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谈中钟敬涛只静坐于钟振一侧,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脚上长达三个小时。即便是这样,钟振也已满足。儿子只是暂且不愿抬起眼睛,他不知道,每当他流离的目光认真起来的一刻,只轻微地释放一点纯黑色的光亮,就足够让人惊栗地感叹,假以时日,他该会是个多么厉害的角色。只要儿子能够听命于他,他就对他的人生抱有不倦的期望。
傍晚,齐烁从借来的钱里抽出了五十元充上了就餐卡,还在食堂和同学吃着饭,电话就响了。这回真是母亲打来的。食堂里太吵,齐烁听不清母亲在那头叽喳些什么,她扣上电话,急豁豁跑到楼道里回过去,母亲又不接了。
为了加强肌肉素质,晚上没有专业自习教室的时候,齐烁都全套“捂装”绕着学院外的前后街跑一个小时,每一次跑完汗都顺着减肥裤的裤管往脚心淌,脱下裤子可以看到很多灰白色的污浊,她把这种混在黏稠的汗液里好像一条条白米虫的死皮排泄视为脂肪燃烧物。既能锻炼出体力耐力,又能把白日里囤积的油脂消耗掉,这等双管齐下的美差事,就是没人愿意跟着她一起干:“学院后头那条街,挨着菜市场,门口那么多马粪,脏气全被你过滤了。”
“晚上起风,跑那么久,脸都吹出红血丝了。”
“办张健身卡,跑完还能三温暖呢!”
坐着说话腰是不疼,齐烁见势又只得登上运动鞋,一个人去跑了。跑够一个小时平均要绕十五圈的样子,齐烁每每数到第十一、二圈,就有些精疲力尽了。好容易撑到最后一圈,拖着脚从校门前的巷子穿出来,险些给逆行的一辆黑色奔驰撞上。刺耳的急刹车,吓得齐烁两腿立在车头前直打哆嗦。前车灯晃得自己还没睁开眼,司机就按下车窗,探头训上了:“靠!会不会走路啊你?瞎跑什么啊!”
齐烁虽然不熟驾驶规则,但依据常识判断,她肯定这车是逆行了:“谁让你反着开啊,你违反交通规则,差点让我搭上命,还在这里凶谁啊!没教养。”
齐烁搁下话,转身就走,好在自己没伤着,计较下去也没什么好。可这司机不罢休了,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轮着让你个十六七岁的闺女说没教养,跟在齐烁后面按着喇叭嚷:“你说谁没教养?我看你才是没教养,正经人家的姑娘谁大晚上出来疯跑!你妈都怎么教你的?”
齐烁听到这可不乐意了,脱下汗湿的鞋子顺着他脑袋砸进车里。撞人在先,没理还不饶人,连自己妈都碍着他了——“你再给我说一遍?”
“怎么了?”
坐在后座的钟敬涛一路闭目养神,起先听到了几句争执并不在意,是他指示司机抄近路逆行开过来的,出了点小状况,他发发牢骚也无碍。这会子倒是动起手了,他也不能置之不理了。
司机抱歉地回道:“少爷,一个不懂事的疯丫头。你等着,我下去教训教训她。”
钟敬涛顺着前窗看去,车前头那个张牙舞爪,虎视眈眈的“疯丫头”不就是齐烁么,他侧头一笑,自言道:“还真是不好欺负呢!”
司机开门正欲把齐烁的鞋子丢下车,被钟敬涛叫住了,“慢着,给我吧。”
“少爷……”
司机为难起来。“我让你把鞋给我,跟我下车给这位小姐道歉。”
钟敬涛铿锵有力地复述过,接过他手里的鞋子,打开门下了车,司机也忙着迎下车。齐烁一见从车上下来了钟敬涛,傻眼愣了顷刻,更火大了起来,冲着他吼道:“我说呢,也只有你会用这么没教养的司机。臭味相投。”
“你这丫头,说什么呢!”
一句话听不顺耳,司机刚要煽起巴掌抖威风,又被钟敬涛无声的厉眼吓了回来。钟敬涛把鞋子递给齐烁,说:“先把鞋穿上吧!”
齐烁接过鞋子,假模假样拍拍鞋头上沾的死灰,翻了一眼反常的钟少,把鞋子蹬在脚上。
“给这位小姐道歉!”
钟敬涛转而对司机厉声说道,见司机充耳不闻,钟敬涛更恼火了:“让你道歉你没听到是吧?”
见钟敬涛执意要自己低头认错,司机也只得服从道:“……是……少爷。”
继而憋着窝囊气给齐烁深深鞠了一躬,“小姐,深感抱歉。”
齐烁这时候倒像是小人得志,忘乎所以地摊出手指头,勾了两下,大方地说道:“哎哟,起来起来吧!这才像受过训的嘛。”
司机还弓着身子不动,本来嘛,这腰弯的自尊心极度受挫。主子钟敬涛又说了叫他起来,他才肯直起身子,给钟敬涛开车门。
“就送到这吧。”
钟敬涛说。
“老爷说得把少爷您送进学校。”
司机道。
“你也知道现在送得是少爷。前面就到了,我想走走。”
钟敬涛说。
“好吧。少爷您注意安全。”
司机趁着给钟敬涛行告别礼的工夫,又不解恨地瞪了齐烁一眼。
等车子掉头开走,齐烁一把抓起钟敬涛的胳膊疯跳着喊道:“正派!神气!我服了!”
钟敬涛推开齐烁的手,径直向前走去:“给下人们做做样子而已,今天欺负的是别人我也会假装正义,你不必劳神感激!”
齐烁追上去,说:“不管怎么说,我还当了回小姐,扬眉吐气了一把!呵呵呵,说什么都得请你吃饭了!”
钟敬涛停了下,问:“请吃饭是你的口头禅吧!”
齐烁没趣地嚼了口空气,说道:“我最近这不是经济危机吗?”
钟敬波说:“你什么时候繁荣太平过?”
齐烁还想争辩,兜里的电话振起来,齐烁接起电话,是母亲亲切的乡音:“烁儿,在哪里?”
齐烁刚要对母亲的不闻不顾开口抱怨,那端又接上了话:“家里生事啦?唉……”
光是母亲这荡气回肠的一嗓子又给中国移动贡献了两毛五,“你那个不省心的爸哟……”
“妈你能快点把话说全吗?”
“你爸大半夜喝得醉醺醺的,开着小皮卡往高速上冲,钻到1041大卡屁股底下,车头都挤遍了,险些要了人命……”
“——我爸?他——他没事吧?”
齐烁知道父亲向来就好口白的,好酒好烟,好吃懒做。平日喝了酒分寸尚在也就是话多,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还是头一回。
母亲说:“我巴不得他有事,我也倒省心。方向盘一拐,自己好好的,把副驾驶座的同事撞了个半死,大半夜的人家老婆找到咱们家来哭闹。现在人就躺在医院里等着我给付手术费,车是单位的,维修费也得我给。上上下下算起来,得白白扔二十万块钱,你今年的学费,我都是去年整整一年舍不得吃穿省下来的,你说让我到哪去给他弄那么多钱?我看——跟他离婚算了。你眼看快十八了,妈妈待在这家把你拉扯成人了才撒手,也算仁至义尽了!”
母亲遭到了打击想必是哭了一定天数了,这时候的泣诉气力殆尽。骨肉相连,齐烁到底听得钻心疼痛,“妈,你说什么呢?你可是我俩的精神支柱。你一走,我们都没法儿活了!”
林慧雅这时候哪听得进去这些精神慰劳:“不让我走,我就死了算了!”
齐烁起了急:“就为了二十万离婚去死啊!你给我好好活着,我会想办法!”
“啪”一声扣下电话,齐烁苦着脸掰起指头数道:“个、十、百、千、万……个、十、百、千、万、十万……”
还站着的四个指头,无一例外地耻笑着六个傻哥们儿听了大话乖乖地蹲下。齐烁提起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去。旁边静候的钟敬涛说了话:“家里破产了吗?”
齐烁不待见地闭了闭眼,本来就是无产,还提什么破产,张口问:“知道什么耗时少,又赚得多的兼工吗?”
钟敬涛笑笑道:“知道是知道的,学生妹条件好的一次做台,万把块钱很容易就赚得到。你这样的嘛……”
钟敬涛上下打量着垂头丧气的齐烁,“想去做,怎么也得再等上一两年的工夫吧!”
齐烁问:“什么工作?我能力没有那么差,也吃苦得很呐!”
说到吃苦,齐烁攥起拳头,胳膊比在“我宣誓”的位置上,严阵以待作红小兵状。
钟敬涛说道:“这项工作必备的条件你都不具备。一、长得不顺眼;二、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三……”
齐烁见钟敬涛不往下说了,问道:“三什么啊?都已经损到这份上,还顾及什么?”
“三、未满十八岁,缺乏性经验!”
齐烁听毕又顺着钟敬涛后背的老地方一拳挥去,被钟敬涛转身防过。
“混蛋!叫我去卖身吗?”
一句话嚷过,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钟敬涛看到了她泪蒙蒙的双眼还在誓死不休地讨伐,被抓痛的手腕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发抖。他握住的手腕是那么的细脆,好像再使点劲,这手就会断落进自己的掌心。钟敬涛觉得自己很卑鄙,只有在她不经意或是流泪的时候,他才敢于正视她的眼睛,“很抱歉,我……刚才我不对。”
钟敬涛为何要道歉,这样只能让她的眼泪更加决堤。已经当着他的面哭过两回了,她有那么多被欺辱的不满和怨气想要爆发,却都因为这时候的眼泪被软化掉了。她淌着眼泪,哽咽地说着:“真是……快丢死人了。”
甩开钟敬涛的手,抹着眼跑了去。
钟敬涛没能马上追去,他压着心头隐隐的阵痛,立在那唤了几声等不到回应,才又赶了上去,一把拽住了齐烁:“我说,你一有机会就要使用这种方法让人内疚吗?”
齐烁只想用力挣脱钟敬涛的手,没被抓到的另一只手,不间断地往钟敬涛的手臂上拍。钟敬涛用空着的一只手,从皮夹里取出一张信用卡,伸到齐烁面前,说道:“把这个拿了寄回家去吧。应付你们那笔债,绰绰有余。”
见齐烁不肯接,钟敬涛又说道:“不必忧心,二十万也就是我半个月的零用钱。”
齐烁用另一只手在钟敬涛手臂上狠抓一把,一声惨叫后,他松开了手,齐烁横眉冷言道:“把我当乞丐了吗?”
钟敬涛握着渗出血痕的右手,皱眉道:“去看看天桥上那些货色有这么好的运气吗?敢在救世主跟前撒野?你哪里是乞丐了?明明就是丐帮帮主!”
齐烁听不进他的冷幽默去,抽出钟敬涛手里的卡掰作两半,摔飞了老远,跺着脚往学校跑去。
钟敬涛回到房间,褪下板正的西服习惯性向床上一靠,顺手拿过了床头柜上的季刊。他不记得自己有买了新一季网络游戏破译版的季度合集,翻开来第一页,里面的便笺顺势滑落,飘过衬衫第四枚纽扣的夹隙,落在间错的衣褶上:涛——这周的早餐在冰箱里,觉得你们男孩子爱睡懒觉,醒来就只吃中餐。不吃早饭,会有患上胃结石的隐患哦。如果担心费事,尽可不必,以后我都会这样替你准备。上次看你喝的果汁有防腐剂,我帮你换了不同种类的,也放在里面。不要担心,并没有擅自闯入你的房间,只在楼下委托了你的专职客服而已。
欣语钟敬涛把看过的便笺揉作一团,投进了垃圾筐。
齐烁一晚上没有睡着觉,自从来了艺术学院,她第一次犯上了失眠。不知道去了第几回厕所之后,才进入了一段浅睡眠,臆想到了一段歪歪斜斜的高速上,一辆烂鼻头的皮卡,顶着半拉护栏玩漂移,公路底下有个“卖花姑娘”正就着斜坡,往被撞散护栏的那段路上爬,走到路中间的时候,忽然想到——儿歌里的“卖花姑娘”不是个盲女吗?怎么走道这么稳当。这时,破皮卡又掉头疾驰回来,这姑娘一个踉跄就横在路中间说什么也不动了。车子是越来越近了,眼看着前轮就要压上半个身子了……
“齐烁!齐烁!”房丝瑶踩着板凳连喊带拨,才把她给弄醒了,“你不是病了吧?怎么出这么些汗?”
房丝瑶擦擦嘴角上的牙膏沫,接着问道:“你不上早课了?这都几点了。人家都走了。”
“欣语也走了吗?”
齐烁口里问着,坐起身子,套着衣服。
房丝瑶说:“你就记得陶欣语。早走啦!除了我谁还对你这么好,愿意担着记迟到的风险等你。”
齐烁下了床来,拢了两下头发,说道:“那你最好了。一定请你吃饭!”
话刚说完,她就想到了钟敬涛昨晚的定论,请客吃饭还真成了不负责任的口头禅了。就当是吧,现在想想自己那个负债累累的家,脑子里的血管就像钻进了嗜血成性的蜂虫,任由它们密密麻麻地啃食,千疮百孔地痛。
房丝瑶说:“这可是你说的。我得吃贵的!”
“嗯!”
下了课,齐烁没有进食堂,而是到报亭买了份就业指南报,回到屋里点着台灯,细细阅读起来。她把所有招聘家庭教师的电话都圈了个遍,逐个打去,不是不需要舞蹈教员,就是只聘用在校教师。打到一半,李丽回房间取餐卡,她赶忙收起报纸,揣着电话,绕到了洗手间。在招聘广告的最下角,有一则急聘商务会议、庆典礼仪小姐的信息,本来是不予考虑的,但现在也只有这一线生机了——广告栏里“出场费五百元起价,依据各人情况尚有涨幅余地”这一串字赫然醒目,于是她照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拨了去,接电话的男人操一嘴湖南口音,三声托得极长,“你还是个学生吧?在拉(哪)个学校上学?”
齐烁老实地自报家门。
“是B的高才生呐?你就下午两点钟直接到报纸上登的‘伊甸园’这个地方来面试吧。薪水我们面议。”
齐烁说到自己的专业是舞蹈和公关礼仪不对口的时候,对方好像并不十分在意,还拽了一句“艺术都是相通的”。
原本下午有两节选修课想看看能不能推到四点,对方干脆就说晚上来也可以,顺便一起吃工作餐。齐烁想了想,还是尽早些确定下来比较好,不行还能再找别的。于是回到房间趴在桌上把乘车路钱和具体地址抄录下来,而后端起杯子喝下两大口水,打开柜子,翻找衣服。李丽一看食堂打饭的最佳时段过了,就电话定了餐,这会子等餐的工夫,看齐烁这么风风火火地张罗着自己,奇怪地问:“你这是准备上哪啊?”
齐烁匆匆找到把梳子,解开自己的马尾辫,用梳子在头顶上划拉了两下,又潦草抓成原先那根马尾,说道:“我去找工作了。时不我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没等李丽再问,她就甩上门,扬长而去。李丽还以为齐烁是去见什么小男生,用些胡话打掩护,等取了餐回来一看,这丫头桌上真真是放了份就业指南报,报纸上十多个造型各异的大叉磊落光明地坚守在岗位上。
坐在车上连续挂掉钟敬涛五次电话后,齐烁决定卸掉电池,来个比较高雅的“不在服务区”。可这电话从母亲那拿来后,就是带机插线冲电,齐烁抠了半天也打不开后盖。最后只能选择了循环播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钟敬涛打量着手上的抓印,刚生出要拿出点颜色给她看看的念头,立即又会想到齐烁那张泪迹斑斑、楚楚可怜的脸。昨天那么十万火急的状况下,他说下了那么多有失轻重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倒有些唆使、怂恿的味道,极其后怕。
钟敬涛给李丽去了电话,李丽只一句“出去找工作了”就听得他心跳失衡、血压异常。李丽就着齐烁重点标记的招聘广告,给钟敬涛念着地址,他此刻根本静不下心来记,脑袋里净是些不堪设想的后果。“你把这份报纸拿到楼下吧,我在你门口等。”
钟敬涛说完,便穿衣服顺着女生公寓楼跑了去。李丽拿着报纸下了楼,交给钟敬涛的时候,顺口问了句:“你们哥俩今天这是怎么啦?”
钟敬涛也没有听清,只顾打电话叫司机把车开进来,抽了报纸就要走,转身碰上了买水果回来的陶欣语,“敬涛,我刚要给你送……”
钟敬涛一把推开了挡在中间的陶欣语,两步并到车跟前,“砰”地摔起门。
“这是怎么了?”
陶欣语费了些力气,才又找回了重心。
李丽道:“去找齐烁!这死孩子不知道惹下什么事了。走吧。”
李丽转身进了楼,陶欣语的半颗心晾在了原地。
齐烁搭公车走了四站地又换乘了地铁,终于在差一刻两点的时候到达了对方指定的面试地点——伊甸园小区。空着肚子从早上睁眼饿到现在,齐烁在路边的煎饼摊上一块五毛钱买了个煎饼果子,又花五毛钱,让多摊了个蛋。坐在路沿儿狼吞虎咽地吃完,有点渴了,问了问街边水摊上的矿泉水要三块钱一瓶,齐烁没舍得买,在学校里买一瓶水加上捐给希望工程的五分钱也才要一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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