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可秦雨怎么也睡不着。
白天发生的事扰乱了他,让他归于草原的心再次凌乱。这次下来,秦雨下决心是要忘掉一些事的,不能老被它们纠缠,得把注意力集中起来,认认真真做点事。这些年,秦雨感觉自己的专业不是在进步,而是在不断荒废,走下坡路。许多要钻研的课题,要么钻研不了,要么中间走调。一些该沉下心寻根问底认真探究的课题,被搞得潦潦草草,粗暴而且极不负责地下了结论。这不是科学精神,科学正在陨落,正在变为工具,正在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作为一个曾经有远大抱负的青年,一个专业工作者,秦雨感到迷茫,心中有股说不出的痛。是什么让科学变成了这样,又是什么在一点点地吞噬着他们心中的理想,还有为理想奋斗的精神?
秦雨脑子里一次次闪出岳母苗玉兰的脸来,这些年,秦雨的成长受苗玉兰影响很大,是苗玉兰通过关系,将他从祁连深处的白房子调进了省城,把他从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头扎进学问堆的书生拉进了省城繁华的生活中,也是苗玉兰,不停地用一些世俗而又非常实际的人生哲学改变着他对人生、对世界的看法。一度,秦雨认为自己以前是错的,迂腐的,差点又步父亲老路。他曾跟苗玉兰明确无误地表态,做学问真是没有什么意思,远不如做领导痛快。苗雨兰欣喜若狂,以为拯救了他,当即表态,只要听话,只要乖,她会不惜代价为他安排。
安排。暗黑的夜里,秦雨像咀嚼坚果一样咀嚼着这两个字。
后来秦雨想到了爱情。哦,爱情。较长的日子里,秦雨都以为自己跟爱情无关了。这个美好的字眼,从他发现那张照片时就已死了。爱情,哼,不过是谎言,不过是自欺欺人。但是这夜,秦雨控制不住地又想到了这个词。
我真的背叛了她,我真是一个势利小人,趋炎附势,拿爱情当交易,拿婚姻做跳板?秦雨觉得不是,真不是,可为什么他们都那么说?白天里朗刚还有多扎的话又响在他耳边,让他觉得整个夜晚都响彻着一种声音,轰轰隆隆,辗轧在心上,声讨、谴责、鄙视、诅咒。为什么啊,秦雨觉得冤,觉得憋气、堵,可上哪儿去申冤呢,又向谁道出他心中的苦水?
他苦啊——
跟吴若涵结婚后,秦雨发现人们看他的目光变了,对待他的态度也跟从前大不一样。以前在所里,人们称他秦工,刚毕业的大学生则恭敬地称他老师或前辈,老叶他们呢,唤他小秦。这些称呼真实自然,如同山间的风,河里的水,没有伪装,没有虚假。但是婚后,人们一窝蜂地将称呼改为官衔,秦雨目前担任中心第二研究室主任,于是跟岳母苗玉兰一样,所里上下改口称他秦主任。这称呼令秦雨不安,也令秦雨惶恐。不是说他怕人们恭维他的目光,而是这称呼,有可能意味着他专业生命的结束。
有些东西是会毁掉人的,尽管它看上去很耀眼,听上去很悦耳。
秦雨冷不丁地连打几个冷战。后来他又想,难道这一切,真是自己的宿命?如同白日里朗刚怒气十足地骂他,他是一个投机主义者,一个用婚姻交换未来的人?
哦,婚姻。躺在床上,耳边是久久不息的山风,一吼儿接着一吼儿,还有远处松涛的声音。心里,却是对婚姻一次次的诘问。我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啊?以前秦雨很少向自己发问,对婚姻,对命运,似乎总是缺少思考,很有点唯命是从的意思。他这一生,听母亲听惯了,母亲的话到了他这里,就是圣旨,就是不可能再变的选择。而现在,秦雨却对母亲楚雅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人是不能久长地庇护在一棵树下的,那样,你身上就全成了树投下的影子,没了你自己。
不由得,在这个极端失眠的夜里,秦雨想到了另一棵树,父亲。
父亲是很少关心他的,记忆里,父亲留给他的,除了骂,就是批评,就是苛责,就连这些,也是少而又少,零零星星,串不成线。一个不懂感情的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这是秦雨对父亲的评价。在这个家里,父亲极像个偷窥者,躲在暗处,躲在他和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冷眼旁观着他们。用沉默和冷视对付着他们,其实那是抵抗,秦雨懂的。父亲用他特有的方式,用只言片语,将他和母亲看似完美的生活打碎,用瓦砾一样尖锐无情的语言,在他们的心里划出血来。父亲对他的批评或是责骂,多是在事业上,比如他从白房子调回省里,比如他一心要去苗玉兰所在的生态治理中心,父亲就会从角落里跳出来,用坚硬的姿势反对他。反对不起作用,其实父亲的反对很少有起作用的时候,秦雨打小就习惯了一种生活,那就是按父亲反对的方式去做人做事。这是母亲的功劳,还在他不大懂事的时候,母亲就一再提醒他:“他要丢下我们,要丢下我们啊,过他的好日子去,这个坏人。”后来再大点,秦雨能懂善恶的时候,母亲会不停地教唆他:“险恶啊,他这人有三颗心,一颗也没在我们身上。”“你瞅瞅,对别人多好,对自家老婆孩子呢,那张脸何曾冲我们笑过?”母亲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
的确没有笑过,父亲是一个不会笑的人,秦雨长这么大,还没看到一次父亲的笑脸,倒是母亲,不论多苦多难,总是用笑脸来安慰他,鼓舞他。这样的成长环境,就难怪秦雨会那样对待父亲了。
但是这晚,秦雨却想起了父亲跟他关于婚姻的一场对话。
婚事订下后母亲楚雅正张罗着为他娶亲的某一个晚上,仍住在小二楼不肯回家的父亲突然把他叫去,非常严肃地说:“我们得谈谈。”
“那就谈呗,又不是没谈过。”秦雨对父亲的严肃视而不见,他已习惯用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对付父亲,口气中甚至带点阴阳怪气。
“你要认真点。”父亲警告他。
“我难道不认真吗,怎么才算认真?”秦雨有点恶作剧地笑了笑。
父亲恨恨瞪了他一眼,有点无奈地说:“好吧,这次我要跟你谈谈婚姻。”
“婚姻?”秦雨差点笑出声,他没想到父亲居然也会跟他谈婚姻,这简直是一件滑稽的事,他的儿子都要结婚了,他才记起跟儿子谈谈婚姻。况且秦雨的印象里,父亲除了学术,除了祁连,几乎没什么谈的。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婚丧嫁娶,这些在别人眼里既急迫又重要的事,到了父亲这里,就变得庸俗,不值一提。父亲是跟他谈过吴若涵,反对他跟吴若涵恋爱,可他拿不出理由,只是武断地告诉他,不能跟吴若涵恋爱。这样的话秦雨难道也要听?
“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父亲显然不高兴了,他最烦秦雨凡事不当事,缺乏严肃认真的态度。秦雨只好往端正里坐了坐:“好吧,我正要告诉你呢,我跟若涵马上要结婚了,这是我和母亲的决定。”
“不谈你母亲!”父亲严厉地打断他。
秦雨摇了摇头。他曾经提醒过母亲,这事得征求一下父亲的意见,最起码应该提前告诉他。母亲极为不屑地说:“告诉他,你指望他给你出钱还是出力?雨儿你别傻了,他不添乱就好,你就当没他这个父亲。”
现在看来,母亲是对的,有些事真没必要让父亲知道,更别指望他会为你做什么。一个容易给别人添堵的人,秦雨想起自己将来的岳父、谷水市委书记吴天亮曾经说过的话。
父亲咳嗽了一声,用以缓和他和秦雨之间的气氛,然后喝了口水,道:“当然,谈婚姻之前,我想跟你谈一个人,吴天亮,难道你真的打算让他做你的岳父?”
秦雨傻眼了,父亲这是怎么了,跟他玩意识流,东边一句西边一句,他到底要做什么?再说吴天亮三个字父亲几乎是怀着深仇大恨说出的,而且有种居高临下的腔调。秦雨不喜欢这种腔调,父亲其实就毁在这种腔调上,老以为自己是神,是救世主,别人都是俗物。可神与俗物有界限吗,父亲这时候看上去就很俗。秦雨回敬一句:“这事不用你管,老爸你就省省心吧。”
父亲再次厉声打断他,这次他的怒气显然比刚才还要大:“我警告你秦雨,吴天亮和苗雨兰的这个女儿你根本娶不了,她不配进我秦家的门,我也不可能让你娶她!”
太吓人了!父亲说的斩钉截铁,好像他早已做出某个决定,事实上他对儿子的婚事到底进展到何等程度心中并无数,典型的刚愎自用。秦雨显出极大的失望,逗逗父亲的兴趣都没了。本来他还想,既然父亲要跟他谈,那就和和气气谈一次。父子之间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回事,迟早得把这种拧巴劲儿扭过来,再怎么,也是一家人嘛。再说,结婚大事,怎么也绕不过父亲,是该听听他的意见。哪知父亲是如此态度,于是秦雨那根筋也就挑起来了,又回到了过去对父亲的态度。
“是你结婚还是我结婚啊,爸,你不至于给我包办吧?”
秦继舟冷冷地扫一眼儿子:“我劝你还是正经点,这话我只说一次,你要想清楚,婚姻对男人来说,不只关乎幸福,还有……”还有什么,他自己却说不下去。
秦雨诡秘地一笑,马上从另一个方向还击:“爸,你是不是在暗示这辈子你娶错了人?”
“我在说你,少跟我玩嘴上游戏!”秦继舟脸色蓦然苍白。每次儿子拿他的婚姻取笑,就感觉要被击溃一样。是人都有软肋,秦继舟的软肋就在楚雅那里。
“那好吧,你就替我做主吧,让我跟谁恋爱我只管奉命去爱就是。”秦雨忽然不想让父亲太难堪,父子俩总是在攻击中又为对方挽留着一丝体面,他们不想把对方剥得太净。
秦继舟体会到了儿子言语里的那丝暖意,脸上不那么凶了,放缓口气说:“一点没有诚恳的态度,如果专业上也这样,会毁了你自己。”说到这,又紧着道:“不,你已经在毁自己,尤其到省里后,跟着那个苗雨兰!”
秦继舟鼻子里重重哼出几声,苗雨兰三个字几乎是嚼碎后吐出来的。
至于吗?那天秦雨很是解嘲地笑出了声。他觉得父亲不只是愚顽,简直就有点僵化到底。多少年的恩怨,到现在还化不开,人干嘛要把自己装进过去啊,让过去压住一生,永远翻不过身,有意思吗?
“爸,我觉得你挺没趣,你们都很没趣,陈芝麻烂谷子,你们当宝贝一样珍藏一辈子。”
秦雨本还想说,他心里有许多这样的话,一直想找机会吐出来,吐给父亲,也吐给苗玉兰还有楚雅,吐醒他们。哪知父亲突然喊叫起来:“不许你小看历史,更不许你用这种口气!”
半天,父亲又说:“雨,你不懂啊,真不懂。”父亲的眼变得茫茫苍苍,是云,是雨,又像是电。突然地,父亲气急败坏打翻了桌头的杯子,一把推开桌上的资料还有书本,像是要发疯似的,说出一句让秦雨这辈子也不可能忘掉的话。
“谁忘了过去,谁就不配谈未来!”
父亲说完那句,像是突然被掏空似的,整个人变得虚脱,很有点力不从心要倒下去的幻觉。那一刻秦雨有点怕,父亲身体不好,激动不得,不管怎么样,父亲的健康他不能不管。就在他试图走上前宽慰父亲时,父亲从怔想中醒过神来,用几近温暖的语调说:“你应该清楚爸的心思,放着那么好的姑娘不爱,却要走弯路,你啊——”
秦雨一下懵了,不敢再儿戏,父亲这句话显然还是捅到了他某个地方,让看似什么也不在乎的他心里狠狠地抽搐了几下。父子之间到底还是有一些默契,用心说出的话彼此都能听出深意。秦雨垂下头,沉闷半天,然后咬咬牙说:“爸,不要抱这想法了,我跟她之间,根本不可能!”
秦继舟心里也是一动,他能听懂儿子的话,儿子此时说的这个她,决非吴天亮和苗雨兰的女儿吴若涵。
臭小子,想瞒我,没那么容易!秦继舟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不过很短,对待儿子,秦继舟丝毫不敢大意,生怕一疏忽,落进儿子设下的圈套。跟他妈一样呢,满脑子是不干净的东西,诡计!
“为什么?”他问儿子。
“我说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秦雨忽然变得烦躁,刚才那种儿戏的心境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是惶恐。好长时间,秦雨是不能想那个人的,不管谁提起,他都会条件反射似的显出不安,显出莫名的焦躁和愤怒。他恨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自己。
“绝不可能!”他又咬牙说了一声,好像是给自己鼓劲儿。
“不可能,真不可能。”说这话时,秦雨的声音弱了下来,学他父亲那样,也变得要虚脱。
“如果爸非要让它变成可能呢?”
“不,这不可能!”秦雨猛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里突然布满了血,“爸你装什么糊涂,为什么不可能,应该问你自己!”
瞬间,秦继舟傻了,哑了。这话太恶毒,太有杀伤力,秦继舟彻底被击败。
儿子这话是有明确指向的,往事滚滚而来,裹着沙,裹着尘,夹杂着雷电,他抵挡不住。
无耻!他从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尔后,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瘫在那儿。
儿子在怀疑他,捣毁他,甚至撕碎他,让他连一点尊严和体面都留不下。
这个孽障!
床上实在躺不住,秦雨起身,往外走。夜色如潮,带给人太多的联想,也带给人太多的不安。院子还是那个院子,白房子还是以前那白房子,院里的花草,还是曾经的花草。可这次来,感觉跟以前幡然不同。以前秦雨是这里的主人,院里的一草一木,都跟他紧紧相连,他熟悉它们的气味,熟悉它们的生长和枯萎。它们也同样熟悉他,他高兴时,这些草木会发出欢笑的声音,当他悲伤或彷徨时,草木们会眨着眼睛,露出忧伤的表情。多少年过去了,秦雨觉得早跟它们融在一起,分割不开也断裂不开。可是现在,陌生两个字袭击着他,让他觉得离开这里是一件耻辱的事,一件绝情的事。
我难道真的错了?往外走时,秦雨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慨。这感慨一半来自于对白房子的感情,另一半,则是这次到流域后意外生出的一种恍惚感,距离感,还有专业领域的迟钝感。
是啊,迟钝。一个天天坐在办公室里,玩虚的玩空的,按照上级意图去刻意“编造”学问的人,一旦回到这真实而又残酷的现实中,落差立马就有了。
秦雨很痛。这痛,是为自己热爱的专业生出的,也是为急剧消失的绿色和河流生出的。
哦,河流——夜色下,秦雨发出这样的呼唤。
这个睡不着的夜晚,秦雨的步子最终停在了北边小山包,玛尼堆前。这可能是宿命,他是发誓不想邓朝露的,他现在是有妇之夫,吴若涵的老公,吴天亮和苗玉兰的乘龙快婿。这个世界上别的女人,他没资格想,也不能去想。但是他的步子还是停在了玛尼堆前。
夜色朦胧,凉风习习,皎洁的月光刺破淡淡的云层,将一匀儿的白洒下来,晕白,凉白。山在月色里变了颜色,草也在月色里变了颜色。高高的玛尼堆越发朦胧神秘,仿佛一个谜团,竖在那里,可上面又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夜空下冲他发问。脚下的大地,身边的山峦,在风中微微发颤。那颤通过一种奇特的方式,电流一般击到他心上,秦雨站不住了,仿佛随着风抖起来。
抖着抖着,眼前忽然出现幻景。十多年前的那堆篝火又燃了起来,就在玛尼堆旁,篝火映出一张张年轻而又红润的面庞,那么青春,那么耀眼,朝气蓬勃。面庞里有他,也有她。天呀,她怎么那么真实,那么清晰,仿佛一天也没离开过他。
秦雨兴奋了,月夜里他想叫,想奔跑,想不顾一切地奔向神秘的玛尼堆,奔向那堆篝火,奔向……
“小露!”过了很久很久,秦雨疯狂而又压抑地喊出了这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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