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雨拖着忧伤的步子离开了医院。他不该来,真的不该。走在街上,秦雨脑子里反复闪着邓朝露的面孔。她发怒的样子,骂他的声音,一遍遍折磨着他,让他本来就恐慌的心越发不安。他是早就该来看望邓阿姨的,住院的第一刻,他的步子就应该赶到。可是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拖这么久,难道仅仅是因为她跟父亲,或者是母亲?都有,但都不是阻止他的真正理由。那么是什么呢?按说,作为晚辈,他是没有道理去仇恨上一辈人的,无论邓阿姨跟父亲有过什么,跟母亲有多大的仇恨,到了他这里,一切都应该忘掉,只记得他们是长辈就是了。何况邓阿姨对他那么好,小时的关怀就不提了,大学毕业工作之后,邓阿姨给他的帮助还有关爱,尤其工作上的支持,是无人能比的啊。
但他却迟迟将脚步送不到医院里。
这里面可能有吴若涵的因素,他不想隐瞒,新婚妻子吴若涵的确警告过他,胆敢去医院献殷勤,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怎么个吃不了,秦雨没去想过,可能吴若涵还在吃醋,也可能是在开玩笑,但他提醒自己,没必要在这事上惹吴若涵生气。毕竟他娶了她,她现在是他的妻子。
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原因阻止着他?思来想去,还是邓朝露。
秦雨现在搞不清了,自己对邓朝露,究竟是怨,是恨,还是爱?
他是没有理由怨她恨她的,恨她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她是邓家英女儿?似乎站不住脚。但他又确实不希望她是邓家英女儿。她要是姓张,姓王,随便姓什么,只要跟邓家英没有关系,情况可能完全相反。
完全相反啊——
白房子北边山谷里多年前那一幕,蓦就跳了出来,一下就把他拉到久远中。篝火燃起来,篝火中那张青春的脸,那双明亮的眼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最后,他将头磕在路边电杆上,死劲地磕。
回到家,吴若涵刚刚洗完澡,披着睡衣对镜化妆呢。这女人有洁癖,一天洗三次澡还嫌不够,有时候半夜都往卫生间跑。或者有自恋情结,喜欢泡在浴缸里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出来。总之,她跟秦雨的生活习惯格格不入,这是婚前所不知道的。但秦雨并没有马上厌烦,他在努力地习惯。
婚姻就是习惯,这是母亲告诫他的。
看见秦雨,吴若涵叫了声亲爱的,问他去哪了,这么长时间。秦雨无精打采说了句,加班呗,还能咋?吴若涵马上反问:“加班,你在哪加的,我刚跟向敏联系过,她说你根本没在单位。”
秦雨暗自懊恼,怎么编谎越来越没水平?向敏跟他一个研究室,典型的长舌妇加是非女人,一个谁见了都躲的主儿,偏是跟吴若涵亲密得很,两人有事没事总爱凑一起,嘀嘀咕咕,也不知她们哪来那么多共同语言。向敏的丈夫在国外,她属于留守女人。
怕吴若涵纠缠,秦雨装累,慢吞吞地往书房去。没想到吴若涵喊了一声:“你先站住!”秦雨只好停下,目光乏困地看着新婚妻子。
“说,是不是去看你丈母娘了?”
“你说什么?”秦雨着实惊讶,吴若涵已经不止一次这么挖苦他了。
“不对,叫丈母娘不准确,应该叫她……算了,叫什么你心里最清楚,说吧,是不是去了医院?”吴若涵捋了下头发,朝秦雨走过来,睡衣半边裸下来,露出半片饱满的胸。
秦雨本想说,我就去了医院,不能去吗?但又怕吴若涵闹个没完,只好道:“你乱说什么,我跟赵工去他们单位,核对资料。”
这个谎话骗过了吴若涵,吴若涵边裹自己的胸边说:“我就说嘛,我老公怎么会无情无义呢,这个向猪,净说醋话,差点让我把醋罐子打翻。”
秦雨目光无神地盯着妻子还算性感的身子看半天,摇摇头,进了书房。
他们住的是三室两厅,单位修的,内部价,有苗雨兰为他们张罗,这些事根本不用秦雨操心,只管享受便是。可秦雨显然不是一个贪图享受的人,苗雨兰很多苦心到了他这,一句领情话都换不到。为此苗雨兰颇有意见,已经不止一次在女儿跟前抗议了。这件事上吴若涵倒是站在秦雨这边,她冲母亲说:“不是你相中的吗,怎么现在又反悔了?做人要大度点,别那么斤斤计较。跟自己女婿过不去的人,迟早会让女儿讨厌的。”
“敢?!”苗雨兰白一眼女儿,抱起一堆脏衣服进了卫生间。女儿结婚后,她主动当起了保姆,女儿家务活向来不沾手,她不能让秦家说三道四,只能委屈自己。
这是题外话,不管怎么,苗雨兰是如愿以偿了,把秦雨抢到手,是她这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每每想起邓家英母女绝望的目光,她就兴奋得全身发抖,好像自己重新获得爱情一般。
吴若涵跟进书房,娇媚地斜倚在门框上说:“老公,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出版社打电话了,同意我俩署名。”
“什么?”秦雨刚刚搁在椅子上的屁股弹起来,吃惊地盯住妻子。秦雨有一本书要出版,这是他多年研究的成果,吴若涵一心想分享这成果,不管秦雨怎么反对,还是坚持要将自己的名字合署上去。这样不劳而获的事,她也能做得出,而且理直气壮。秦雨是个非常严谨的人,尤其学术方面。别的怎么让吴若涵都行,独独这件事他不能答应,而且觉得可耻!
“干吗这样看着我,要吃人啊。”吴若涵莞尔一笑,顺手将睡衣往上拉了拉。这睡衣也真是,老往下掉,老把她半片酥胸外泄出来。见秦雨还傻瞪着她,吴若涵丢下一句:“说好了啊,你的就是我的,不能对我小气哟。”说完,一步三扭地往客厅去了。很快,她打电话给向敏。向敏正闲得无聊,一听吴若涵约她去女子会馆,马上兴奋地答应下来。两人约好半小时后见面,还在电话里很响地吻了一声。
秦雨恨得牙齿咯咯响,一月前就发生过类似的事,吴若涵将他两篇没来及发表的论文掠为己有,发在了一家权威杂志上,而且只署了她一个人的名。现在吴若涵又打他专著的主意。而她自己,结婚到现在,连书都不碰一下,整天就知道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玩。
不一会儿,吴若涵打扮得亮丽光鲜地走了,秦雨走出书房,呆呆地站在客厅。这是他的家吗,他真有了家?看着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秦雨不止一次地恍惚。自己真的跟她结婚了,真的要跟这样一个女人过一辈子?
对婚姻,秦雨有自己的幻想,他希望自己的妻子温柔、贤惠、漂亮而且好学,事业上能成为他的帮手,生活上能成为贤内助。这要求或许高了,但他真渴望能找到这样一位美丽、贤淑的女子,能跟她走完一生一世。不可否认,秦雨对邓朝露动过心。祁连山白房子那个多情之夜,不只是在邓朝露心里种下了爱情,在他心里同样也留下了梦幻。此后,一个美丽的倩影总在他眼前闪现。山上那些孤单的日子,是那个影子伴着她。他没想到,当年在他眼里那个丑小鸭,竟出落得如此清新、如此脱俗,宛若仙女令他青春的心蠢蠢欲动。后来邓朝露毕业,在父亲手下读起了研究生,有事没事,秦雨总要找一些话题跟她套近乎。邓朝露有时躲闪,有时目光痴痴地望着他。有时热,有时却又冷冷的。那是爱情吗,秦雨觉得是,又觉得不是。因为他实在捉摸不透那个外表清秀、文静的女孩子心里怎么想。一段时间,大约是邓朝露读博那年吧,秦雨曾想大着胆,明白不误地问她一次。但是母亲发现了他的心思,及时地阻断了他的“野心”。
母亲说:“小雨你要听好,你可以爱任何一个女孩,就是不能爱她。她是谁你知道吗?”秦雨说:“她是邓阿姨女儿啊,小时候还跟在我屁股后面叫哥哥呢。”说这话时他心里是甜蜜着的,小时候的很多场景又在他脑子里出现,他奇怪一个拖着鼻涕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女孩怎么会出落的那么抢眼。是的,抢眼,那段时间只要邓朝露一出现,他的双眼立刻放光,瞳孔都能放大好几倍。可是没想到,母亲听完他的话,冷冷一笑:“小雨你太天真太善良了,都怪妈,把善良遗传给了你,你这样子妈真是担心啊。”
“妈,到底怎么了,你想说什么?”秦雨怪怪地看住母亲。
母亲楚雅不阴不阳笑一声,叹道:“小雨啊,很多事妈都没告诉你,就怕你分心,影响工作,影响我们小雨的事业。不过现在你大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说着,楚雅坐下来,一本正经地,坐在了秦雨对面。她的坐相是很受看的,有派,也有领导干部的范儿。秦雨曾经开玩笑说,他的父亲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更像个佝偻着腰钻古纸堆里的学问家。而他的母亲却颇有风采,怎么看怎么像领导。那天的母亲果然就摆出领导的架势来,双腿并拢,用手抚抚垂下来的头发,还嫌这么不周正,又往端里坐了坐身子。
“给妈倒杯水。”她说。
秦雨赶忙倒过一杯水来,一边欣赏母亲的风姿一边可怜巴巴说:“讲啊,妈。”楚雅咳嗽一声,这也是她习惯性动作,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单位,只要楚雅郑重其事讲一件事时,就会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然后条丝不乱地把它讲出来。可是那天楚雅却突然间乱了思维,好像这件事不知该从何讲起,或者这件事实在是太难讲了,让她羞于启齿。总之,她在咳嗽完后,用水润了润嗓子,仍然不说话,自个像是突然间迷乱到什么中去了,以至于刚才还容光焕发的脸,倏忽间阴郁下来,向来明亮的眼神,也在那一刻变得暗灭,变得痛苦变得让儿子心惊了。
秦雨吓了一跳,慌张地扑向母亲:“妈你怎么了,妈你别吓我。”秦雨双手抓住母亲,使劲摇她,嘴里不停地追的问。楚雅缓缓伸出手,握住儿子的手,她的手有几分冰凉,这更让秦雨不安。
“妈——”秦雨又叫一声,手掌拭了拭母亲额头。母亲的额头居然也冰凉,且有冷汗渗到他手指间。
“妈,到底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秦雨的声音完全失真了。
“别急,小雨,妈没事的。”楚雅挣弹着说,同时用手掌传递给儿子一种力量。
“妈只是不能想起那些事,那些事虽然过去这么些年,可妈一想起来,就要窒息,要死。小雨,妈真要死了,妈活不下去了。”
“妈——”秦雨大声唤着母亲,努力着想将母亲抱到床上去,他甚至要打“120”急救电话了,楚雅制止着他:“你陪妈坐会,千万别离开,妈不能没有你,你要是离开妈,妈就什么希望也没了。”
“不会的,我怎么会离开你呢,真的不会,妈你别吓我啊。”
“可是你要爱她,你居然要爱她,爱那个孽种。你知道她是谁吗?”楚雅似乎厉了一声,旋即声音又变得极其虚弱,“妈不能说,妈真的不能说,不过你千万要记住,离她远点,越远越好。你听见没?”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不能爱小露,妈你讲清楚啊。”秦雨松开母亲,他没想到,母亲会反应如此强烈,如此痛苦,他必须搞清楚真相。
可是没有真相,直到现在,母亲也没告诉他真相,只是一个劲警告他,胆敢爱上小露那个孽种,她就死给他看,让他再也享受不到母亲的爱。
秦雨不能失去母爱,不能。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小,他就跟着母亲长大,母亲是他的一切,远比父亲重要。有时候,母亲甚至比他还重要。于是秦雨妥协了,答应母亲不再想那个女人。
“不,她是孽种。”母亲固执地纠正着,想让他亲口将这两个字说出来。秦雨说不出口,但母亲显得远比他顽强,似乎他不那么称呼邓朝露,她的痛苦就减轻不了。终于有一天,秦雨咬着牙说:“好吧,我再也不想那个孽种了。”
楚雅甜甜地一笑,脸上闪出少女般的羞涩状,情不自禁地居然吻了一下儿子额头。
一度,秦雨以为母亲有了病,不是身体,是思想,或者灵魂。秦雨在大学里接触过一些西方书籍,也听同学们谈起过人世间比较怪诞比较荒唐的那种爱,后来他读弗洛伊德,几乎就要肯定母亲阻止他跟小露相爱,是心理问题了。可是母亲很快给他带来一位女孩子,是母亲系里公认的美女。那位女生的家在江南水乡,外表远远胜过了邓朝露,而且有着显赫的家庭背影,她父亲是江南那边一个市的市长。母亲说:“跟她接触接触吧,她身上有你喜欢的东西。”
看着母亲大大方方的样子,秦雨才知道自己错了。母亲不是因为他担心的那个原因,这点上他真是有点猥琐或者下作了,怎么能那样想自己的母亲呢?责备完自己,秦雨却又茫然,母亲到底是因为什么反对他跟邓朝露呢?
直到两年前,秦雨从祁连山回来,母亲跟父亲吵了架,父亲一怒之下搬到研究所小二楼去住。夜里母亲跟他诉完苦,也睡了。秦雨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久,起身去了父亲书房。
父亲的书房是很少容许他进去的,母亲也一样。这个家里总有一些奇特的现象,母亲可以在别的方面为所欲为,可以对父亲发号施令,甚至根本不把他当回事,但独独对书房这条规定,母亲却遵守得比秦雨要好,而且一再叮嘱秦雨:“那是你爸的私人领地,千万别进去,免得他狼一样嗥叫。”那晚,秦雨忽然来了兴趣,鬼使神差的,就进了书房。
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是放在书架上层暗蔽角落里的一本书,秦雨拿它的时候,上面落着厚厚一层尘,以至于灰尘飞扬起来,迷了他的眼。等他拿毛巾将尘灰擦净,才发现那是一本很旧的书,纸已发了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一本水利工程知识普及读本。秦雨觉得好笑,父亲藏着这样一本书有什么用呢,难道他对那个年代还抱有怀恋?可是等他打开书,看到两张照片,他傻眼了。
书里藏着两张发黄的照片,一张背景是龙凤峡,那条峡谷对他来说已是再熟悉不过,尽管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照片,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条峡谷。隐隐约约,还有那条大坝。而在堤坝下游,一片相对开阔地带,河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父亲秦继舟,一个是邓阿姨。
他们并排站着,脸上是那个时代特有的表情,坚定、充满信念,但是,父亲跟邓阿姨眼里还有另一层内容。那内容秦雨眼里也有过,是喜欢上邓朝露那阵子,他最爱流露出的内容。
这张照片还没怎么刺激他,等看到另一张照片,秦雨的面色登时成了灰白。
照片上三个人,父亲、邓阿姨,邓阿姨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这张照片是在照相馆照的,父亲正伸出手指,幸福地逗着那个女孩。
女孩就是邓朝露!
秦雨绝不会认错,尽管女孩只有一岁多的样子,可她眉下那颗紫色的美人痣出卖了她,秦雨猛就想起邓朝露那张脸来。
按时间推算,那时候秦雨应该四岁。四岁的他跟母亲生活在省城,那是一段非常清苦的日子,而且艰难,而他的父亲,怎么也不愿意回来。
不回来原来是有原因!秦雨手一软,那张照片落在了地上。
那天起,他就知道再也不能对邓朝露有任何想法了。不,应该有,是恨。
恨就那么顺理成章生了出来,在他最需要父亲的时候,父亲却躲在祁连山,打着一个堂而皇之的旗号,说是要将青春还有才华奉献给那条河,奉献给那座山……
无耻!那晚他这么骂了父亲一句。随后,他才猛醒,为什么父亲在他面前总是缺少热情,为什么父亲一直要将邓朝露留在身边,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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