音便往深处去想了,“你们家二奶奶,平时不大出门;出门坐轿,还有底下人照料,丫头服侍,照规矩说,一举一动并不自由,不难打听。”她紧接着又说,“而且去的一定也是有限的几个地方;若是无缘无故去了一个陌生地方,难道不怕轿夫,底下人在背后谈论?”

        “你这话不错。因此,我疑心还是在甘露庵。”

        “不会!”赛观音答得很快;显得很有把握。

        “为什么呢?”

        赛观音不便道出实情,已经这样子追踪过了;想一想答说:“如果真的还是在甘露庵相会,事情倒好办了。她要到甘露庵去烧香,总是预先定了日子的;到了那天,你找兴儿去找隆官,把隆官找到了,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对!从这个人身上去追根,是个好法子。不过,我这会在想无垢既然怕事,一时不会让他们在甘露庵相会,也是可想而知的。”

        “果真如此,谢天谢地,就此断了吧!”

        曹震想不到她是这种作恕词的口吻;听来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味道,想来她是怕麻烦不肯插手,心里不免反感。

        “不行!这件事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曹震率直问道:“你也不必说这种话,只说肯不肯帮我的忙就是了。”

        “我刚才说过,只要帮得上忙一定帮。”赛观音凝神盘算了一会问道:“这件事,能不能让兴儿知道?”

        “当然。”

        “那好!”赛观音说,“我来替你出个主意;不过话要先说明,我出的主意,你愿意就照办,不愿意也随你;只别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办?”

        曹震点点头说:“好吧!你先说。”

        “第一、你到苏州或者杭州去一趟,就说有公事。第二、你让兴儿到我这里来一趟;还有,要跟兴儿交代清楚,我说的话,就跟你自己交代他一样。”

        曹震一口承诺;但到底还是提出要求,赛观音是何主意,最好说出来大家商量。因为关于震二奶奶,他到底比任何人都知道得多;赛观音要跟她“斗法”,无论如何该听听他的意见。

        “这话当然不错;而且是你的事,应该跟你商量。不过,这件事关乎——,”赛观音迟疑了一下,改口问道:“如果我把他们相会的地方打听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可把曹震问住了。心里盘算又盘算;终于定了主意,“我不怕闹家丑。”他说,“拿住了,问她自己怎么办?”

        “这,”赛观音不断摇头,“我可不能作这个孽!”

        曹震愕然,“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问,“你是帮我忙,怎么叫作孽?”

        “怎么不是作孽?你这么一闹,她还能见人?不是投井,就是上吊;岂不是一条命送在我手里?”

        “不会!死不了。”曹震答说,“她舍不得死。”

        “不是她舍得舍不得的事;是她还有没有脸见人?没有脸见人,舍不得死也要死。何况她是那么好强的人!”

        “那,”曹震想想也不错,便即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刚才不愿意跟你说我的主意,就因为虽打听到了地方,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这得慢慢儿想,想到了好法子,我才跟你说;想不出来,我干脆说一无结果。免得你冒冒失失把他们拿住了;弄得无法收场,非出人命不可。”

        曹震连连点头,“你顾虑得不错,我也不愿出人命;当然,若有那样的事,我自然不能再要她了!她娘家有势力,我倒也不怕;只是出了人命,那就又是一种说法了。”他停了一下又说:“这样,你归你去打听;打听到了看情形再定办法,反正这件事怎么办,我一定跟你商量,绝不会冒失。”

        “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的。”曹震忽然觉得他跟赛观音的感情不同了;仿佛在共患难似地,因而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问说:“我给五福几两银子,让他另娶一房;写张纸给你好不好?”

        “写张什么纸?”赛观音明知故问地。

        “自然是休书,一刀两断,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你倒真有良心!”赛观音故意这样说,“你叫五福把我休了;我靠谁?”

        “当然靠我。”曹震很认真地,“一时还不能接你进府;我在外头买房子。只要你肚子争气,能替我生个儿子,在曹家自然有你的名分。”

        赛观音不作声;她得考量考量利害得失。不过曹震既有这样的心,总是件值得安慰的事,所以口中不言,眼中有情。

        “五福把你休掉;我也要把她休掉!”曹震说道:“得想个什么法子,让她乖乖儿拿着休书回旗。事情就圆满了。”

        这“圆满”二字,在赛观音听来别有意味;忍不住问说:“怎么叫圆满?”

        “她,”曹震很坦率地说:“这些年积了不少私房;又不是她马家带来的,我当然得想法把它截下来。将来是她陪嫁的东西,尽管带走;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全得留下。”

        “这怕是你的如意算盘!那么厉害的人,能听你摆布?”

        “只要拿住她的把柄,不怕她不就范。”曹震加重了语气说:“对!咱们就照这条路子上去琢磨,一定能想出法子来。”

        “好吧!慢慢儿想。”赛观音说:“太晚了!你请吧,别忘了;明儿让兴儿来。”

        经过彻夜思考,赛观音自觉看得很清楚,想得很明白;跟震二奶奶的冤家是做定了,解不开,逃不掉。如今只看谁先动手?若是震二奶奶先发制人,根本就无法招架;自己呢,先下手不一定有胜算,但如占了上风,那就像脱胎换骨一样,后半辈子另是一番境遇。这是赌命;值得赌,不容不赌。

        既是赌命,自然放手大干,要多找帮手;第一个是兴儿,非把他收服了不可。因此,等兴儿一来,打起精神全力对付,亲热得让兴儿有受宠若惊之感。

        “五婶儿,你别张罗了。有话就说吧!”兴儿又问:“五叔呢?”

        “打酒去了。”赛观音端了一碗绿豆汤来,“话多得很,得跟你慢慢儿细谈;先凉快凉快。”说着,便坐在他身边,为的是“一人扇风二人凉”。

        “不敢当、不敢当。”兴儿一面喝绿豆汤,一面问道:“五婶儿,你在替我们二爷办一件什么事;是不是?”

        “不光是替二爷;为我自己,也为你。”

        “为我?”兴儿既困惑又好奇,笑着问道:“一件事拴着三个人;是件什么事?可真想不出来了。”

        “回头你知道了。我先问你,二爷跟你怎么说来的?”

        “他让我到你这儿来,说你交代的话,就跟他自己交代一样。”兴儿皮里阳秋地笑一笑,“五婶儿,我真服了你了。”

        “怎么?”

        “跟二爷好久不见;一见就把他摆布得服服贴贴。五婶儿,你真是好功夫。”

        赛观音脸一红,“什么功夫不功夫?别胡说八道。”她忽然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兴儿,我问你句话,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有你的好处。”

        看她的神情决非开玩笑。兴儿也正色道:“好!我一定说实话。”

        “你们府里那么多妞儿,总有你看中了的吧?”

        这又像是开玩笑的话;兴儿便仔细看一看她的脸色,要弄清楚了真意,才好作答。

        “别害臊!”赛观音又说,“我不是无缘无故跟你瞎扯;你跟我说实话。”

        “我不说,你也知道。”

        “那是说,有你看中的。”赛观音紧接说,“我也不问那是谁;你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只要你替二爷把事情办成了,包在我身上,把你看中了的妞儿,娶回家去。”

        一听这话,兴儿越发要细看她的神态;怎么样也看不出她是在开玩笑,可也不能就这么信了她的话。想一想问道:“是件什么事?”

        赛观音不即回答,眨了一阵眼,方始开口:“二爷跟你说了,我的话就像他自己交代一样?”

        “是啊!”

        “那么,你该知道,我现在跟你说的话,就是二爷的话。”

        “我明白。你说啊!”

        “你们二奶奶跟隆官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兴儿一惊,几乎将一碗绿豆汤打翻;定定神问道:“这是二爷让你来问我的?”

        “也可以这样说。”赛观音又说:“就这件事,拴着三个人,二爷、你、我;办好了大家都好。”

        “要怎样办?”兴儿惊疑不定,“不会大闹一场吧?”

        赛观音知道他胆子小,赶紧安慰他说:“不管闹不闹,绝不会把你扯在里头。我跟二爷已经商量好了;只要你听话,包管有你的好处。而且,好处还不小。”

        兴儿凝神想了一会;点点头说:“好!我有什么说什么。二奶奶跟隆官的事,我也听说过;没有敢打听。”

        “当然,谁也不敢打听;你们二奶奶不是好惹的。”赛观音又说,“话又说回来,我又怎么敢打听、敢惹她呢?就为的有二爷在。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没有什么好怕。”

        “这,”兴儿迟疑地问道:“二爷想拿二奶奶跟隆官?”

        “对!”

        兴儿一哆嗦,“能拿得住吗?”他结结巴巴地说,“拿不住,或者拿错了,那可是没法子收场的事。”

        赛观音毫不在乎地笑一笑;“这还用你说?自然都想周全了。”她说,“不但要拿住真赃实犯;还闹不起来。怎么闹不起来呢?是你们二奶奶不敢闹;一闹不是自己出丑?”

        听得这话,兴儿松了口气,“想来是有高招。”他说,“五婶儿,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

        “别恭维我!这件事还得你好好儿出点力。”赛观音很郑重地说,“兴儿,你这会说一句,愿意不愿意出力;如果不愿意,也不要紧。这件事不能勉强,我不怪你,二爷也不会;因为知道你怕你们二奶奶。”

        “二爷又何尝不怕二奶奶?”兴儿答说,“谁都怕。”

        “那么,二爷现在不怕她了;你又怎么样呢?”

        兴儿想一想答说:“我说实话,只能暗底下出力。”

        “本就只要你暗中出力,越暗越好。”赛观音说,“以后我会常去看你妈;有话在你家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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