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筒平四郎与所谓的权谋术士相去甚远。那个该那样、这个该这样,如此安排方妥——这类想法从未在这名男子的脑中出现过。
只是,由于空闲,他经常空想。
弓之助旋风般地离去,不知那小脑袋里闪现了什么灵光,而根据那灵光又会查出什么线索?眼下平四郎只有干等的份,便东想西想。尽管每天的公务照常等着他,但那原本就是打发空闲而已——说出这番真心话也太露骨——因此脑袋总是无事可做。
于是,他呆呆地空想起来。
好比,以阿初为陷阱,一下就能找出凶手了。
假如弓之助对阿初遇难一事的推论正确,那么杀害葵的凶手,由于不晓得阿初何时可能说漏嘴,应该会战战兢兢地守着她。所以,必须好好保护阿初。但若反守为攻,以阿初为诱饵,凶手想必会欣然上钩吧?
这个主意,是平四郎在弓之助离去后的第三天,吃早饭时想到的。
晚了许多,一开始就该想到的。
然而,倒也不能这么说,饭后喝茶时,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首先,这是个卑鄙的手段。将阿初这般天真无邪的孩子当作陷阱,实在不是有智识的成年人或公役该做的事。
平四郎逮捕阿峰的情夫晋一时,曾以弓之助的堂姐阿丰为诱饵。只是,当时情况不同。为避免阿丰身陷危险,四周布署万全,且阿丰的任务很单纯,只须打扮好,背对入口静静坐着即可。
即使如此,阿丰的内心还是受了伤。
阿初的情形更危险。就算要设下诱饵,也不知从何安排起,连带也不知如何保护她。
想也是白想。平四郎拿牙签剔过牙,准备出门巡视,于是唤来小平次。
“大爷,怎么了吗?”小平次问道。“一大早心事重重的。”
原来我心事都写在脸上啊。
“我说,小平次。”
“是。”
“打发时间我很拿手,但要我等,可就没辄了。”
小平次的圆脑袋微微一偏。
“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平四郎绕到阿德的小菜馆一瞧,今天也是生意兴隆。阿灿站在店头,阿德拿网子架在灶上,看样子是在烧烤食物。只见阿德认真无比,紧跟在旁的阿纹神情也和阿德一模一样,看了就好笑。
但却少了一个人,彦一不在。一问阿灿,说是“今天到石和屋去了”。
“盖到厨房了,总厨彦一得在场。”
“哦,大爷。”阿德终于朝这边看了。
“你在烤什么?”
“星鳗。”
“这么豪华的食材啊。”
“很难呢,会滴油。”
阿德粗壮的双手叉着腰,阿纹立刻有样学样。
“火苗从木炭窜上来,肉还没熟,皮就先焦了。怎么弄都没办法像彦兄烤的那样,手艺毕竟不同。”
“要靠功力啦,功力。好好修练吧,阿德。”
见她们忙,平四郎便不再打扰,信步走开。来到转角,他袖子突然被人从后面拉住。一回头,原来是阿灿。那张白皙却多痣的脸,正悄悄仰望着平四郎。
“大爷,对不起。”
她很在意后方。平四郎明白她是怕阿德,便缩身躲在房子的阴影里。在小平次示意下,阿灿也跟了过去。
“嗯,怎么啦?”
“是的,那个,呃……”阿灿先结巴了一阵,才小声说道:“弓之助今天怎么了吗?”
平四郎笑了。“不知道哪。你找他有事,我可以代你传话。”
阿灿红了双颊。“我想向他道谢。”
“道谢?”
“是的。那个,先前弓之助送我东西,叫我不要告诉别人。那时弓之助很匆忙的样子,我连声谢都没能好好讲。”
平四郎想起来了:对,那家伙提过美颜膏什么的嘛。
“是吗。那好,我会转告他,说你高兴得脸都红了。”
阿灿的两颊不止晕红,简直像直接抹了红颜料。平四郎拍拍她的肩——原本瘦削的阿灿,似乎长了点肉——准备要走。结果,阿灿又追了上来。
“啊,大爷,还有。”
平四郎再次回头,阿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今天一早,彦兄交代我,要是大爷来店里,就问问如果彦一想见大爷,该上哪儿找。”
彦一恭谨有礼,原本讲的多半是“想拜见大爷,麻烦你请教大爷该上哪儿打扰才好”,不过反正怎么讲都不打紧。
“然后,呃,叫我别让老板娘知道。”
阿德有了手下,而这手下也开始有事瞒她了,还称她“老板娘”呢。
“彦一在石和屋的工地吧?”
“是的。”
“我这就过去瞧瞧吧。谢啦,阿灿。”
阿灿奔回店里。小平次喃喃道:“痣没减少啊。”
“再好的美颜膏,也不是一涂就见效的。啊,糟糕。”
“怎么了?”
“忘了问石和屋在哪里。”
话虽如此,至少知道是在木挽町六丁目。既然是有名的料理屋,到附近不愁问不到路——平四郎这么想,便毫不担心地出发了。
这个打算不错,结果甚至连路都不必问。这天风冷冷地自北方刮来,平四郎才踏上六丁目,被风卷起的刨木屑便轻飘飘地飞来。平四郎循着木屑,轻而易举地来到了石和屋的工地。
地基上柱子林立,墙也盖好了一半。房子虽然不大,但看来建得十分用心。木头的香味很好闻。
木匠、门窗工匠正忙着干活儿,却没见到彦一。平四郎正想找个人间问,右手边的木材瓦片堆后,忽地冒出一名男子,吃惊地问道:“八丁堀的大爷?请问有何贵干?”
“哦,你是石和屋的人吗?”
“是。”男子双手放在左右膝头,屈着身,戒心深重地窥探平四郎。他年纪比彦一略大些吧,脸色却出奇地黑,眼白很浊。平四郎不禁想,这人大病初愈吗?
“我有事找总厨彦一,听说他今天在这里监工。”
“找彦一?”
如此发问的男子,眼里闪现这种场合常见的厌恶。平四郎连忙补充道:“不是为了公务来找人。我认识彦一,应该说,彦一帮了我不少忙。”
“这样啊。”男子殷勤地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向后头的工地喊:
“喂,彦一,有客人!八丁堀的大爷有事找你!”
声音相当大。正四处忙的工匠们停下手头的活儿,往这边看,脸上的表情像在问“咦,官爷来了?会是什么事?”这样事后彦一就麻烦了。平四郎在马脸上堆起笑容,嘴里说着“好结实的工程啊,大伙儿可得好好干哪”,到处示好。
听到有人喊,彦一自重重柱子后走出,见到平四郎,似乎大为吃惊:“咦,大爷。”
“嗯,抱歉打扰啦。你们这店盖好了一定很壮观吧。”
彦一笑着说“谢大爷称赞”,或许是看出这笑容与平四郎松垮至极的马脸之间的熟络,工匠们的表情也和缓了。
“哦,真了不起,不愧是彦一大厨。”
刚才那男子对彦一说,讽刺的口气却与他的话相反。
“没料到你背地里还和八丁堀的大爷交上朋友了。真有你的,我小看你了。”
任谁都听得出话中有刺。彦一嘴角留下一丝笑意,当作没听见。“大爷,这位是我师兄,石和屋的厨师花一。”
“小的名叫花一。”打着招呼的男人眼中,这回换上了愤怒的神色。“大爷,小的没那个福分,不敢称什么师兄。小的只是个干粗活儿的、供人使唤的小角色罢了。手艺连彦一大厨的边都及不上。”
若将刚才的讥讽比喻为汤头,好歹也滤过了一次。这回的则是汤滚过了就算,混浊不堪。太糟糕,平四郎决定不喝。
“我听阿灿说了,抱歉哪,你正忙还跑来。”
“哪里,大爷这是什么话,小的活儿已做的差不多了。只是,要大爷特地跑这一趟,阿灿也太不懂事了。”
平四郎挥手连声说不要紧,又说:“那,我们到那边喝杯甜酒吧。”
两人谈话时,花一仍以毒蛇般的眼睛瞪着这边。平四郎装作不以为意,加倍亲切地讲声“打扰了”,便拉着彦一离开。
当然,没人在卖甜酒。平四郎以从容又急促这等非常人所及的脚步走了约半町,才眼尖瞥到一家荞麦面铺,但不巧没开店。小平次轻轻开门喊店家,借了空酒桶出来。挡在铺子正门口不妥当,小平次便将酒桶放在旁边格子窗下。平四郎坐了下来。接着小平次又消失了,这回和看似荞麦面铺老板娘的女子一道,端着放了两只茶杯的拖盘回来。
“请用请用,大爷,公务辛苦了。”
平四郎高兴地拿起杯子,里面是荞麦茶。这种事小平次最在行。
“那么,我先告退。”
小平次说着,速速离去。
“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啊!”彦一佩服道。
“你和阿德还不是一样。”平四郎取笑他。“阿德烤星鳗烤得脸都皱起来了。”
“哦!”彦一的脸绽放笑意。“多亏如此,这阵子每天都吃星鳗饭。吃得这么好实在该惜福,但心口有些灼热。”
真教人羡慕。
“这儿风沙大,倒挺适合说些外人不宜耳闻的话。那,怎么了吗?”
彦一将茶杯举到嘴边,沉默不语。
“是阿峰吗?找到了?”
彦一点点头。
“大爷前往川崎那天,约是日落后吧,政五郎头子派人来。”
由于当天只是查出阿峰的所在,因此翌日彦一便去找政五郎,两人一道前往。
“没告诉阿德吧?”
“是的。政五郎头子说,得先确认阿峰的状况。”彦一吞了口口水。“至今也还没告诉阿德姐。”
我想也是。
据政五郎表示,阿峰的前夫仙吉讲了几个阿峰可能投靠的男人,因此,要找出阿峰应该不费事。
“阿峰现在受以前熟客的照顾。”
“角屋的熟客?”
“是的。这位客人与最初提供线索的客人一样,也曾光顾石和屋,是商家退隐的大老爷。”
这并不是天下太小的缘故。尽管江户再大,能够请人外送餐点在烟花船上玩乐、随意上餐馆的有钱人毕竟有限。有余力如此挥霍的人们,仅止顶层那一小撮而已。
“所以,政五郎头子才越过阿德姐,先告诉了我。”
这位退隐的大老爷是个年过六十的老头,似乎不缺钱,而且往日曾觊觎阿峰。这么一来,便圆了他当初的心愿,因而此刻阿峰虽如笼中鸟,日子却过的颇为安乐。
“果然坚强。”平四郎叹息。半是佩服,半是不耻。
“男人都是傻瓜,头发花白了还是一样傻。”
平四郎不禁脱口道。
“不过,既然大老爷幸福、阿峰也幸福的话,别人也管不着。”
听退隐大老爷说,阿峰是半个月前来投靠的。当时她的模样真是落魄潦倒,自称已三天没吃饭了。
“大老爷一五一十全招了?”
“是的。政五郎头子一提,其实是有人担心阿峰的行踪,设法在找她,大老爷大概以为要带走阿峰吧,连忙表示阿峰是自愿待在这里的、她想和自己在一起——急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把一切全都供出来了。”
果然是傻瓜,无可救药。
“因此也愿意将我们前去拜访的事保密。”
“那当然,就算拔了他的舌头,也不会告诉阿峰吧。不对,拔了舌头就没办法说话了。”
据说来投靠退隐大老爷时,阿峰已身无分文。但她丢下小菜馆时,明明带走了所有的钱。
“用到哪里去了啊。”
难不成真如平四郎所料,为救晋一而不惜撒钱吗?
“关于这件事,大老爷也不知道。”
但平四郎放心了。如此一来,就不必再为阿峰操烦。
平四郎最怕的是,阿峰不但变得身无分文,还沦落为流莺或在旅栈当私娼。再不然就是短期内弄坏了身体,害了病,即将成为倒路尸。若真是这样,阿德知道了,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既然阿峰由有钱的退隐大爷金屋藏娇,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就不必担心了。事到如今,阿峰本人也没有再回幸兵卫杂院重掌小菜馆的意思了吧。要是有,早回去了。
“那么,该怎么对阿德说?告诉她实情,好好念个两句,叫她别挂心阿峰了吗?还是告诉她,虽找过却没找到?我倒觉得两者皆可,反正不必担心阿峰会出现在阿德眼前。”
要是出现了,就到时候再看着办。现在既然知道了阿峰的下落,也晓得她的生活情形,应付方法多的是。阿峰靠着这退隐大老爷吃香喝辣的期间,却是由阿德照顾着被她丢下的阿灿和阿纹。阿德是基于同情,看不下去才好心照顾她们的,不是为了什么好处。平四郎心想,到时以我这奉行所公役的身分,出面替阿德说话,好好吓唬吓唬阿峰就行了。
“对阿德姐怎么说……小的也认为说实情也好,可是……”
彦一有些欲言又止。
“这样一切都解决了,不是很好吗?”
“但,就这么放着阿峰不管,似乎不太好。”
平四郎睁大眼睛。彦一一手握紧茶杯,视线落在指尖上,呓语般一股脑儿道:
“对阿峰来说,那不是幸福。她有做菜的本事,年纪也还轻,却被那种好色老头当玩物包养……”
“喂,彦一。”
“当然,她或许稍稍走错了路,但我认为菜做得好的女人,没一个是坏到骨子里的。”
“喂喂,彦一。”
“那个色老头为了让事情顺自己的意,当然会说阿峰很幸福,但那是不可能的,大爷,因为阿峰大白天就猛喝酒……”
“彦一,”平四郎在他面前砰地拍了一下,“醒来!”
彦一一副真的从睡梦中醒来般眨了眨眼。平四郎往他面前凑过去。
“你见过阿峰了?”
彦一身子后仰,避开平四郎。“没、没有,没见到。”
“但你看到她的长相了吧!你们不是去看过她的状况?”
“那个,一点点……隔着墙。那老头,只肯让我们这样看。”
阿峰是个美女。愈毒的花愈美,愈伤肠胃的果子愈甜。
“这件事你跟政五郎说过吗?”
“说、说过。”
“政五郎一听,就叫你在告诉阿德前来找我,是吧?”
“是的。”
政五郎肯定和现在的我一样,又好气又好笑,肚脐都扮起鬼脸来了。
天底下真有所谓的毒妇,阿峰就是。彦一光隔墙瞧见,就着了她的魔。
“算了吧,彦一。”
“可是,大爷……”
“阿峰过着好日子却仍借酒浇愁,不是被色老头包养觉得委屈,而是忘不了以前的情夫。她那情夫根本是个恶棍,是我和政五郎合力逮到的,绝对错不了。那样没天良的男人,阿峰却爱得死心场地,还拿钱倒贴。”
彦一微黑的脸变色了。
“那家伙不久就要斩首了。”
“罪这么重?他做了什么?”
“杀人。骗色诈财,女人成了累赘后就抛弃或解决掉。他便是这种人。”
彦一脸色惨白。“那阿峰呢?阿峰也上当了吧!”
平四郎在内心仰天长叹。啊,我也是傻瓜,说到杀人就该住嘴的,全抖出来反而让彦一又同情起阿峰了。
“话是没错,但阿峰是自愿上钩的。”
“那是对方设计骗她的啊!才害她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彦一太激动,滑了手,杯子掉在脚边,荞麦茶渗进沙地里,他也不捡,双眼的焦点已飞到远方。
“要想办法……帮帮她,得有人照顾她。”
“阿峰已经有色老头照顾了。你该帮忙的,是阿德的铺子。是你自愿要当阿德帮手的,难不成忘了吗?”
平四郎拉高了声音,路过的叫卖小贩往这里看了一眼。
“鼓励阿德、劝她接手小菜馆的,是你。如今你又想帮阿峰?别开玩笑了。”
彦一的下巴微微颤抖。
“右手阿德、左手阿峰,你要怎么顾?告诉你,别想让那家小菜馆有两个老板娘,那是行不通的。难道你不管阿德的铺子,要回石和屋当总厨?若不这样,你是照料不了阿峰的。”
平四郎一个劲地讲个不停,路上行商模样的男子和跑腿回来的小学徒不禁停下脚步。平四郎往那边一看,两人又急急忙忙迈开步伐。
“我只是……”
深深垂着头的彦一,颤抖着低声道:“很替阿峰担心而已。”
“再可怜,都是她自作自受。明知道却要往那条路走,没人逼她。那不是阿峰可怜,是你可笑,快去冲冲水醒来吧。”
拳头软弱地又握又松了好几次,捏住自己的冷汗后,彦一嗫嚅道:
“但,若放着阿峰不管,包养她的退隐大老爷很快也会遇到难题吧?”
莫名其妙。平四郎睁大了眼睛猛眨。
“退隐大老爷有孩子也有孙子,还有店铺。阿峰缠着大老爷,也会影响店家做生意吧?那种女人好像很花钱。”
平四郎一开始傻眼,接着生气,听到最后还是只能傻眼了。什么跟什么?彦一这是哪门子话?
“才见过那么一次面,你就操心起那色老头和他的身家财产了?这闲事也管太多了吧。”
“退隐大老爷是石和屋的客人。”
“你要辞掉石和屋了不是吗?”
彦一不作声,平四郎瞪着他那垂下的穷酸面孔,等他回答。
“让阿峰成了家、过正经日子,她就会重新振作的。”
声音虽小,但那语气像没煮好的米饭,里头的芯还是硬的。亏他是个一流的厨师。
“所以你要和阿峰成家吗?啊?是不是这个主意?”
彦一吸了口气才回道:
“不行吗?”
彦一凛然抬头。“这样阿峰能振作起来,我也能重新来过。”
平四郎屏住气。接下来呼气的时候,就是二择一,看要破口大骂,还是哀叹一声。
结果,平四郎笑了出来。明知彦一的脸僵了,却止不住笑。
“啊~啊!”他扎扎实实地笑过一阵后,总算叹了口气。“男人真是没用啊!”
平四郎将手揣在怀里,弓起背。风吹过来,有点儿冷。
“彦一,我猜得或许有些过分,但能告诉我吗?”
真不知该如何开口问,要是弓之助在就好了。
“你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事不是最近才发生的,早在你想辞掉石和屋的时候,就不太对劲了。”
哦?看样子虽不中亦不远矣。彦一瘦削的肩膀松动了。
“你对阿德说过,不管成为多高明的厨师,都无法让自己的亲人吃石和屋的料理,不想再做那种东西了,所以羡慕起阿德的卤菜铺。”
彦一畏怯地点头。
“阿德也明白你这种心情,但她很担心,说若因为这样就不要石和屋的工作,是冒失鬼才会做的事,你将来一定会后悔。”
“是吗……”
“但你想辞掉石和屋的理由,应该不光这点吧?我从刚刚就觉得很奇怪,怎么说呢?你好像一心急着告别过去,想改变自己,似乎只要有地方可逃,哪里都好。会异想天开地要跟阿峰成亲,其实追跟究底,是有其他让你烦恼的事吧?”
这回真的说中了。彦一两手紧紧握拳。
“没听错的话,你刚才说‘我也能重新来过’,究竟是什么要重新来过?就我看来,不,阿德也一样吧,你没任何非得重新来过的错处。”
彦一身子绷得紧紧的。平四郎在手中滚动空茶杯,默默不语。
“阿德姐的眼光厉害,大爷更不愧是大爷。”
讲这句话时,声音和方才不同,慢慢回复为平常的彦一了。
“阿德姐也训过我好几次。”
——你到底在急什么?虽然很感谢你不计得失地帮忙我们这些非亲非故的人,但这样真的好吗?你简直像做了什么坏事,后头有人在追赶。因为受不了这种折磨,才拼命地帮我们好赎罪。
嗯,阿德果然有看人的眼光。平四郎想说的,就是这样。
“大爷刚刚也见过我师兄花一。”
“嗯。”
“口气差,讲出来的话也不好,您说是吧?”
“是啊。”
“他以前不是那样的。他曾是值得仰仗的师兄,性格好、手艺好,真的是个无可挑剔的厨师。”
“他会变成那种小心眼的人,是因为生了病吗?我看他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彦一摇摇头。“那脸色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原本就爱酒,但毫无节制地乱喝,是这一年来的事。”
“石和屋烧掉的关系?”
“不。”彦一轻轻吸了口气后,说道:“是我获选为石和屋总厨后的事。”
每家料理屋只能有一位总厨,是地位最高的厨师。
“是吗,原来你超越师兄了。”
仿佛连点头都痛苦,彦一的脸纠成一团。“决定总厨人选的,是老板和老板娘。虽然没立场多说什么,我还是再三婉拒,不希望越过花一师兄位居上位。但老板和老板娘都表示,无论手艺或客人的口碑都是我比较好,不肯答应。”
于是,花一就这么自甘堕落了?
“看到师兄那样,我实在受不了。”彦一几乎话不成声。“原本体面的师兄,变得那么小心眼,总说那种小鬼头闹脾气的话,加上酒喝太多影响了手艺,渐渐管不动厨房里的师弟们,也失去了客人的信赖。一天比一天沉沦……”
“真看不下去。”说着,彦一单手按住眼睛。
偏偏这时候,石和屋遭火灾波及烧毁,厨房众人暂时解散。
“我想,这一定是老天爷的指示,便有了离开石和屋的念头。等店面盖好——石和屋对我有栽培之恩,不能在店里有难时说走就走——我打算跪在老板、老板娘面前,请求离开,让花一师兄接掌总厨,开始新的生意。”
彦一果然是在逃。逃离石和屋,逃离花一,逃离越过师兄、意外当上的总厨之位。
“只是,我在卤菜铺店头对阿德姐讲的话,并不是随口胡说。在我当上总厨前,心里就一直有那种想法。餐馆厨师做的,说穿了只是服侍一小群客人而已。无论手艺多么精进高超,世上绝大多数的人还是与那些菜无缘。有时我会突然像从酒醉中清醒般,觉得这工作真是孤单。”
“但光为了这点,你不会想离开石和屋,对吧?”
彦一闭上眼睛,垂下头。
不知不觉间,平四郎学章鱼嘟起嘴。弓之助偶尔也会有这种表情,是被他传染了吗?
“呼——”的一声,平四郎自章鱼嘴中吐了口气。
“你的人生、你的生计、你要怎么过日子,都由你自己决定,旁人管不着。”平四郎说道,“但彦一,我还是觉得你的想法不对。”
若是阿德,她会怎么说呢?平四郎思考着。
“你心里认为花一会变成那副德性,是自己的错吧?觉得对不起师兄。”
“因为以往师兄那么照顾我!”
“那是那,这是这。师兄照顾师弟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平四郎斩钉截铁地说。“花一被你追过而心有不甘,向下沉沦,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变得小心眼、酗酒,也都是他自找的,不是你害的。”
彦一高声插话:“但要不是我当上总厨……”
“凡工匠职人,应该都明白手艺有高下优劣之分,就算是晚进门的师弟、用心关照过的人,都可能赶过自己。但花一好好一个大人、好好一个厨师,花了一年还想不通。这怨不得别人,只能怪他自己。”
怀抱着丢脸、懊悔与不甘的情绪,现下该如何自处,将来又该如何是好,只能由花一自己想明白,谁都无法代替,也无法由彦一一肩挑过。
“你就是这里想错了。花一是花一,你是你。石和屋的老板和老板娘很清楚,所以选了你。老板和老板娘就是知道花一身为厨师,却看不透这点,才会要你当总厨的吧!”
平四郎也认为,或许他们是想借此磨练花一。若真是如此,花一便是辜负了老板与老板娘的用心。
“阿峰的事也一样。”平四郎继续道。“这话我说过好几次了,那女人会落得那种下场,是她自找的。但你却因花一的事感到内疚而眼花了,在阿峰身后看见花一的脸,才会对那种自甘堕落的女人,生出为她做些什么的短见。”
“但,我倒是松了口气。”平四郎笑了。彦一惊讶地抬头看他。
“你要真昏了头爱上阿峰,就没救了。还好不是。你看见的不是阿峰,而是你的内疚。”
“我的……内疚。”
彦一一时傻住了,愣愣地复述。“内疚是吗?”
“对,不然还会是什么?”
平四郎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彦一脚边的茶杯,也拿了自己的,站起身。
“花一有花一该做的事,他得设法挽救他的信誉;你有你该做的事,你得设法挥别那份内疚。虽然辛苦,仍得好好干。唯有这个,是谁都帮不上忙的。”
然后,平四郎停下脚步,他想到一个主意。
“不过,万一你觉得孤单寂寞,我倒是有个好办法。”
刚才平四郎的脑海里忽地浮现阿六的面孔。
“我知道一个好女人。虽不如阿峰娇媚,但性情好又勤快,也会做菜。嗯,一定能和你结成一对好夫妇。只是啊……”
他说到这里,搔搔头。
“带着孩子。”
“孩子……是吗?”彦一完全为平四郎折服。“有几个?”
“两个,都是可爱的女孩。”
阿六一个女人家养育两个孩子。彦一想拿出男子气概帮人,这是个能让他有所发挥的对象。
“有这个意思就跟我讲一声,随时都能安排你们见面。”
丢下这句话,平四郎便到荞麦面铺还茶杯。刚才那位老板娘出来,满脸堆着笑说“啊,大爷,您谈完公事了吗?刚才您笑得真开心”。平四郎应道“嗯,开心开心”,走出铺子。
他没回头看彦一,抬脚就往幸兵卫杂院走。他并不打算说什么,只是想看看阿德的脸。
但,还没走到,就先看到另一张脸了。
那人正在奔跑,随时会往前扑倒似地跑着。原来是弓之助。他紧绷着活人偶般的脸,气喘吁吁地奔来。
“姨、姨爹,姨爹!”
平四郎也双手前伸奔了几步,弓之助一头撞进平四郎怀里,紧紧揪住。
“啊!太好了、找到了!不得了啦!”
失去血色的弓之助抓住平四郎的袖子猛摇。
“姨爹,请和我到芋洗坡去,马上,求求您!”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平四郎用力按住剧烈晃动的弓之助。他身体虽然不摇了,头却还停不下来。
“阿、阿初妹妹她……”
“阿初怎么了?”
“被、被扶走了!”
弓之助舌头转不过来似地说完,又叫着“啊,不对不对”,猛跺脚。“被、被……”
“被掳走了,大爷!”
又来了一个,是政五郎。他也是跑来的,气息虽不乱,却满头大汗。
“弓之助的脚程好快。”
“阿初被掳走了?”
平四郎怒喝般问道,政五郎点头。
“在法春院不见的。”
那是学堂,她还在上学吗?
“杢太郎在搞什么?”
“这些待会儿再说。”弓之助一个劲往上跳,“姨爹,我知道阿初妹妹被带到哪里了。一定不会错!”
“真的吗?”
“真的!”弓之助不但没了血色,眼里还泛起泪光。
“我也知道是谁下的手。姨爹,请赶快,一定要设法救人。”
都是我不好,不该拖拖拉拉的——弓之助说着,像陀螺似地转来转去。平四郎从没见过如此慌张的弓之助,于是再一次,牢牢地抱住他。
“我已经派出手下。”政五郎尽责地说道。“与杢太郎一起赶过去了。”
“去哪里?”
“葵夫人的宅子啊,除了那里没别的可能了。姨爹,我们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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