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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让弓之助坐在膝上,由轿子晃着,赶往芋洗坡。平四郎觉得,这简直在重演佐吉被当成葵命案凶手、遭到逮捕的那一晚。一样地心慌意乱,连眼睛都跟着花了,却仍弄不清整个情况。

        “我真的太粗心大意了。阿初妹妹要有什么万一,都是我的错,再怎么懊悔都懊悔不完。”

        弓之助哭丧着脸咬袖子。照这样,恐怕还没到那边就会咬破了。平四郎从他嘴里拉出袖子。

        “你有空胡言乱语,不如好好向我说明。”平四郎以严肃的语气命令。“你很能干,不该慌成这副德性,免得事后回想觉得丢。”

        弓之助老实答了声是“是”,拼命地吸气吐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阿初是在法春院不见的吧?你确定?”

        “是的,没错。”

        “她一直有在上学?”

        “杢太郎兄随时都跟在她身边。上下学都是,连在教室里也黏得紧紧的,原本应该不必担心的。”

        这天,中午就放学了,但晴香先生八刻(下午两点)起,要女孩子们来学做女红。从以前便偶尔如此,阿初也都会参加。于是杢太郎先带阿初回家,八刻前才又到法春院。

        “运针的练习在七刻(下午四点)结束。”

        到此为止,平安无事。杢太郎与阿初一起缝抹布。

        深秋日短,天空也染上薄薄的暮色,不久太阳就要下山了。杢太郎催阿初回家。阿初却说她想上厕所。学堂没有茅厕,是借用寺庙正殿后面的,杢太郎便带阿初到那里。因为阿初怕羞,杢太郎便到旁边的小路等。

        等了又等,阿初都没出来。

        杢太郎一阵不安,进到茅厕,却不见阿初的身影。他连忙去了学堂,晴香先生正在收拾。阿初也不在那里。

        “杢太郎兄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自身番。”

        话说,当初杢太郎决定跟在阿初身边保护时,凡事细心的政五郎派了个手下到芋洗坡的自身番,因为杢太郎若要随时跟在阿初身边,就无法兼顾其他工作。这手下是为了帮忙做事,及万一出意外时,能立即向政五郎通报。

        政五郎的手下斥喝慌得六神无主的杢太郎,安排好寻找阿初的事宜,便奔回本所。

        “那时候,我刚好在政五郎叔家里。”

        弓之助与大额头正凑在一起动脑筋。

        “听到消息,我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拜托政五郎叔,要他请手下赶到葵夫人的宅邱,因为阿初妹妹一定是被带到那里了。”

        摇晃的轿子中,弓之助差点跌倒,平四郎连忙扶住他。

        “这么说,当时你已经解开葵的命案了?”

        弓之助点点头,轮廓完美的脑袋跟着轿子的摇动一上一下。

        “只是,还没决定怎么揭穿凶手。这实在很难……我有的全是推测,没任何证据。”

        弓之助按着双眼,呻吟似地出声。

        “就是这份犹豫坏了事。我该早点采取行动,别让阿初妹妹上法春院的。可是这么一来,又怕晴香先生会起疑。”

        “学堂的先生?”

        “是的。晴香先生警戒心应该很高,我怕如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察觉后会逃走。所以,才认为直到紧要关头前,最好让阿初妹妹继续去法春院上学,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心想既然杢太郎跟着,一定不会有事。”

        平四郎默默让轿子摇了一阵,让耳朵刚听到的事情沉淀。

        “弓之助。”

        “是,姨爹。”

        “依你刚才说的,像在怀疑晴香先生,我听错了吗?”

        弓之助的身子瞬间绷紧。“姨爹,您没听错,凶手就是晴香先生。勒死葵夫人、离开芋洗坡那幢大宅时,被阿初妹妹撞见而心生不妙,便勒住她脖子加以胁迫的,是晴香先生。现在带走阿初妹妹,恐怕会将她灭口的,也是晴香先生。”

        平四郎无话可回。

        弓之助仍双手遮脸。

        “三天前,听姨爹提起连枝薰烟草,重新整理与大额头到处打听来的案子后,我想通了这些事。直到昨天,才确信这番推论没错。”

        如同诉怨,弓之助说得又低又快:“到昨天那个阶段,我想过该不该禀明姨爹和政五郎叔,再通知杢太郎兄。可是,刚才也说过,我有的只有推论,没把握大家会立即相信。”

        还在想办法——讲这些话时的弓之助沮丧极了——便没立即禀告姨爹。

        平四郎想问的事很多,脑筋也很混乱,而且被“嘿呵、嘿呵”地晃着,思绪无法集中。

        “姨爹,对不起。”弓之助转头看平四郎。“没好好照顺序解释,您一定听得满头雾水吧?”

        “嗯,老实说,我完全听不懂你的话。为什么晴香先生会是凶手?”

        “不过啊,”平四郎摸摸弓之助的头,“我相信你的脑袋,所以别说没把握,告诉我你的想法好不好?”

        “好。”弓之助转头面向前方,在轿内平四郎膝头上这局促的空间里,尽可能挺直背脊。

        “先前,我就认为葵夫人命案是中邪的人干的,是一场意外。”

        “嗯,我知道。”

        “这是场不幸的意外。那么,是什么样的意外呢?”

        弓之助怀疑,当时发生了某种偶然。

        “杀害葵夫人的凶手,应该与葵夫人没有恩怨。只是,那天坐在芋洗坡那幢大宅、那个房间里的葵夫人,面对后来成为凶手的人物时,多半有什么举动刺激了对方。”

        平四郎问道:“那是个访客吧?”

        “是的。阿六姨正忙的时候,那人经过大宅的前方或近旁,碰上了葵夫人,便被请进房内坐。恐怕是绕过庭院,自缘廊上到屋里的吧。那幢大宅的构造让人轻易便能出入内部房间。”

        这点平四郎也晓得。

        “葵夫人与那人相谈甚欢。这是个临时上门的访客,又没有必须久坐的事要谈,葵夫人便没特地喊阿六。”

        于是,事情就在这种状况下发生了。

        弓之助说,此时的关键便是手巾。

        “葵夫人伤风喉咙痛,围了手巾。凶手抓住手巾,用力一拉,勒住了葵夫人的脖子。这也是意外。”

        但这手法在弓之助眼里非常重要。

        “我和大额头到处去问,以前是否发生过相同手法的命案。”

        这个夏天发生的肖像扇子命案,平四郎听弓之助提过好几次。那案子重现了过往的命案与手法,弓之助是从中学到的。

        “争吵到最后,一时冲动勒死了对方。拉住对方围在脖子上的手巾,激动忘我。”

        弓之助做出抓住手巾、用力拉扯的动作。

        “我啊,很早就推测这回和肖像扇子的命案一样,都是往昔案件的重演。但和肖像扇子的差别在于,这次不但手法相同,连凶手也是同一人。”

        “这是……什么意思?”

        平四郎依然理不出头绪。

        “杀害葵夫人的人,也就是当天的访客,过去肯定杀过人。当时大概是怒火攻心,失去理智,勒住对方的脖子……”

        意思是,同样的情形也在葵这边上演了?

        “当天,不知是那个房间,还是葵夫人的话、态度或身上穿的衣服,让凶手想起了过去那恐怖不祥的罪孽,内心因而极度不安。加上葵夫人与往日自己杀害的人一样,围着手巾坐在眼前。”

        弓之助说,那就是让当天的访客——即杀害葵的凶手——中邪的元凶。

        “你怎么会想到这些?而且还一开始就想到。”

        弓之助微微偏头。他这一动,脑袋便擦过了平四郎的下巴。

        “我向您说过,葵夫人遇害的现场太过干净吧?”

        “嗯,你说过。”

        “葵夫人没有遭到杀害的理由。不管驱使凶手杀人的是什么,都与葵夫人无关。那既不是钱也不是仇恨,那东西完完全全位于凶手心中,所以葵夫人没必要惧怕。一直到遇害当下,葵夫人都毫无不安、怀疑,现场自然也不会凌乱无比。”

        凌乱的,是凶手的内心——弓之助断言。地狱只在心里,那是一个人的地狱。

        “能让人如此心神大乱、不顾一切的东西,便是往日犯下的罪。再努力隐藏、忘却,那都是下手的人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重罪。我认为一定是这样。”

        实际上,四处访问的过程中,弓之助发现在争吵中失去理智,而错手杀害亲兄弟、夫妻等近亲的命案意外地多。

        “在姨爹面前谈这些,真是班门弄斧。但这些案子多半都会被压下,暗中解决吧?”

        “嗯,凶手不会被送上御白州的,因为亲人也不希望家丑外扬。”

        “就是这样,我才会认为这次的凶手,很可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事情发生了,却没受到公开制裁。凶手背着这样的罪——被当成从不存在的罪。”

        然而,做过的事情不会消失得了无痕迹,情感会留下。有内疚,也有后悔。

        “我相信一定找得到这样的前例。”弓之助继续道。“我以为这就是真相:当天的葵夫人身上,有什么令眼前这位来客想起以往的罪过。葵夫人明明一无所知,但这人却为此方寸大乱,举止异常。”

        害怕自己回想起的事情,同时,也深恐自己这没来由地慌乱会让对方感到奇怪,问起“究竟是怎么了”。

        “到此为止的推论都很顺利。可是,姨爹,我对行凶的手法及脖子上围着手巾这件事太过执着了。我再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家庭争执中,以手巾为凶器的命案。”

        姐姐杀死妹妹、女儿杀死母亲、丈夫杀死妻子,这类案例很多,却没有以碰巧围在身上的手巾行凶的例子。

        “所以,我换方向思考命案发生的原因。那可能不是手巾,而是葵夫人不经意说的话、做的事——当然,葵夫人没有恶意。不过,要是如此,便很难查出来了,因为这太不着边际。”

        这时,出现了稀有的烟草连枝薰。

        “啊,就是这个!我觉得眼前的雾完全消散了。”

        凑屋给葵的莲枝薰,放在烟草盆里。葵因伤风不抽烟,但仍拿出来招待,客人高兴地取出烟管。

        罕见的、馥郁芬芳的烟在房里缭绕——

        “我将锚头转向找烟草。命案发生时,现场充满了稀奇的烟草香味——我和大额头再度到处打探,也重新思考过去听来的案子,想找出以往是否发生过这样的案子。”

        结果找到了。

        “事情发生在十五年前。”

        地点是牛迂一家很大的旧衣铺。“店名不能讲。”弓之助说道。

        “牛迂开了很多家旧衣铺,那商号也算是其中的老字号。不仅卖旧衣,也经办戏服,是间名店,家财万贯。”

        旧衣铺有三个女儿。

        “虽想说是友爱的三姐妹,但很遗憾,实在算不上。不知哪里不对盘,三人感情很差,老二和另外两个姐妹尤其合不来。更糟的是,母亲与二女儿也处不好,动不动就只凶她。”

        不管是父母儿女还是兄弟姐妹,有时候没什么道理,就是合不来。并非哪一方不对,但正因血脉相连又近在身边,一闹僵反而难以收拾。

        “有一次,不知要出门上哪儿,三姐妹一起准备时,为了争和服,又吵了起来。一旦扯上穿着打扮,女人就会变了个人。这点连我都懂。”

        叽叽喳喳、哇啦哇啦,又哭又喊地大声吵闹,女佣来劝阻也平息不了。这场架愈吵愈烈,情况演变成长女与三女联手对付中间的次女。这三姐妹的争闹经常以此种形式落幕。

        “这当中,做母亲的生气了,”弓之助的话声沉下来,“但若三姐妹一并责骂也就没事……”

        长女串通三女,向母亲告状起因都是次女任性。遭告状的次女更加气愤,恶言怒骂,不明就里的人便觉得她最是不该。

        “于是,母亲只把次女叫进房里,狠狠斥责。”

        一切都怪你的劣根性,每次吵架总是你挑起,不体谅姐姐、不礼让妹妹,怎么会这么自私,只顾自己?

        次女挨骂时,长女与三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了。只有次女一人倒霉。

        于是,不幸发生了。

        “一味受到痛斥的次女忍无可忍,拿起房里长火盆上的铁壶,发狠往母亲丢过去。”

        铁壶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地沸腾着,与其说是掷铁壶,不如说是泼滚水更正确。对遭姐妹诬陷、独自背黑锅的次女而言,这或许是当下最能泄愤的报复之道。

        听到惊心动魄的尖叫声赶来的众人,眼前只见抓着烫烂的脸痛苦不堪的母亲、蒸腾的水气,及瘫坐在倒地挣扎的母亲身边,面无血色喘着气的次女。

        “房里则充斥着母亲责骂次女时边抽的烟味。”

        那是极为珍奇、芬芳如香的烟草。水气一蒸,浓得呛人。

        那就是连枝薰。三姐妹的母亲是个喜爱唐土舶来品的奢华贵妇。

        遭烫伤与发烧折磨了两天后,母亲在痛苦扭动中死去。

        “这件事虽没列入公案,但因实在太惨,办案的大爷们都心知肚明。为了封住大爷们的嘴,便由当地的冈引出面斡旋,详情也就这么留传下来。”

        不久,次女被断绝关系,赶出家门。听这位冈引说,好像是由远亲收养,但之后如何便不得而知了——我不晓得你们为什么要打听这些,但可不能把这种事再挖出来,明白吗?小弟弟。

        “那家旧衣铺后来怎么样了?”平四郎低声询问。

        “照样开着。长女招了赘,所以不能讲出字号。”

        讲出此案的冈引还表示,至今那家铺子仍视烟草为大忌,因上一代老板娘的死状实在太惨了。

        ——香一般的烟草味,和肉烫焦的臭味混在一起,让人想忘也不忘了啊。

        不知轿子已到何处?轿夫的吆喝声一成不变。

        “姨爹。”

        “嗯?”

        “那个次女的名字,叫阿春。”

        “我猜大概也是。”

        再来就问本人吧——平四郎说完,轻轻拍了拍弓之助的脸颊。脸颊是湿的,弓之助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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