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宫是整个皇宫最为清幽的地方,花草扶疏,绿木成林,因此而得名。
柳岚靠在锦榻上休息,身旁的侍女在轻摇锦扇。因极静,依稀可以听到外头走廊上侍女的脚步声。她半眯着眼。只听侍女走到跟前,极轻地道:“主子,小陆子来了。”柳岚微微睁开了眼,“喔”了一声,方道:“宣他进来吧。”侍女应了一声,吩咐了下去。
小陆子乃内侍总管石全一的手下,素来在承乾殿里听差。看来今天是有事情,所以特地过来了。小陆子是个机灵人,一进来,忙已经跪下请安了:“柳妃娘娘吉祥!”
柳岚慵懒地扶着侍女的手坐了起来,纤手微摆:“来啊,赐坐!”小陆子忙又行礼谢恩:“谢柳妃娘娘。”
坐了下来,忙凑近了柳妃道:“上次娘娘问起紫一阁的事情,奴才这几日听到一些风声,赶忙来转告娘娘。”
柳岚颇感兴趣,抬了杏眼道:“哦,什么风声?”因皇后禁足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后宫内尹妃日益得宠,势力在宫内扶摇直上。若这个新落成的紫一阁皇上又赐她居住的话,对其余三人来说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小陆子压低声音道:“奴才今儿个听石总管吩咐了几人,让他们去皇上以前住的王府里头搬一些东西,说要按那府邸的布置摆设。这么一来,奴才猜想这紫一阁定是皇上自己居住了。娘娘说呢?”
柳岚沉吟了一下,悬挂着的心微微放了下来,浅浅地笑了出来:“来人哪,赏小陆子一锭金子。”
自举行弱冠礼后到皇上登基的那段时间,皇上是一直居住在宫外的王府的。自皇上登基后,那府邸便一直空着。如今让侍从们去搬一些以往的摆设,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住了十来年之久了,有些东西多少有了点感情。那紫一阁只要不赏赐给其余三人,特别是尹妃就好了。
小陆子听闻,忙笑逐颜开地跪了下来谢恩:“奴才谢柳妃娘娘赏赐。”抬了头又想起一事,遂又禀道:“听石总管还说,这紫一阁西边的长信殿,日后便是给太子住的。”
柳岚点了点头,不甚在意。皇后失宠后,太子却没有迁出昭阳殿,这一年多来就一直与皇后居住。然而皇上并未因太子的关系进出过昭阳殿,只是不定期的让人将太子抱去承乾殿。
而她们四人入宫至今,就算得宠如尹妃,都未能为皇上诞下一男半女。所以这太子的位子目前还是稳固如山啊。或许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阮无双才依旧保着皇后的位置。
关于皇后为何会被禁足,宫内众人至今仍是不解。但父亲大人说了,或许皇后根本没有任何地方惹皇上生气,只是有些人和物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得到心中所想要的,得到了,那么这些人和物的价值也就消失了。
皇后的家族在百里皇朝开朝后也算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了,到了已故的阮太后的手里更是到了顶峰,阮无双的两位兄长既是驸马又身居要职,阮父贵为宰相。但阮家向来家教严谨,并不在朝臣中拉帮结派,也不恃宠而骄,胡作非为。所以朝中众臣包括自己的父亲柳侍郎在内,对阮家还是颇为敬重的。众人心中也明白如镜,若不是当今的皇上当年娶了阮无双,则今日龙椅宝座上的人,还不一定是谁呢?
她从父亲的话里隐约听出皇帝似乎要向阮家下手了。可皇后禁足后到现在,也足足一年有余了。皇上那边却又无半点动静……也着实让人觉得奇怪!
午后,天空里头看不到一丝的蓝色,只见暗灰色的铅云大片大片的在天边徘徊,沉沉重重地压过来。
百里皓哲把玩着手里的碧玉簪子。这是刚刚进贡来的珍品,玉色深邃,触手温润,更难得的是簪子上的蝴蝶雕得栩栩如生,蝶翼轻展,仿佛瞬间就要从手中展翅飞去一般。她素来不喜欢花式复杂的飞步摇,以往无论在王府还是在宫里,只要在她的小天地里,她就喜欢将头发轻挽,斜斜地插上一只玉簪。
把玩了好半晌,才抬了头唤了声:“石全一。”石全一候在殿外,一听皇帝的声音,忙进了来,躬着身道:“奴才在,皇上有何吩咐?”
好一会儿,却见皇帝不发一声。石全一微微抬了头,只见他正望着手中的物件怔忪出神。石全一盯了物件细瞧了片刻,发觉是根簪子。这才想起,昨日礼部呈上了一批各地进贡的物什,其中玉饰一块就有这么件簪子。他也只瞧见了一眼,但簪子上的那只碧玉蝴蝶做得跟真的似的,也就留下了些许印象。
忽地猛然想到一事情,这一年多来,礼部所呈的各种物件中,皇上似乎特别喜欢碧玉翡翠之类的物件。每次呈上的物品中往往要留下几件。可留着的,也没有见赏赐给哪个嫔妃。
他正思量间,只听皇帝的声音低沉地传了过来:“传朕的口谕……”他顿了顿,指尖摸了摸簪子,温润滑腻,不堪留手,仿佛她的肌肤……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肌肤带着微微的温……
石全一听他的语气,仿佛还未最后决定。正琢磨着是否要接话。半晌,皇帝的声音才又响起:“传朕的口谕,即日起将太子的住所迁到长信殿。”
石全一应了声道:“奴才遵命!”还未出殿门,几乎就可以想象皇后娘娘的反应了。心里有几分同情,在这深宫内院里,身为皇后,皇上不再宠幸,已经是最大的惩罚了。现在还要将皇后的天伦之乐夺掉……
石全一跟宫内众人一样,也一直揣测皇后到底犯了何事?但就算他如此的接近皇上,也寻不到什么蛛丝马迹。皇后向来端庄贤惠,人又长得清雅动人。据他一直以来的观察,皇上是在意皇后的,一般小事决计不会如此的……石全一每每不敢往深处细想。
昭阳殿院内,庭树苑花含芳吐蕊,璀璨开满整个花园。墨竹正推着秋千逗太子殿下玩耍,远远就瞧见石全一领着人过来。自皇后被禁足后的这段时间,已鲜少有人进出昭阳殿了。以往来昭阳殿奉承的那些人大半早作鸟兽散了,她们以往虽不甚在意,但如此的凉薄,却还是多少有些心寒的。
不过这个石总管却还是极少数不间断来给小姐请安的人。某一日曾跟小姐说起,小姐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石总管能在宫里爬到如此地位,你们以为呢?不过也算是个厚道有心之人了。”但今日似乎跟往日有些不同,后面跟着的侍从太多了些。
石全一行礼后方才宣了皇上的口谕。一抬头只见皇后脸色苍白如纸,身子发颤,几乎不能站稳。
阮无双扶着墨兰,双脚软如棉,一丝力气也没有。他要将承轩迁往长信殿……不!不!他不会是要对承轩做什么吧。她拼命摇着头。
石全一低下头,有些恻然地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日渐长大,按皇家规矩,太子殿下也快到了上书房的年纪了。皇上这么做,是想亲自调教太子殿下而已,这也是为太子殿下日后着想。”说完后,复又道:“请皇后娘娘恕罪,是奴才多嘴了。奴才告退!”
她还是摇着头,眼睁睁地看着石全一身后的侍女从奶妈手里接过承轩,复又向她行了行礼,方躬身告退而出。
承轩还小,自然不懂得发生了何事,趴在侍女的肩膀上,露出圆圆的眼睛,软软地看着她。走了好多步之后,仿佛发觉不对劲般,开始挣扎:“娘……娘亲……”
侍女一转身,承轩的脸就不见了,消失在了门口,仿佛连同她的心也要消失了……只听见他哇哇的哭声传来:“娘亲——我要娘亲……”
宫中规矩要喊她母后的,但她一直觉得过于生疏。所以从呱呱学语开始,就教他喊“娘”。可如今这一声声的娘亲,仿佛像是刀子一般,一刀又一刀的,生生地割在心上……她捂着胸口靠在墨兰的身上,几乎不能喘气。
石全一躬身行了礼,准备退出殿外。走了几步,微微抬了头,只见皇后的脸隐在月牙色的袖子里,袖口绣着金丝的芙蓉,巧致万分。眸光微微朝上,却见皇后如云的发髻边只斜斜地插着一根翡翠玉簪,被乌黑的发丝一衬托,越发显得玲珑剔透了。
紫一阁的三楼,颇为独特。窗户四面皆可打开。皇帝一个人站在窗前,默默望着远处出神。晚膳时下过一场雨,本就颇有凉意。此时已过二更,更是寒意四起。石全一略略抬头瞧了好几次,只见皇帝的脸色似乎颇为阴沉,一直不敢上前打扰。
此时,也不得不上前几步,躬身道:“皇上,更深露重,该安寝了。”
皇帝动也未动,好似没有听见。石全一杵在那里,屏气凝神,低头思忖着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事情。这段日子朝廷里相当太平,而后宫妃嫔间也井然有序,没有发生任何特别之事。
正思虑间,却见皇帝已转过了身,他忙向候着的侍女们打了一个眼色。侍女们依次向前,替皇帝更衣。
石全一这才舒了口气,上前几步准备关窗。因处在三楼,且位于宫内中心略偏东的位置,一眼望去,大半的宫中殿阁尽收眼底。此时虽是晚上,但各殿各宫的灯火一目了然,而最先入眼的便是昭阳殿……
他猛然一凛。皇帝自紫一阁建成后,命他派人去王府取了很多物件过来。其中王府寝房的物件几乎原封不动地搬到了紫一阁的三楼。他起初以为皇帝是念旧,毕竟从八岁封王之后,就赐了府邸。这么多年的光景,对很多用过的旧物多少有了感情。
他一直以为皇帝住在这里是为了欣赏整个宫内的美景,图个新鲜而已。毕竟每个皇帝都各自有自己的喜好。他跟在皇帝身边这几年,只觉得皇帝似乎对什么都淡淡的,连女色也是如此。
难得前年下旨要建这么一个楼阁。可他一直没有多加在意的是,住进去到如今,皇帝开的一直是西窗,而位置……位置是直对着皇后娘娘的昭阳殿。
仿佛是一窍通、百窍通了!皇帝明明是在意皇后的。否则的话,何需要如此大费周折啊?
想着前几日玉簪子的事情,现在也一并了然了。按以往规矩,呈上的进贡都是皇后娘娘第一个挑选的,选剩下的,皇帝视情况赏赐一些给其他四个妃子,余下的再充入国库。皇帝日理万机,竟然会留意到皇后喜欢玉簪。且每次都将进贡来的珍品留在身边……
还有皇后被禁足后,尹妃日渐得宠之事……莫非是因为尹妃长得略有几分神似皇后的缘故。
这分明是喜欢皇后喜欢到骨子里头的表现。可为何还要将皇后软禁在昭阳殿,却再也没有踏足呢?
墨兰和墨竹端了晚膳进来,虽然知道小姐定未睡着,但脚步依然放得极轻。只见房内摆着的精致细点无一丝动过的痕迹。小姐侧卧在锦榻里,双眸紧闭,脸上泪痕犹在。唉,小姐必是又想小太子想到哭了!
屋外已经夜色四起了,墨兰轻巧地将鎏金八方烛台上的红烛点燃。光线划破了房内的暗色,袅袅地升起了青烟。
墨竹端着盘子,低声央求道:“小姐,您多少吃一点吧。”小姐这几日几乎什么也没有吃过。只见阮无双仿佛未曾听见,连睫毛也未曾牵动分毫。
墨兰也走了过来,劝道:“小姐,太子殿下只是搬到长信殿居住而已。长信殿离这里很近。再说了,皇上总还是会让太子殿下过来请安的。您还是可以看到太子殿下的。”
阮无双睫毛动了动,泪又滑落了下来。话虽然如此,可她还是像被抽了主心骨似的,心里痛如刀割……
墨兰低下了声音,道:“小姐,长信殿离这里近。若小姐想每天看到太子,陪在太子身边,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阮无双猛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墨兰,等她说下去。“奴婢打听过了,负责看守长信殿的侍卫长是林小书。太后娘娘在的时候,这个林小书当年是看管慈宁殿的侍卫,木姑姑肯定很熟……让木姑姑去通融通融,想想办法……”
木清自阮太后故去后,就被阮无双召回了昭阳殿,名义上是负责调教侍女们的礼仪规矩,但实际上自太后西去后,木清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颂经念佛。阮无双亦把她当半个长辈,原先想送她出宫,颐养天年的,可木清不同意。说已经在宫内住了大半辈子了,出去也不知道怎么办,宁愿老死宫中。阮无双也就同意了,特拨了两个侍女给她。可不知道为何,木清的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些日子更是缠绵病榻,连起身也困难。
此时墨兰提起,仿佛在暗夜里点了盏明灯似的。听墨兰墨竹说过,长信殿离昭阳殿不过短短几步,且有长廊直通那里。只是,他不让她出这昭阳殿……想到他,似乎连呼吸都痛了……
已经快两年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只要一想到他,心总是酸痛难当……每当夜深人静时,这痛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袭来,让人猝不及防……
墨兰提了一个红漆篮子,笑吟吟地与昭阳殿的守卫打招呼:“诸大哥,今儿个轮到你执勤啊?”那诸侍卫在这里守了一年多了,与墨兰等人也熟悉了,笑着回道:“原来是墨兰姑娘啊,这是要上哪儿啊?”
墨兰笑道:“奴婢奉了娘娘的命令,给太子送些点心。”说着,朝后头的墨竹道:“去取一些点心来请众位大哥赏光品尝一下。”墨竹应了一声。那几个守卫笑着道谢:“墨兰姑娘有心了。多谢。”
在众人的一片道谢声中,墨兰领了一个垂眉敛目的侍女往长信殿而去。因此时正值正午时分,各宫主子午膳后大都要午寐休憩,所以御花园人影稀少。而从昭阳殿到长信殿这段路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太子承轩此时早已经下了书房用过了午膳,正在背最简单的三字经。只有林小书一人随身侍候。见了墨兰进来,微微一笑,向墨兰身后之人行了一礼,这才躬身退出了殿外。只见太子已从座位上爬了下来,朝墨兰身后的侍女跑了过去:“娘……”
阮无双蹲下了身子,接着飞扑而来的承轩,轻声道:“嘘,小声些。”承轩紧紧地抱着她,懂事地将声音放低:“是,不能让他们听到。”
阮无双将承轩软软的身子抱了起来,柔声问道:“今天师傅们都教了些什么?”承轩回道:“教了三字经。”便朗朗地开始背了今日师傅们所教的。
阮无双取过点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与他。承轩一边吃一边又喋喋不休地说了昨日侍从们怎么陪他玩,怎么陪他在园里粘知了,捉虫虫。
阮无双问了些课业的事情,见到了承轩平时午睡的时辰了,便将他抱到后面的寝房。哄了好一会儿,只见他还是精神奕奕的,一点要入睡的迹象也没有。便装作生气的样子道:“怎么这会子了还不睡,再不睡觉娘要走了哦!”
承轩一听,忙扯住她的衣袖:“娘,我乖,我这就睡。”这才闭了眼睛。阮无双隔几天才会来陪他一次,知道他不舍得睡,就想缠着自己。
果然,不过片刻,承轩又睁开了眼,圆圆的小眼睛望着她:“娘,你陪我一起睡,你好久没有陪我睡觉了……”软软的眼神带着乞求……她犹豫地看了一下门口,有些担心会被识破……
阮无双鼻尖又涌起了熟悉的酸涩,心疼地看着孩子,吸着气,点了点头:“好,娘陪你睡,那你快闭眼睛。”这般地陪着承轩,真是种偷来的奢侈。
每每夜深人静,她一想到承轩,一想到他,总是痛得难以入眠。甚至有时候睡了,亦会从梦中惊醒过来。整个人会冷汗淋漓,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他到底要怎么对付承轩?看他现在的样子,似乎依旧把承轩当做自己的骨肉。可是他明明知道的,怀承轩的日子是有蹊跷的。
或许是他捉摸不定的心思,她越发觉得惶恐不安,以至于天天寝食不宁。
罢了,不要再多想了。墨兰守在门外,有什么动静马上会进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她将承轩拥得更紧了些,闻着承轩身上熟悉的味道,幽幽地叹了口气。是福还是祸?罢了,是祸,怎么也躲不过的!
母亲守在孩子边上,承轩似乎很有安心的感觉,呼吸很快均匀了起来,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就这么望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睡容,她的眼皮亦慢慢重了起来……
在梦中隐隐听到墨兰的声音轻却急地传了过来:“小姐……小姐……皇上来了……”犹如惊雷劈落,阮无双猛地一颤,自朦胧中惊醒了过来。
现在应该是他午寝时辰,所以她每日才会挑这个最安全的时间过来。但今天……环顾了一下房间,这间寝房位于整个长信殿的最后面,无偏门而出,更无任何可藏身之处。现在唯有希望皇帝还在来长信殿的路上。
可墨兰的话打破了她的幻想:“小姐,皇上已经进了前殿了……”那就说明已经退无可退了……
还在思虑间,只听得房门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已经将门推开了,看来已经避无可避了。她忙使了个眼色给墨兰,按宫规跪了下来。那人的脚步似乎停顿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才走短短的那么几步路,她却觉得已经有一辈子那么长的错觉了。她低着头,目光的范围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块地方,只见他杏黄的龙袍下摆微微地从她身边拂过,靴子上的五爪金龙随着他很缓慢很缓慢的脚步,渐渐地在游动……
这个场景是这么的熟悉,熟悉地能轻易地惹起心口那熟悉的痛……一切仿佛还发生在眼前般栩栩如生……当日是他与她大婚,她也是如此,低着头,唯一能看到的,只是他的靴子……
他停在了她面前,她低着头,学着侍女们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一切仿佛都停下来,静止了一般。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她几乎以为自己是石像了。他才移动了脚步,声音从头顶传了过来,熟悉又仿佛是陌生的:“太子睡了多久了?”墨兰头伏在地上回道:“回皇上,太子殿下刚刚才入眠。”
皇帝没有再说话,墨兰心里像是有个鼓在敲打,忽上忽下,只觉得后背潮湿,一手心都是冷汗。
片刻之后,皇帝才道:“起身吧。”两人这才起来,低着头垂手站在边上。墨兰偷偷抬了一下头,只见皇帝的眼光正落在榻边的几小碟点心上。点心小巧精致,色泽很是诱人。
皇帝拣起了一个,细细地瞧了一会儿,仿佛漫不经心地道:“这倒是用了心思了。怎么没有呈上来过?”候在一边的石全一这才出声道:“奴才这就派人问问。”
墨兰低着头,思虑着要怎么带着小姐退出去。此时听皇帝问起,便回道:“回禀皇上,这些小点心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奴婢这就让人再送一份过来。”
皇帝沉默数刻,石全一揣摸着皇帝的心思,朝墨兰使了个颜色。墨兰懂得他的意思是等会儿派人送到承乾殿。正准备行礼退去,皇帝的声音淡淡地传来:“不必了。”阮无双不自觉地捏紧了手,心仿似沉入了井底。
墨兰行礼道:“是。奴婢等告退。”两人低着头,躬身退去。石全一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墨兰身后那个侍女的身影,忽然觉得有几分眼熟,只是这身形也太过纤瘦了。脑中一个影子闪过,他不由得一惊。转头偷瞧了皇帝一眼,只见他正朝着那身影的方向怔怔出神。
皇帝分明是已经瞧出来了。可为何装作不知呢?
许久之后,皇帝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定定地看着门口。石全一在心底叹了口气,不明白皇上这是何苦呢?如此的为难自己!
正思虑间,只听外头一阵的嘈杂声。抬头只见皇帝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极度不耐。
石全一忙退到房门口,低声喝问手下道:“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晓得太子殿下正在休息,皇上也在这里吗?竟这般吵闹!”只见手下的小李子已小跑步的从不远处赶了过来,凑到他耳边道:“石公公,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一个丫头不小心把尹妃娘娘亲手做的点心撞翻了。尹妃娘娘正在发怒,说要重罚呢。”
石全一皱着眉头道:“去跟尹妃娘娘说一声,就说太子殿下正睡着呢。若是吵醒了,皇上这头我们奴才也难以交代……”说话间忽然想到墨兰和那个人才走不久,不会这么巧吧!
忙抓住小李子的手臂,急问道:“不会是方才刚出去的墨兰她们吧?”小李子回道:“可不正是她们!”
石全一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道:“快,快随我去看看。”这时,皇帝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什么事情?”
石全一道:“奴才……奴才去看一下,再来回主子。”皇帝不说话,似乎是同意了。石全一这才快步出了殿门。
御花园内,日头朗朗,照得远处近处琉璃瓦上金光潋滟,好似能溅下火来。也越发让人觉得燥热异常,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宝盖羽扇下的尹妃正板着一张俏脸,而身边的贴身侍女冬燕正在骂人:“真是不长眼睛的东西。你们可知道这可是尹妃娘娘亲自熬制的,要送去给皇上食用的。”
墨兰已跪了下来,不停地认错道:“尹妃娘娘恕罪,是奴婢的错,请尹妃娘娘责罚我一人。”墨兰心里也清楚,这是尹妃这边故意在找茬。方才她和小姐见了她们过来,垂手站在一旁准备要行礼问安的。明明这丫头撞过来的,偏偏就撞到了离她们距离最近的小姐身上。
冬燕横眉瞪眼地道:“你们两个都脱不了干系。不要以为你们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我们尹妃娘娘就罚你们不得!来人哪——给我掌嘴!”边上的两个内侍应声道:“是。”拎起手朝两人低垂的脸甩了上去,墨兰拼命地推开阮无双身边的内侍,但哪里抵得过内侍的力气……
石全一远远地瞧见,忙急急喝道:“给我住手。”只听“啪啪”两声,墨兰和那人脸上已经着了一掌。
石全一大声怒道:“住手。”那两个内侍一看是石总管,这才停了手。
石全一看了看撒在地上的一摊东西,转头瞧了那人一眼,只见她依旧低着头,如此望去只瞧见乌黑如云的侍女发髻。心里知道,她也是怕别人发现身份,作了侍女的装扮,且一直低着头。所以尹妃定是未发现她的身份,否则就算借了胆子,这一巴掌也不敢甩上去的。
可现在也没有法子说穿。皇后违背圣意,私自出殿,已是大罪。方才在长信殿,皇帝明明是知道的,可也装作不知。那么他自然也绝不可拆穿。行了礼后,只得跟尹妃求情道:“尹妃娘娘,想来这两个奴才也是无心之过。请娘娘看在奴才份上饶了这两个奴才吧。”
尹水雅一直以来就千方百计地想着笼络石全一,这时听他这么一说,自然巴不得卖他一个顺水人情,便笑吟吟着道:“既然石总管这么说了,那此事就算了。你们两个奴才还不快谢谢石总管。若今天不是石总管给你们求情,我定要将你们送到小门的管事姑姑那里去。”
所谓“小门”是惩罚各宫犯错侍女的,极是严厉。那管事姑姑手里据闻更是有万种有段,让侍女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石全一又行了一礼道:“奴才谢尹妃娘娘。”墨兰等唯有再次叩头:“谢谢尹妃娘娘开恩。”尹水雅心情甚好,璀璨一笑地转头问道:“皇上可在长信殿,领我前去。”石全一回道:“是。”
到了殿门口,只见小李子出来伸手拦了正准备进殿的尹水雅,行了礼后道:“尹妃娘娘,皇上吩咐了现在任何人都不见。”尹水雅看了他一眼,抬了下巴,颐指气使地道:“帮我通传!”
小李子小心地赔笑着道:“尹妃娘娘,不是小的不肯通传,只是皇上说了,什么人也不见。”一边说一边面泛难色地抬头看了看石全一。
尹水雅这才转身朝石全一道:“劳烦石总管帮忙向皇上通传一声,就说水雅来了。”石全一见小李子的样子,就知道皇帝不想见尹妃。但还是朝尹妃应声道:“是,奴才这就去禀告。”
皇帝正站在西窗边上,石全一远远地行礼禀报:“皇上,尹妃娘娘在殿外求见。”皇帝冷冷的声音传来:“朕不是说了,什么人也不见!”语气极冷,似乎犹夹带着雷霆怒火。
石全一轻轻抬头,只见西窗外头的御花园景色如画。方才尹妃等人所处的位置一目了然。
傍晚日色已渐薄,斜斜地洒下来,余热微微。柳岚与唐巧嫣正在兰林宫的湖心亭里赏鱼。柳岚之父柳侍郎与唐巧嫣之父唐翰林是同年进士,素有往来。两人倒也是自小相识。自入宫后,两人相对其余二妃,自然要亲近些,走动也相对频繁。
唐巧嫣捏碎了一块藕粉蜜糖糕,撒在了波光粼粼的池子里,只见各色的锦鲤游弋而来,争相抢食。柳岚端着白玉茶盏,不时用盖子一遍又一遍拨弄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偶尔浅饮一口。
眸光停留在了唐巧嫣的纤手上:“妹子手上的这个黄金九丝镯子做工倒也极精致。”唐巧嫣似笑非笑,转头道:“不过是别人家挑剩的,有什么精致可言啊?”
此话一出,柳岚已经会意,估计就是这几日皇帝的赏赐。四妃子中,现在尹妃最得圣上欢心,每一季礼部的贡品中,皇上都是第一个赏赐给尹妃的。此时从唐巧嫣笑意盈盈的嘴里,还是可以听出几丝的酸意。后宫中人,对这些最最上心了,看来必有人暗地里连银牙都要给咬碎了。
柳岚口上还是做足了宽慰状:“妹子,你若是初一,我便是十五……”柳岚身边的贴身侍女如夜脚步急促地走了过来,唤道:“娘娘……”似乎有事情颇为急着想禀告。
柳岚微微朝茶盏吹了口气,责道:“急什么,没瞧见唐妃娘娘在啊。”抬头朝唐巧嫣笑道:“奴才们不懂礼数,让妹妹见笑了。”
如夜朝唐妃行过了礼。柳岚这才道:“说吧。何事?”如夜禀报道:“娘娘,方才从澄碧宫传出的消息,皇上下旨让尹妃娘娘迁居上水宫。”
柳岚的手只觉一烫,茶盏里的热茶已经晃到了手上。而唐巧嫣的整块藕粉蜜糖糕“扑通”一声掉到了池子里。两人相视一眼,只见双方眼里俱是惊讶之色,忙道:“这是为何?”
上水宫位置紧临冷宫,四道宫门更是将其隔绝在御花园之外,偏僻而长年没有人居住。这一道圣旨一下,摆明了尹妃已经失宠。可宫内之前并无半丝风声,才几日之前,皇帝还赏赐了很多东西给尹妃。所以两人一听到此消息,皆觉震惊骇然。
如夜回道:“尹妃也不知道是犯了何事,正在宫内啼哭,吵闹要见皇上。”柳岚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宫内成也因一人,败也因一人,尹妃自然是得罪皇上了。却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人人皆说女人心,海底针。可皇帝的心呢,怕是比海底针还要细上千倍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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