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局还是法国人保罗识破的。
保罗目前还在流域,他跟邓朝露们联合搞的那个课题即将完成,保罗还要在中国多留一段时间,除石羊河流域水资源分析外,保罗和他的团队还想对另一大流域——黑河流域的水文水资源进行研究。就在他启程前往黑河流域的前一天,保罗突然接到来自法国的消息,说他的前妻在法国被骗了。
“前妻?”保罗当时有点懵,他都不记得自己曾经还有段不痛快的婚姻。对方说了吴若涵的名字,保罗才反应过来。
“哦,是她啊。”
本来保罗是不想理睬的,吴若涵现在跟他没关系,他们的故事属于过去,保罗是一个不愿意为过去熬掉太多精力的人,他的志向是未来,目光也总是瞄着未来。这点跟邓朝露有太大不同,保罗为此还取笑邓朝露,说她两腿陷在泥泞里,被旧事困住,不愿放下包袱,干净利落地朝前方铺满希望的路上去奔。可对方说的话又让他不得不关注此事。对方是保罗的好友兼同事,他说,有不少中国留学生被骗,其中一位还是他在中国留学时的小师弟。这些留学生先后收到一家叫“迅捷”的出国咨询服务机构的函,承诺全权办理出国手续,包括择校或选择工作单位,所有手续都由“迅捷”统一办理,出国者只需交纳保证金便可。这家机构成立时间虽短,但骗术高明,上当者已达五十多人。日前刚刚被法国警方查获,受骗者中就有吴若涵。
“她不但被骗钱,还被骗色。保罗,你没想到吧?”朋友又说。
“什么?”保罗惊了。
对方一五一十跟保罗讲清楚,华树庚跟尼克前后真是骗了五十多人,非法牟利四百多万元。两名受骗者摆脱他们的控制,向警方报案,这才让他们继续行骗的计划落空。目前华树庚、向敏还有尼克已被控制,吴若涵因为被骗,一个人到酒吧喝酒,醉后大耍酒疯,砸坏了酒吧设施,被警告,要求限期交够罚款后驱逐出境。
“她的样子好狼狈,跟以前完全不像了,简直就是疯子。”朋友又说。
“怎么会这样?”保罗目瞪口呆,他并不知道吴若涵去了法国,更想象不出被骗后吴若涵是什么样子。思来想去,保罗将消息告诉了邓朝露,本来是想听听邓朝露的意见,他该怎么办,是不是先回法国,帮前妻吴若涵处理妥此事?没想邓朝露听了比他还急,当下就说:“还愣着做什么,快告诉吴叔叔。”
“告诉她父亲?”保罗不解,按他的思维,吴若涵是成年人,出了这样的事,应该自己解决,不应该连累父母。可邓朝露不听,见保罗犹豫,自个先给吴天亮打电话,将情况简单说了。吴天亮当时头就炸了,这事要传开,还了得?一面求邓朝露暂且先别到处说,替他保密,一面打电话质问苗雨兰,是否给女儿寄过钱。苗玉兰已经知道女儿受骗的事实,当初给女儿寄钱,她也犹豫过,可她就吴若涵一个女儿,女儿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好不容易有人帮她,如果不及时将款打过去,这事又得费周折,一狠心就把家底全给了女儿,谁知那个姓向的竟是骗子。
“她是我女儿,我不能看她受苦。”苗雨兰怕丈夫发火,先发制人。
“你糊涂!”吴天亮顾不得多说,将市里工作简单安排后,连夜回了省城。
邓家英半月后才见到吴天亮,是在省城吴天亮家里,这个时候,吴若涵已被吴天亮通过关系接了回来。
“真的发生了那种事?”见吴天亮情绪很坏,邓家英怯怯地问。
“什么事,你想让她发生什么事?”吴天亮也不管邓家英在病中,劈头盖脸就训。他理解错了邓家英的意思,以为邓家英这话,是问吴若涵跟法国痞子尼克那档子事。这事要多丢人有多丢人,吴天亮简直不敢想象。她是自己的女儿啊,怎么能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邓家英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问题,改口道:“她们娘俩呢,家里怎么就你一人?”
“让我赶走了,她们还有脸在这个家待下去?”吴天亮气急败坏道。
“你呀。”邓家英叹了一声,不敢多言,进厨房给吴天亮弄吃的去了。这个家她很少来,平日有事都是到办公室去找吴天亮。此时站在厨房里,邓家英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再想想眼下发生的事,感慨就更浓。邓家英想起苗雨兰,想起那个特殊的年代,那时她们都还不到二十岁,谁也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多少年过去了,生活给她们的,原来是这么多的痛,这么多的伤。后来她又想到吴若涵,天呀,她暗叫一声,连自己都不知道害怕什么,但就是害怕。
面条下熟后,吴天亮不吃,说哪有胃口,让两个败家子气都气饱了。邓家英这时已平静下来,好言相劝:“事归事,饭还要吃的,这个家就靠你,你要是饿出病来,怎么办?”
“那不正合了她们意!”气归气,吴天亮还是端起了碗。他的确几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自从回省城,就跟苗雨兰吵个没完。苗雨兰不但不检讨自己,反口口声声说他不关心她们娘俩,只知道当那个市委书记。
“当官有什么用,家成了这样子,女儿被人害成这样,你不但不替女儿说话,反而责怪我们,难道她出国不对吗?”气急中,吴天亮动手打了苗雨兰,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动手。当时他是气坏了,本来他想让苗雨兰去法国,或者去北京找找关系,想法把女儿弄回来。哪知平日里嚣张跋扈,无所不能的苗雨兰,真到了这个时候,却跟死猪一样赖在家里,赶都赶不出去。最后还是他打电话托关系,跟人家诉苦,才把女儿弄回了国。但这事对他影响颇大,省里已经知道此事,估计用不了多时,相关处理就下来了。苗雨兰却不管这些,母女俩刚一见面,立马就哭着冲他大喊大叫,让他替女儿报仇,把姓向的还有她男人全给法办掉。这是一个领导干部说的话吗,他吴天亮权力通天?此招不灵,马上又掉转话头,让吴天亮叫秦雨。
“他为什么不来,出事的是他妻子,他为什么不闻不问?我怀疑是他搞的鬼,姓向的不是跟他在一个研究室吗,如果不是他,我们家涵涵怎么可能认识这种人?”
“够了!”吴天亮厉声打断她。他差点说,姓向的不也是你苗雨兰的下属吗,难道姓向的跟女儿认识,不是冲着讨好你苗雨兰?又一想算了,这些账是算不得的,现在他只想息事宁人,尽快让风波过去。
“秦雨呢,还在下面?”吴天亮问邓家英。本来他是不想提秦雨的,对这个女婿,吴天亮是亲不起来也远不起来,出了这档子事,他也不知道秦雨该怎么面对,不过装聋作哑也不是男人该采取的办法。此时他想通过邓家英,给秦雨做做工作。他知道,不管他们这些人有多少恩怨多少隔阂,秦雨对邓家英还是很尊重的。
“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了,这孩子最近老在躲我。”
一句话说的,吴天亮又没了词。秦雨避邓家英,不是因为婚姻,关键是中间横着个小露,这点吴天亮清楚得很。错啊,当初真不该同意这门婚事,不该!这下好,全乱套了。
邓家英没敢跟吴天亮提工作上的事,这种时候谈工作谈治理方案,的确有些残忍。又跟吴天亮聊了会,借故去医院复查,离开吴天亮家。但她心里,对方案是着急的。回到处里第二天,邓家英做出一个决定,她要亲自下去,到沙湖县,到矛盾最尖锐的南湖和北湖,对关井压田的数字,她要一一核实。对市里有关部门所说的流域治理效果,她要亲自测评。
路波退了下来。
年前他就想退,但上面不批,说年龄还不到,要他无论如何站好最后一班岗。可路波一天也不想站了,这岗站得累,也很无趣。三番五次找上面,找他的老朋友老上级,人家不批,他就装病,他也确实有病。最后他赢了,上面见他心思确实不在工作上,而且总有人告状,说他现在常跟于干头那伙人混在一起,老干些没名堂的事。正好几天前,于干头和五斗带着一伙藏人,将南营水库两名库管人员打伤,理由是他们给下游放水。上面便借此机会,免去了路波杂木河水管处处长职务。
退休第二天,路波背着帆布包到流管处找邓家英。邓家英不在,去了沙湖,毛应生留着路波吃饭,说饭后陪他一道去沙湖。路波笑着拍拍帆布包,说里面有干粮,然后离开流管处,往谷水河方向去了。
路波到流管处,是跟邓家英告辞来了,这段时间他不能陪邓家英,也不能照顾她了,尽管他知道,此时的邓家英更需要别人的照顾,但路波真的有事,这事还非常急。
谷水河曾经是穿城而过的,将谷水城分为东城和西城,这是史书的记载,那时候的谷水城一定很美。不知多少年前,这条河干了,谷水城便东西合为一体。城西一角落,海藏寺西北侧,有一片棚户区,是这些年城内拆迁用于安置拆迁户的。棚户区一隅,有一个小院落。天快要黑的时候,路波的步子停在了院门前。
路波停在院门前,并不急着伸手敲门,而是东张西望片刻,就跟做贼一样。这是习惯,每次来到这院,路波都要东望望西看看,确信没有人跟踪,也没有人发现,才急急地拉一下门闩,告诉里面他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颤巍巍探出一张脸来。这是一张极其苍凉的脸,乍一看,苍老、历经磨难,额头上爬满了岁月的皱纹,沟沟岔岔,纵横交织,眼睛里布满了混沌、岁月叠加起来的磨难。这张脸看上去有八十多岁,给人的感觉她却像活了几个世纪。她看了看路波,也学路波的样子,伸出头,往左右瞅了瞅。街巷很静,没有人影,连风的声音都没有,整个世界像是刻意为他们停顿下来,好让他们的见面从容、淡定。
“进来吧。”她用苍老的声音说。
院子不大,一共三间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盖的,土坯房,但屋顶铺了瓦。院落收拾得很干净,尽管院子看上去十分破旧,但里面分明有整洁的味道。等进了屋,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三间房中间是客厅,两边互相套着,一间当卧房,另一间兼着厨房和储藏间的作用。客厅两堵墙,挂满了字画。这些字画都出自一个人的手,现在的谷水人怕识不得,换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些字画,在谷水城可就有名了。那时间,谷水人谁不知道程南堰程画家啊。瘦高的个子,白白净净的脸,留一头长发,操一口南方口音,见了人彬彬有礼,对谁都很客气。而绝不像谷水人那样,看人先看身份,对有权有势者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对无权无势者颐指气使,霸横得很。程南堰不,他太谦虚太质朴了。
屋子里的一切对路波来说,再是熟悉不过,不只是熟悉,更多的是亲切。可以这么说,路波只有到了这座小院,只有到了这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面前,家的感觉才会升腾起来。
是啊,家。每个人都有家,可对路波来说,家是一条艰难的路,是一条苦难的河,是层层叠叠的山峦与沟壑,是泪,是伤。
“没吃吧,我给你下面条去。”老妇人的目光在路波脸上停了一会儿,大约是被路波疲惫的样子提醒,想起做饭来了。路波赶忙说:“路上吃过了,不饿。”
“还不饿呢,你哪次饿过,可也没见你身上长肉。”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厨房。从她说话走路的样子看,她的身体还硬朗,耳不聋眼不花,背更不驼,精神气足着呢。路波也不阻拦,他的肚子真是饿了,流管处到市区,一百多里路呢,路波是走回来的。他喜欢走路,喜欢一边走一边看,要是遇上那些在山上奔走的人,不管是“把窝”还是“笨波”,路波都要停下步子,跟人家热情地寒暄几句。谈谈天谈谈地,话题最后会回到这山、这河上。一旦回到河流,路波的话就多了,没一个小时,拉不完。这天他就先后跟三拨人交谈过,一拨是毛藏高原上遇到的藏民,藏民们消息比他还灵通,得悉他退休,一个劲问,是不是要回城里啊,这以后草原上就看不见你路工了。路波说哪会啊,生是草原的,死也是草原的。藏民们就感动得不成,抓着他的手,愣是不让他走。第二拨是青年洛巴。前几次遇见洛巴,都是跟那个叫宋佳宜的女子在一起,路波已经知道,宋佳宜是小露的同学,也是小露最要好的朋友。这天没见到宋佳宜,路波问洛巴,她人呢?洛巴告诉路波,宋佳宜到南方筹款去了,她要建一个流域保护组织,需要钱。洛巴还拉路波也一同参加,跟他讲了公益组织许多事。路波有点惊愕,这样的公益组织怎么会由一个南方女子先行发起呢,他有种失职的悲哀,于是痛快地答应了洛巴,说等忙过这阵子,一定去找洛巴报到。
路波用了报到这个词,让洛巴很是不安,急着说:“您太客气了,我们想请您做头啊,没有您,组织的号召力就会下降一半。”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嘛。”路波一边客气,一边心里却乐滋滋的,这阵想起这事,还蠢蠢欲动呢。等会儿,他想跟老妇人谈谈,退是退了,但不能闲着。人不能闲啊,得做点什么。可除了流域,还能做什么呢?
第三拨是于干头和五羊领的一伙“笨波”。路波现在有点烦这些人,但又离不开他们。路波现在才发现,你越是烦的人,越是离不开。年轻时他烦吴天亮,烦秦继舟,但这辈子,还是被他们牢牢捆在了一起,想脱开半步都不行。现在他烦那些整天空喊却不做事的人,离了这些人,自己又六神无主。到底是自己错了呢,还是他们错了。或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是不能以自己的好恶来选择同伴的,人要在跟同僚和对手的打磨中改变好恶。
于干头他们最近惹了不少事,一是把南营水库的管理人员打了,差点让公安抓进号子里,如果不是吴天亮出面说好话,说他们也是为了流域,怕现在就进去了。二是到处煽风点火,制造谣言,说政府要把毛藏高原上的牧民全移到山下去,还要给草原划若干红线,不让藏民们的牛羊越过。路波批评了他们,让他们少干点龌龊事。于干头却说,路波太相信政府,政府可是啥事都做得出来。“想想你这一辈子,不是他们害的是谁害的?”于干头又要拿路波的一生来刺激他,路波哼一声,算是对于干头的警告。可是这阵,路波却在想,他这一辈子,难道真的是命该如此?
面条下好了,每次一闻见那香喷喷的味儿,路波就要流口水,慌忙站起,往餐桌那边去。老妇人说:“你累了,就坐那儿吃吧。”说着,递过碗来。路波狼吞虎咽,也不怕烫着。看着他饿极的样子,老妇人叹:“你也不是年轻时候了,要注意身体,饥一顿饱一顿,怎么叫人放心?”
路波抬头,看了老妇人一眼,放下筷子道:“妈,我退了,以后就不去山上了。”
路波管老妇人叫妈!
老妇人愕了几愕,眼睛里忽然闪出泪花一样的东西来。“真的退了啊,太快了,怎么一眨眼,你就退了呢。”
“你刚才还说,我也不年轻了,这不,一晃六十岁了,该退了。”
“六十,真快啊,快得吓人。”老妇人像是忆起什么。路波怕她重提旧事,忙道:“面条真香,以后,天天到妈这儿蹭饭。”
老妇人却不上路波的当,闭着眼怔想一会,说:“要是雪儿还活着,也该五十七了,她比你小三岁,我的雪儿啊。”老妇人控制不住,紧跟着哽咽起来。
雪儿这名字一出,路波的心就翻了。哇的一声,竟当着老妇人的面痛哭起来。老妇人也跟着哭,一时,这座平静的小院,被哭声淹没。哭声里流淌的,是一个悲壮的故事,一个家庭的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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