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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盘根错节

        清晨,借着冬雾的掩护,王秋和叶勒图来到岔道口菜市集附近的王二胡同,这里是普通平民居住之地,三教九流应有尽有,衣着也不像内城看到的那般光鲜。虽然全都是破破烂烂的平房,但热闹非凡。胡同拐角、街道两侧蹲了三更天就挑担子进城的菜农,嘴里叫着“芹菜辣青椒,韭菜黄瓜大白菜”,碧绿的叶子上还滴着水珠。水汽腾腾的“江米小枣年糕”铺前人满为患,还有烤白薯、羊肉串香气四溢。

        王秋感叹道这才是接地气的生活,不及王府贝勒府富丽堂皇,但实在,够味道。叶勒图说这儿晚上更热闹,很多权贵人家的公子小姐都乔装打扮混进来过瘾呢。

        陈姓狱友家在胡同尽头,院墙斑痕累累,墙根长满了暗绿色青苔,门上纵横交错着深深的木痕,门楣底部蚀得用手便能扳断。王秋抬手刚要敲门,突地里面传来尖利的叫骂声:

        “……不成材的玩意儿,天老爷给你长三头六臂都不会有出息!俺兄弟花那么多银子救你出来,哪是叫你跟抽了筋剥了皮似的猫里躺着?还两口子一起躺,也不怕邻居街坊笑话!我好苦命啊,找了个没爹没娘穷得榨不出一文钱的女婿倒罢了,还受官司连累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有个安身地方,又跑到赌坊找乐子,你是猪脑袋啊!忘了你弟怎么死的,赌博喝酒打架生事,最后跑到紫禁城耍威风去了……”

        “娘,您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有个中年女人劝阻道。

        王秋抓住空隙赶紧推门进去,只见院里枯瓜藤下坐着个花白头发、干瘪削瘦的老妇,正说得唾沫横飞。旁边中年女人应该是她女儿,穿着一件新棉袄,怀里捂只皮暖袋。

        “在下王秋,请问陈大哥在家吗?”

        “噢,您是……”中年女人显然想起怎么回事,忙不迭道,“快请屋里坐,屋里坐。”

        老妇还要骂,叶勒图笑嘻嘻将买的糕点水果塞过去,她满是皱纹的脸顿时舒展开来,悄没声息闪到自己房里去了。

        听到堂屋动静,陈姓狱友披衣从里间出来,他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子,手腕间仍残留镣铐的印记。两个劫后重逢的狱友少不得唏嘘一番,感慨那段梦魇般的日子,也述说了出狱的情况。

        他叫陈厚,木匠出身,前些日子被人怂恿着玩叶子戏,起初还赢了几两银子,后来手风陡然变差,越输越惨,奇怪的是每回抓的牌都非常好,使他产生能扳本的错觉,输急了就向赌坊借,结果一夜居然输掉一百多两银子。赌坊管事到他家看了看,几乎没有值钱的东西,一对儿女又被他事先藏到邻居家,没什么可以抵债的,遂将他告到官府,关进刑部大牢。从聚财钱庄拿到一千两银子后,两人欣喜若狂,商定保守这桩秘密,等些日子悄悄购置几间店铺租赁给别人,在家过舒心安逸的日子。另则他也怕经不住以前那班赌友的诱惑,又被拉进赌场,因此成天躲在家里喝喝茶、养养花草。岳母见他出狱后不赶紧出去赚钱糊口,很不高兴,天天坐在院子里骂街,弄得左邻右坊都知道陈厚是无所事事的懒汉。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说我们正商量回老家山东,找个人少的地方买几十亩良田,两三个果园,最好有条小河,在那儿颐养天年。

        王秋又掏出一张一千两银票笑道,索性多买些果园,种上苹果、柿子、梨子、柑橘、西瓜,一年四季都有得吃,以后我闲来无事也过去住几天。

        陈厚坚决不肯,推辞说有那些钱足够了,人心不能贪,否则又想着赌运气,把钱都输到赌坊里……王先生是我命中的贵人,我们相识一场算有缘分,只要看得起,以后务必要到山东玩玩。

        见他态度坚决,王秋不便强求,收起银票后使了个眼色,叶勒图从怀里掏出一对金光灿灿的手镯,沉甸甸的,说昨天刚在永凤祥打制的,叫鸳鸯瑞祥镯,大哥大嫂一人一只,有龙凤呈祥之意。陈厚夫妇更是过意不去,手足无措。

        吃了些茶点,王秋随意问:“刚刚你岳母提到你弟弟跑到紫禁城耍威风,有这回事?”

        “没,没,她乱说的。”

        陈家媳妇慌忙否认,脸色却唰地白了;陈厚虽没说话,神情也很不好看,似内心极为恼怒。

        王秋暗忖此事想必是陈家极不光彩的一段,不愿外人知道,遂转移话题随便扯了几句,起身告辞。

        临出门时陈厚要了王秋的地址,说离京时一定登门辞行。

        回去途中,叶勒图感叹王秋有福分,须知很多人世代在京城居住,几十年至数百年,连皇帝的背影都没瞧见过,王秋刚来不到两个月,就先后结识了皇帝和太子,并获得格格青睐,实在是前世修的福分。王秋暗想未必是福,比如遇到叶赫那拉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对了,”叶勒图冷不丁一拍脑袋,“这些天忙着照看爷的伤,倒忘了一桩大事!”

        “什么?”

        “那天我去客栈就是想告诉爷这件事的,非常重要,与陶大人有关!”

        “快说!”王秋急切地说。

        王秋出事前一天晚上,叶勒图参加远房亲戚绷武布的四十岁寿宴。绷武布是兵部笔贴式,八品小官,负责翻译、抄写、拟稿等闲活儿,但在叶勒图这一系家族算有出息的旗人。寿宴邀请的人不多,总共十四桌,酒至半酣叶勒图突然发现少了一位重要人物——绷武布的表叔庆臣,都察院都事,正六品,官小权大,专门负责监督六部等在京衙门府道,有直接参奏权。绷武布这个职位就是他从中周旋而来的。

        问了几个同辈,都摇头不知,后来敬酒时碰到一位名叫扎克塔尔的长辈,叶勒图小时候经常去他家玩,比较熟悉,遂问此事。扎克塔尔鬼祟地朝四周看了一眼,悄声说“没了”,边说边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什……什么?”叶勒图惊讶地张大嘴,“怎么没的?”

        “自杀身亡。”

        “这么大的事儿,外面竟一点动静都没有?”

        扎克塔尔有点喝高了,揽过他的肩膀低声道:“关系到八王府,弄不好要掉脑袋的,谁敢乱打听?”

        叶勒图愈发糊涂:“咱这一系族跟八王爷八竿子打不着边啊,何况庆臣叔是拿捏得住分寸的人,招惹谁也不会碰八王爷……”

        “嘘——你小子明白就行,不准对第二个人讲。”扎克塔尔歪歪扭扭又要找人喝酒。

        “别介,”叶勒图连忙拉住他,嬉皮笑脸道,“我还没明白呢,庆臣叔到底哪儿得罪了八王爷,又如何严重到自杀?”

        扎克塔尔像是意识到说漏了嘴,紧闭嘴巴就是不说,叶勒图觍着脸连敬了四杯酒,他才摇头晃脑道:

        “喝……喝多了……你小子灌的,这事儿问别人都不行,只有我心,心里亮得跟明镜似的……听说过刑部陶兴予案吗?就跟他有关。”

        叶勒图脑子“轰”的一声,酒也醒了七分。刚才死缠烂打纯粹出于好奇,这会儿则完全为了王秋。

        “陶兴予不就是搞地下花会欠了赌债吗?跟庆臣叔是啥关系?”

        “有……老大的关系,”扎克塔尔竖起一个指头说,“他,他们俩搞的是一回事儿。”

        叶勒图心怦怦乱跳,紧紧问道:“庆臣叔也参与了地下花会?我记得他从不赌博。”

        “是不赌,要赌就赌大的,他,他借了郗大娘八千两银子,结果全……全赔光了,输就输呗,偏要赖人家骗他,结果,”扎克塔尔又在脖子上划了一下,“只好那样了。”

        “好像没碍到八王爷啊?”

        “你小子耳朵有,有问题……他赌输了,却说阿合保伙同别人骗他的钱,你想啊,八王府能放过他吗?”

        “噢……那么庆臣叔参赌什么,输得如此之惨?”

        扎克塔尔又不肯说了,支支吾吾想转到别处,叶勒图却缠定了他,死死拉着他的衣袖不放。扎克塔尔无奈,叹了口气说:“谁叫我从小……看,看着你长大?切记,不可告诉别人!”

        “当然。”叶勒图一口答应。

        “他们玩的是闱姓赌榜,嘿嘿,老实说春节那阵子庆臣……曾偷偷拉我参加,那个胸脯拍得是咚咚响,赌咒发誓一,一切都安排妥当,只要把,把银子押上去……放榜之后坐在家里等着收钱!我说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皇上金口玉言……那还有打折扣的呢,别,别人的话我不信,守着自家钱财才,才实在。庆臣见劝不动我,啐了一口说榆木疙瘩,一辈子发不了财,然后气呼呼……走了,哈哈哈,你小子觉得伯伯还,还算精明?”

        叶勒图还想追问,但几个本家长辈过来敬酒,扎克塔尔酒到杯干,没多会儿就醉得不成样子,被搀扶着上了轿子。王秋养伤这些天,叶勒图专门提着礼物看望扎克塔尔,试图再挖点料,但扎克塔尔警觉得很,称上回全说的醉话,一点点都记不起来。叶勒图又悄悄去了两趟庆臣家,宅院铁将军把门,台阶上落满了灰尘和枯叶,家里济济一堂几十号人竟然凭空消失,一个都找不到了。

        “八王爷是谁?为何提到他都很害怕的样子?他在朝中的权势比十一王爷如何?”王秋好奇地问。

        “这个说来话长……”提到朝廷秘事,叶勒图自然是手到拈来,唾沫横飞。

        乾隆帝在位时生有十七位皇子,可惜大多数或早年夭折,或英年早逝,尤其令乾隆帝痛心的是皇次子永琏,深得帝宠,嘉许他“聪明贵重,气宇不凡”,早早确定永琏为皇位继承人,将其名写入金匣置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然而天不遂人愿,永琏九岁便病故,乾隆帝极为伤感,册赠他为皇太子,谥号端慧。皇长子和皇三子则因为孝贤纯皇后驾崩,其间两人表现得不够伤感,被乾隆帝斥责不合体统,不懂礼节,均被取消立储资格。不过这哥俩以及后面的几个皇子都没活过四十岁,直到皇八子永璇。

        然而,被寄予厚望的永璇却令人大失所望,一是先天脚疾,行走不便,二是沉溺于酒色,玩心极重,乾隆帝经过长时间观察,认为他不适合继位。皇九子、皇十子均幼年早殇,连封号都没有就离世。皇十一子永瑆身体倒硬朗,也无太多不良嗜好,但乾隆帝认为他性格软弱,遇事优柔寡断,难有作为,也不适合继位;接下来三位皇子又是幼年早殇,乾隆帝这才将目光注视到十五子永琰身上,永琰也由此被精心栽培,一步步走上九五之尊的大位。

        六十岁那年,乾隆帝玩了个千年罕见的传位大典,宣布永琰为皇帝,自己则为太上皇,仍称“朕”,“皇帝处理寻常事件,太上皇处理大事”,而且太上皇每天还要对皇帝进行“训谕”。

        这些倒也罢了,无非是时间问题,嘉庆最大的心病却是一个重要人物——和珅。和珅受宠乾隆帝几十年,官至领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文华殿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已形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俨然是“二皇帝”。这种形势下,嘉庆只能在外依赖对和珅有隙的大臣,如王杰、朱珪、阿桂等,在内依赖两位哥哥,永璇和永瑆。

        于是,通过惩办和珅、法办军权在握的同党福长安,永璇不再是无所事事的王爷,担任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处行走、协办大学士主管吏部户部等要职。后来嘉庆也提防亲王尾大不掉,以失仪为名让成亲王永瑆免值军机处,实质剥夺了他参与军政议事的权力;以“六卿分职各有专司,勿启专权之渐”为由,罢免仪亲王永璇管辖吏部和户部的权力。

        尽管如此,仪亲王仍手握京城调兵大权,并参与军政议事决策,是最有权势的王爷。而成亲王免值军机处后陆续请求辞掉其他职务,逐渐淡出紫禁城权力中心。

        “阿合保是谁?”

        “八王爷最宠爱的小儿子,前年刚封了奉国将军,负责掌管善扑营,摆的谱比明英要大得多,也难怪,人家含着金钥匙出世嘛。”

        听出他话中的酸意,王秋笑笑,想了会儿道:“你觉得扎克塔尔的话可信吗?”

        “绝对可信,”叶勒图肯定地说,“我家这位远房大伯为人老实本分,说出的话钉是钉铆是铆,从不诳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喝多了收不住嘴,何况庆臣一家确定不知所踪,情况非常诡异。”

        “照他的说法,庆臣不仅参与了地下花会,还有可能掌握一些内幕消息,否则怎会拉你远房大伯参赌?对了,都察院都事是否参加会试监考?”

        “都察院官员一般不监考,而是监督考官有无舞弊、失职行为,考生也可以直接向他们举报……在我印象里庆臣叔好像参加过,有回他在酒席间埋怨考棚里太辛苦,必须与考生同吃同住,条件很简陋;还说考生毕竟还有盼头,考官为的什么?那点寒酸的津贴根本不算什么。”

        王秋颔首:“或许他跟我义父、王大人一样,都是地下花会操纵会试的庞大利益链中的某个环节,不过他受到阿合保的误导或是理解错误,押错了中榜考生?”

        叶勒图一吐舌头,擦擦额头的汗道:“就目前而言,已有礼部、吏部、都察院、八旗军营的官员参与此事,幕后还有多少更高级别的官员尚不得而知,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呐!难怪陶、王两位大人被诬入狱,庆臣叔自尽身亡,这桩事一旦深挖到底,铆不定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王秋好像想到什么,看着前方呆呆出神。

        “爷,爷……”

        王秋猛地惊醒,道:“有个人很奇怪,她已两次与地下花会里的角色有过联系。”

        “爷是说……郗大娘?她借钱给陶大人,又借钱给庆臣叔,凡是参与地下花会赌博的她都插一脚。”

        “对,她应该是地下花会里的一环,其作用相当于赌坊钱柜,”王秋赞许道,“上回被她老鸨的身份所蒙蔽,看来我疏忽了。”

        “现在怎么办?我找两个哥们儿盯住她?”

        “麻烦就在这里,她有妓院作幌子,凡去那个地方的可以借口寻花问柳,其实参加地下花会活动,摸签、押注、买庄或者借钱,怪不得京城传说王公大臣们争相结交郗大娘,挤破头想参加她的茶围,原来垂涎美色只是表象,真正原因是品尝千金一掷的豪赌乐趣!”王秋冷笑道。

        叶勒图咂咂嘴道:“陶王两位大人之所以甘心以身涉险,恐怕也有这个考虑,地下花会组织活动的方式太过巧妙,通过正常渠道无法取得证据,以他们的身份又不能频频出入妓院,最终只得参赌……”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快到旗杆巷时王秋打定主意,道:“我拿张银票给你,明天起设法在郗大娘妓院对面租间房子,叫三四个人昼夜轮流盯着,尽可能记录下所有出入人员,注意保密。”

        “是,爷。”叶勒图响亮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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