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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钟敬涛叫了两份套餐,齐烁把自己餐盒里的吃个精光,才只品出个味儿来。胃里面好像钻出只手拼命在扯口里嚼着的最后一口饭,齐烁按着辘辘饥肠又巴望上钟敬涛餐盒里的甜点,看钟敬涛吃这点东西,那么费力,忍不住说:“看你,那么没胃口,我帮你清扫清扫!”

        说着伸手去够钟敬涛盘里的寿司,钟敬涛当着齐烁的手背给了一巴掌,痛得她赶忙缩手回来。扫了一眼齐烁溜光尽的盘盘碗碗,他只把动了两口的煲仔饭端出来,剩余的都推给了她,说道:“还真能吃呢,要不要楼下再送一份上来?”

        齐烁接过餐盘,手抓起点心填了满满一嘴,摆了摆手,也不顾他听清没有,含糊地说道:“不忙,吃完这些再说!”

        这几日她都是计算着饭卡里的钱在吃饭,三餐都是半饱,难得逮到不要钱的,还不把晚上的也一起吃出来。

        钟敬波的琴行开业了,母亲在京的老朋友都陆陆续续地来道贺。琴行上下除了秘书和财务是母亲的亲信,其他受聘的教师和部门经理也都是母亲托朋友靠交情从各大学和商企挖过来的,在今天正式开业以前,他并没有正式和自己的员工打过照面。今天的见面会上见到了几个外公的旧交,最早父亲办学的时候,几位元老都是受聘的教授和名誉院长。

        对刚刚二十五岁硕士毕业的钟敬波来说,要领导这样一个精英团队绝非易事。

        但母亲周跃荣还是相信儿子能练就出这个能力,他遗传了钟振的精明能干也学到了自己的周到细心,十四岁起留学英国十一年的经历,赐予他最大的一笔财富就是让他学会了如何与人接触相处。在人际交往上,他的天赋甚至高过盛年的钟振,他总是很容易在一个环境中竖立自己的中心地位。

        儿子的这些优势,一直使她在外人面前引以为傲:七岁的年纪就拿到了钢琴八级,技惊四座。从读大学到硕士研究生他主修钢琴教学表演,选修却是经济学管理,少见搞艺术的能够精通理科,自己的儿子决然例外。这些卓越的成绩与儿子的天分有关,亦与自己的倾心竭力的培养也分不开。

        钟敬涛在会上的表现并不生涩拘谨,详尽陈述过第一阶段企划表后,讲述了自己这两年多对中英两国钢琴普及教育发展情况的潜心调查,表示自己立业雄心的同时不忘表达日后要多向各位前辈虚心请教。一席话说得有力有道、无懈可击。

        齐烁鼓着肚子回房间歇息,房丝瑶和李丽都已睡下了,陶欣语刚脱下外裤,正要上床休息。齐烁一进门,正对上她两条布满了淤青的腿竖在床梯上,成片密集的地方渗出了紫红的血块和印记,直像要冲破血管和毛囊的隔离,瞬间流淌出来。她吓坏了,关上门立在门口,两只眼一动不动盯着陶欣语。刚要开口询问,就被陶欣语的一根指头挡住了话,“嘘——”

        陶欣语意识到了齐烁的惊异,笑说,不必大惊小怪,我是晚上出门看不清路,摔倒了。显然,这不是个高明的借口。齐烁看着这两条伤痕累累的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惨遇暴打。这种伤只可能是虐打出来的,齐烁小时候总被母亲用扫帚杆和拖布把打,有过这样的伤,可伤势从没有这么重过。且不说陶欣语这两腿的伤看了吓人,单是想这样的伤得挨多重的打,就够让人毛骨悚然了。她知道陶欣语此刻甚惧被拆穿的难堪,所以尽量平和自己不要在意。

        洗过澡,齐烁又给家里拨了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刚要恼得发牢骚,手机上便跃出一串陌生号码,齐烁想母亲换了号码也不及时说,憋着火接过电话来。电话一端的钟敬波让这豪爽的动静振得一颤,“喂,是——齐烁吗?”

        “是我,你谁啊?”

        “你猜呢?”

        本来就窝在火头上,又赶上个这么有兴致的闲人。她还以为自己最近风头正锐,也像陶欣语一样接到了无聊男生的骚扰电话。心想,人穷得兜比脸都干净了,还存心在这浪费我电话费?齐烁喊着:“神经病!你爱谁谁吧!”

        便啪地扣上了电话。钟敬波想自己也没说错什么话啊,便又把电话拨了过去。齐烁一看这人还挺执着呢,便接起电话说道:“臭小子,你没完了是吧?哪个班的这么嚣张!”

        钟敬波越听越糊涂,只得说道:“齐烁,我是钟敬波。”

        齐烁一听自己竟然是对着钟敬波撒了半天泼,一时窘得无言以对。钟敬波说:“你到你们学校门口来一下好吗?我在车上等你!”

        “噢,好—好—好。”

        她披了件外套,抓起电话往学校门口奔去。

        晚间校门外停了好几辆车,齐烁虽然坐过一次钟敬波的车,但还是没记住车的样貌。低着身子顶着一对弱视眼,前后张望,钟敬波有意任她找了一会儿才鸣起喇叭,按下车窗。

        齐烁听说钟敬波是从李丽那得知自己伤了脚,特地赶过来看她,就更加为自己方才的“不解风情”懊悔不已:“哥哥,我刚才一看是生号,以为是骚扰电话呢。所以才那么凶悍!”

        “是吗?”

        钟敬波大方地笑笑,“看来平时总能接到这样的电话吧?”

        齐烁惶恐地张大眼睛,说:“怎么会呢?我是头一次,还自作多情了一把,险些就把你得罪了!”

        钟敬涛真是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畏惧,“得罪我有什么关系?”

        “交到你这么有钱又有爱心的朋友可是我的福分呢!得罪了你我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钟敬波听完了齐烁的肺腑之言,不禁怡悦,从车后座提了按摩器递给齐烁:“听说你脚伤了?我看敬涛也一直用这种,就帮你准备了一台。”

        齐烁一边接过来一边新奇地拆,嘴里话也不闲着:“哇,这就是那种连小腿肚子都能敲得到的吧。”

        钟敬波又特意让家里的阿姨煲了骨汤带给齐烁,把车开到学院对面的景区门口,要看着齐烁喝掉。齐烁本就想仗着中午那顿撑到晚上,可洗了个澡回来,肚子就扁了一大半。原本还惦记房丝瑶桌上的早餐包呢,钟敬涛就送来爱心汤了。一打开餐盒,立刻就被香喷喷的肉香给俘虏了,三下五除二,把汤兜进肚子里不说,肉骨头都给啃得锃亮。钟敬波给这吃相吓出一身冷汗来:“中午没吃东西吗?”

        齐烁嘴唆着骨头的一端,嘬得很是过瘾,“吃啦。钟敬涛请的,他没胃口,我帮他把他那份也吃啦。”

        再把保温盒端给钟敬波的时候,里面只剩了三四根瘦骨棒,钟敬波刚要伸手接,齐烁又想起什么似的,把饭盒端了回来,扣上盖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给拿回去洗洗?”

        钟敬波被憨态可掬的齐烁逗得一乐:“拿回去阿姨会清洗的。”

        齐烁提回去按摩器,屋里还只有陶欣语没睡。见齐烁拿着说明书专心致志地研究着高级玩意儿,陶欣语也靠过来打帮手,“没有那么复杂,接上电,打开开关,把脚丫一填,什么功能都试出来了!”

        齐烁没搭理她,还是对着说明书识别着仪器上不同的功能键,“说说是从哪弄来的高级货?”

        陶欣语问。“钟敬波哥哥送的!”

        齐烁神气地合上了说明书,把插头接在了插线板上。“他这么好啊?”

        陶欣语看齐烁光着的两只脚放在里面,舒服得咯咯直乐,不免羡慕起来。“不光送了我这个,还给我带了骨头汤,那里头全是小瘦排。那肉……啧啧……筋道得很……”

        齐烁唆着口水又美滋滋地回味一番。看着她忘乎所以的得意样儿,陶欣语问:“很舒服吧?”

        齐烁抽出脚,把按摩器向陶欣语脚底下踢过去:“舒服!你也试试!”

        钟敬涛躺在房里不停地换着电视频道,从头至尾换了三遍,也没有锁定一个爱看的,顺手牵过昨天新买的杂志想翻翻看,却被封面黏着的饭粒弄脏了指头。一定是那个丫头,吃饭时就手把杂志垫到了餐桌上。钟敬涛刚拿起电话想打给齐烁,就听到了有人叫门,问了声是谁,也没听到作答,便起身去开。

        陶欣语手捧着他放在楼下清洗好的卧具等在门口,门打开,她巧笑盈盈地学着客服的样子欠了个身,说道:“帮您更换卧具!”

        钟敬涛接过床具,说:“辛苦你了!”

        随手要把门带上,陶欣语早有所料会被拒之门外,她把身子一让,出手挡在了门上,柔柔地低喃道:“我是第一次来,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再说电梯停了,我还是徒步送东西上来的。”

        钟敬涛并没有再开门的意思:“时间不早了,改天吧。”

        陶欣语不予理会,靠着小臂把门推开,让进身子向屋里走去,“还真是名不虚传呢!都听她们说了,你干净得像患了洁癖!”

        钟敬涛不得已跟进了房,但门还是刻意留着。见钟敬涛不搭话,陶欣语回头看了一眼,“你是A型血吧?这个血型的人都特爱干净!我也是A型的,也有洁癖!”

        钟敬涛从冰箱里取出瓶果汁递给陶欣语,她接过来在手里摇摇,说道:“谢谢,不过我只喝水。”

        钟敬涛退了两步坐到了床上,充耳不闻。

        这样静坐了片刻,钟敬涛也没说一句话,自顾翻着手里的书刊,不抬头看陶欣语一眼。陶欣语很善于为钟敬涛的态度作注解,越是专情的男孩在投入感情之前就越是闭塞冷漠,他需要她的感化,更需要她的等待。看到了他搭在长背椅上的练功服,她拿过手里,起身向浴室走去。钟敬涛上前阻止道:“这是干吗?”

        陶欣语道:“帮你洗洗。”

        钟敬涛出手拽着衣服,口里推辞道:“不用。”

        陶欣语却还是不住手地争着,扯在两人手中衣服空着的间距像两端浸水的威化饼干,在两人顽强地撕拉中越缩越近,终于是把两人的手卡在了一起。钟敬涛猛地抽手,伴随着一声“嘶啦”破开的衣服被抛在了地上……陶欣语鞠身拾起了衣服,说道:“何苦要这么见外,这点东西,你还怕我洗不干净吗?”

        她伸手比量着裂口,说道:“有针线吗?我先替你缝上!”

        钟敬涛反感道:“不必了。正要换新的。我想休息了,请你先走吧。”

        陶欣语压着脾气,把衣服团好,放到了桌几上,刚巧看见桌上落了一串女孩的头绳,上面依稀盘绕着几丝断发,若不是看到了头绳断掉又系上的接口,她还不能肯定是齐烁落下的。“齐烁落的东西吧,我刚好帮她带回去。”

        陶欣语拎起头绳在钟敬涛眼前一晃,套在了手腕上。钟敬涛说:“不用了,排练时我带给她。”

        陶欣语没有摘下来:“都一样的。我先走了。明天见。”

        陶欣语说着向门口走去,钟敬涛没有去送,只等脚步走了够远,才上前把房门闭好。

        早上晨练结束,齐烁本想着和大家一起去吃早餐,可想到饭卡里就剩两块钱,还得留着打发午餐,就咬着牙挨了一上午饿。为了在母亲经济救援之前,使这两元钱得到最大的开发利用,齐烁决定把明天的午饭钱也从中克扣出来,在学院昂贵的食堂里要想花钱少还能吃得饱,简直就是青天白日梦。齐烁刷了五毛钱的面卤,又刷了二两米饭,搅和在了一起,将就着吃。一看陶欣语餐盘里白花花的米饭上又是水煮鱼又是酱鸡腿,她连头都不敢抬,埋着头可劲儿往肚子里塞着“打卤饭”。

        陶欣语见齐烁吃着这么没滋味的东西,饭量还这么反常,好奇起来:“怎么就吃这个?”

        齐烁没顾上答话,方才塞得太急,鼻子里呛进一颗米去,她这会儿堵着相反的鼻孔,闲出来另一只向外喷着气。“下决心减肥了吗?”

        陶欣语又问。齐烁看陶欣语坐了这么半天光顾和自己说话,也没动筷子,想必是食欲不振了,问了句:“吃得完吗,要不要我帮你。”

        陶欣语看了看她吞口水的样子,挡着嘴笑笑,夹起只鸡腿放到齐烁碗里。齐烁马上撕了一小块肉放进嘴里,满足地哼出声来,“都怨我那个狠心的妈,已经欠款快一周了,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没有打进我卡里,我这都闹饥荒了。她还不接我电话。唉……”

        陶欣语这才弄清了原委,开学这么久还没见她吃得这么清淡呢。陶欣语从钱包里点出五百块钱,推到齐烁跟前,“你妈给你充钱之前,你先拿着用。不必不好意思,我是借给你的,等有了钱再还上。”

        齐烁拿过钱来数了数,说道:“欣语,我倒没有不好意思,实在没辙了,我也是得问你们借。不过这钱多了点,我先拿二百,估计就这两天,她就该汇款了。”

        齐烁抽了两张塞进衣兜,把剩余的三百推还给陶欣语。

        “哦,对了,”陶欣语在口袋里摸出了齐烁的头绳,搁在桌上,“你忘在他房间的。”

        齐烁拾过来缠在头上,说:“谢谢。我就怀疑我落在那了。”

        陶欣语见齐烁没再多话,只好主动问道:“怎么,你不好奇我过去做什么吗?”

        “这有什么好奇的?”

        见陶欣语不语,齐烁又说道:“就到同学宿舍玩呗。”

        陶欣语低头捡着菜里的花椒,没有再看齐烁的眼睛,静静地说:“不是,我是过去帮他收拾屋子的。”

        陶欣语的强调听得齐烁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的言语还是达到了预想的力度,齐烁觉得胸口有块异物让自己发堵,她在心里责备钟敬涛没有告知她陶欣语和他这么要好,至于他有什么理由要对她说,她没有追问自己。

        期中考试过后,钟敬涛又半真空了,不论是专业主课,还是文化主修,都找不到他的人影。好在,不想再在齐烁那难做,一周两次的双人舞排练他还是到场的。

        钟振投资了一座楼盘,在北京市郊的开发区。对地产开发他并不在行,也是听了朋友的再三推荐,说过了金融低潮期楼盘会蹦着翻儿涨,这才拿下了这块地皮。

        至于是起建写字楼,还是商贸大厦,始终拿不准。斟酌再三,他还是决定带着朋友到北京,请教几位在行的开发商,顺便实地考察一番再定夺。飞机一落地,钟振先给钟敬波打了电话,如他所料,钟敬波硬着舌根拒绝了见面。

        钟振又给钟敬涛打了电话,知道很可能再遭拒绝,所以他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要求他下午跟他一起与几个开发商面谈。钟敬涛一贯的作风都是抗拒,但是这一回,他答应了。

        他知道钟振一定先在钟敬波那里吃了闭门羹,不想要钟振太寒心。十一年前父母离异,自己判给了钟振,可能是由于这个缘故吧,在过去那个支离破碎的家中,也只有他会多少顾及钟振的感受。但看在钟振的眼里,钟敬涛和钟敬波没有两样,始终是和周跃荣统一战线,同仇敌忾地征讨他这个“负心汉”。

        很多时候,钟敬涛因为外貌的孤冷强悍掩饰了他那颗脆弱的心灵,而他暗自里的委曲求全时常要他怀疑自己的原则是否具备弹性。

        钟振派了助手和司机先接钟敬涛到自己住所试西装,钟敬涛进到更衣间,百余套新款西服一如既往沉睡在衣镜两侧,他从自己那侧选了一套保险的黑色。

        这些年来,钟振虽然越来越劳碌,可胸中那块心地总都是为两个儿子空出来的。老来得子的人往往更惜子,上了些年纪,更是迫切地希望孩子的心灵能够早些回归。一些生活上的细节关注,他从来不曾松懈过,从钟敬波和钟敬涛分别满十七周岁起,就差人定时为他们选购正式场合穿用的西服。

        虽然两个人从不愿享用,他还是坚持常换常新,吩咐助手要定时定季地更换,以便有一天他们穿在身上站在自己身侧时,一定是最卓绝最闪耀的。他愿意时刻准备着、等待着,在他心里他们沉默的背弃是对他最沉重的惩罚。可是时间往往在为生活充斥着希望的时候,也充斥着绝望,等待的结果要在它们的相互抗衡中煎熬出来。

        即便这样,他也还是愿意等待,只是不知道,他还要等多久?又还能等多久?

        钟敬涛换了衣服出来,钟振就等在试衣间门外。看到儿子的仪表堂堂,忆起了二十多年前初展头角的自己,就是这副挺俊飒丽的风貌。他很想投给儿子满意的一笑,抬眼看去,那张脸却是那么陌生,让他这一抹笑晾在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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