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了年初五,马夫人便心神不定了;从起身到上床,一直盘旋在胸中的一个念头是:不知道动手了没有?
先是起牙牌神数,占马前课;有凶有吉。占卜得多了,连马夫人自己都觉得无聊;于是夏云出了个主意。
“不如拿四老爷的八字去排一排,看一看流年。”
“这倒使得。”马夫人说:“四老爷的生日是知道的,就是时辰记不得了。”
“不要紧!”绣春对此道略有所知:“按某人的身分,眷口子息来看,一定可以断出是那个时辰,再不得错。”
“那好,”马夫人说:“找个女瞎子来吧。”
“不好!”绣春率直地唱反调:“女瞎子弹弹唱唱,满口胡诌;还是得到外头去请教名家才是。”
原来绣春的用意是,怕女瞎子不明忌讳,不知那一句话会引起惊疑,所以不愿当面推算。
夏云懂了她的意思,心中便有了邱壑;找何谨陪着去了一上午,到午后才回来。
“是徐州有名的云龙子,请教他的人,挤不开,等了两个时辰才轮到。说不知道时辰,得慢慢儿推算,央求了好半天,才肯动笔;说四老爷的时辰,是卯时。——。”
“对了!我想起来了;听老太太说过,四老爷是天快亮生的,是卯时。”
“既然时辰对了,说得一定也准了。”
“怎么说?”
“说四老爷的灾星过了。今年是戊申,四老爷命中缺金;申是金;中央戊己土;土又生金,流年不错;到秋天更好。”
“噢!还有呢?”
“还有,”夏云想了一下说:“说四老爷今年犯驿马。”
“犯驿马?”马夫人大吃一惊,心里在想:莫非会充军?
夏云不知道驿马星的含意,绣春却懂,看马夫人的脸色,便猜到了她的心事,当即说道:“今年回旗,自然是驿马星动;说流年不错,到秋天更好,必是到了那时候,四老爷又放差使了。”
这番解释很合理,马夫人方始释然;又问:“你看那个什么云龙子,算得准不准?”
“准!”
马夫人原是信口一问,不道夏云答得如此斩钉截铁,当然就惹人注意,要想求证了。
“你是从那里看出来,他算得准?”
“他说,四老爷方正,有点迂;面冷心热。又说四老爷的命很硬,克妻;命中两子,一子送终。还说——。”夏云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不说下去?”
“有件事可说得不大准了!”夏云略一迟疑,方始出口:“说四老爷十一岁起运;起运那年就会克父母。这不是不准?”
“也不能说不准。”马夫人点点头:“我听老太太说,当初原有这个说法,所以九岁上就由老太爷带到南边来;跟生身父母一隔开了,才能避克。就这样,四老爷生身的老太爷,还是生了一场伤寒,几几乎送命。”
一直不曾开口的绣春,插进来说道:“照这样看,这云龙子倒真有点儿道理?”说着,向夏云看了一眼;眼色中是疑问,究竟是云龙子真的这么说;还是夏云故意编出来的?
夏云懂她的意思,随即答说:“是啊!真是有点道理:难怪请教他的人挤不开。”夏云建议:“倒不妨开了芹二爷跟棠官的八字,请他去看看。”
“使得。”
于是找了红纸来,开列芹、棠兄弟的生年月日时辰;夏云很起劲地拿了就走,口中在说:“我让何大叔马上就送去。”
“慢慢!”绣春拦住她说:“我倒想去看看这云龙子。”
“怎么,”夏云问道:“你也要算命。”
绣春不肯讲实话;只说:“想跟他谈谈。”
夏云灵机一动,“好,我陪你去。”她说:“不过你不能这么打扮,太惹眼;来了个俏尼姑算命,不成了新闻?”
“夏云说得不错。”马夫人接口说道:“你要么别去;要去得换衣服。这样子太招摇了。”
绣春踌躇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好吧,乔妆改扮下山岗。”
“小尼姑思凡了!”
夏云的调侃,不但马夫人,连绣春自己都笑了;“走吧!”她说:“上你屋子里换衣服去。”
夏云便领着她到南屋;不久又兴匆匆地奔了回来,恰与芹官相遇,他站住脚说:“怎么回事?倒像是来报喜的。”
“对了!也许有桩喜事。请吧,上屋里说去。”
原来夏云已知道马夫人、芹官都曾劝过绣春还俗;她以为绣春亦有此意,不然不会去算命,因而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但必须预先有所布置,所以乘绣春易服的这片刻,悄悄来跟马夫人商量。
“如果云龙子真的算出她是当姑子的命,那是天意,没话可说;倘或不是姑子的命,何不就从今天起,劝她还俗?”
“啊!”马夫人被提醒了:“我们忽略了,正该这么办!就怕她不肯。”
“太太说她;她哥哥求她;大伙儿再一劝她,没有个不肯的。”
“依我说,根本就不用这么费事!”芹官说道:“干脆‘拿鸭子上架’;把她那一身僧服藏了起来,看她怎么办?”
“这是最后一着。”马夫人遥望窗外,急忙又说:“她来了,别让她听见。”
大家都住了口;只见绣春换了夏云的一件蓝绸棉袄,下系一条绉纱裙;头上松松地挽了个道髻。两手扯着棉袄下摆,有些手足无措似地。
“多年没有穿这种衣服,好不习惯。”绣春微微窘笑:“一双手都不知道往那儿搁了。”
“多穿几回就习惯了。”
夏云听芹官的话有弦外之音,深怕一露马脚,让绣春起了戒心;急忙乱以他语:“来,来!”
她拉着绣春说:“我替你重新把头梳一梳。”
“对了!”马夫人接口:“梳这么个道髻,可不大像样;就使我的梳头匣子好了。里头有支镶金的珊瑚簪子,正用得上。”
于是夏云便去搬了马夫人的镜箱来,替绣春梳头;芹官却悄悄溜了出去,找到王达臣,私下说了经过。王达臣喜不可言;拿钱让他的伙计去买一坛洋河高梁,打算着为绣春还俗而谋一醉。
两人到上灯时分才回来,进了院子分手,一个到北屋;一个到南屋。
到北屋的是夏云,脸色落寞,微带沮丧;芹官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莫非真的算她是姑子命?”
“不是,绣春没有算她自己。”
“那么是算谁呢?”
“她替震二奶奶算了命。”
“喔,”马夫人关心了:“说震二奶奶的命怎么样?”
“我也不大懂。绣春跟云龙子说的仿佛是‘行话’;我问绣春,她说震二奶奶的流年很不好。”
这下马夫人更关切了,“绣春呢?”她问。
“去换衣服去了。”
“你看看去!叫她来,我得问问她。”
不一会绣春来了,手里握着那支镶金的珊瑚簪子,进门叫了一声∶“太太!”便往里屋走,自然是将那支簪子放回原处。
“绣春,不忙!”马夫人唤住她说∶“震二奶奶的流年怎么样?”
“不大好。”
“怎么样的不大好?是有病痛呢;还是破财什么的?”
这一问,绣春的脸色越发阴郁了,“震二奶奶的八字是‘伤官格’,今年走官运。”她说∶“所以不好。”
“这我就不懂了。”芹官发问∶“何以走官运不好;倒是走墓库运才好?”
“不是这么说,伤官不能见官;命书上有句话,‘伤者见官,其祸百端。’更坏的是,今年戊申;震二奶奶的‘大运’正好也是戊申。云龙子说∶这叫‘岁运并临’好的格外好;凶也就格外凶。”
于是马夫人与芹官,都忧形于色了,“凶到怎么样一个地步;云龙子说了没有?”马夫人问。
“他不肯说。”
“为什么呢?”
绣春不答,却有泫然欲涕的模样;那就不问亦可知了。马夫人既惊且忧;芹官却在惊忧中有安慰,看绣春这样子,故主情深,对震二奶奶的怨恨,涣然冰释了。
“我倒没有想到,”芹官有些困惑地,“你居然通子午之术。”
“那里谈得到通?不过因为命苦,想修修来世;也看过一两部命书,似懂非懂而已。”
“你别客气。”夏云接着绣春的话说∶“既然你懂八字,又跟云龙子聊了那么多,想来是把震二奶奶的八字琢磨透了;你就好好儿给太太说一说吧!”
这点恰是马夫人要说的;绣春本来亦有此意,但顾虑着措词轻重之间,没有把握,说轻了犹如不说;说重了万一不准,不仅眼前为马夫人带来了忧烦,将来也会招致误会,一定会有说∶“绣春血淋淋地咒震二奶奶,巴不得她死!”
意会到此,她定了主意,“我那里懂?”她一口推拒,“反正云龙子的细批流年,后天就可以去取了。到时候再琢磨好了。”
听得这话,无不大失所望;马夫人便开门见山地问∶“莫非震二奶奶会遭想不到的横祸?”
“也不是什么想不到的横祸,是震二奶奶本身有凶险。”
只是个人的休咎?与全家祸福无关;这话虽能使马夫人稍感安慰?但疑团却更深了。
“怎么说是震二奶奶本身有凶险?难道——”马夫人说不下去了;她想到的不是抄家的家,而是震二奶奶的那段丑闻。
“绣春,”马夫人神色凛然地,“你得跟我说实话。”
大家都看出马夫人神色严重;预料绣春如再闪避,她就会动怒,因此都紧张盯着绣春看。
绣春迟疑又迟疑,终于昂起头来说:“太太一定要我说实话,我不忍说也必得要说了。不过这是云龙子的话,我也巴望他算得不准!到那时候,可别说我绣春在咒二奶奶。”
“你这表白是多余的!”芹官激动地说,“大家都看得出来,你心里放不下你们二奶奶。你的心是好的!”
“芹二爷知道我的心,我就敢说了。不过,说了太太可别伤心,算命不准是常事;云龙子说震二奶奶大限已到,只怕逃不过这个月。”
一语未终,马夫人已是双泪交流;夏云急忙递了块干净手绢过去,口中自责着:“都是我不好;怂恿绣春去算命,无缘无故惹得太太伤心。”
“我不伤心别的;我替我们马家的女儿委屈。”马夫人擤擤鼻子,振作精神说道:“你们把老何去找来。”
将何谨唤了来,马夫人先是谈算命的事;他对此道亦有所知,听云龙子的说法是,震二奶奶虽走了一步极坏的运;但与一家的祸福,并无关连,因此便着重在这一点上,劝慰马夫人。
“我就是在这上头不放心。”马夫人说:“如果她是为一家挡灾;倒也罢了,我就怕她是不明不白惹上一场祸。你是咱们家的老人,见得事多;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别人看不出来,也许你能看得出来。我想你辛苦一趟,回江宁去看看。”
“是!”何谨矍然说道:“我也不大放心。太太既有这意思,我明天就动身。”
“请王二哥派个得力的人,送了你去;怎么样的情形,你捎口信回来。”
“我明白。”何谨说道:“太太要交代的事,让芹官一条一条写下来。我先跟王老二去商量派人,回头再来请示。”
于是夏云到芹官屋子里移来纸张笔墨,就在马夫人屋子里,将要问要办要交代各事,逐项开列明白。而芹官又另有打算,他要写封信给震二奶奶,将绣春对她的态度告诉她;他认为这是足以使她高兴,而在眼前的逆境中,唯一可引为安慰之事。
不过才一个月不见,何谨已有劫后重来之感了。
大门已经不开,只走角门;屋子腾空了一部分;旧日的伙伴,也只剩下不多几个人了。一到家自然先去见曹俯。他讶异地问说:“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二太太不放心家里,让我回来看看。”
“很讨厌!”曹俯皱着眉说:“你来了也好;多一个能对付他们的人。”
所谓“他们”自然是指两江总督衙门所派的人;何谨不觉心往下一沉,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先去歇着,这一阵子的情形,你问你兄弟就知道了。”
“是!”
何谨退了下来,随又去见已搬到萱荣堂的震二奶奶;递了芹官的信,她先不看,只问:“太太身子怎么样?”
“身子倒挺好;精神稍为差一点。听说总是躺着。”
“无聊嘛!不躺着养养精神干什么?”秋月插了一句嘴;然后问起芹、棠兄弟和夏云;却未问绣春。
反倒是震二奶奶没有忌讳,“绣春呢?”她问:“四老爷回来赞得她不得了;说她有侠气。也难怪!”她略停一下又说:“墙倒众人推,世态炎凉,四老爷大概也看够了,所以借此发牢骚。其实牢骚何用?只要看得透,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何谨不知她这话意何所指,只发觉震二奶奶略微变了些;她一向爱说话,但言词爽利,命意透澈,此刻听来,却似乎有些唠叨了。
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却谈绣春,道是大家都劝她还俗;又说芹官受王达臣之托,最为热心,一晚上参禅,彼此唇枪舌剑,结果是芹官输了。
大家都觉得这段故事有趣,欲知其详;锦儿却已顾虑到何谨一下了车便来见主人,茶都不曾好好喝一碗;天色将暮,肚子该饿了,便悄悄儿去盛了四碗年菜,煮了一碗年糕,又烫了一大壶酒,叫小ㄚ头一托盘端了出来。
“何大叔,你坐下来慢慢儿一边喝着,一面吃;一面给我们讲徐州的故事。”锦儿又说:“今天上灯;可是一盏灯都没有,听你聊聊,就不觉得闷了。”
就从这几句话中,何谨可以想像到萱荣堂中的凄清寂寞;回想当年的盛况,恍如隔世,凄然下泪。
好在他是一双迎风流泪的风火眼;没有人注意他此时所流的眼泪,不是风逼出来的。
于是他拭一拭眼,一面喝酒;一面谈芹官如何没有能说服绣春的经过。那夜他是闲坐在走廊上,细细听见的;但因为话中关碍着震二奶奶,所以讲得不甚清晰;但已足以引人入胜了。
“那天夏云还出了个很绝的主意;大家以为那天一定可以成功了——。”何谨突然咽住;他蓦地里意会,算命这件事不能谈,但已由不得他作主了。
“怎么?”冬雪第一个性子急:“夏云出了个什么很绝的主意?何大叔,你快说,你快说。”
“慢慢!”何谨拖延着:“等我把这个鸡翅膀吃完。”
“鸡骨头有什么好啃的?”
“冬雪,你别催!”秋月接口说道:“让何大叔细细想一想,自会原原本本,详详细细说给你听。”
这是以退为进的词令;何谨无奈,想一想只好拣能说的说:“徐州有个云龙子,命算得极准;太太不放心家里,让夏云拿了四老爷的八字,替他去看流年,说四老爷的灾星过了;今年是申年,四老爷命中缺金,正好弥补——。”
“喔,”震二奶奶打断他的话问:“真是这么说的?”
“是!”
“还有呢?”震二奶奶紧接着补充:“我是说四老爷。”
“说四老爷今年秋天犯驿马。绣春说得好,四老爷既然流年不错,犯驿马绝不要紧,必是有差使放出去。”
听得这话,无不欣然,一个个脸色都开朗了,“但愿这云龙子是铁口,绣春解也解得好。”震二奶奶又问:“还说了些什么?”
“说四老爷的命硬,老早把四太太克掉了。真正准得很!为此,绣春也想去算算命;于是乎夏云将计就计,出了个主意。”
等何谨讲了夏云的那个主意,大家觉得有趣;要何谨细谈他陪绣春和夏云去请教云龙子的细节。
“绣春换了夏云的棉袄跟裙子;夏云还替她梳了头,别上太太的酿金珊瑚簪子;到了云龙子那里,那风头可出足了!”何谨回忆着当时情景说:“云龙子是命相合参;又是正月里,看相算命的挤满了一间大厅,自然是男多女少,可不管男女,对她们两都得狠狠盯上两眼;收钱的小伙子更是把眼都看直了。”
等何谨一口气说累了,略为透气的当儿;锦儿便笑着问说:“大概也忘了向她们两收钱了不是?”
“那倒不至于,不过还是占了便宜。敢情看相命跟请大夫看病那样,也有‘拔号’;不知道夏云跟那小伙子说了两句什么,只听那小伙子一迭连声地说:‘行,行!你们俩先请。’随后姊儿俩就进了另一间屋子,跟云龙子讨教去了。”
“何大叔,你没有进去?”秋月问说。
“没有!”何谨答说:“我倒是打算进去也听听;后来一想,姑娘家也许有什么不愿让我这个糟老头子知道的心事。还是识相为妙,没有跟了去。”
“后来呢?”秋月又问:“给绣春算的命怎么说?”
“我不知道;也不便问。只看绣春的脸色也不大好。到家,绣春仍旧换回了她自己的衣服——。”
“这么说,真是姑子命?”锦儿插了一句嘴:“我不相信能把绣春的命,算得这么准!”
“绣春根本就没有算她自己的命!”
“那么是替谁算呢?”
“是替她嫂子。”
这句谎言是何谨早就预备好的,答得极快,毫无破绽;但秋月却觉得大成疑问。到得震二奶奶后来拆了芹官的信看,说绣春如何情报故主,关切之情,溢于词色;她便判断,绣春是替震二奶奶去算了命。
私下跟锦儿一谈,亦以为然;而忧虑随之而起,“老何不是说绣春出来,脸色不好看吗?”她说:“一定是震二奶奶的流年不利。”
“一定的!如果吉利,老何当然会像论四老爷的八字那样,大谈特谈。”秋月又说“咱们俩私下找老何来问问看。”
这一问,却好是何谨的一个现成机会,倒省了事,“我正想跟两位姑娘谈。”何谨说道:“太太就是为此不放心;才让我回家来看一看。据说震二奶奶今年大凶;叫什么‘伤官见官,其祸百端。’看太太的意思是,”他放低了声音说:“怕震二奶奶找什么麻烦,闹得不可开交;这一层,锦儿姑娘得多留点儿心。”
秋月与锦儿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但已取得默契,等何谨走了,私下商量。因此,秋月又问:“太太还有什么交代?”
“有消息尽快通知。”
“那当然。”
“大概也快了!”锦儿接口:“都说元宵前后,就得动手;震二爷打听动静去了,包不定明天、后天,就有变化。”
彼此沉默了一会,秋月突然问道:“何大叔,说震二奶奶今年大凶;照你看是怎么个凶法?若说有性命之忧,这命可又怎么丢的呢?”
“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谁知道呢?”何谨答说:“太太的意思,不过要我提醒各位姑娘,多留点儿神。”
“这就是了!我们随时会留心。”锦儿深深点头。
说到这里,何谨的任务已了,无须逗留。等他一走,秋月便问:“你看你们二爷会有什么花样闹出来?”
“不会!”锦儿答说:“这一阵子相敬如宾,是从来没有的事;两个人都像变了一个人似地。”
“这就不是好兆头!”秋月忧心忡忡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若是失了常度,往往有不测之祸。”
“照你这么说,莫非震二爷也有祸事?”锦儿软弱地扶着椅背说:“这日子,真是叫人揪心!”
“你别着急!我也是随便说说。”秋月急忙设词安慰:“我在想,四老爷是一家之主;他没事,一家自然没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咱们别为了没影儿的事,空费心思,还自寻烦恼。”
这是强作豁达之语,锦儿叹口气说:“也只好这么想吧!”
曹震一早就为两江总督衙门派差官请了去,到晚方回,气色极坏。
“怎么回事?累了不是?”震二奶奶迎着他说:“饿不饿;先炸几个春卷吃?”
“不饿!气都气饱了。”曹震愤愤地说:“黄二侉子平日一口一个‘曹二哥’;今儿竟摆出公事公办的脸嘴,我真恨不得训他一顿,叫他把该我的赌帐还了再开他的鸟嘴。”
“你们听,二爷气得撒村了!”震二奶奶向丫头们笑着说了这一句;复又问丈夫:“黄二侉子怎么公事公办;他是候补知府,莫非派了什么差使?”
“是啊!咱们家的这件事,派了他当‘委员’。今儿就是他跟我蘑菇了一天。”
听到这一说,锦儿便将丫头们都遣开;然后说道:“我把饭开到这里来,一面吃,一面谈吧?”
“也好!”震二奶奶又说:“还有一坛陈年的花雕,开了来喝!只怕不喝白不喝。”
本来曹震夫妇搬至萱荣堂,便是权宜之计,虽非因陋就简,却是一切将就,只占了西面两间套房;在卧室中开饭,后房廊下就是临时设置的小厨房,反倒方便。
当下将方桌移到中间,火盆挪了过来;到摆设停当,锦儿因为他们夫妇要谈官司,将丫头们都遣开,由她亲自照料。曹震高高上座,一妻一妾,左右相伴,一个就火盆替他烫酒;一个为他剥果挟菜,倒真的是享了齐人之福。
“黄二侉子是什么意思呢?莫非——,”震二奶奶微微陪笑,“我是瞎猜的话;莫非你跟他在赌桌上有什么过节?”
“没有的事,”曹震答说,“黄二侉子从京里弄了一封八行来,来头极硬;范制军就对人说:黄二侉子除了吃喝嫖赌,能干什么?好吧,我先派他一个差使,看他干得下来不?就派了他查咱们家的帐。有人就对黄二侉子说:曹二爷是你的赌友,你如果见了他不好意思,你这封八行就算白费心血了!”
“你是说,范制军是借此难他;黄二侉子这个差使干得不行,他对那封八行就算有了交待了。”震二奶奶接着说:“干好了呢,范制军就不能不用他。是这意思不?”
“就是这意思。”曹震忽然忍俊不禁,“我还告诉你一个笑话;不过不知道真假,据说;黄二侉子在跟我见面之前,先在花厅外面,遥遥作了个揖;嘴里自言自语:曹二哥,我是没法子;一封八行花了我一万两千银子,只好对不起你老哥了。”
“真是侉气!”锦儿笑道:“照这样看,他本心其实不坏。”
“本心不坏,让人教坏了。”曹震又说:“人家教他:打破沙锅问到底。黄二侉子居然也吃了秤锤似地,铁了心了;只顾仰着脸打官腔,气得我恨不得揍他两个大嘴巴!”
“你别气。你想通了就不会气,只会觉得他可怜。”震二奶奶劝道:“他是不敢看你,只好把头抬了起来。”
“我也看出来这么一点点意思;可是换了你在那里,也会生气。”
“生气总不是回事。”锦儿劝:“得想法子对付才好;能不能托人打个招呼呢?”
“没有用。”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几十年的老帐要翻开来,一笔一笔往下追,这招呼打不胜打;一开了头,成了例规,打这个招呼,不打那个,反倒得罪人。”
“那,那怎么办呢?”
“只有硬挺。”
“你说得容易。”曹震亦不以为然:“到挺不下去怎么办?”
震二奶奶不即作声;神色如常地沉默了一会说道:“苏州人常说:船到桥门自会直。不会挺不下去的。真的挺不下去了,再打招呼也还不迟。”
“不迟?”曹震越发反对了。
“不迟!”震二奶奶回答,语气平静,但显得很有把握似地:“打招呼早打不如迟打;多打不如少打。”
曹震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他说:“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不是打一个招呼就能了事的,一打开了头,打不胜打。而且老早都把人情卖完了,到得真正节骨眼上,托人打一个招呼就能过关的,那时无人可托怎么办?”
曹震沉吟了一会,徐徐举杯,“我有点懂了。”他说:“招呼不是不要打,要打得值;打得管用。这就是早打不如迟打,多打不如少打。”
“我还加一句,”锦儿说道:“最好不打。”
“不打恐怕没有那么便宜!招呼是一定要打的,不过这个招呼除非不打,一打就得用全副力量;打过这个招呼也就没事了。”
夫妻俩的意见到底归于一致了;说实在话是曹震放弃了自己的见解,只听妻子教导,当然也还有两三分锦儿的参赞。
“反正包里归堆一句话,能推则推,能赖则赖。到推不脱、赖不掉的那一刻,你只朝我身上推好了。”
“这,”曹震提出疑问,“一次、两次犹可;次数多了,万一要你到案见官怎么办?”
“我自有我的办法。”震二奶奶仿佛成竹在胸似地,“十个黄二侉子也未见得难得倒我。”
震二奶奶以口才自负;曹震就无话可说了,“我是怕你抛头露面,面子上不好看。”他说,“而且也太委屈了你。”
“多谢你!有你这句话,就委屈死了也值。”说着,震二奶奶的眼圈都红了。
第二天上午,曹震又被黄二侉子请了去问话;他照妻子的传授,第一不动意气;第二装聋作哑,遇到有关系的话,故意表示不曾听清楚,要黄二侉子再说一遍,借此工夫先在心中筹思如何回答才妥当;第三就是最后一计,推到震二奶奶身上。
黄二侉子终于忍不住发话了。“这也要问尊夫人,那也要问尊夫人!”他说,“真不知道谁在当织造?”
曹震不作声,这也是受了曹二奶奶的教,没关系的话,大可不答,随他发牢骚也好,冷嘲热讽也好,只当清风过耳。
“尊夫人是官眷,怎么管得到公帐?”
这句话可不能不回答了,“内务府的人当差,是不分男女老幼的。”他说。
“当差是当差,公帐是公帐,两码子事,怎么扯得到一处?”
“当差是当皇上的差,当差的花费,当然要出公帐,怎么说是两码子事?”
黄二侉子觉得曹震是在胡扯,但驳不倒他;想了一会问道:“照你这么说,竟是尊夫人在当织造?”
“这倒也不尽然。”曹震一面想、一面说:“不过黄委员,你恐怕对内务府不大明了。我刚才说过,内务府当差是不分男女老幼的,尤其是正白旗,更加各别。”
“怎么个各别?”黄二侉子话不客气了,“正白旗的人头上长角?”
曹震又不作声了;因为黄二侉子出言不逊,他用沉默表示抗议。但也不妨看作不愿争吵,是一种让步。
黄二侉子发觉了,只好比较客气地问:“请问,正白旗怎么各别?不都是上三旗包衣吗?”
“不错,都是上三旗。不过两黄旗是太宗皇帝传下来的;正白旗当初是归孝庄太后的。这就是各别之处。”
“你是说,正白旗是孝庄太后的,所以正白旗的包衣家属可以干预公事?”
这话很厉害!曹震心想黄二侉子有长进了,倒不可以掉以轻心,当下先虚晃一枪地问:“黄委员你说什么?我不大明白。”
“那么说明白一点儿吧,”黄二侉子的语气又亢了:“听你的话,似乎正白旗包衣眷属,是奉了懿旨可以干预公事的。”
“我可没有这么说。”
“你虽没有这么说,意思是这个意思。”黄二侉子又说:“尊夫人既在管公帐,莫非不是干预公事?”
“话不是这么说。眷属不能干预公事,可是替皇上、替宫里办差,我们内务府向来不分内外的。譬如你刚才问的那笔帐,是康熙爷六旬万寿那年,降旨采办一批新样首饰,预备赏嫔妃之用。首饰,什么叫新样?黄委员,恐怕你也不能不请教尊阃吧?”
“这……”黄二侉子无奈:“好吧,这笔帐就算该由尊夫人经手,何以与市价不同?请你问一问尊夫人。”
这一问,不患无词可答;首饰无非珠宝,贵重与否,大有讲究。光是看帐,何从判定货帐不符。黄二侉子算是白费了工夫;而曹震不免得意。
“你别得意,”震二奶奶警告他说:“有几笔帐大意不得;问到了,你可得仔细。”
“怎么个仔细?”曹震又问:“是那几笔帐?”
“有一笔,”震二奶奶低声说道,“是孝敬八贝子的。其实也不是孝敬八贝子,是八贝子出面替十四阿哥盖花园。这笔帐顶要当心。”
“你是说这笔帐。”曹震当然知道:“早就问过了。”
“他怎么问?”
“他问,这交侍卫良五爷的三万银子是怎么回事?我说,是那年先伯点了盐政,盈余的银子孝敬先帝;先帝说只要三万银子养鸟,所以托侍卫良五爷顺便捎带进京。”
“是两万,不是三万。”震二奶奶说:“那是有朱披的,谁也不能作假。”
“可是,帐上是三万。”
“这件事不是我经手;不知道多支的一万银子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推在我身上,也就不去说他了。反正到时候,我有我的办法。”
“我不明白,到得临了,究竟你是用什么法子来搪塞?”
“这可没有准稿子;随机应变得看事说话。”
曹震楞了好一会,自语似地说:“但愿你能对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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