跶、跶跶跶、跶、跶。
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跶、跶跶跶、跶、跶。
不止一人,是两人。
“好,大额头,换这边喔!”
有人愉快地说,接着脚步声又响起。
跶、跶跶跶、跶、跶。
芋洗坡的出租大宅长廊下,弓之助与大额头三太郎正拿着抹布擦地。
大宅外,政五郎的年轻手下正哗啦啦地洒着水,清洗大门。葵使用的房间,另有两个手下在拍打榻榻米,掸灰去尘。一张张威武凶猛的脸上,清一色系着阿姐头巾。
平四郎人在庭院里。他问过有没有可帮忙的,却被回了句“不碍事就是帮最大的忙”,因此无所事事。
指挥年轻人与孩子们的,是政五郎的老婆。为此,今日荞麦面铺歇业一天。
“打扫的事请交给内人,她定会自告奋勇。”
政五郎如此提议,平四郎就老实不客气地麻烦人家了。若在平常,这种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阿德,但这回万万不可。平四郎早决心不让阿德与葵的命案扯上关系。再说,阿德这会儿可忙得不得了,要同时掌管外烩铺和小菜馆。
“哎呀,大爷,您光在那儿罚站,待会儿要谈正事时不累坏了!”
说话的正是政五郎的老婆,平四郎今天头一回知道她名叫阿绀。这阿绀双手抱着一个火盆,自房间的缘廊向平四郎搭话。
“进门处那个小房间也整理好了,请到那边休息吧。”
那火盆只是中等大小,看来却挺沉的。原本掀着榻榻米的一个手下连忙过来。
“头子娘,让我来吧。”
“是吗,那就拜托啰。”
“要放哪里?”
“先放那边廊上吧。你看,这可是有田烧呢!上面这百宝图,多漂亮呀!不过是个火盆就这么讲究,还乱堆在仓库里。有钱人果然不同。”
平四郎笑道:“今晚用完后,你就带走抵打扫的酬劳吧!反正也不是屋主的东西,定是葵买的。既然丢在那里,谁看到了就是谁的。”
阿绀回道“大爷真爱说笑”,像个大姑娘般高声笑了。
“我要是敢这么做,马上会被押解送官。我们家那口子,对这些事儿规矩最多了。”
政五郎的严谨正直平四郎也素有所知。
“就我一个人闲着没事也不太好,我去自身番露个脸再回来。”
“咦,快好了呀!”
“我去晃晃,顺道买些点心回来。要大伙儿汗流浃背卖力打扫,不买点东西慰劳慰劳,会遭天谴的。”
有如配合“小心慢走”的欢送声般,平四郎一绕过屋子旁,政五郎便缓缓现身,右手拿着柴刀,看来是去清理后院的杂草丛和小树。
“头子也受我连累来做下人的事,真抱歉。”
“哪儿的话!这些也算是我们分内的事。”
魁伟的大男人笑了。政五郎与手下们所住的本所元町一带,都是由他们打扫的,难怪异常熟练。
将与凑屋总右卫门的重大会面,安排在葵曾居住的这座大宅,是平四郎的主意。屋主一口允诺,但平四郎到这儿一探却大吃一惊。葵死后,原本住在这里的女佣阿六搬走也还不到半个月,屋子已有破败之相。
房子这东西,少了主人便会立刻失去生气。尽管大小相差不下百倍,房子毕竟也是工具的一种,与弃置的刀剪随即变钝、没人用的纺车转不动,是同样的道理。
透过“胜元”与久兵卫几番联系,顺利敲定今晚一会。凑屋总右卫门将不闪不躲,到这儿与平四郎见面。以蒙尘的房间、破掉的格子门与杂草遍地的庭院迎宾,邀约这方不免有失体面,平四郎这才连忙招集人手来大扫除。
平四郎将手揣在怀里,下了芋洗坡。
天空一片清澄,日光朗朗,文风不起,却觉寒意逼人。秋意深了。阿绀搬出火盆是对的。日头一落,寒意定然更甚,没有人居住的大屋子,纵使是夏天也有冷清之感。
从大敞的自身番门口往里一望,上了半阶,后面房里坐着一个与平四郎年纪相当的男子,头正一顿一顿地打着瞌睡。更里面是位书记,拿着像是读本的东西看得专心。
在轮班制的自身番当班,代表背负着当地地主们(或代理其职务的管理人)和大路旁商家老板们的重责大任,但若没出事,便只是个看门的闲差。这与武家设置的辻番不同,用不着有事没事都摆出勇猛威武的武士派头,因此常见这番悠闲光景。看守了一天只有一个人来问路的事也屡见不鲜。
既已得到佐伯锭之介的认可,并透过他向当地头子钵卷八助打过了招呼,没事便用不着跑自身番。但平四郎与佐伯会面后还没见过钵卷头子,原想如果头子在里面那是最好,但看来是扑空了。正想转身离去时,书记身后半空中,伸出了一条粗壮的小腿。才觉奇怪,杢太郎便下来了。
自身番的屋顶上便是火灾了望台,通往上面的梯子就在屋内一角。平四郎看准他整个人下了梯子面向这边时,拉长声音喊了一声“喂”。
杢太郎立即注意到他,看守的男子们也朝这边望,只见杢太郎毛毛躁躁地向他们说了几句话,便缩起巨大的身子钻过门口,来到屋外。
“怎么,在修警钟啊?”平四郎问道。
杢太郎不但头大身体大,眼耳鼻口也大。睁得老大的眼睛转了几转,眼珠子几乎快掉下来了。
“是啊,大爷。”
他说今早系着警钟的环扣坏了,钟掉在屋顶上。
“幸好没从屋顶掉到地上,不过啊,总是觉得不吉利。怕会有第二次,我把钟牢牢地挂上,却担心得不得了。刚才就是上去看钟挂得怎么样。”
风吹雨打的,环扣生锈变形在所难免,不必看得太严重,但一般大块头多半胆子小,杢太郎似乎也不例外。
“是啦,难免会有这种事。确实修好就不必担心了。不过,屋顶也给打坏了吧?”
“屋顶我也修好了。”
看来他的双手相当灵巧。
“真了不起。有你这样的手下,钵卷头子也能放心了。”
杢太郎明明高平四郎一个头,但他放低了眼神看过来,视线照样是由下而上。
“大爷,今天有什么事?”
他小心提防地开口。
“只是刚好过来附近。别担心,就今天这一晚,因为有点事,借用了那座出租大宅。心想要是头子在,就打声招呼。”
头子向你提过了吗?这回换平四郎发问了。杢太郎老实点头。
“佐伯大爷也吩咐,不能碍井筒大爷的事。”讲完,那双大手慌得猛摇。
“不是的,我当然不够格见佐伯大爷。是头子说,大爷也这样切实交代下来。”
“那真是太好了。”平四郎对这大块头的娃娃脸笑了。“抱歉哪,我们会尽量小心,不在你们地盘乱来的,多包涵啊。”
“既是头子答应的事,大爷用不着跟我这种小喽啰客气。头子也说了,反正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不会吃亏,所以没关系。”
连这种话都老实说出来,实在迷糊得可爱。
“可是大爷,那出租大宅不成了空屋吗?您在那里做什么?”
“要跟人碰个面。不想引人注目的话,那里最恰当不过了。”
“噢。”杢太郎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问了一个奇特的问题:“那个聚会,都是像大爷这样的官差吧?”
“也不是……不过,差不多吧。”
“有孩子吗?”
平四郎完全不知杢太郎为何有此一问。
“不会有孩子在场。啊,不过现在正在打扫,所以屋里有女人也有孩子。”
一听这话,杢太郎瞪大了眼睛。“那可不行啊,大爷!千万不能让孩子靠近那屋子。”
平四郎也瞪大了眼,不明白他为何这么说,但及时想起:
“哦,那里有盗子魔的传闻是吧。”
葵便是利用这传闻,摆平了纠缠女佣阿六的孙八。尽管用的是没钱没门路便使不出的办法,但平四郎认为那手法着实漂亮。
“那不是传闻,”杢太郎正色说道,“真的有盗子魔。大爷,这可不是在说笑,三天前才出来过。有个孩子不见了,我吓得到处去找。”
这天平四郎没穿八丁堀的黑外褂,身上只有条纹和服。即使如此,当地人都认得的冈引手下,与一个生面孔的带刀武士站在自身番前讲个没完,没比这更引人注目的了。
“杢太郎,这附近有没有卖甜食的?”平四郎问道。
“咦?”
“做甜食点心在卖的,店头能喝茶的更好。有没有?”
那边转角有家糕饼铺……杢太郎虽讶异,仍伸手一指。平四郎举脚便往那方向走。
糕饼铺是家店面仅有六尺宽的小铺子。门口挂着糕点模样的招牌,反面是糕点切开来的图案,还不忘把馅儿也画上。
平四郎往店家摆在铺子旁的长凳上一坐,老板端着茶和刚蒸好的热腾腾糕点过来。
“另外再帮我包二十个。”
吃吧!招呼了杢太郎,自己先开动。馅熬得浓郁非凡,十分可口。
杢太郎也有礼地欠身说声“那我就不客气了”,却拿着糕点不吃。
“你讨厌吃甜的?还是怕烫?”
“不是的,呃……”
“不管这个了。那,失踪的孩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在别处,就在那大宅的门内,杢太郎找到了哭个不停的孩子。
“那真是大功一件啊。那孩子怎么说?被盗子魔抓去了吗?”
“这个啊,她什么都不肯讲,整个人吓坏了。”
“有没有受伤?”
“脸上有挨打的痕迹,还不到瘀青的地步,但留下红红的印子。还有……”
杢太郎拿着糕点,用力皱起大大的脸。
“脖子的地方,有一道痕迹。”
“痕迹?被勒过的痕迹吗?”
“应该是。不是用手,是用软绳或和服绑带,总之是软的东西。不是绳子,用绳子勒会留下擦伤对吧,大爷。”
平四郎嗯了声,咬了口糕点。这一个也是勒脖子吗——心头有讨厌的虫子阵阵骚动。
那孩子名叫阿初,八岁。爬上芋洗坡,过了那大宅,后面还有农家。在这片武家宅邸众多之地里的零星农田,便属于这户地主。阿初是这地主家佃农的孩子。
“这家人孩子很多,但就这么一个女儿,是个好孩子,平常总是勤快地帮妈妈的忙。我之前就认识她了。”
“你很喜欢孩子吧。”
从先前他一下子便被弓之助迷得团团转的模样看来——不,连鬼子母神也会被弓之助迷得团团转,但即使扣除这一点,就杢太郎对弓之助那般温柔和善的模样,也能窥知他喜爱小孩的脾性。
“头子老讲,我的脑袋还是孩子,正适合和孩子们混在一起。”他正经八百地说。
“也许吧。不过,你要当这是称赞啊。”
杢太郎似乎很得这附近孩子们的缘,与阿初也熟识。
“三天前的下午,听到九刻(正午)的钟声后,不知过了多久,阿初小妹的娘跑到自身番,说她还没回家。我那时不在,是看守的管理人知道我和阿初小妹很好,来告诉我的。”
阿初大约自一年前开始上学堂。这在一般市区人家不稀奇,但佃农的孩子上学堂可就少见了。
“附近有座叫法春院的寺庙,正好就在那出租大宅后面那条路走上去的地方。一个叫晴香的先生向庙里借了屋子,教孩子们读书写字。那先生很奇特呢,大爷,就算家里穷付不起学费,只要孩子肯学,先生都乐意收,所以阿初小妹也去了。”
因为是女先生,不善武勇之事,但不仅教读写算盘,还教礼仪规矩,特别受有女儿的人家欢迎。
“每天五刻(早上八点)到四刻半(早上十一点),准时开始准时结束。您也知道,里头有穷人家的孩子,不能只顾着玩,还得回家帮忙。”
阿初也是每天上学,放了学便立刻回家。法春院和阿初所住的佃农杂院,即使以孩子的脚程来算,也近在咫尺。
但偏偏那一天,阿初过了正午还没回家。做母亲的很着急。最初留守自身番的人安慰她说小孩子贪玩乱跑也是有的,但母亲紧张得不得,坚持阿初绝不会乱跑。
“我也很了解阿初小妹的脾气,那孩子绝不可能只顾玩耍,忘了帮忙妈妈做事。”
杢太郎立刻赶到法春院。晴香先生说阿初照常回去了,是单独走的。阿初的哥哥们尽管还是孩子,却得帮忙家里,没上法春院。
晴香先生与杢太郎一样,很清楚阿初有多乖巧老实,觉得奇怪,便想一同寻找阿初。
“可是,一开始就把事情闹大,反而会令众人不安,所以请先生先待在法春院,我则循阿初小妹可能会走的路,沿途喊她的名字。这一带和热闹的市街不同,森林啊、穿山小径啊,长满杂草的小路很多,也许是在哪里跌倒受了伤也不一定。就算没偷懒跑去玩,毕竟是个才八岁的孩子,看到漂亮的小鸟啦,为了什么小事分心走岔了路也是有的。”
然而,却不见阿初的踪影。又喊又找地走了一个时辰,杢太郎心中愈来愈不安,便回自身番请头子聚众一同寻找。这时,事情也已传进钵卷头子耳里,认为宁可出动众人,即使事后发现是笑话一场,也好过有什么万一,便喊来好几个手下一起找人。
真是个好头子啊,平四郎心想。钵卷八助这么多年的头子也不是白当的。
“于是大家开始分头找……”
总算在那出租大宅里找到了阿初。
“简直跟变戏法一样。大爷,在那之前,我已去那出租大宅找过好几次了,都没找到阿初小妹。她却凭空出现在那里。”
“你去那里好几次,是因想到那盗子魔的事?”
“是啊。”杢太郎的脸蒙上阴影。“我就怕屋子空了,盗子魔会从那里跑出来,对附近的孩子下手。”
杢太郎背着抽噎不止的阿初,送她回家。无论他多么柔声安慰,告诉阿初“没事了,别怕别怕”,阿初还是哭个不停。
而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这样折磨她,她也什么都答不上来。像蚌壳般紧紧闭上嘴,只青着一张脸。
“那孩子现在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杢太郎难过地垂下眼睛。“学堂也不去了,不肯离开妈妈和哥哥们半步。听说像变回了小婴儿,夜里还会啼哭。”
平四郎想起担心受怕后尿床的弓之助。
他默默地又吃了一块糕点。杢太郎似乎这下才想起慎重拿在手里的糕点,放进嘴里。一口塞进去,不断地嚼。
“盗子魔会勒孩子脖子吗?”平四郎冒出这句。“更别说是用和服绑带了。”
杢太郎缓缓抬起脸看平四郎,但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盗子魔附身,让人干下这种坏事吗?”
平四郎咕哝着,转向杢太郎一笑。
“你好好看着阿初。过一阵子,应该会慢慢好转,也就敢再到外面来了。阿初肯讲当时遇到什么害怕的事时,你要把细节都问出来,亲手抓住那个作恶多端的盗子魔。”
“抓盗子魔?抓得到吗?”
“抓得到。凡是会加害于人的,一定抓得到。”
是。杢太郎似乎稍稍安了心,露出笑容。
平四郎站起身,捧着热呼呼的糕点,沿来时路返回。
屋子早打扫好了。二十个糕点立刻进了众人的五脏庙。
平四郎将三天前发生的阿初一案,告诉了政五郎、弓之助与大额头三人。大额头专心将此事写进脑子里,政五郎皱起眉头,弓之助则陷入沉思。
“提到法春院的先生,刚才大爷外出时,曾来过这里。”政五郎说道。
“晴香先生吗?来做什么?”
“先生从后面经过时,看到我们在打扫,便问是不是有人要搬进来。我们回说是之前房客的人,来整理善后。”
“是个美人儿呢。”弓之助突然从沉思中醒来似的眨眨眼,抬头看平四郎。“服侍葵夫人的那位叫阿六的女佣,她的孩子就是上法春院学写字吧?”
“万万没料到夫人竟突然病逝,实在非常遗憾”,晴香先生礼数周到地表示哀悼后才离去。
“美得让你发愣啊?”
平四郎往弓之助的额头一戳,但弓之助没反应,还潜沉在自己的思考里。看来,刚才那句话是他冒出头换气时,顺道讲的。
“很香,”大额头说道,“有很香的味道,从衣服里发散出来。”
“女人喜欢的玩意儿,应该是香袋吧!”
弓之助又像人偶般定住了。
“喂,怎么啦?”
平四郎一碰,他才回过神来。
“大额头。”他拉起大额头的手。“吃过点心了,走,我们再去帮头子娘的忙!”
然后拉着大额头,往灶下去了。目送这两个孩子友爱的背影,平四郎与政五郎面面相觑。
“弓之助在想些什么啊?”平四郎问道。
“不知道呢。”政五郎也纳闷。
天空的暮色消失,染上夜色之际,凑屋总右卫门在约定时刻悄然而至。
应是坐轿来的,却没半点声息。平四郎才发觉大门前突然浮现了一盏灯笼,便见那灯笼由久兵卫提着,总右卫门就在他身后。
“简直跟妖怪一路。”
平四郎在肚子里暗道。
上次与总右卫门照面,是在总结铁瓶杂院一连串事件之时。回想起来,当时同样在屋形船里,只是吃的不是阿德与彦一的菜,船也是凑屋准备的。
阿绀手持蜡烛,领着两人来到葵的房间,平四郎与政五郎在里面等候。自己一度租下让心爱的女人居住、曾频频造访的屋子——而且就在那女子殒命的房间里,被当成客人通报的心境究竟如何?这种平四郎无从推敲的感情,应该正在他内心来去才是。
然而,从凑屋总右卫门身上,看不出丝毫这样的痕迹。
政五郎候在房间一角。平四郎与总右卫门相对而坐,久兵卫则跪在总右卫门的左肘后方。
唐纸门静静拉开又关上,阿绀送茶点过来。点心是偏干耐放的那种。反正没人会吃,就选能放的,做做样子就好—平四郎如此委托,阿绀便备了这色点心。
“我们家那口子和我啊,都爱大爷这款脾气。”阿绀这么说过。“爽快干脆,简单明了,而且不浪费吃食。”
她还说事后要留给弓之助少爷和三太郎,不会买难吃的。果然言而有信,尽管是买来做样子的茶点,看起来还真可口。平四郎望着碟子,心里想着这些。
一丝紧张感都没有,他觉得对弓之助和大额头挺过意不去的。正躲在廊下暗处,准备逐一记写接下来谈话的两个孩子,一定很紧张吧。
久兵卫在叙完无关痛痒的季节问候后,说道:
“为了这次会面,您十分用心打扫过了吧。”这位仁兄在当铁瓶杂院管理人时,是出了名的爱干净。真是好眼力。
“只不过也顺便将葵夫人用过的痕迹清理掉了。”
听到平四郎这句话,凑屋总右卫门的双眼忽地一动,看了摆在对峙的两人正中央的火盆一眼。就是那个有田烧火盆。
“那是葵看上买来的。”总右卫门说道。
“参拜川崎大师的回程路上,她瞧见这火盆摆在一家老旧的什具铺店头,特地拿席子包了,叫人千里迢迢运到江户的。”
“原先放在仓库里。”平四郎说道。“时节还早,但空屋较冷,便拿出来了。”
总右卫门一语不发,往空无一物的多宝格和壁龛看。座灯映照下,这一年来那张脸似乎没有醒目的变化。既没变瘦,也没变眫。
“葵夫人的事,真是遗憾。”平四郎开口。
凑屋总右卫门伏地一拜。“几番劳烦井筒大爷,久兵卫已一一转告在下。迟至今日,才得以略表谢意与歉意。”
仿佛就等着这句话,久兵卫取出摆在身旁的包袱。平四郎相当讶异,不知他珍重地带来了什么。
“这是在下一点心意。”总右卫门说着解开包袱,推向平四郎。
是两匹布。织在布匹里的金线映着灯光灿然生辉。
“这是在下为略表歉意所备,但愿井筒夫人能赏穿。这一匹是和服,这一匹是腰带,都是日本桥通二丁目上总屋的货色。若您中意这两匹布,愿意收下,在下立刻要上总屋遣人着手准备夫人喜爱的滚边与内里。”
平四郎扬眉,隔着总右卫门与久兵卫,看向政五郎。那冈引事不关己地坐着。
“可以拿起来看吗?”
“当然。”
和服——应该说是布料吧,是高雅的若草绿底,上有南天图案。南天竹有“跨越重重难关”的含意,一般视为吉祥之物,这点无竹的俗人平四郎也知道。也常做为正月的装饰,现在缝制,恰好适合正月里穿。素雅的底色反衬出南天果的朱红艳丽,与金丝所缀的枝头露水。
腰带则是所谓的短册文,也就是许多短简散布其间的图案。仔细一看,每幅短简上都精细地绣上吟咏花鸟风月的名句及古歌。
这对三十俵二人扶持的小官吏之妻来讲,是远远不配的奢侈品。要说声谢谢大方收下,平四郎的器量还嫌小了点。手甚至还不争气地有些颤抖。
他蓦地想起佐伯锭之介那张长而温和的脸。
——一切我都明白了,所以就不客气了。
——每回视而不见便有好东西吃,如此而已。
然后悠然自得地享用美酒佳肴。当时的锭之介不疾不徐,不慌不乱。
要达到那种境界,需要相当的修练。原来佐伯锭之介也是个胸怀大器的人物。
“贱内只怕不配穿这等好衣服。”
平四郎装出笑脸,将榻榻米上的两匹布推回。
“既然是一点心意,我单收心意就够了。凑屋家里多几块布料,也不至于碍事吧。”
久兵卫缩起手,窥探总右卫门的侧脸。
“看样子大爷不中意,收起来。”总右卫门简短地交代。
久兵卫仔细将布匹重新包好。在铁瓶杂院时,他是个主持大小事、精神矍铄的管理人。如今回头当总右卫门的手下,看来便是个平凡的下人。
“你们平常总是光顾通二丁目的那家上总屋吗?”
总右卫门没说话,久兵卫回答“是的”。
“凑屋老爷现在这身衣物,想必也是该店的极品之一了。虽是深青色,里面却混了银丝吧?光一照,耀眼得很。”
在总右卫门和久兵卫还不及开口前,平四郎继续道:“葵夫人的衣物也命上总屋缝制吗?据说当天这房间的衣架上,挂着新制的桔梗图案和服。”
总右卫门开口了:“葵……”
说着向葵喜爱的那个火盆看了一眼。
“在京里时,有多年爱顾的和服铺。但回到江户后,似乎并未特定光顾哪家铺子。”
“那么桔梗花的和服是?”
“是我做给她的,但不是上总屋,是白木屋。”
白木屋在和服铺里,是大铺子中的大铺子。原来如此,那样的店家遇到凑屋总右卫门这样的人去订制和服,或许反而不会多问是谁要穿的。
平四郎喝了一口阿给端来的茶。茶要凉了。
“劳驾你特地跑这一趟,并不是为了凭吊葵。要凭吊不该是这个调调,再说我和政五郎也杀风景。”
久病兵脸上立刻浮现担忧的神情。
平四郎对凑屋总右卫门说道:
“不是佐吉干的。”
总右卫门的眼睛微微眯起几分。
“我听他仔细说过了。佐吉只是刚好来到现场,发现葵的遗体而已。”
接着又刻意订正为“多年来深信已不在人世的母亲的遗体”。久兵卫低下头。
“凶手另有他人。因此,凑屋老爷,你们若心里有谱,希望就别浪费时间,痛痛快快讲出来。这样也可省下不少工夫。”
总右卫门的表情缓缓动了。简直像身边有个年幼的孩子,正向那孩子示范“瞧,眉毛就是这样动的、鼻子就是这样动的”。
平四郎突发奇想:搞不好这位仁兄不这么做,脸上就做不出像样的表情。
总右卫门变动的表情,在形成淡淡笑容后停下来。“事情应该以佐吉是凶手了结了才对。”
然后,仅仅转动眼睛制止平四郎,说道:
“把他逼到那种地步,原本就是我们的责任,所以只好使尽全力避免他被绳之以法。毕竟当初告诉他葵还活着,及住在此处的,正是在下。”
一如长相有好坏之分,音质也有优劣高下。总右卫门的嗓音便像乐器般悦耳,音色沉厚。若葵的亡灵在场,悄悄坐在座灯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定会万般陶醉,叹道:“啊啊,老爷的声音多令人怀念呀!”
——若能不去理会那声音所说的内容。
“关于这件事,佐吉也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用不着重提。凑屋老爷,你真相信佐吉杀了葵吗?这才是我想问的。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不是什么‘事情已经解决了’这种表面上的说辞。”
总右卫门的笑容变得更淡了。
“不是他还有谁?”
“所以才问你心里有没有谱。”
总右卫门不答。久兵卫似乎看不过去了,探出上半身。
“井筒大爷指的是阿藤夫人吗?”
只见久兵卫额上发光。那是汗。
“没错。要说可疑,凑屋的夫人与佐吉同样可疑。”
老爷,久兵卫低声喊总右卫门。
“不如干脆将阿藤夫人的事告诉井筒大爷吧?小的也是多年来从旁协助欺瞒阿藤夫人的人之一。为此,也给井筒大爷添了麻烦。”
他指的是铁瓶杂院一事。
“小的认为考虑到前因后果,井筒大爷会怀疑阿藤夫人更甚佐吉,也无可厚非。在此说出事情原委,对阿藤夫人也是……”
久兵卫的话声突然哑了。原来这位老人尽管对总右卫门与葵忠心耿耿,对阿藤也一直内疚于心。平四郎重新有了醒悟。
“对阿藤夫人也是一种解脱,这是小的的浅见。”
总右卫门不语。分明没有风,座灯的内灯芯火焰却晃动着。
“阿藤怎么了吗?”平四郎低声问。“阿藤也出事了?”
久兵卫求援般仰望主人。
凑屋总右卫门迅速地眨了下眼,快得不凝神细看便看不出来,然后将视线投向平四郎。
“井筒大爷,您知道她耍过上吊这等花招吗?”
知道,佐吉说的。那失常的举止让他心神不宁,加深了他对阿藤的怀疑,终至无法按捺。因此佐吉追跟究底,向总右卫门问出了真正的真相。
“听说是将腰带挂在藤宅庭院里的树枝上,佐吉的师傅半次郎发现了,及时阻止的,是吧?”
讲完,平四郎瞪着总右卫门。
“但你刚才那说法,对阿藤夫人很不厚道。又不知道是不是花招,也许她真的想寻死。”
平四郎心里有个想法,在当场完全是个杂念,因而也没说出口,但他觉得凑屋总右卫门单单对阿藤特别刻薄。就算之后有了葵这个心爱的女人,先登上正妻位子的是阿藤。即使阿藤曾下手杀害葵,但这一切都出于嫉妒,而埋下这种子的,便是总右卫门。
阿藤的娘家是一家赫赫有名的料亭。阿藤的父亲看上总右卫门的经营之才,将阿藤许配给他。换句话说,这桩婚事是基于利益,是财与才的结合,并非两相情悦的婚姻。
这样的联姻并不罕见,就连既无财亦无才的平四郎,当年也因门当户对讨了一个未曾谋面的老婆过门。
即便如此,相处日久自然生情。总右卫门与阿藤之间还生了两男一女,养大三个孩子,经营生意,一同吃苦、一同欢笑,这当中不会全然没有感情吧。
或者天下之大,也有这等不幸的例子吗?总右卫门与阿藤彼此从没看对眼过?难不成是原本就合不来的两个人,硬被凑成对?他对阿藤从来就没有半分温情?更糟的是,阿藤又曾试图伤害葵,因此至今仍无法原谅她?
不知他是否察觉平四郎内心的愤慨与疑问,即使有,也不会显露出来吧。凑屋总右卫门端正的脸上,没有一丝阴影或变化。只听他以悦耳的嗓音淡淡地继续说道:
“无论是不是花招,看来那次举动真的将她逼到绝壁边缘了。”
“绝壁边缘?”
什么断崖绝壁的边缘?
“在那之后,阿藤终于失常了。她疯了。”
平四郎微微张嘴,政五郎脸上也浮现惊异之色。躲在廊下听写的弓之助,或许当下手也停了。
“从此,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日夜、上下、悲喜,对她都没有分别。从早到晚坐在屋内深处,呆呆望着半空。若不是女佣寸步不离地贴身服侍,也不晓得要吃饭。”
一片沉默中,久兵卫抽搐着嘴角插话:
“葵夫人遭杀害时,最可疑的自然是阿藤夫人。老爷和小的都曾与井筒大爷抱持同样的想法,若阿藤夫人没变成那样的话。是啊,真的,若阿藤夫人心智如常,我们也不会先怀疑佐吉……”
说到这里,真的接不下去了。
座灯的灯光又晃动了,这回灯芯滋滋作响。
“葵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是在下告诉她的。”总右卫门回答。
“她怎么说?”
“她说,真是罪孽深重。”
这指的是她自己与总右卫门吗?还是指阿藤?
“别提杀人了,阿藤甚至无法独力行走,更何况要有条有理地思考,有所图谋……”
总右卫门缓缓摇头。
“因此,井筒大爷,葵出事时,在下除了佐吉外想不出别的凶手。再怎么说,他都是在遗体旁被捕的。”
“有谁知道这件事?”
“在下与久兵卫,还有在藤宅照顾阿藤的忠心女佣而已。”
“没别人知道?”
“我们十分小心。”
久兵卫解释道:“若阿藤夫人的情形泄露出去,只怕会影响即将嫁往西国的美铃小姐。”
啊,这样呀。平四郎也注意到了。那是当然,因为阿藤是美铃的生母。
“那么,这件事美铃也不知道了?”
“是的。”
嫁到大名家,这辈子母女恐怕无缘再见吧。恐怕直到将来失去母亲,美铃仍一无所知;为何长大后,母亲突然厌恶起自己,这个疑问也将永远得不到解答。
“所以,这事今后还请大爷严加保密。”
“那当然了,我明白你们不得不如此的原由。我没那么冒失。”
久兵卫无力地垂下头,伏拜在地。
平四郎试着回想仅有一面之缘的阿藤。实在想不起她的长相,只记得她的嗓音。当时,传进下了屋形船的平四郎耳里的话声。
——相公。
呼唤总右卫门的那个声音。
多么不幸的女人啊!
“井筒大爷如要问,”总右卫门说道,“除了阿藤与佐吉外,是否有人怨恨葵……”
平四郎点头。总右卫门看着平四郎。
“在下也只能回答没有。葵不是那种会招惹怨恨的人。”
阿藤除外。
“听说她在京城的生意也做得不小,不是吗?没有商场上的对手吗?”
“即使有,也不会在葵结束生意后紧追不舍。”
“那么你的对手呢?像是想让你痛心疾首,而伤害你心爱葵夫人的敌人。有没有这样的人?”
凑屋总右卫门微笑了。与先前的浅笑不同,这回是蕴含感情的真正微笑。带着一抹轻蔑与——也能解释为亲近吧!
“井筒大爷,那不是生意人的想法。凡事以利益为先的商人,不会以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打倒敌手。到店头纵火还更确实些。”
听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平四郎有点退缩。
“若不是要打倒,而是复仇呢?你心里有谱吗?有没有人这么恨你?”
“多不胜数啊。”
凑屋总右卫门回答时的笑容甚至带着暖意,简直像在炫耀功勋。“即使如此,这些为数众多的敌人眼中并没有葵。凑屋总右卫门的敌人,会针对凑屋总右卫门,针对凑屋的身家、财产、继承人。杀了葵,对凑屋这家商号不痛不痒。”
“对你的心呢?”
屏息观望平四郎与总右卫门对话的久兵卫脸上,立时闪过似好奇又似期待,一种无可形容的、发光般的表情。虽只有一瞬,却清晰可见,平四郎没错过。
总右卫门这么应道:“任谁都终究难逃一死。此乃天命,无须哀叹。”
平四郎不由得往房间四个角落的暗处看,寻找葵的幽魂。听到了吗?葵夫人。你的良人刚才说,就算你死了,也不至于让他伤心得无法振作,说任谁终究都难逃一死。
“这才是凑屋总右卫门呀!”
平四郎仿佛听到一个娇柔的声音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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