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殿位于层层宫殿的深处,原名延清殿,凝妃进宫前,皇上特下旨更名为凤仪殿。
凤仪,凤仪,有凤来仪。自古能在后宫以凤相称相配的,只有皇后一人而已。所以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整个后宫足足震动了一番。
石全一手下的小李子双手捧了一小铁笼子,快步一路行来,本觉得遍体生汗,燥热难当。但此时一入凤仪殿地界,只觉得衣带生风,越走越感凉爽。
没走几步,只听得太子清朗的声音从浓荫深处传来。循声而去,只见一个精致的池子豁然出现在了面前,菡萏绽放,碧叶田田,石上青苔幽幽,真真是清静无比。抬头,凝妃正在池边的亭子里在陪太子背诗。
众所周知,此凝妃与已故的阮皇后是表姐妹,所以容貌极为相似。因为自家人的缘故,所以入宫后对待太子自然与别的妃子不同,除了日日陪伴太子外,连饮食起居都会一一过问。
太子自阮皇后去世后一直居住在长信殿,与后宫几位嫔妃并不亲热,就算往日嫔妃们使出了浑身手段想要笼络,太子也永远是冷淡有礼,进退有据。可说来奇怪,见了凝妃后,却与别人不同,才不过数日已经亲热异常。真不得不让人感叹血浓于水的奇妙之处。
小李子某日侍候皇上散步,曾在御花园的太掖池边见过凝妃带着太子赏锦鲤。太子趴在九曲桥的汉白玉栏杆上,不时喜笑颜开,不时回身撒娇。而凝妃手捏着丝巾,莞尔而笑,不时为太子拭去奔跑间冒出的微汗……在池边远远望去,只觉两人活脱脱就如亲生母子一般。
太子有时在凤仪殿过了就寝时辰,便索性留宿了。前些日子,他当差的时候,就曾听太子身边的管事公公将此事禀报皇帝,说是凝妃此举是坏了规矩,请皇上定夺该如何处理。而皇上听了,竟然丝毫不以为意,还微微一笑,语音和煦地道:“就由着凝妃和太子吧!”
小李子虽然岁数不大,可打小跟着石总管,亦算看过些眉高眼低的。可他就是不懂得这皇上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就拿凝妃来说吧。当日皇上只在宰相府邸见了一面,回宫后就立刻下旨将其封为正一品的妃子。如此一来,竟比后宫内的其余四妃品阶还高。
一时间宫内和朝野俱为之震动。要知道皇帝素来不好女色。自阮皇后薨后,朝中大臣不时有折子上来,请求皇帝为江山社稷着想,早立皇后。亦或者请皇帝按先制,实行三年一度的选妃。可皇帝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折子驳回去。
当时多少人曾认为从此以后凝妃将宠冠后宫。可入宫以来,却让人大失所望。因为皇上一次也没有驾临过凤仪殿。
虽然听闻凝妃娘娘身子有恙,无法侍奉皇上。可皇上从未驾临,亦从未亲自探望过凝妃,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可说皇上不宠爱凝妃吧,却也不是。这数月来,每逢各地进贡,皇上总命人第一时间赏赐给凤仪宫。
这到底是为何呢?没有人明白。小李子曾暗地里偷偷地问过石总管,可石总管也朝他摆了摆手,表示不可多问。
就拿他现在手上捧着的笼子里之物来说吧,听说就是驻守西域的吕将军派人快马加鞭给皇上送来的。
据说皇帝掀开锦盖后,莞尔一笑,便吩咐石总管道:“给凝妃送去吧!”
远远地看见太子殿下正端坐在石凳上,正襟危坐地在背诗。而凝妃则坐在其边上,手上端了冰镇的酸梅莲子汤,银匙搅动间,碎冰叮叮。凝妃吟了上句,太子瞬间便接了下句。凝妃浅浅一笑,伸手执了一匙酸汤喂与他。
那凝妃一身极淡的天碧色,因执匙,微微露出一截凝霜皓腕,不似别的娘娘戴了数只金钏玉钏的,但那肤色莹白如玉,被天碧色的烟罗一映,越发显得腻白如脂,隐隐让人目眩神迷。
小李子走近两步,忙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问安:“给凝妃娘娘请安,给太子请安。”
穆凝烟慢慢转头,发髻间的珠钗流苏随之摇摇曳曳,垂坠起伏不停,泛起细碎涟漪:“平身吧。”小李子叩头谢恩后,这才起身,恭敬地禀道:“凝妃娘娘,奴才奉皇上口谕,将此物给娘娘送过来。”
穆凝烟身边的侍女天晴上前一步,接过了小李子手中的锦笼,双手捧到了穆凝烟面前。穆凝烟淡淡一笑,也不急着揭开。倒是边上的太子承轩带了几丝好奇:“姨娘,什么东西装在笼子里?”
穆凝烟这才吩咐道:“把布揭开来瞧瞧。”侍女们闻言,便又出来了一人,上前几步,将笼子上盖着的锦布掀了开来。
太子发出“哇”的一声惊呼:“真好看。”原来笼子里关着的是一头似猫又似松鼠的小动物,全身皮毛雪白,无一丝杂色,冰雪玲珑,极是可爱。
小李子低头禀道:“皇上还让奴才转告凝妃娘娘,说此小狸温驯,绝不会伤人。”
穆凝烟放下了白玉碗。侍女见状,忙双手将动物捧出,送至她手里。只见那小狸凑近她手腕处,低低轻嗅,发出“唧唧”的可爱轻响。手抚上去,毛色顺滑,不堪留手。
太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甚是羡慕:“姨娘,儿臣可否抱抱?”穆凝烟的笑意暖暖,目光宠宠,柔声道:“自然可以啊!”边说边将手里的小狸递给他。
却只见那小狸又发出一阵“唧唧唧唧”的叫声,头撇着,一直朝着穆凝烟的方向,好似不愿意去太子手里似的。
穆凝烟将小狸放在了石桌上,细语柔声地道:“你且拿些干果喂它,看它要不要吃?”太子闻言,便伸手取了八宝锦盒里的杏仁,小心翼翼地轻轻地递到了那小狸面前。小狸微微动了动,张嘴舔了舔,似乎感觉到是极好吃的食物,便开始啃了起来。
众人皆被那小狸的可爱模样逗得乐了起来。偏偏吃了之后,那小狸还是不愿意到太子那里。只见凝妃轻声安慰太子:“这样吧,让小庄子养着,你每日上书房、下书房的时候多喂它吃些东西。等过一两日,它必定不怕生了……”
凤仪殿侧殿之后有一精巧的玉池,侍女们在掌灯时分早已经备好了沐浴之兰汤。在水面撒上了各色花瓣,又洒了特制的百花香露,此时经水汽一蒸腾,整个侧殿内异香扑鼻,熏人欲醉。
穆凝烟屏退了所有的侍女,这才缓缓来到池边,褪去贴身衣杉。由于宫中规矩甚严,再加上她亦不想琉璃随她进宫,白白耽误了大好年华,所以现在这偌大的宫中,她一个心腹侍女也没有……
她在进宫前特地请求过姨母,请她将琉璃送回信州。想来琉璃现在早已经到信州,说不定就快与她的虎哥成亲了……以后夫唱妇随,生几个小虎和小琉璃,平淡幸福地过日子,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步下浅浅玉阶,将身子缓缓沉入池中。池水温暖适宜,正好洗去一日疲惫,她舒服地仰头,轻闭了眼睛……
古人常说伴君如伴虎。想起今日常太医给她诊断的时候,面带愁容地道:“凝妃娘娘,不是微臣不尽心尽力,只是……只是皇上身边的石总管对娘娘的病情已经问起过多次了……微臣……微臣,实在是怕露出破绽,遮掩不了多久了……”
看来若不是这个常太医当年受过姨父的恩惠,怕是不肯再帮忙遮掩的。
罢了,先不去想这个了,能挡一日算一日。还是想想明儿个准备些什么糕点去给小太子的好。
一想到小太子,不由得想起那天她第一次踏足长信殿的那一幕。
那时,太子刚下了书房,正由两个侍女伺候着用些点心。她一进去,那两个侍女打了一个照面,那两人仿佛见了鬼魅一般,吃惊地倒退数步,手中的东西纷纷掉落在地。
而后,两人又争先奔来磕头,抬头时俱已经泪水淋漓:“小姐……”
她自然知道她们的身份,是从小服侍无双表姐长大的墨兰和墨竹。自阮皇后去后,两人便被皇帝派来侍候小太子了。
伸手搀扶着她们起身,柔声中略带了歉意地道:“墨兰,墨竹,进宫前,姨母曾经嘱咐过我,说你们两人对无双表姐忠心耿耿。凝烟在这宫里若是有何不懂之事,可以向两位请教。可……可对不起,凝烟真的不是无双表姐!”
墨兰和墨竹闻言一震,可还是不能相信,杵在原地。良久之后,才擦干了眼泪,方重新下跪行礼请安:“奴婢们给凝妃娘娘请安。请娘娘恕罪!”
而小太子则在呆呆地盯着她,许久之后朝她跑过来:“娘——娘——”一把抱住了她的腿,软软地哭着唤:“娘——娘——”
那一瞬,她心像是被针扎似的,疼得发紧,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太子才这般年纪,无双表姐却先去了。虽然贵为太子,可在这深宫大内,真心疼这孩子的能有几人?先不说别的,就说不久之前被人下毒一事……至今想来,还是让她心惊。她虽然一直被养在深闺,不懂世事险恶。可皇宫内院的种种秘闻,还是可以想象的。
她缓缓地蹲下身子,将太子搂在怀内,柔声细语地解释:“太子殿下,我不是你母后。我是你母后的表妹。你可以唤我姨娘。”
太子哭闹着不肯依从:“不,不,你是我娘亲,你是我娘亲……”那眉目如画的脸上,满满地都是泪水。穆凝烟心痛如刀绞,取出了丝巾替太子不断擦泪,长长地叹了口气,亦簌簌地落下了泪来。
太子哭了片刻,转头跟墨兰、墨竹求证:“她是我娘亲,对不对?跟父皇画里的娘亲一模一样,怎么会不是我娘亲呢?”
墨兰墨竹红着眼眶,对视了一眼,才颤声开口:“太子……”如能选择,她们亦宁愿选择相信眼前这个素雅清约的女子就是她们从小侍候到大的无双小姐。
可是……可是当年她们两人亲眼见到昭阳殿在烈火中焚毁。宫中多少侍从、侍卫泼水救人,可无双小姐还是未能救出来……这么多年来,她们两人最最悔恨的就是那晚没有陪在小姐身边。
小太子只是不愿相信,一直抱着她不肯放,直到睡去……这个玉雪可人的孩子,身份尊贵至极,却是这般地让人心生酸楚爱怜。
怔怔地抽回思绪,披了雪白丝衣起身,任湿湿的长发散覆着,如黑色丝缎般从双肩垂下。这才徐徐地来到寝殿。
蓦地,她止步,惊在了软烟纱帘前。
因是夜晚,寝殿内金兽烛台上早已经红烛摇曳,荧荧火光将房内笼罩在一片淡色的光晕之中。可此时,内寝殿内有一修长身影拖曳在绢绣屏风,重重叠叠地压在那百色线绣出的精致牡丹上。
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许久,他忽然朝她一步一步地走来。她的心“突突突”地直跳,连眼神都不知道放哪里……
他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个泡泡般,只要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他乌黑深邃的眼神带着魔似的好像要望进她心坎里去了,她突然涌起了莫名的害怕和惶恐,身子都开始轻颤了起来。
入宫以来,她仅仅见过他数面,每次也是隔了许多的人。今日这般直面相对,她自然知道所因何事——是她入宫以来避之不及之事!
他的目光甚柔,怔怔望着她,缓缓地将手伸了过来……
她恭顺地跪了下来,低声禀道:“请皇上恕罪。臣妾身子染恙,不便服侍皇上!”语气软而疏淡,隐隐含着拒绝。从跪着的角度,可以看他朱色便服的下摆,层层叠叠的河山,祥云,密密针针,在她眼前轻舞盘旋。
的确,这半年来,太医院一直有她的病情呈报上来。
百里皓哲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勿需担忧,太医已经回禀过了,说凝妃你的病早已康复。”阮凝烟身子轻颤,柔声道:“兹事体大,请皇上三思……”
百里皓哲凝望着她,忽地一笑:“你这般模样,好似我会吃了你一般?”片刻又极轻道:“我如何舍得?”
这般低柔的语调,像足了情人间的呢喃。穆凝烟低垂着眼帘,瞧不出是何神色。
百里皓哲一点一点地接近:“凝妃,你懂的,是不是?”穆凝烟缓缓抬头,眸子里头黑白分明,犹如天空中的点点星辰坠入其中,语气极缓,淡至寂然:“皇上恕罪,臣妾愚钝了。”
百里皓哲闲闲地握住了她的一把湿发,百般摩挲,许久才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这百花露,三蒸三酿,确实难得。但味道过于浓郁了些。今儿个,江南之地有一批茉莉香露贡过来,味儿清淡,我吩咐了让人送来,怎么不用呢?”
穆凝烟回道:“臣妾自小不喜茉莉的味。但若是皇上喜欢,臣妾以后改用就是。”他的呼吸忽闪忽闪地喷在她脖子处,热热的,渐生出了异样。她轻轻一颤,想躲开。他的声音极低:“你用后定会喜欢的……”
她的一切都那般的熟悉,熟悉得可以引起心底隐秘处的惊悸。只是这一次,他再不会让她离去了。
他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唇终于是落了下来,好似中蛊般地在她耳畔轻柔辗转……那般地小心翼翼,偶尔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满足叹气,好似她是他遗失的珍宝,如今终于失而复得了!
她只是颤抖,手拽着自己的丝衣,不停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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