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庵门,赛观音便生疑问。六月十八已经很热闹了,震二奶奶与她的“姘头”在何处可以“睡觉”。及至烧过香,四处随喜,疑问更甚;以震二奶奶在曹家的身分,到甘露庵来烧香,自然丫头老妈一大群跟着,为何一个不见。
也许还早,且等等再说。这样想着,便在孙胡子指定的那间禅房中闲坐;好在她生得白净的一张俏脸,令人乐于亲近,所以夹在一班官宦家的太太、小姐之间,居然谈笑自如。正谈得起劲时,有人走来问道:“你是张五嫂吧?”
赛观音对这个着撒脚袴,梳长辫子,体态轻盈,浮着甜笑的女郎,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当时站起来答说:“不敢当。姊姊是那个府上的?”
“你先别问;只说你是不是张五嫂?”
“是的。我夫家姓张。”
“那就不错了。你请过来吧!”
领她去到另一头,赛观音想起来了,她是曹家的丫头;因为季姨娘是她认识的。
“唷!季姨娘,一向好!”说着,张五嫂福了一福。
“不敢当,不敢当。”季姨娘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好两年不见你,仍旧是那样子,一点都不显老。”
彼此谦让了一会,方始并排坐定,赛观音自然要问起“这位姐姐”;季姨娘立刻就像脸上飞了金似地,得意非凡。
“她是我们老太太在世的时节,顶得力的一个人;如今是来帮我,她叫夏云。”
“唷!”赛观音顿时肃然起敬,“我听多少人说过,老太太面前春夏秋冬四位姑娘,才貌双全,而且知书识字,差不多官宦人家的小姐,都及不上。怪道好面熟,是那年老太太生日,远远望见过的。”说着,便去拉夏云的手,啧啧称赞:“好人才!”
夏云矜持地微笑着;然后轻轻挣脱了赛观音的手,取出随带的旱烟袋,装好一袋烟,拿手绢擦了烟嘴,递向季姨娘。
“先让客!”
“谢谢,谢谢,我不会。”赛观音赶紧接口,“你老请。”
趁夏云替季姨娘一燃烟的那刻;赛观音的心里在想,只怕是弄错了,说曹府有女眷来烧香,大概就是季姨娘。这话倒不妨问一问。
“今天季姨娘是一个人来的?”
“怎么是一个人?”季姨娘手一指,“有夏云陪我。”
“不是。我是说,可有别位;像二太太。”
“二太太是‘大教’,怎么会来烧观世音的香。”
“喔,真的。”赛观音笑道,“我倒忘记了。”
夏云心思灵敏,此时已经想到,赛观音必是顾虑着震二奶奶;怕撞见了不好意思。为了让她宽心,不妨告诉她一句话。
“震二奶奶本也要来烧香的,只为这几天府里格外忙,已经说过了,今年不到甘露庵来烧香;只在自家佛堂里替菩萨多磕几个头。”
一个说,一面注意赛观音的表情;非常奇怪地,预期会有轻松的神色不曾出现,而且脸上有明显的失望。
因此,她便加了几分注意,要听赛观音如何作答;不巧的是季姨娘先抢着开了口。
“我本来也不想来的,敬佛在那里都一样;是这里的知客师无垢师太,说‘震二奶奶不来,你一定要来。曹府上是甘露庵的护法,没有人来,面子上不好看。’却不过情,我才来了。”季姨娘笑道:“谁知遇见你,总算没有白来。”
“我也是!遇见季姨娘,心里不知道怎么欢喜。少爷想必长得挺高了?”
“多亏得她。”季姨娘又指夏云:“现在是她;从前是碧文。我总算运气不错,遇见的都是投缘的好帮手。”
“这是季姨娘的福气;将来还有享少爷的福呢!”赛观音忽然感慨地说,“别样都是假的;只有儿女是真的。”
她是因为自己不曾生育而兴感;季姨娘却误会了,以为她在说震二奶奶,“是啊!你看我们这个,”她伸两指示意,“如今神气老来苦!夫妇不和,又无子息,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赛观音正要打听震二奶奶,难得季姨娘自己提起,便因话问话:“照说,她应该来烧香;甘露庵的送子观音灵验,大家都知道的。”
“谁知道呢!”季姨娘说,“反正她诸事方便,想到要来就来;不比我们出一趟门,先要通知外头,派轿夫、派跟的人,麻烦多多。”
听这一说,赛观音的眼睛又发亮了;两相对照,夏云看在眼中,立即在心里浮起一个印象:赛观音似乎希望震二奶奶到甘露庵来。
这样想着,便有意导引赛观音跟季姨娘去谈震二奶奶;不巧的是无垢来请吃斋,打断了话题。
看无垢说话时,只是在看赛观音;季姨娘便热心地说:“无垢师太,你们只怕还不认识?”
“正是!这位施主好像头一回来。”
“是的。”赛观音平静地答说:“头一回。”
“她的当家,原来是我们织造衙门的人;姓张,行五。这个张五嫂有个外号——。”季姨娘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赛观音脸一红说:“是那些油头光棍浑叫,叫出来的名儿。”
无垢原就在注意了;看她肤白如雪,长隆脸、宽额头,加上一双俊俏的风流眼,虽然年纪大些,却正合中年人的意,不由得想起总督衙门的赵师爷。
如今看季姨娘的神情,她自己的话,已能想像得到她是个招蜂引蝶的人物;因而对她的那个外号,更感兴趣。
“说说不妨。”她笑着对季姨娘说,“有话不说,肚肠根会痒。”
看赛观音并无坚决阻止的表示,凡事藏不住的季姨娘自然就说了。
“说起来,明天倒像也是她的生日;张五嫂是有名的‘赛观音’。”
“罪过,罪过!”赛观音赶紧朝上合十敬礼。
“也怪不得有这个外号。”无垢很认真地点点头,“先请用斋,回头我再来。”说着,去招待其他香客。
赛观音目送无垢的后影,心里也在想,看她唇红齿白,一件蓝绸僧袍中,似乎还有香气,可知绝不是安分的人。说不定她本人跟曹世隆便有“交情”。
“走吧!”季姨娘又回头对夏云说:“在这里大家都是敬佛,没有什么上下大小,你也坐在一起吃好了。”
“不!”夏云摇着头轻轻地说,“我在别处坐。”
结果还是分成两处坐。斋罢喝茶,香客正陆陆续续地散去,季姨娘便也打算要作归计了。
“提轿吧!”季姨娘对夏云说了这一句;转脸对赛观音问:“张五嫂,你几时来看我?”
赛观音踌躇未答;无垢却赶了来了,看夏云匆匆往外而去,季姨娘站着跟赛观音说话,便知是怎么回事?当即拦阻。
“还早,还早;忙什么?”
“不早了!”季姨娘说,“明天正日,你们有得忙,别打搅了吧。”
“那么,明天呢?季姨娘,你还得请过来。”
“怎么明天还要来?”
“自然!正日少不得你这位护法的正主儿。”
在曹家,从来也没有人拿季姨娘当过“正主儿”:所以听得这三个字,她真有受宠若惊之感,一迭连声地说:“我明天来,我明天来。”
“一定要来,还要早来。”无垢忽然想起,“季姨娘,你请等一等,我有东西请你带回去。”
说着,匆匆而去;须臾复至,带来极精致的一个竹丝细篮,里面是几样水果;特别声明是菩萨面前撤下来的供物,请季姨娘带回去给棠官吃,保佑他无灾无难,聪明智慧。
物轻意重,季姨娘欣然收受,作别上轿;赛观音也要告辞,却为无垢硬拉住了。
“说来是缘分,张五嫂,我一见了你,心里就欢喜,你不要走,等我忙完了,好好谈谈。”无垢又说,“不必等多少时候。”又问:“你倦不倦?或者到我屋子里息一息,打个中觉亦不妨;挺清静的。”
赛观音心想,尼姑的卧室,不知是怎么样子?一时动了好奇心,便接受了她的好意。
于是无垢唤来十四五岁,尚未祝发的一个小尼姑,关照她带“张施主”到她卧室去休息。赛观音到了那里一看,木榻竹椅、一尘不染;窗外一株老槐,长得极茂密的枝叶,绿油油一片,入眼清凉,顿觉宿汗一收,舒适异常。
“倒真是清静!”赛观音问道:“小师太,你法名叫什么?”
“我叫敬明。”
“多谢你,给我一杯茶喝。”赛观音又说:“最好是凉茶。”
“有、有。”敬明答说,“我马上送过来。”
不久端来一面盆井水;水中坐着一把瓷壶,里面是杭菊花泡的凉茶。赛观音先喝茶,后洗脸;然后坐定了,轻挥蒲扇,与敬明闲谈。
“你在这里几年了?”
“两年多。”
“知客师太是你的师父?”
“不是。”敬明答说,“是我师叔。”
“我不太懂。”赛观音指着她的头发说:“你们庵里也可以带发修行?”
“带发修行是有,不过我不是。”
“那么——。”
“喔,你说我的头发?我还没有受戒。”
什么叫受戒,赛观音不太明白,也不想再问;倒是带发修行的是些什么人,她却很想知道。
“你说有带发修行的,我没有看见;看见的都是像你这样的小师太。”
“带发修行都在里面不出来的。”
“喔,里面?”赛观音微感意外,“里头还有屋子?”
敬明笑了,似乎笑她的话没有道理;她说:“里面的屋子还深得很呢!”
赛观音还想多知道一些,但无垢一进来便打断了。她似乎根本未将赛观音当作初次识面的客人看待,进门便卸去僧袍,内穿一件葫芦领的对襟绸褂子,背上汗湿了一大块;她毫不避忌地对客更衣,只是背对着赛观音而己。
“又累又饿又渴。”无垢转过身来,一面扣小褂纽扣;一面说道:“我真担心,明天正日人多,不知道我一个人顶得下来顶不下来?”
“莫非没有人帮忙?”
“帮忙的人在里面,场面上只有我一个;有忙也帮不上。”说到这里,有个老婆子端着托盘进门;后面还有个穿僧袍而留头发,年方十六七的女郎提着食盒,无垢便说:“我还没有吃饭;你要不要找补一顿?”
“不!我吃得很饱。”
“那么喝点酒;吃着玩。”
无垢不由分说,叫再添碗筷来;自己去抱出一个尺许高的大瓷罐,里面泡的是药酒。
“这是曹家抄来的一个宫方,拿好酒泡的;调经活血,养颜润肺,喝久了,受益无穷。”
“你自己喝吧,我酒量不好。”
“不好就是会喝。这酒的好处是,酒性让药性一冲冲淡了,多喝点儿也不要紧。来,来,咱们一面喝,一面谈。”
赛观音便不再推辞,坐下来看饭菜是一碗冬菇烩发菜;一碟凉拌鞭笋;一碟素鹅;一碗罗汉斋,另外一大碗酸辣汤,细白面的银丝卷与带绿色的荷叶粥。心想饮食如此讲究,做出家人也不坏。
这时无垢又去装了一碟椒盐松仁、一碟熏青豆来下酒;赛观音不由得感叹地说:“你倒真会享清福。”
“出家人四大皆空,日子最难打发;总要想个什么法儿,这么长的日子,才消磨得掉。”无垢急转直下地问起赛观音的境况:“听季姨娘的口气,你们当家的,仿佛不在织造衙门了?”
“早就不在那里了!”
“现在呢?在那里恭喜?”
赛观音沉吟了一下,决定尽可能说实话;因为说假话、装门面,是件很累人的事,大热天何苦?
“什么恭喜?没出息!成天混在赌场里。”
“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不过,‘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你何不劝劝你们当家的,早早收心歇手?”
“也要劝得醒才行!一到赌场时辰八字都忘了,非输得两手空空才肯回家。”赛观音又说,“他跟我也不知道罚过多少回咒:再不赌了!那是没有钱的话;一有了钱,倒像凳子上长了刺,坐都坐不住,忙着要到赌场去送光了回来?”
“既然常常输,钱从那里来?”
“还不是——,”赛观音顿了一下说:“靠我一双手。”
“你这双手,一看就是双巧手。”无垢顺势拉过赛观音的右手来细看。
手很白,皮肤很薄;肤下筋脉,隐隐可见,不过骨肉停匀,仍是很漂亮的一双手。捏一捏不算太软,又看到戴着一枚银顶针,无垢便猜到几分了。
“张五嫂,你做得一手好针线?”
“好也谈不上,不过倒总是有人拿活计上门。”
无垢默不作声,拈了两粒熏青豆,慢慢咀嚼了好一会才开口。
“张五嫂,我替你可惜!一针一针来的几个钱,让你的当家的到赌场里去送掉。”她再一次抓着赛观音的手,轻柔地从手腕上抚摸下来,“照你的这双手,戴一只银绞丝镯子真正委屈;连我都心疼!”
这句话说到了赛观音的心里;她一直所深切感到而无法向任何人去诉说的委屈,一旦为人说破,那种搔着痒处的感觉,既痛快,亦痛苦。
“唉!”赛观音叹口气,眼圈都红了;低头想去抽掖在衣襟上的手绢,却无觅处。
“你别难过。”无垢起身去取了一块簇新的熟罗手绢,递到她手里,“我来替你想法子!”她又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谁教咱们有缘呢!”
赛观音拭着眼默不作声;心里在想,这是个机会,不过要应付得好。最要紧的是别性急;性急打听不到要紧的事。
“张五嫂,我刚才说过,我一看你就欢喜。将心比心,人家一定也是这样;你的人缘一定很好。”
“也就是靠一点人缘,不然早就饿死了。”
“胡说!凭你的人才,应该过极舒服的日子。这且不去说它;我刚才已经打定一个主意了,不知道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这——,”赛观音问:“你的事,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当然有。我是知客;想请你帮我应酬来烧香的太太、小姐们。”无垢又说:“今天的情形,你看到的;如果你不肯帮忙,我一个人实在应付不了。不知道你肯不肯?”
“这也无所谓;谈不到肯不肯。不过,”赛观音低头看一看身上,不免自惭,“我这副样子,也走不到体面人面前去。”
“那里会走不到人前去?不过,‘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八分人才,装扮得好变成十二分。你原是十分人才,衣服上头,不必讲究,首饰却少不得;我借两件你戴。”
赛观音自然心动;但也不无困惑?本想问一句出家人看破红尘,何来首饰?转念又觉得不问为妙;一问也许她就不便拿出来了。
须臾止酒进饭;赛观音也找补了一小碗粥。无垢起身说道:“张五嫂你请过来。”
说着,她走向木榻尽头;榻后本是隔出来三尺宽的一道板壁,悬着布帘,原以为是置净桶的所在,不道揭开布帘,还有一道门;门内别有天地。
这间卧室,与寻常闺阁,没有什么两样,并无木鱼,倒有镜箱;亦无经卷,却有两套绣像的小说;香炉倒是有的,却非“五供”中敞口插线香的香炉,是一具五彩细瓷的三足鼎,上有镂空的盖子。屋子中隐隐还存有檀香的气味。
“原来还有这么一间精致的屋子!”赛观音大为惊异。
“是客房。你要愿意,随时来住。”无垢一面说;一面去开柜门。
这自然是拿首饰出来看;赛观音不便跟过去,便随手取了本小说到手里翻。
她不识字;原意藉此遮眼,装作对无垢在干什么,并不关心。不想一翻开书页,顿时一颗心“崩冬、崩冬”跳个不住;自觉脸上发烧,直到耳根——入眼的是一幅“妖精打架”的图画;画得非常细致,男的其丑不堪,矮胖,而且还少一只眼睛。女的却是妖娆非凡;还有个侍儿扶枕,自也是寸缕皆无。
赛观音瞟了无垢一眼,看她一双手还在柜子中搜索;便赶紧又翻第二页。一面翻,一面不断偷觑无垢;翻到第五页看无垢在转身了,才急忙将书放回原处。
“张五嫂,你来看,你喜欢那几样?”
“喔。”赛观音答应一声,先定定心;然后走了过去,只见桌上翻开一只嵌螺甸的乌木首饰箱,金翠玉器、红绿宝石,看得她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手?
“这是王道台的三姨太,寄存在我这里的。你随便挑。”无垢又说,“多借用些日子,也不要紧。”
“怎么?”赛观音踌躇着说,“给王家三姨太太看见了,不好意思。”
“怎么看见?人都到湖北去了。”
“原来不在这里。”
“跟她们老爷到任上去了。嫡庶不和,王三姨太不放心她的这些东西,特为寄存在我这里的。”
说着,无垢拣出一枚镶一圈红绿宝石的珠戒;先拉过赛观音的手,替她将银顶取了下来,然后套上那枚戒指。
“大小刚刚好,倒像是我自己现打的。”赛观音拉开手,端详着那枚珠戒,得意地说。
“张五嫂,我们跟自己人一样了,我说老实话;首饰要配身分;这个戒指镶得好,东西不算贵重,我说句你别见气的话,正合你戴;别人也不配戴这么漂亮的戒指。”
有了最后一句话,赛观音越发觉无垢可亲可爱,“你说得我太好了。”她说:“你的话不错。戴首饰要配身分,除了这个戒指,我再借一只金镯子,一支金挖耳就行了。”
“我看!”无垢将她身子一拉,看她的发髻:“还得一根簪子。”
仍旧是无垢为她挑选,一只绞丝金镯;一支点翠金挖耳;一根红玉簪子。赛观音无不中意,真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不知如何措词。
“你是现在就都戴上,还是包了回去?”
“包了回去。”赛观音毫不迟疑地答说。
“我也觉得包回去的好。”
于是无垢收起乌木箱,另取一个长方锡盒,衬好棉絮,将那四样首饰收藏妥当,用方布袱包好,交到赛观音手里。
“我明天什么时候来?”
“自然越早越好。”无垢答说,“趁早风凉,到这里来吃早点好了。”
刚刚坐定,老周接踵而至;赛观音说了与季姨娘邂逅的经过,判断震二奶奶这几天绝不会到甘露庵去。又说无垢邀她明日仍旧去随喜;但将与无垢一见如故,已经到了深入堂奥的交情,却瞒住了只字不提。
老周沉吟了好一会说:“看起来孙胡子没有算准。”
“怎么?”赛观音问:“那方面也没有消息?”
那方面自然是与震二奶奶在甘露庵幽会的一方;孙胡子判断曹世隆必从甘露庵夹道的侧门进出,派了人在那里守候,结果也是影踪全无。老周现在从赛观音所谈的情形中去推测,必是曹世隆已存戒心,通知了震二奶奶不能再到甘露庵;至少这一阵一定绝踪不至。
“大概都要避避风头。”老周答说,“不过迟早要逮着他们。张五嫂,你照常预备,随时等我的消息。”
交代了这话,老周匆匆走了。赛观音便取出锡盒来,关紧房门,细细欣赏那四件首饰;正在得意忘神之际,听得门外脚步声,即时警觉,是丈夫回来了,这四件首饰若为他所见,十之八九会被他偷了去送到赌场,必得密密妥藏才好。
转念到此,直奔门口,先将屈戍一搭,闩好了门走回来;张五福已在叩门了。
“等一等!”赛观音说,“我在换衣服。”
“怎么样?”张五福在门外问:“遇见震二奶奶没有?”
“大呼小叫干什么!”赛观音骂道:“说话做事,从来不用脑子的。”
张五福被骂得不再开口;赛观音怕他在门缝中张望,背着身子挡住首饰,收藏好了,才去开门。
“没有遇见。”赛观音又说:“老周刚来过。”
“他说点儿什么?”
“说还会来通知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问他他不肯说;问你又说不清楚,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你不必问。有花样玩出来,自有你的好处;玩不成也不少什么。不过有句话要告诉你,对这件事,你最好装作不知道;别去胡乱打听。”赛观音又说:“还有,我要到那里,你也别管。”
张五福是为妻子降服了的,听完不作声,表示默受。到晚来,张五福抱住赛观音求欢,让她一巴掌打得松了手;说明天还要去烧香,借斋戒为名,将张五福撵了到堂屋里去打地铺。
第二天,赛观音五更时分就起身了,悄悄开了房门,打水来洗脸梳头,换上她唯一的一件绸衫,系上青绢裙子;那四件首饰,除了玉簪以外,其余三件棉裹布包,置入香篮;然后唤醒丈夫,说要出门了。
“这么早就去烧香?”
“半夜里烧头香的还有呢!”赛观音又说:“我要回来,天不黑就回来了;不然就住在甘露庵,你不必等我。”
说完出门,走出两条巷子到相熟的轿行里雇顶小轿到甘露庵,就在轿中戴好首饰;等一下轿,轿夫楞住了。
“张五嫂,你像个阔少奶奶!”
赛观音浅浅一笑,“借来的两件首饰,装装场面。”她告诫着说:“别替我到处去‘卖朝报’。”
“下午要不要来接?”
“不要!”
付讫轿钱进庵,香客已经不少了;赛观音一出现,立刻便吸引了不少视线,但颇多困惑之色;赛观音蓦地里想起,既像个阔少奶奶,为何连个丫头都没有?放眼看去,那里有个有身分的堂客,自己提着香篮的?
幸好遇见敬明,便将香篮交了给她;口中问道:“知客师太呢?”
“陪将军的老太太在说话。”
甘露庵客座甚多,特为拨出一间,供江宁将军明安的太夫人休息,赛观音到那里,在门外一望,尽是些盛装的旗下女眷;她久闻旗人规矩重,礼数多,深怕失礼,不免情怯缩步。
那知无垢眼尖,招手喊道:“张五嫂,请进来。”
这一下,赛观音只好硬着头皮踏了进去。只见东面对坐着两个旗下老太太,上首的总在六十开外,下首的也在五十左右。无垢为她引见,一个是明老太太;一个是明老太太娘家的弟媳,浙江乍浦副都统德良的妻子,来为明太夫人拜生日,这天跟着来随喜。
“这位是将军夫人明太太;明大小姐、明二小姐。”
母女三人都站在明老太太身边;赛观音一一见了礼,夸赞那十七、八的一双姊妹花说:“长得真俊!真正一对大美人。”
明老太太要听见谁夸她的两个孙女儿,最高兴不过;当下便回头说道:“你们怎么不招呼客人坐?”
“不就在端椅子吗?”已入中年,体态肥硕的明太太笑着说。
“不敢当;不敢当。”赛观音逊谢着,“这里那有我坐的地方?”
“你是客!张五嫂,你别客气。”
赛观音扶着明家丫头端来的椅子把手,不肯落座;无垢便说:“恭敬不如从命,你就坐吧!”
“不!”赛观音坚决地,“明太太跟两位小姐都站着,我怎么能坐。”
“不相干!这是我们旗下的规矩;她们也是站惯了的。”明老太太说,“你坐下来,咱们说说话。”
“老太太,我陪你一整天都行;不过要让我坐,我绝不敢。”
“这样吧,”德太太转圜,“让大奶奶也坐吧!”
她口中的“大奶奶”便是明太太;无垢听得这话,便去端了张椅子来,明老太太便向儿媳妇说道:“你不坐,客人也陪你站着,那多过意不去?坐下吧!”
明太太立夏那天秤过,整整一百二十斤重;全身重量撑在一双“花盆底”上,站久了苦不堪言。幸喜赛观音知礼,使得她也有了座位,自然心感;所以明老太太跟赛观音说了几句话,转脸跟德太太在聊家常时,她倒是执着赛观音的手,问长问短,非常亲热。
过了好一会,无垢来请烧香;赛观音惦念着季姨娘,趁机告罪别去。在昨日相遇的原处,再次邂逅;季姨娘似乎很惊异地,只似笑地瞅着她,自不免使赛观音发窘。
“你老怎么了,反倒像不认识了!”
“我看你跟昨天像换了一个人——。”季姨娘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是因为夏云拉了她一把。
赛观音眼尖看到了,明白她的用意;也感激她阻止季姨娘让她受窘,便索性说明了:“季姨娘必是看我戴了这几件首饰,”她轻声说道:“借来的。”
“真看不出来。就像你自己的一样。”夏云顾左右而言他:“首座在念‘疏头’了,烧香去吧。”
到得大殿,只见主持圆明,亲自领头做法事;殿上氛氤一片,檀香夹杂着粉香,中人欲醉。天热人多,汗出如浆,季姨娘有些支持不住,一手扶头,一手扶着夏云的肩膀;赛观音急忙上前,扶着她的身子问:“怎么啦?”
“有点不舒服,头晕。”季姨娘又说:“不要紧,过一会就好了。”
“大概中暑了。来的时候就有些不大对劲。”夏云一面说;一面从荷包中掏出一块紫金锭,塞在季姨娘口中,又加了一句:“回去吧!”
“不好!无垢师太那里交代不过去。”
“不要紧!有我。”赛观音说,“人不舒服,别勉强。”
于是夏云便关照小丫头,去找轿夫;由于无垢正忙得不可开交,亦就不必作别,只托赛观音致意而已。
这一来,季姨娘受托招待香客的一份责任,便交给了赛观音了。日中斋罢,逐渐散去;约莫申牌时分,法事已毕,香客散尽,无垢走来向赛观音致谢。
“今天亏得你!你道明太太怎么说:她说你真赛过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怎么?”赛观音不安地打断她的话问:“明太太怎么也知道我这个名儿?”
“不知道是谁告诉她的?”无垢又说:“季姨娘一走,如果不是你,我就要抓瞎了。”
“我真有点担心;季姨娘是中了暑,万一在这里病倒了那可不好。”
“不说病倒,光是呕吐狼藉,就够麻烦的了。”
“你也该派个人去看她一看。”
“说得是!我马上就去。”无垢走了几步,忽又回来说道:“你今天别回去了。我有话跟你细谈;实在是有事托你。府上在那里,我叫人去通知。”
“不必!我在家留了话的。”
原来赛观音倒也是有心结纳,无垢心想,这自然是那四件首饰的功效;看来所下的一味“药”是对症了。
晚饭后下了一场阵头雨,暑气全消;雨止水退,云散月见;赛观音与无垢都洗了澡,在院子里纳凉谈心。
“有件事,办成功了,我跟主持说,送你五百银子;再替你找个地方存着,动息不动本,一个月有四、五两银子补贴家用。你看好不好?”
“敢情好!”赛观音说,“可不知我能办不能办。”
“你一定能办。当然,也不光是专靠你一个人。”
原来明将军的太夫人佞佛,是甘露庵的护法之一;有一次谈起,善男信女每有舍宅为寺的功德,她虽住在儿子的衙门里,无宅可舍,但手头有些私蓄,打算捐个万把银子盖一座庵。无垢与住持圆明商量,希望能把这笔捐款拿过来,便跟明老太太说,甘露庵想在栖霞山盖一座下院,起名叫延寿庵;明老太太既发愿要做这场功德,何不将银子捐给甘露庵?
“当时明老太太一口气答应。那知道,过几天再提,她忽然变卦了;语气中仿佛有不得已的苦衷。”无垢问道:“你倒猜一猜是什么缘故?”
赛观音想了想答说:“想必是明将军不愿意?”
“你猜对了一半。明将军倒没有说什么;明太太不赞成。她是当家人,明老太太的私蓄又是交给儿媳妇;明太太不肯放手,做婆婆的也很为难。”无垢急转直下地说:“明太太跟你很对劲,你说的话她会听;能把她劝得活动了,咱们的这座延寿庵就盖得成了。”
“喔,既然你说她肯听我的话,我自然要效这个劳。不过,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这,咱们慢慢商量。好在这也不是很急的事。”
赛观音点点头,无可置喙;无垢也没有再提这话,只说类似这样的事,不一而足,如果赛观音肯真心合作,常常会有好处。
“这是师太提携我;我不能不尽心;也不敢不尽心。”
“言重,言重!不过,”无垢突然问道:“你今年多大?”
“我三十四。”
“几月里生日?”
“九月。”
“这么说,我比你大;我是四月里生日。”无垢问道:“你愿意不愿认我做姊姊?”
跟尼姑认姊妹;空门中也有这种世俗之事,赛观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而一时竟忘了回答。
“你不愿意不必勉强。你别多心。”无垢拉过她的手来,拍拍她的手背说,“我是跟你说着玩的。”
“你是说着玩,我可是真心想认你这个姊姊。最好一起在菩萨面前磕个头。”
“心到神知。”无垢的态度又一变,“你是真心,我也是真心。以后,咱们私底下是姊妹;当着人用‘官称’,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赛观音脱口叫一声:“姊姊!”
“妹妹,好妹妹!”
刚说到这里,蓦地里起风,一大片乌云遮住了月色,赛观音便说:“要下雨了!”
一语未终,大颗的雨滴,已洒落下来;无垢便拉着赛观音往屋子里走。
“等等!”赛观音说:“把藤椅子搬进去。”
不但有藤椅,还有茶几;几上一壶刚沏的香片,焖透了正好喝,舍不得丢下,就这么一耽搁,着实被淋了一阵阵头雨。
“头发都湿了。”无垢取块手巾给她,“小褂子都贴在皮肉上了,赶紧换。”
“没有得换了。”赛观音说:“我就带来一套小褂袴,刚才洗澡换的。”
“只好穿我的。”
无垢取出来一套灰色绸子的褂袴,自然是僧衣的式样;束带而不用纽扣,大袖郎当,却是窄窄的袴腿。
“到后面换去吧!”
抱着衣服到后房换好,绸子爽滑,更觉舒服;坐下来抬头一望,恰好看到那部绣像的小说,心里立即浮起莫名的兴奋,毫不迟疑地去取了一本,站着就翻开了书页。
正看得出神,突然有一只手伸到胸前。赛观音这一惊非同小可;身子一阵抖,书都抖落在地上,急急夺身转脸,只见无垢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她也换了湿衣服,是一套蓝绸褂袴,头上戴一顶玄色绸子的软帽,两足分开,一双手叉在腰上,站立的姿态像个男人。
“好看不好看?”无垢问说。
“你屋子里怎么会有这玩意?”赛观音惊魂略定,正色说道:“让人瞧见了,还得了?”
“除非是你,谁能到得了这间屋子里?”
“你不是说,是客房吗?”
“不错,是客房。”无垢答说,“不过要看怎么样的客?”
话中有深意,赛观音觉得不便再往下问了,只拍拍胸说:“真吓我一大跳!”
“这可得怪你自己。”无垢笑道:“我以为你早听见我的脚步声了。”
到底她是蹑足而来,还是真有脚步声,已无法究诘,赛观音唯有笑一笑,不作声;弯腰将地上的书捡了起来。
“睡下来看!”
说着,无垢已将那套小说,拿到床前,剔亮了灯,向赛观音招招手。
赛观音在片刻的迟疑之后,突然发觉,如果再畏缩拘谨,不但自己受罪;也会扫了无垢的兴,将很有趣的一个晚上,弄成万分无聊。
她也算是在风月场中打过滚的,要放开来并不难,当下微笑着走到床前,与无垢并排坐下,一只手便从她身后伸过去,圈过来揽住她的腰;身子半靠着她的背,视线从她肩头望出去,落在小说的插图上。
“姊姊,”赛观音说,“我们今天晚上做姊弟好不好?”
无垢转过脸来,看一看她说:“你占我的便宜;应该兄妹才是。”
“兄妹也好,姊弟也好;反正——,”她把她的脸推过去,伏在她的肩头上轻轻说道:“反正一男一女是不是?”
“这还像句话。”无垢手一扬;身子往后一仰,拗开了书,将赛观音拉倒在一起,轻声说道:“你跟男人在一起,一定浪得很。”
“浪的好,还是不浪的好?”赛观音闭上了眼,抱住无垢;想像着她是个“爷儿们”。
“自然是浪的好,越浪越好。”说着,无垢便伸手摸索着,“你没有生过孩子?”
“你呢?”赛观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像是‘三师太’。”
“我倒想做‘三师太’,可惜没有一个‘申大爷’。”
她们用的是弹词“玉蜻蜓”上的典故;赛观音认为无垢的话是假撇清,但不便直言驳诘,只问:“你想不想?”
“莫非你手上有这么一个人?”无垢故意试探。
“对了。”
“是谁?”
“喏,就是我。”说着,赛观音得意地笑了。
无垢确有被戏弄了的感觉;心有不甘,却想不出报复的法子。转念想到总督衙门的赵师爷,心中一动;决定将计就计,引赛观音上钩。
“我们说正经的,如果我想弄一个,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赛观音心中一跳,心想莫非这会儿是床底下,还是衣橱中,就藏着一个年轻男子。不过一念甫动,立刻就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这么热的天,躲在床底下、衣橱中,还不闷出痧子来?
“怎么样?”无垢一面问;一面伸手到她左胸,明显地觉察出她的心“蓬蓬”地跳得很厉害。
赛观音大感威胁,轻轻推开她的手问:“要怎么样帮你的忙?”
“只要你肯帮忙,总有办法;就怕你——。”无垢故意不说下去;要看赛观音来不来问。
她当然会问:“怕我什么?”
“怕你根本不肯,不过拿我开开胃。我可不上你的当。”
“喔,你是怕我跟你开玩笑,你把你的办法告诉我,就算我捏住了你的把柄。”
“这倒不怕,你不是那样的人。不过鞋子没有穿,徒然落个样,那又何苦?”
赛观音心想,看样子除非自己能显得真心实意,不能取得无垢无话不谈的信任;那样,就什么图谋都无从谈起了。
转念到此,她毫不迟疑地说:“姊姊,人心都是肉做的,你这样看得起我;待我这样好,我如果对你有一点不尽心的地方,我就畜生都不如了。”
“唷,唷!你的话说得太重了!”无垢是颇为感动的模样,“你的为人,我那里会不知道。不是我自吹自擂,如果我不识人头,那里能当这个‘知客’的职司。你不要多心;什么事都不会瞒你的。”
“既然姊姊知道就好了。刚才说的那件事,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绝不会推托。”
无垢深沉地点点头;然后问说:“你出来方便不方便?”
“方便。”
“怎么方便法,是不是随请随到?”
“也差不多。”
“晚上不回去也不要紧?”
“不要紧。”赛观音说∶“只要事先跟他说一声好了。”
“你们五哥倒真好说话,”无垢又说,“嫁着这种丈夫,也是一种福气。”
“什么福气?”赛观音叹口气∶“没出息!”
张五福的为人,以及他们夫妇的关系,就这“没出息”三字,便尽在不言中了,意会到此,无垢有了十分把握,当即说道∶“等过了菩萨生日,我请你帮忙。”
“好!”赛观音毫不迟疑地答应;但停了一下又说∶“不是我噜苏,或者有什么不放心;天生急性子,凡事不问清楚,肚肠痒得难受。姊姊,还是那句老话,这个忙怎么帮法?”
“你说应该怎么帮?”无垢带着一种考验的意味,“你倒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再问问你自己,肯帮我多大的忙?”
这几句话分量很重。赛观音知道,前面不管如何输诚,那怕跪下来起誓,都是空话;只有对她提出来的这些问话,回答得能使她满意,才真的能显出至诚。
因此,她先不作声,凝神细想了好一会才说∶“我说老实话,若说要我舍出一条命去帮姊姊的忙,我也不肯。除此以外,怎么样都可以。不过为姊姊着想,这件事马虎不得,先要好好儿预备一下,所以也急不得。”
“这样说,你是想好一个办法了。”
“是的。”
“你倒说给我听听!”
赛观音的办法是有了,要说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口;因为从来也没有谈过这样的事。因而想了想,学无垢的样,从发问开始。
“姊姊,你出来方便?”
“方便是方便,不过预先要说好。”
“当然,我预先会告诉你。”赛观音又问∶“住在我那里行不行?”
“也是要预先说好。”
“这就行了。这种事,白天到底不方便——。”
听到这里,无垢方始相信,赛观音真的已想好了办法,一时心气浮动,无法自持,一把将她推倒,“慢一点,”她说,“咱们睡下来谈。”
将油灯捻得豆样大,掖好帐门,并头卧倒,但面对面亦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说话就更方便了。
“等我约好了人来通知你;你一个人悄悄儿来,私底下看一看,看不中意不谈;我另外再约。”
“喔,”无垢大感兴趣,“看中意了呢?”她问。
“看中意了,就有两种法子,一明一暗,随你挑。”
“你的法子倒真多。”无垢笑道:“还不止一种。”
“这是我为你着想;要看你愿意明的,还是暗的。”
“明的怎么样,暗的又怎么样呢?”
明的是将话说明白,饮酒作乐,率性而行;暗的是李代桃僵,午夜梦回时,做赛观音的替身。
等讲完了,赛观音还问一句话:“你看怎么样?”
无垢无以为答,因为赛观音的话,替她带来了太多的猜测与想像。看她款款深谈,似乎干惯了这个勾当的;然则“赛观音”的外号,确有由来。既然如此,就不必多费心思,干脆跟她明说好了。
这是就赵师爷方面去想;在她自己,想到李代桃僵时,心跳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呼吸困难,喉头痉挛,不自觉地“啯啯”的出声。
“看你馋得那样子!”赛观音笑她,“都咽口水了。”
听得这话,虽在暗头里,无垢的脸还是红了起来,“你别笑我!”她反唇相讥,“饱汉不知饿汉饥。”
赛观音有些不悦,所谓“饱汉”自然是指她常有这种招蜂引蝶的行迳。自己披肝沥胆,不顾羞耻;却招来了这样的讽刺,岂不令人寒心?
“我老实跟你说,我不是馋,是怕;所以心跳得很厉害。”
“又想偷荤,胆子又小;那就难了。”赛观音说:“我刚才说的话不算;你只当没有听见。”
语气不妙,无垢自然听得出来;回想了一下,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那句话上出了毛病,于是赶紧陪笑道歉。
“好妹妹,你不能为我无心的一句话生气。咱们俩无话不谈,等于你把心掏给我,我把心掏给你,说话自然就随便了。”
既然她这么说,赛观音自不必认真,不过有句还要表白,“这两年我跟你一样,也是饿汉。”她问:“你信不信?”
“我怎么不信?”无垢又说:“不过,妹妹,我倒也有一句老实话;只怕你又会生气。”
“不会。说明白就不要紧。”
“那么我就说,你到底比我自由些。而且是有丈夫的,那怕怀了别人的孩子也不要紧。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自己挨饿?”
“也要有机会——。”赛观音觉得措词很难;因为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事。
“你说没有机会,是没有人?”
“也可以这么说。”
“不这么说,怎么说呢?”
赛观音想了一下答道:“人倒还在其次;是地方。我总不能拉到家里来呀!”
“这,跟你刚才的话,似乎就不太对了。”
“听起来好像不太对;其实呢,你再想想我另外一句话,我说这事急不得,我得预先想个法子,就是在想,要找个什么地方。”
无垢点点头,“这就对了!”她紧接着说,“其实也不难,不过花几个钱的事。我出钱,你去赁两间屋子,买个丫头,咱们悄悄儿来往,你看好不好?”
“这当然好!不过,总也要有个盘算;天长日久,一笔开销也不轻。”
“开销自然有打得出来的办法。”无垢问道:“如果有这么一个地方,你可以约些什么人来玩?”
“这要看情形。从前的一些熟人,现在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要去打听。”
“眼前总有几个吧?”
赛观音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追着问;想了一下答说:“有是有两三个,不过说出来你也未必知道。”
“你倒不妨说说看。”无垢又说,“我要知道是那一号人物。”
“无非常常在外面玩的一班浪荡子弟。”
“不好!”无垢很快地说,“这些人招惹不得;一招惹了,闹得满城风雨。”
“那么,”赛观音问道:“约些什么人呢?”
无垢不作声,仿佛在思索什么。这就越发使得赛观音困惑不解,决定问个明白。
“姊姊,你要弄这么一个地方,到底作何打算呢?”
“这——,”无垢很吃力地说,“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有些人家的姨太太,少奶奶,想在外面打野食;总得有个地方。你说是不是呢?”
赛观音恍然大悟;心想这是一个机会,此时再不追问,更待何时?于是想一想说:“本来呢?本来在什么地方?”
“不一定。”
这是在闪避,赛观音却不放松,“咱们现在睡的地方就是?”她说,“不然不会有那种书在这里。”
“偶而也有。”无垢答说,“就因为不大妥当,所以我要另外找个地方。”
“地方有了;人呢?”
“有了地方,自然有人。这要看情形,事先说不定的。”无垢又说,“我问你可以约那路人物,就是心理有个数,到时候可以帮帮那些姨太太、少奶奶的忙。”
“对了!这个忙帮得大了。”赛观音笑着说了这一句,又谨慎地试探,“你帮过那些姨太太、少奶奶的忙?”
“不多。五六个。”
“倒说来我听听。”赛观音想到她又会闪避,索性单刀直入地问说:“曹家的震二奶奶请你帮过忙没有?”
“你怎么忽然想起她来?”
“我也是听人说的。”
“人家怎么说?”
本来是赛观音在发问,不道一变而为被盘诘的人了。她心里在想:“问就问吧!等我说完了,总该你说了吧?”于是她略为考虑了一下说:“我听人说,震二奶奶在外面不大规矩;背着震二爷养了族中的一个侄子。有这话没有?”
无垢有些迟疑;但一迟疑就露了马脚,若想隐瞒,便是撒谎;可想而知的,不能再获得赛观音的充分信任。但许多秘密,已经泄露了,如果赛观音觉得她欠诚恳而有所不满,口舌之间无意流露,这关系可真不轻。
转念到此,无垢不免自悔轻率;但事已如此,只有往好的地方去想——也是往好的地方去做;打算着能够以推心置腹的态度,换取她死心塌地的听从。
“做这种事,本来最忌的是指名道姓查问,心照不宣就是了。不过,你我像一个人一样;何况你说得出她‘养侄子’的话,足见得也是有来历、有根据的;我更不必瞒你。只是,你应该知道轻重!”
“那还用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赛观音笑答说:“如果你觉得我口不紧,你就别说。”
“不是这话,你别瞎疑心。”无垢紧接着说:“最初是他们自己有意思了;在这里会过两三次。后来我想想不妥,跟主持说,不必招惹吧;她就不来了。”
“怎么不妥呢?”
“震二奶奶为人很厉害,说不定‘人无防虎意,虎有害人心’,拿住这里的把柄,翻起脸来,我们怎么斗得过她。”
“那么,她是怎么不来的呢?”
“来了没有人——我是说,只有她一个;对方没有约到,她心里有数,自然就不来了。”
“不来这里,不会去别的地方?”
“那是她们自己的事。”
赛观音明白了,如果想在这里拿住震二奶奶跟曹世隆已是件不可能的事。不过她也不十分相信无垢的话;说不定她为震二奶奶另作了安排。这是不能再问下去了;一问会动疑心,反而不妙。
“我倒要问你了,”无垢突然说道:“你是听谁说的?我都告诉你了,你也应该跟我实说才是。”
听得这一问,赛观音大起恐慌;而且大起警惕,倘或言语间不谨慎,稍露真相,让无垢发觉她原来是个奸细,那就不知道她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态度了。
这得找一个人来搪塞,先想到季姨娘,旋觉不妥;但急切间再想不起别的人,只好先拿她来应急。
“是季姨娘谈起的。”
“我就知道是她!”无垢的声音极有把握,“再不会是别人。”
话一出口,赛观音便大为失悔;及至听见无垢的语气,越发不安。不过,不安的也不止她一个人,无垢亦复如此;想到季姨娘那种口没遮拦,不知轻重的性情,不免忧心忡忡,不知道会闯出怎么样一场难以收拾的祸来?
于是,谈到极其投机的一个良宵;变成各怀鬼胎,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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