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夫人尽管略带倦容,仍愉快返家。夫人这一天似乎相当尽兴,还带回做成菊花模样的黄、白糖果给阿幸和阿道。
夫人立刻看出阿六的脸色不对。明知不该让夫人为这种事操心,阿六却无法保持沉默。
“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都三年了,究竟怎么会……”
夫人微微蹙眉,说道:
“就因为已经三年了,他一定是花了许多时间才找到的。”
“他居然连孩子们上法春院都知道……”
“一定是很早以前便查出你们在这里,然后躲起来窥探。今天八成也是看到阿幸她们到法春院,才跟过去的。”
阿六双手紧抱身子。光想起孙八的眼神,那声音、那说话的样子,便忍不住发抖。
对于阿六带着孩子们从他眼前消失,孙八脑子里似乎自有一番解释,否则也不会脸上堆着笑,讲出那种话了。
“阿六,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是为我着想吧?以为不能带着孩子跟我在一起。你是体贴我,怕一下子要多养阿幸和阿道,我会太辛苦。可是我一点也不在意,我把阿幸和阿道都当成亲生的。”
谁会这么想啊!这人到底有多不要脸?
“那你怎么回?”
“我自然告诉他‘你弄错了,我完全没有和你在一起的意思。我在这户人家帮佣,和孩子三个人过得很幸福。你不要再来招惹我们’。”
“然后呢?”
“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什么‘别逞强了,阿六的真心都写在脸上,我看得出来’。”
阿六好气,恨不得抄起木柴打孙八,打到他皮开肉绽,打到看不见那令人作呕的贼笑为止。
“但,今天他还是乖乖回去了?”
“是的,刚好卖菜大叔在,他才没乱来。”
“他有没有说明天再来?不,就算不说也一定会来。”
“他要带钱来。”阿六咬紧嘴唇。“他说,反正你一定是向主人家借了钱,我帮你付清。我回答没借钱,他竟说不可能,叫我别客气。还说他也想帮阿幸、阿道买新衣服。”
“居然让孩子穿这种旧衣服,所以我不是早讲了吗?你一个女人家养不起孩子的。”孙八轻浮地笑了。然而,他面无表情,死气沉沉的,眼里没有一丝笑意,瞳孔又黑又冷。阿六光想到自己的模样映在那双眼里,就怕得直打哆嗦。
“你带着孩子,三人搬到我隔壁房间。”夫人吩咐道。
“可是……”
“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门户要关好。还有,暂时别让孩子们上法春院了。我明儿个就写信给老爷,请老爷派人过来。”
“我不能这样麻烦夫人……”
话还没完,夫人便打断她。
“这不是为了你一个人。明天,孙八八成会来还清你的债务,我倒要见见他。我可是你的主人哪!不过,要单独见这妖怪般的男人很危险,身旁得先安排一个可靠的人。”
“这样他就会知难而退了吗?”
“光是威吓恐怕没用,明天我会告诉他,阿六向我借了五十两。这五十两是什么名目,随便编造都行。只要凑不出这五十两,我就不让阿六和孩子离开这屋子一步。”
五十两是笔天大的数目。这么一来,孙八也不得不知难而退了吧。一个挑担叫卖的油贩,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钱。
阿六安心了几分,但葵夫人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道:“但是阿六,要放心还太早。看样子,这男人比你想象的更危险。接下来他一定会说,你被债务绑住真可怜,和我一起逃吧。就算你不愿意,也会硬把你带走。假如带不走,也会抓阿幸、阿道当要胁。有了孩子当人质,你便不得不屈服,何况孩子更好下手。”
阿六不由得捂住嘴,猛盯着葵夫人。
“你觉得我这女人事不关己,就乌鸦嘴讲风凉话?”夫人嘴角带着苦笑。
“不、不,我怎么会!”阿六连忙摇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夫人也许比我更清楚那男人会干出什么坏事。”
夫人收起笑容,正色深深点头。
“是啊,像孙八这种人,我或许比你了解得多——不如说,我更了解暗藏在人世间那些鬼怪的恐怖可畏。”
有那么一瞬,夫人的眼神望向远方。
“凡是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为此不择手段,且什么事都只想到自己。这种妖魔鬼怪到处都有,我看多了。尽管我一点都不想见。”
夫人的说法,听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人。
“反正呢,阿六,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就像我刚才讲的,孙八这人很危险,小心是不嫌多的。”
阿六垂下双眼。“可是夫人,您不用为我这么费心……不,我不值得您这么费心。只要我离开这里,到别处去——离开江户,逃得远远的——这是最妥当的。所以,我想向您请辞……”
打从一开口跟夫人提今天这件事,阿六便已有所觉悟:在这里的日子就此结束,要告别这屋子,也要告别夫人了。
然而,夫人却不容她说完。
“这是什么傻话。”
阿六像挨了巴掌般吓了一跳。
“你要逃到哪里?带着走不了几步路的孩子,没工作没住处没人投靠。要离开江户?你长这么大,出过江户一步吗?没有吧!”
夫人说的一点也没错。新吉还在的时候,两人讲好等孩子大些、脚步稳了,想到川崎走一趟,去参拜御大师。但终究没成行。
“你现在要逃,也只能逃到大川底,拉着阿幸、阿道的手,噗通一声跳进去。我怎能让你做出这种傻事!无论如何都要走的话,那你自个儿请吧,孩子我帮你带,要这样吗?”
阿六自然做不到,夫人当然也深知这一点。她抓住阿六的肩,使劲摇晃。
“你不能示弱。遇到这种人,逃也没用,不正面解决是摆脱不了的。”
“要、要和他硬拼吗?”
阿六的声音一定是软弱沙哑得不像话,葵夫人像个女光棍般咋舌道:“啊啊,真拿你没办法。”
“阿六,你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自己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却被逼得走投无路,饱受要胁,如何能甘心。
“你这孩子……实在是太老实了。”
夫人不知怎的有些犹豫,稍稍瞥开目光喃喃道。
“不光是你,最初要你留意孙八、说孙八对你心怀不轨的那位叫卖前辈也一样。他年纪比你大得多,难道什么都没发现吗?”
“夫人是指什么?”
“阿六,我问你。”
夫人忽地叹了口气,直视阿六。
“假使你能平静地在这里过日子,我也不想多提什么。如今看来是没办法了,我就跟你说了吧。你至今从没怀疑过你丈夫的死因有异吗?”
阿六愣住了。新吉的死因?
“听你谈身世时,我便觉得奇怪。昨天还好好地干活打拼的人,年纪也还轻,不会走得那么突然。打从你丈夫在世时,孙八早暗地打你的主意,是吧?那么为了得到你,他心里起了想除掉你那碍事丈夫的念头,也就一点都不稀奇了,不是吗?”
阿六说不出话来。那天晚上——新吉发着抖回来,冷得直打颤,脸色苍白,只讲了句“头痛得不得了,要去躺一会儿”,便再也没起来了。
“孙八用了什么手法,细节我们无从得知。也许是对他下了毒,也许是对他拳打脚踢。身上没伤痕,不能保证没受致命伤,尤其头部挨了打是看不出来的。”
啊,或许真是如此。难道真是如此……
“新吉这个人,听你讲起来,应该是老实又不多话吧?那天晚上他可能与孙八起了什么冲突,怕你担心便没说。当然,他本人也万万没想到会就此死去吧。”
阿六双手按住自己的喉头。不这么做,她一定会放声大叫。即使这样,还是掩不住沙哑地呜咽。
“我……我怎么这么糊涂……”
“别这样。如今才后悔,只会让你丈夫伤心。你要挺起胸膛,好好睁大眼睛,放手一搏。不但是为了保护孩子,也是为你丈夫报仇。”
葵夫人美丽的脸上泛起了熊熊斗志,双眼发亮。阿六无言注视着葵夫人,感觉眼前一阵模糊,用力点头。于是眼泪滚落,模糊的双眼复又消晰。阿六用力握住夫人按在她肩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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