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过后,邓家英恢复得还算快。邓朝露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不像刚听到噩耗时那么绝望那么悲恸,再也不敢跟母亲怄气,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邓家英的气色比刚做完手术好了许多,已经能看报纸了。这天她看着《祁连日报》上的一条新闻说:“露啊,妈得回去,处里工作有了问题,妈住在这里心不安。”
邓朝露问怎么了,邓家英说副省长下去检查工作,对流域治理中存在的八个问题提出了批评。邓朝露不屑地说:“才八个啊,还以为八十个呢。”
“露你怎么说话呢,妈是认真的。”
“我也没乱说,我看省长还是官僚,让我检查,八十个都不止。你们那能叫治理,纯粹应景儿。”邓朝露在给母亲削苹果,皮削了一半,手上一用劲,断了,叹一声,接着削。邓家英的脸就阴了,女儿话说得没错,很多事都是在应付,都是做给上级看,就这,还应付出不少问题。
正想着,处里来电话了,打电话的是副处长毛应生,先问过病情,接着就汇报工作,说处里三项工作挨批,书记发火呢,尤其是关停并转工作,已经挨省长批了,请示怎么办。邓家英对着电话叹气,这能怪处里吗,处里有多大能耐,能把那些厂子关掉?
关停并转是去年三月提出来的,围绕流域治理,省市出台一系列政策,其中最强硬的一条就是对流域内污染严重,对生态破坏大的十二家企业关停并转。这项工作本来是发改委负责,后来吴天亮又让流管处拿方案,因为流管处负责整个流域治理方案的提出与修订,涉及哪个方面,再由相关对口部门出面落实。企业关停并转牵扯到方方面面,稍有不慎,就会触动敏感神经。有些神经是根本碰不得的,碰了,你的麻烦就来了。结果,一年下来,邓家英里外不是人。工作原地踏步走不说,开罪的人,已不止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片。她曾无不悲凉地跟副处长毛应生说:“我们这不是治理,是添堵。我看不等流域治理有效果,你我就得滚蛋。”
副处长毛应生年龄跟邓家英差不多,参加工作晚一点,学农的,几年前从农科所调来。调他来的目的是想在流域内推广生态农业,依靠生态农业,建设节水型社会,这也是治理的一个方向。可是几年过去了,生态农业还只是一个提法,并未推行开来。
推行不开啊。如今要做一件事,咋就那么难?
不由得就让人怀念那个年代。那个年代虽说有这个不是那个不是,但,只要一声令下,全民立马动员起来。几乎没任何阻力,哪像现在,往前迈半步都那么难。
毛应生又将话题落到冶炼集团上,说冶炼集团那边理都不理,怎么办?
一提冶炼集团,邓家英的头猛就大了。这十二家企业中,最最煎熬她的就是冶炼集团,龙头企业无所作为,其他企业全都看着,怎么关停?
半天,她冲毛应生说:“你派车来吧,接我回去。”
邓朝露一听急了,一把夺过手机:“想回哪里去,病要紧还是你的工作要紧?”
邓家英讪讪笑了笑,面部表情又紧起来:“露啊,妈工作了一辈子,这么躺着,心慌。”
邓朝露一把将母亲扶起,带着脾气说:“那就坐着!”
娘俩正较劲,门推开了,市委书记吴天亮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他的秘书,一个长得有点秀气的白面书生。邓朝露知道秘书的名字,叫周亚彬,毕业于人民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学历。
“小露啊,辛苦你了。”吴天亮巴结似的冲邓朝露笑了笑。自打吴若涵和秦雨结了婚,邓朝露见了吴天亮再也没了那份亲热,以前总是吴叔叔长吴叔叔短的,现在见了,顶多点下头,不高兴了,头也不点。吴天亮来,她走,把人家晾在那里。邓家英劝过她,邓朝露听不进去。
邓朝露照样还是没说话,头一低,出去了。吴天亮赶忙冲秘书使个眼色,年轻的周亚彬跟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了邓家英和吴天亮。手术后,吴天亮通过关系让医院安排了一个单间,说照顾起来方便。邓家英开口道:“刚才毛处长打过电话,这次是不是挨批挨得重?”
“没那回事,你安心养病,工作的事,让他们操心就是。”吴天亮应承着,替邓家英剥了一根香蕉。邓家英不想吃,手术不但让她失去了一对胸,也失去了对食物的美好胃口。吴天亮硬将香蕉递她手里,关切地询问了恢复情况,邓家英叹息说:“就这样了,现在是活两年还是活两个月的区别,如果不是小露,真想这么走了。”
这话有点凄凉,屋子里的两个人同时愁了脸,吴天亮心里七上八下,其实他是想让邓家英回去的。流域治理工作挨了上级批评,很多要开展的工作至今开展不了,马上又有中央检查团下来。不争气的是,沙漠水库上周彻底干涸,一滴水也没了。这些事堆在心中,他这个市委书记坐立不安,恨不得摇身变成东海龙王,给祁连山区降下百年不遇的暴雨来,把整个流域浇个透。可一看邓家英如此情况,又说不出口。不能让一个重病患者替他排难解忧啊,这样做他算是什么了!
太残忍。
默坐了一会儿,邓家英问:“小露的情况,你跟周秘书说了?”
“说了。”吴天亮应了一声。将周亚彬调来身边,也是吴天亮精心考虑过的,在邓朝露的事上,他不能一点作为也没有,必须想办法把亏欠的还了。小伙子才学不错,本科读的是历史,研究生读的经济管理,如果培养得好,将来一定有作为。可……
“你觉得,成的把握有几分?”邓家英现在是真急了,只要来人,就忍不住反复念叨小露的婚事,见人就拜托。
“让他们先接触接触吧,这种事咱不能太急。”吴天亮不是敷衍,依他的观察,周亚彬对邓朝露挺有意思,好几次在他面前提起小露,可小露这丫头,就是冷着不接招。今天他特意把周亚彬带来,目的就是多给他们创造一些机会。
“咋办呢,你说这事咋办呢,我这当妈的,咋就这么不称职啊。”邓家英说着,嗓子里拉起了雾。吴天亮要劝,却不知道怎么劝,只能陪她叹息。叹了一会,吴天亮说:“现在重要的还是把你的病养好,只要你精神了,小露的心情才会好。”说话间,伸手掖了掖被子,将邓家英露外面的半条胳膊盖进去。这个动作带着那么一点温情,也带着……邓家英忽然就忍不住,伸手过去,似乎想握一下那只手,却又惶恐地躲开,扭过头去了。吴天亮愣在那里,这么多年了,她在他面前还是那么谨慎,那么的不肯给他一次机会,哪怕握一下手也行啊——
倏忽间,吴天亮的心思就飞远了,苍苍茫茫,带着迷乱,带着恨憾,飞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
吴天亮心里也有苦啊,那个荒唐的年代,错给了他一份奢侈的相思。作为青年的他,心里那么郑重地藏过一个人,想过一个人,明明知道那人心里没他,也不可能爱上他,他却贪婪而又隐蔽地将思念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直到大坝合龙,直到他们两个挣扎在洪水中,他还是没敢把心里话吐出来。当时是有机会的啊,上苍给了他那么好一个机会,他却无能地错失了。
他是懦夫。很多年来,吴天亮都这么诅咒自己,他对自己简直要恨死了。懦夫是没有资格获得爱情的,因此他这一生,在爱情上恓恓惶惶也不足为怪。
“路波,他还好吗?”见吴天亮不吭声,邓家英声音低低地问。吴天亮哦了一声,慌忙将思绪从乱云一般的怔想中收回,道:“正要跟你谈他呢,他马上要退了。”
“退了?”邓家英为之一震。
路波是半月前离开医院的,他守在医院,邓家英不习惯,又怕把他的身体熬坏。女儿一来,就硬让他回去了。走时路波像有什么心事,没说,邓家英就一直惦记着。这阵听吴天亮说要退,邓家英甚是诧异,又问:“不是还没到年龄吗,怎么会退呢?”
“年龄还有一年吧,身体不好,再者,老路现在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省里总站对他很有意见,所以就……”
看着吴天亮吞吞吐吐的样子,邓家英蓦地想到另一层,脱口问:“是总站有意见?我怎么觉得是有人急着想让他退下来呢?”她的脸色已经阴了,看吴天亮的目光也发生变化。吴天亮不傻,听出了话外之音,强辩道:“家英你乱想什么,这事可跟我无关。”
邓家英诧诧地盯了吴天亮半天,扭过脸,失望已经笼罩住她,忽然就没心思跟吴天亮继续说话了。如果她判断得没错,定是吴天亮暗中做了手脚,路波在杂木河做的那些个事,让吴天亮很头痛,不止一次在邓家英面前唠叨过。这个人,她是越来越看不懂,越来越不知道他的心思了。也罢,人家是书记,哪能跟她比。
吴天亮知道邓家英会怎么想,并不急,太多的事,是不由人控制的,站在不同角度,对待事物的态度便不同。有些事,邓家英是不知其中苦的,她太耿直,也太死板,这是她一辈子的缺陷。对吴天亮来说,必须学会变通,学会处理一些棘手问题。
目前路波就很棘手,他的做法已经伤害到大局了,必须采取措施。但吴天亮不能明着跟邓家英讲,只能模棱两可一笑而过。吴天亮倒一杯开水,递过来。邓家英推开杯子,她不是气吴天亮,是忽然想起了小露,往起坐了坐,说:“小露他们去了哪,这孩子,书记来了也不知道倒杯水。”
一听称呼换成了书记,吴天亮心里一暗,捧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抖,似乎极不甘心,甚至有种冲动,想伸出手来,抚住她的头发或者脸。这个冲动存了大半辈子,就是没敢付诸行动。现在老了,仍是不敢,咋就这么没用呢。他叹一声,恨恨地转过身,心里涌上极深的失望。
就在这当儿,病房门推开了,两人谁也没想到,进来的会是秦雨。
秦雨推开门,原以为会碰上邓朝露,一看没,正要松口气,却见背对着门的是老丈人,一时愕在了那。邓家英赶忙说:“是小雨啊,快进来。”
邓家英住院后,秦家人一个也没来过,手术前还想秦继舟怎么也会来一趟,可是没有。术后这段日子,她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不来呢?楚雅当然不会,指不定还幸灾乐祸呢,秦继舟不来,实在是想不通。现在看到秦雨,心里怨气一下没了,急着想从床上下来。秦雨赶忙走上前,按住她的身子说:“阿姨你别动,动不得的。”
吴天亮扫了秦雨一眼,半天不见自己女儿进来,眉头拧在了一起,后来一跺脚出去了,跟秦雨一个字也没说。
秦雨脸有些苍白,这个已经三十岁的男人,到了邓家英面前,仍然显得像个孩子。邓家英并不介意,在她眼里,这一代还没长大呢。
“小雨你快坐,快让阿姨看看,都多久没见我们小雨了。”邓家英极力显出热情来,生怕自己脸色一冷,让秦雨有别的想法。
说实话,对秦雨这个孩子,邓家英是满意的,十二分的满意。她不是没那样幻想过,两个孩子还小时她就想,将来让他们成双成对,多好啊。可惜等他们长大,就再也不敢抱这幻想了。人生总是要发生一些变故,有些变故可以改变掉许多东西,有些变故甚至会成为人心上一个坎,再也越不过去。
秦雨显得很忐忑,显然,这么晚才到医院来,他自己也是有内疚的,甚至不敢去问邓家英的病情,两手局促地放在腿上,一时不知做啥。
“小雨你坐啊,怎么瘦了,结婚了反倒瘦了,是不是新娘子不给你做饭?”邓家英语无伦次,本来是想祝福的,结果话出口却成了谴责。秦雨脸已经很红了,越发不知怎么回答。后来他说了句:“阿姨你要挺住,现代医学条件很好的。”
“没事,阿姨真没事的,就盼着你们好。快过来,让阿姨看看,我们小雨都成专家了,阿姨真替你高兴。”
一番热情后,秦雨的不安渐渐消失,说话也自然起来。邓家英问:“你爸还好吧?”秦雨摇头道:“我爸不在单位,去了哪,我们找不到。”邓家英哦一声,秦继舟去下面,她知道的,路波跟他提过,没想他还没回来,遂岔开话题,谈起了秦雨工作。
一谈工作,秦雨立刻话多起来,也流畅许多,告诉邓家英,他跟同事最近拿了一个方案,等邓家英出院,先给她看。邓家英兴奋地说:“今天咋不拿来,阿姨急着呢,你吴叔叔刚才还逼我交方案呢。”关于流域治理,秦雨是有一些好想法的,邓家英跟他探讨过,他的思想远比他们这一代前卫,看问题更深刻。说完忽觉得不对,笑道:“看我这脑子,现在应该叫爸。”
秦雨的脸哗地暗了,好像爸这个字刺痛了他。
正说着,门砰地被推开,邓朝露风风火火闯进来。
“你跑来干啥?”她劈头就问,不等秦雨说什么,手指住门说,“走,马上走,这里不欢迎你!”
“小露!”邓家英惊惶失措地叫了一声。
“你走啊,看热闹是不,这里没你看的热闹!”谁也没想到邓朝露会这么疯狂,她从来不这样的,这天却是疯了,居然就撒起了野。闻声赶来的秘书周亚彬想劝她,邓家英冲周亚彬说:“把他请出去,离我远点!”
秦雨落荒而逃。
吴天亮紧步赶来,问发生了什么事?邓朝露竟冲吴天亮也吼:“走开,你们都走开,我妈不需要你们同情,不需要!”
说完,奔进卫生间,唏哩哗啦就哭了起来。
天这时候黑下来,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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