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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渐渐东风淡淡烟

        因午后阵雨的缘故,兰林宫里一片清新蒙蒙。

        梳妆台上的大铜镜里印出了一张精巧秀雅的脸,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正是最好的年华,最美的容颜。柳岚取过了象牙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乌黑的长发,幽幽叹气。

        贴身侍女如夜的声音在帘外轻轻地传来:“娘娘?”柳岚淡淡地道:“何事?”如夜这才掀了帘子,趋步而来:“娘娘,唐妃娘娘来了。”

        柳岚懒懒地道:“嗯,去回她,我换件衣服就出去……”话音还未落,唐巧嫣已经掀开了帘子,径直进来了:“我说姐姐啊,这宫内都出大事了,你还有心思换什么衣服啊?”

        柳岚斜目望去,只见唐巧嫣的裙摆上污迹斑斑,显然是过来时候过于匆忙的缘故。像她这般爱美之人居然可以容忍,那说明她口中的大事看来确实是件大事,倒让柳岚略感了些兴趣。遂施施然地道:“妹妹,你说这宫内,有什么大事可以让你这般紧张的啊?”说罢,忽地想到一事,道:“莫非又是太子出事了?”

        前段时间,有人居然在长信宫下毒,企图对太子出手。幸而发现得早,太子并无大碍。可皇上因此事暴怒,牵连了好些人。

        到目前为止,太子是皇上唯一的子嗣,有任何风吹草动,总能或多或少地牵制后宫。

        唐巧嫣摇了摇头,在她身边的锦榻上坐了下来,才道:“皇上方才在承乾殿下了一道圣旨,将已故阮皇后的一个表妹封为了妃子,还是正一品的呢。”

        柳岚愕然地抬头道:“什么,此事当真?”

        唐巧嫣叹了一口气:“还有假的不成。此刻圣旨已经在路上了。三日后,即将进宫。”

        柳岚低头沉吟了片刻:“皇上不是一再驳回大臣们的折子,怎么会无缘无故纳妃呢?”

        唐巧嫣凑了过来,低声道:“这正是我急着过来的原因。听石全一手下的小林子说了,那人长得跟已故的阮皇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今儿个皇上在阮府一见,回来就命人拟圣旨。你说……怎么会这般凑巧啊?且还是正一品的,怕是以后就算不封后,也是要统领后宫的。”

        柳岚不禁心中一凛,对唐巧嫣后面的话倒也没有怎么听进去。皇后已薨数年,可皇上依旧未能忘情啊。

        以往她是不知的,为何当年尹妃会突然地被贬去上水宫。那时因为皇帝情根深种,就算当时皇后已被禁足,尹妃得宠当红,但就算是皇后身边的小侍女,尹妃也不能动其一根汗毛。

        后来,昭阳殿走水,多少人因此而掉了脑袋。而皇上也因皇后的去世整整消沉了半年之久。

        再后来,尹妃又突然地重获皇帝宠幸,迁回了澄碧宫。甚至比往日得宠更盛,皇帝日日驾临,一待就是数个时辰。可再宠,却也从未留宿在澄碧宫中。

        一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恍然,这尹妃不过是因为容貌肖似已薨的阮皇后,所以才宠冠后宫的。

        身为至高无上的帝王,但却虚空后位,不纳秀女,不近后宫。只因这世间女子再没有人能入他之眼吗?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深呢!

        皇帝回宫不到一个时辰,圣旨已经到了阮府。府邸大厅摆起了香案,众人下跪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丈阮崇吉之姨女穆凝烟,天资聪颖,姿色过人,特封为凝妃,三日后进宫。钦此。”

        阮崇吉心头大颤,脸如死灰,想不到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且如此之快,让人措手不及。方要磕头谢过接旨,只听身边“咕咚”一声传来,还未转头,众人已经惊呼了起来:“夫人,夫人……”原来是阮夫人晕厥了过去。

        众奴婢七手八脚地搀扶着阮夫人进了内房。阮崇吉接了圣旨,强颜欢笑地招呼传旨的公公入座喝茶,那公公却笑着连声恭喜,道:“真是恭喜国丈大人,贺喜国丈大人了,阮府又出一凝妃娘娘。茶水奴才等人就不用了,皇上还在等奴才们回话呢。”

        阮崇吉忙命人送上赏银,客气地道:“请公公笑纳!”那公公百般推辞了一番后这才接过,恭敬地又谢过之后,便带着随行的太监和侍从们离去了。

        阮崇吉在大厅目送众人离去,忙穿过后花园,进了内房。才到门边,只听阮夫人哀哀戚戚的声音传了过来:“烟儿,这如何是好啊?这一入宫门深似海,姨母要见你一面是千难万难。这也不当紧,可这后宫可是吃人的地方啊,你看你无双表姐……你无双表姐就这么没了……”说到这里,阮夫人已经泣不成声了。

        穆凝烟的声音亦低低柔柔地响了起来,隐约带了哽咽之声:“姨母,我亦不想入宫……可圣旨已下……”阮夫人泫然而泣:“早知道如此,当初我们就早些答应孟府的亲事,过了文定就好了……”

        阮崇吉闻言,忽然心生一计,忙挥手招了一个家丁,吩咐道:“快去将大公子和二公子请过来。”家丁领命,匆匆而去。他这才推开了房门,进了屋。

        阮夫人见他进来,用袖子微微擦了一下泪水,颤声道:“老爷,这如何是好啊?你快想个万全之策,千万不能让烟儿进宫啊!”阮崇吉叹了口气,黯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啊!”

        阮夫人闻言,泪水一下子又涌出来了,哭道:“你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烟儿进那笼子不成,难道我们失去一个无双还不够吗?别人家稀罕什么荣华富贵,千方百计地把女儿送进宫去,我们又不要这些。我已经这把岁数了,只想看着烟儿好好成亲生子,承欢膝下而已……”

        阮崇吉虽然位极人臣,但这数十年来一直对妻子极为疼爱,如今见她哭得如一个泪人儿般,心里也难受得紧,忙劝慰道:“我又不是不肯想办法……”

        阮夫人闻言,已经止住了哭声:“什么办法?”阮崇吉缓缓道:“为今之计,只希望皇帝还能念些旧情,看在无双的面上,收回圣旨。”

        晚膳时分,承乾殿。

        百里皓哲道:“不知道两位驸马为何事而来?”金石玉震一样的声音,十分的悦耳,显示皇帝的心情应该不错。

        阮无涛与弟弟阮无浪相视一眼,阮无涛这才踌躇着道:“启禀皇上,下官两人前来,是想求皇上收回将表妹纳为凝妃的成命。”此话一出,空气里一阵冷凝,仿佛结了一层薄冰似的。

        良久,久得阮无涛两人心里涌起阵阵惶恐了。皇帝的声音这才淡然地响起:“哦,原来是为了此事。驸马难道不知道君无戏言吗?”

        两人闻言,惕然而惊,忙跪了下来。阮无浪磕着头道:“启禀皇上,下官等人自知罪无可恕。但还是斗胆想求皇上收回成命。因表妹早已经与他人有婚约在身,一女又岂能配二夫,求皇上成全,求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哦”了一声,似乎略感兴趣:“哦,原来中间还有这么一回事。这么说来,朕倒想知道是哪家公子有此荣幸呢?”他如此轻描淡写,好像随时会同意请求似的。可不知道为何,阮无涛两人却越发觉得惶恐不安了起来。这位皇帝虽然比自己还小上好几岁,但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治吏又严谨,虽然登基不过数年,但已极具天威了。

        此时,他仿佛询问天气般的语气,却让两人觉得后背冷汗淋漓。阮无涛硬着头皮回道:“回禀皇上,是孟尚书之子孟冷谦。”

        只听皇帝轻笑了出来,闲闲地道:“哦,原来是孟状元啊,不错,不错,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啊。两位驸马平身吧。”从皇帝嘴里却丝毫听不出半点怒气,可两人却觉得他似乎已经恼怒到了极点。

        两人垂手站了一会儿,皇帝却不再说话。两人面面相觑,心里七上八下地,揣摩不出皇帝到底是何意思。复又双双跪了下来,叩头道:“请求皇上成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里皓哲慢慢地负手站了起来。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能活这么久吗?就算能,他也不想活这么久。若他活着,而她不在了。那么他活着,千年万年地思念着她,却又永远地不能再见她了,这种苦楚比死去更甚。若不是还有承轩在,他宁愿随她而去……

        这些年来,他一直隐隐地觉得她还活着。就算当年亲眼所见侍从们将尸体抬出了昭阳殿,可他却一直不愿意相信她已经离去了……

        所以他每年不定期地会去阮府寻找一些蛛丝马迹。这几年下来,他几乎要绝望了,以为是自己错了。可今日还是被他找到了不是吗?

        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人如此相似呢?连他拥在手上的感觉也是如此的契合,如此的熟悉……那名叫穆凝烟的人,身上的曲线都如同她在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虽然她身上的香气不一样了,以前是淡淡的茉莉味道。现在却是温温润润的幽香……

        但他直觉她就是无双。可她却不认识自己——这是让他唯一觉得疑惑的地方。而且她的表现是如此的真实,就仿佛第一次见到他,第一次见到皇帝般。自然得根本不像有任何的伪装。

        他的这一道圣旨只是试探。若阮家没有动静的话,他心里反倒会担心出错。可据传旨的太监回来禀报,说阮夫人当场就晕厥了过去。他心里已经有了五六成的把握。而这时阮家两兄弟的联袂求见,更坚定了他的推测,他已经有七八成的把握,她就是无双!

        他朝跪着的两人道:“两位驸马先跪安吧,朕自有主张。”阮无涛与阮无浪对望了一眼,忙磕头谢恩道:“谢皇上龙恩。”

        阮氏兄弟躬身出了大殿,这才略松了口气。可皇帝回答得如此之淡然,既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让他们原本准备好的一番说辞也根本没有机会讲出口。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承乾殿,转头相对,心里头涌起了强烈的不安。

        微风轻拂的树下,一个斯文温润的男子深情地望着面前清雅如水的女子:“凝烟,你想进宫吗?”那女子缓缓地抬起眼,眉头蹙着,如樱花般娇嫩的红唇微启:“孟大哥,难道在你心目中我是这种贪图富贵的女子吗?”

        孟冷谦急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女子。所以只要你不愿意进宫,我就去求皇上,就算是长跪在他面前,我也要求他成全我们。”

        穆凝烟微微苦笑了出来:“若是这个法子有用的话,凝烟就不用进宫了……”大表哥与二表哥早进宫求过皇帝了。可到现在皇帝还未曾收回成命,看来她进宫一事已无法改变了。

        孟冷谦默然了一会儿,事实的确如此。那日皇帝下了圣旨后,阮家兄弟就上孟府,找他谈过一番话。阮家兄弟表示其父母早就愿意将凝烟许配给他了,无奈凝烟想在府邸多陪伴两位老人家一段日子。谁知竟会碰上皇帝封妃之事,想请孟氏父子帮忙,向皇上说明一下,虽然未过文定之礼,但双方已有口头约定了。孟冷谦自然是连口答应的,孟尚书虽然思虑良久,但后来也还是点了头,表示愿意帮忙一试。

        可阮家兄弟进宫去求皇上后,皇帝连日来未有半点动静。今日一早,却将孟尚书单独召进了承乾殿。孟尚书回府后,就对自己爱子孟冷谦怅然地道:“那穆家姑娘,我看你是死了心算了。皇帝今日虽然没有就此事跟我说上一字半句,但为父这些年的官并非是白当的。穆家姑娘进宫为妃的事情,已经是不容商榷的了。”

        遂又摸了摸胡子,轻叹了口气:“那穆家姑娘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了,你要懂得分轻重!切莫糊涂!”

        万万没有想到,孟父的话音未落,皇帝指婚的圣旨就到了。皇帝将安定王的郡主许配给了他。这或许是很多人羡慕的姻缘,但对他却不是。

        他接了圣旨,愣愣地站在大厅里。从来未曾料到,只短短数日光景,他和凝烟就这样一辈子错过了。

        穆凝烟抬眼望着他清澈的眉眼,轻声道:“孟大哥,或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命吧?”孟冷谦苦涩地道:“凝烟,你知道的,自我第一次见你,我……”如果真有天意的话,为什么上天安排他们相识,却不给他们更多些的时间呢?

        穆凝烟打断了他的话,摇着头道:“孟大哥,不要再说了……”如今说得再多,又有何用!

        孟冷谦猛地一把抓住了她手臂,痛苦地道:“凝烟,凝烟……”她慢慢地挣开了他的手:“孟大哥,你不要这样……”

        忽然,一个清冷金贵的声音冷冷地传了过来:“好个郎情妾意啊!”孟冷谦猛地全身一震,脸色如纸灰白,双手放开了她,惊恐地跪了下来磕头道:“皇上万岁。”

        因明日凝烟就要进宫,而他又被指婚,心知以后无法再见了。也明知凝烟就算现在还没有进宫,但名义上已经是皇帝的女人了。他不该见,也不能见的。

        可是他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来到了阮府。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也会在此地,他只觉得全身冷汗淋漓,又惊又怕。自己倒不过如此,最多一死,但就怕累及父母家人。此时只得拼命磕头。

        穆凝烟心中一震,缓缓地转身,只见他清贵高华地站在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一身白色的绣龙便服,腰上系着明黄色宝石带,冷冷地看着他们两人,神色间有股淡淡的薄怒。

        她亦准备跪下行礼,刚弯下腰,只见一只白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指尖温热,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地将她拉了起来,皇帝的声音微微带着几丝冷:“你不用行礼。”也不瞧瞧地上铺着的鹅卵石,虽颗颗圆润均匀,但跪下来磕头,必定极疼痛。

        她只得按圣意屈膝福了福:“谢皇上。”皇帝冷着脸,没有再说话。而跪着的孟冷谦依旧磕头不停。穆凝烟心里知道两人已触圣颜,但不知为何,她竟不觉害怕。

        盈盈地上前几步,又向他行了一礼,柔声求道:“民女求皇上饶了孟大哥,他只是来与民女话别的。请皇上看在民女的份上,饶恕他吧。”

        他方才见两人在树下私语窃窃,如一幅才子佳人的图画,心里早已经起了怒意。后来又见孟冷谦竟敢拉着她的手,而她任他握着,动也不动。想着那日自己抱着她,竟被她打了一巴掌,两人在她心里孰轻孰重,高下立显,心里更是怒火中烧。

        此时她又为他柔声相求,他只觉恼怒异常,碍眼之极,森森地看了两人一眼,转身竟走了。将她和孟冷谦留在了那里。

        她愣在了原地,望着皇帝的方向怔怔发呆。片刻才转身,将孟冷谦扶了起来,歉然地道:“孟大哥,你先回府吧。”孟冷谦点了点头,眼神中似有万语千言,但心里也知道这一辈子也无法再多说一字了,只得轻声道:“凝烟……你……你保重。”

        离去的背影,萧索忧伤,凝烟心里默默地道:“孟大哥你也保重,他日有缘再见吧!”

        慢慢地转身,只见早无皇帝的半点身影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如同一个梦似的。她轻咬了一下嘴唇,沿着鹅卵石铺就小路,蜿蜒回房。

        方推开门,一个白色的人影出现在了面前,皇帝竟然在她房内。这是她的寝房,向来除了姨母和琉璃,从未有第三人踏入过。

        她只觉脸上微热,还不知道如何反应,却见他已转过了身,冰着脸看着她,徐徐地道:“你不想进宫?”

        抬眼,只见他目光深深,仿佛是一波幽幽井水,瞧不分明。穆凝烟深吸了一口气,银牙一咬,盈盈跪了下来:“皇上可要听实话吗?”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道:“你说。”她幽幽地道:“古往今来,有几个女子是自愿入宫的呢?就算皇上英明神武,年少不凡,可后宫里头,有多少女子,有多少双眼睛,有多少颗心等着分享呢?皇帝能分与每个人的又有多少呢?”

        他没有回答,看着她依旧保持着谦恭的跪姿,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只道:“起来回话吧。”她道:“谢皇上。”婀娜娉婷地起了身。

        他略抬了一下眉头,似极感兴趣地道:“你接着说。”她低垂眼帘,道:“所以凝烟同这世间的其他平凡女子一样,只愿得一有情人,白首不相分。”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抽,连身子也轻颤了一下,愿得一有情人,白首不相分。他的手越握越紧了起来,脱口而出:“那孟冷谦就是你要的有情人?”语气里有一丝察觉不到的冷。

        穆凝烟亦抬头看着他,眼眸如波,好似有星坠在其中,可里头无半点惧意:“孟大哥是与不是,是另外一回事情。而皇上您是不是凝烟的有情人,凝烟却是知道的。皇上这辈子绝不会是凝烟的有情人的。”虽然字字句句轻柔婉转,语气却斩钉截铁。

        他凝视着她,端详了半日,脸上的表情幽暗不明,缓缓吐了几个字:“为什么?”穆凝烟淡笑了一下,万般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皇上下旨让凝烟进宫,只不过……只不过是因为凝烟的这张脸罢了。”

        她的声音慢慢轻了下来,幽幽地道:“皇上,无双表姐已经去了。您何不将她放下,让自己快活些呢?”

        闻言,他脸色一下子变了数变,伸手一把捏住她的肩膀,深深地看着她,似要望进她的内心最底处:“你知道我过得不快活吗?”

        他的手很是用力,指尖几乎掐到了她的肉里。肩上痛楚来袭,她细柳般的眉头皱了起来,却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低低地道:“那皇上快活吗?”

        他快活吗?他快活吗?这辈子没有她,他哪里还有快活可言。他的手微松了松,如痴了一般怔怔地凝望着她,半晌,才低声道:“你真的不再记得我了吗?”

        他的气息温热潮湿,带着他身上特有的龙涎香,悠悠地萦绕在她鼻尖。他的眼里情深如水,带着希冀,痛苦焦灼又似隐隐期待。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齐齐地朝她袭来,她只觉自己几乎都快要被吞噬了。

        她低下了头,淡淡地,带着一丝无可奈何地道:“皇上何必一再试探呢?民女真的不是无双表姐。”

        她的眸子黑白分明,无半点杂质。百里皓哲看着她,眼神依旧深得望不到边际,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危险却仿佛带着几丝致命的诱惑:“如果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证明你到底是不是无双,你愿意吗?”

        房内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反应。她似是不解地望着他,杵在了原地,半晌不动。

        他只觉心促,一跳急过一跳,手心都濡湿了。忽地只见她嫣然一笑,仿佛春日的牡丹盛开,娇艳不可方物。

        她的眼波微微流转,似是不经意地道:“皇上若是证明凝烟不是无双表姐的话,就收回让凝烟入宫的圣谕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要证明了才知道。但前提是你愿或者不愿意?”穆凝烟浅浅一笑:“凝烟自然愿意。但在这之前,皇上可否答应凝烟一件事情?”他挑眉问道:“何事?”她弯身行礼,道:“请皇上免了孟大哥的罪。”

        他脸色一沉:“他何罪之有呢?”她咬着唇,只是不语。他瞧着她,眉头越皱越紧。好一会儿,她依旧不肯言语。

        他有些恼,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算了,我应你就是了。”忽地伸手扣住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用力一带,将她抱在了怀里,凑到她的耳边,低低地道:“我会证明你就是无双的。”

        她猛然一惊,挣扎着道:“皇上……”他朝她微微一笑,他的神色素来威严,此时笑意融融,俊美的五官愈发出色了起来,她只觉得呼吸一紧,心跳“扑通扑通”一声急过一声,挣扎得越发厉害了起来。

        百里皓哲轻声道:“不要乱动。”她的衣袖间有轻盈如云的淡淡清香,很是好闻。他抱着她穿过了帘子,举步跨进了她的寝房,将她放在了锦榻之上。她依旧轻得跟羽毛似的。

        她双手不自觉地在袖下握成了拳头,语声颤抖:“皇上,民女真的不是无双表姐,请皇上饶了民女吧……”

        他凝望着她,叹了一口气,轻柔地道:“怎么不用茉莉的熏香了?”

        她不解为何他会有此一问,却还是回道:“回禀皇上,民女自小就不喜欢茉莉的香气。”他顿住了一会儿,大约是怔怔出神了,许久后才看着她温言地道:“那你肯定不会下棋,对吧?”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的眼光如此了然如斯。她微微点了点头:“是的,民女不会下棋。”

        闻言,他居然闲适一笑,俯下了身体,在她面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目光如星光闪动却带着几丝危险的气息,仿佛那日在凉亭里那般。

        她慌乱到了极点,别过了头,颤声:“皇上……”他停顿了一会儿,眸子微微斜着看她,仿佛在欣赏。她已经无暇顾及了,心已经乱得没有了节奏。

        直到脚上一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将她的鞋子摘掉了。她只觉得全身发烫,脸上和脖子已经热得如同在火炉里燃烧一般,刚想要将脚缩回裙子中。他已经一手掌握了,纤巧而柔腻的触感,一如当年。细细小小的,白若凝脂,柔若无骨,仿佛是上等的和田白玉细细雕琢而成,让人爱不释手。

        他似乎没有再动,她虽然不能看见,但却知道他的目光灼灼落在了她的足上,那上头甚至还有温热的气息缠绕。她呼吸凝噎,只觉房内的气息旖旎又暧昧。

        蓦地,他放开了她,起身而出。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卧在榻内,听着他的脚步慢慢远去。好一会儿,才怔怔地坐了起来,望着帘子,静静地出神。

        她脚底竟然没有红痣。她难道真的不是无双?不,不可能。她若不是无双,怎么会给他就是无双的错觉呢?就算她身上的香气变了,她的表现自然到了极点,可他就是觉得她是无双。他的身体会为她起绮念,这本事就只有无双有。她不在的几年,他甚至没有去临幸过后宫的任何一人。因为她们都不是她,所以他不会有想爱入骨髓,疼入骨髓的欲念。

        他缓缓地在龙椅上坐了下来。双手轻拍了一下,有人从窗口跃了进来:“皇上请吩咐?”他问道:“信州那边查的怎么样了?”那人跪着禀报:“据信州回报,穆家小姐确实在一年多前由阮府派人接回京城。也暗中拿了画像查过穆家的几个奴婢,暂无任何线索。”

        他自然知道若是中间有蹊跷的话,这几年下来也被遮盖得了无痕迹了。他轻摆了一下手:“再探!”那人应了声“是。”身形一跃,又隐入黑暗之中。

        石全一见皇帝从阮府回来后,神色谨然,他跟随皇帝多年,自然知道皇帝心情不佳,不敢打扰。随皇帝穿了半个御花园,停在了太子的上书房前。

        此时正是太子的读书时间,太子太傅孙允道的声音和太子朗朗的声音时高时低地传过来。皇帝停驻在窗下,侧耳倾听,嘴角微微上扬,显然心情已好转了些。

        “凤仪殿那里如何了?”

        石全一赶忙道:“回禀皇上,一切已经按皇上的吩咐,照原先王府的摆设,俱安排妥帖了。”

        皇帝轻“嗯”了一声,怔怔站着,半天不动。

        好半晌后,才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天底下当真有如此相似之人?”石全一自然知道皇帝所指是凝妃的相貌长得像已故的阮皇后之事。但揣摩皇上的意思,他自己几乎是否定的。

        皇帝的声音飘悠地传来,几不可闻:“不,不可能的。天底下决计不会有这般相像的两个人的。”

        又闲逛了一会儿,皇帝摆摆手,吩咐道:“去昭阳殿。”当年昭阳殿走水后,主殿被火夷为平地。皇上站在御花园内,看着火势一点点地小下来,一直到被扑灭。但是,皇后娘娘……素来以贤良淑德著称的皇后娘娘却死于那场大火中……

        皇上因过于悲痛,整整半年没有上朝。连石全一亦是从那个时候才知道,皇上对皇后用情之深。那段时间皇上如着了魔似的,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若不是那个时候小太子生了场重病,把皇上的心思从悲绝中抽了出来,后果实在不敢想象……

        那日在阮府见到凝妃娘娘时,石全一亦吓了一大跳。要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就算是一母同胞,也是极少见极少见的。皇上不肯相信,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蹊跷也说不定。

        可有时候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就算当年皇后没有死在那场大火中,可是她如何能避过重重关卡,离开皇宫的呢?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无数个念头百折千转。一转眼,巍峨庄重的昭阳殿已经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皇帝摆手,示意停銮驾。缓缓踱步进了庭院,时而驻足,时而仰首。

        昭阳殿历来是百里皇朝皇后之寝殿。大火焚毁后,总不能一直断壁颓垣的置于宫中不顾。第二年,朝中多个大臣便上奏折,请求皇帝重建。皇帝也准了奏。近段时间已经基本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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