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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京师清流党集会龙树寺

        城南宣武门外龙树寺,一个声讨崇厚卖国罪行的小型集会就要在这里召开。出席这个集会的,除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宝廷外,还有近年来在京师官场颇为活跃的几个人物,他们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李鸿藻、刑部尚书潘祖荫、翰林院侍读黄体芳、江南道监察御史邓承修、翰林院编修吴大澂,还有张之洞的内兄王懿荣。这是京师官场上一个松散的团体,除邓承修一人外,其余的全是翰林出身。他们身分最为清华,关心国事,议论朝政,崇尚气节道义,憎恶贪官污吏;在对外交涉中主强硬态度,反对妥协。这些共同的志趣把他们结合起来了。他们常常在一起讨论国家大事,也常常采取联合上折的手段来表述自己的观点,在官场上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朝野内外将他们比之于前代那些负时望的清高士大夫,称之为清流党。“流”与“牛”谐音,于是人们又戏称之为青牛党。青牛之角是张佩纶、张之洞,青牛之尾是陈宝琛,青牛之肚是王懿荣,青牛之鞭是宝廷,其余者是青牛之皮毛,而牛头则是给张之洞题字的高阳李鸿藻。历史上有个有名的高阳酒徒郦食其,但他的籍贯高阳却不在直隶。这位直隶高阳李鸿藻既不饮酒,又不张狂,是一位粹然纯正的理学门徒。李鸿藻二十二岁中进士人翰苑,三十岁充任时为皇子的载淳的师傅。载淳登位后,慈禧命他值班弘德殿,依旧每天为小皇帝授书,不久入值军机处,升礼部右侍郎。这时,他的母亲病逝了。

        依当时的规定,朝廷官员的父母去世,本人应开缺回籍守丧,三年期满后再申报朝廷,等待补缺。丧期不但无官职,且无俸银,又影响以后的升迁,这是官员们都不愿意遇到的事情,故而甚至有匿丧不报的事情发生。倘若这个官员正肩负着特殊的使命,不能离开,朝廷便会命他移孝作忠,不离职守。这是朝廷对个别臣工的一种极其特别的礼遇,通常的情况下是绝对得不到的。皂帝正在求学阶段,功课不能耽搁,两宫太后援雍正、乾隆年问大臣孙嘉淦的故事,命李鸿藻只守百日丧,百日后仍授读弘德殿,并参军机。但李鸿藻不领皇太后这份情,坚持请求开缺回籍守丧。太后不允,他请大学士倭仁替他代为奏请。太后还是不允,命恭王亲自到他府上慰勉。这样大的一个面子,李鸿藻仍不领,再次上折,声称自己方寸已乱,身心俱碎,不能授读,只能回籍。两宫太后拿他这个书呆子真没办法,只得同意。

        过几年,慈禧母亲去世,方家园承恩公府大办丧礼。这正是文武官员们向大权独揽的西太后讨好巴结的良机,所有官员都去吊唁,竞相送上厚礼,独独身为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的李鸿藻不去。慈禧心里虽不悦,但也不好说他什么。

        李鸿藻便这样以他的迂直正派年高德劭而受到崇尚义理的官员和士大夫们的敬重,自然而然地处于清流党的领袖地位。今天,他以六十岁的高龄早早地来到龙树寺,方丈通渡法师欢天喜地接待着这位须发皆白的活菩萨。

        京师清流党的骨干们常常聚会议事,但一般都在达智桥胡同里的杨忠愍祠,这是因为他们都崇仰以文字来跟严嵩作斗争的杨继盛,那位明代前贤是他们心中的偶像。这段时期杨祠正在修缮,于是他们想起了龙树寺。

        龙树寺在京师众多古刹中并无多高的地位。它一无年代久远或用材名贵的佛身宝像,二未藏有唐代写经或宋代木椠佛经,三缺天竺西域传来的贝叶经文。它之所以引起张之洞、张佩纶等人的兴趣,是因为后院有一片半亩地大小的牡丹园。今年暮春他们来此观赏牡丹,正是牡丹盛开的时候。但见姚黄魏紫,争奇斗艳,果然大饱眼福;又见寺院清幽,方丈通渡待客殷勤,于是对龙树寺很有好感。

        昨天上午,张之洞便来到龙树寺,一则要早点通知寺里,让和尚们做好准备;二则要借这块清静之地修改已拟就的奏章初稿。下午,张佩纶、陈宝琛、宝廷、吴大澂、王懿荣等人也先期到了。

        通渡对这次集会表现出极大的喜悦,从昨天上午闻讯开始,全体寺僧便忙忙碌碌地准备了。通渡的热情,并非因为集会的内容是爱国,而是因为来宾身分的显赫高贵。尤其是李鸿藻,前朝的帝师,本朝的协揆,若不是冲着龙树寺,冲着龙树寺的牡丹园,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和尚,这一辈子能见到如此大人物吗?何况还可以面对面地与他说话,亲手端茶递水招待他哩!

        除开一个潘祖荫外,其他人都已到了。听说李鸿藻来到,大家都走出寺门,簇拥着老中堂进了龙树寺众僧布置一新的云水堂。众人坐定后,小沙弥给嘉宾摆上枣糕、饽饽、棒糖等糕点,又给每人冲了一碗茉莉花茶。

        通渡笑眯眯地对大家说:“诸位大人请尝一尝龙树寺的糕点,看看它与市面上卖的有些不同没有。”

        爱吃零食的黄体芳忙拿了一小块枣糕来吃。他边嚼边说:“是不错,比别的枣糕香些。”

        通渡十分满意地说:“这位大人真的是品糕点的高手。龙树寺的糕点与众不同,每种糕点里都掺有牡丹花瓣粉。”

        众人听到这句话后都来了兴趣,遂一齐凝神望着通渡。通渡兴致高涨。不无自得地说:“每年四月间,龙树寺的牡丹相继开放了。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光彩闪亮,就像佛祖把身边的祥云送给了我们。但过不了多久,花瓣就一片片地枯萎掉落,大家都很惋惜,眼看着这些美丽无比的花瓣化为泥土而无法挽救。第十代方丈浩光法师是个最灵慧的高僧,他从丹皮入药的常识中得到启示。心想,丹皮既然可以做药吃,那么丹花也可以人膳。于是他号召众僧把掉下来的牡丹花瓣拾起来,洗净晒干碾成粉末和进馍馍里。果然,蒸出的馍馍芳香扑鼻,味道好极了。再把牡丹粉末加进其它糕点中试试,也一样地又香又好吃。后来,浩光法师又将几棵年代久远,不能再开花的牡丹皮剥下来晒干,自制丹皮,每天合着茉莉花茶一块儿喝。浩光法师就这样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爽朗,直到高寿一百零三岁才无疾圆寂。今天给各位大人端的糕点里便都加了牡丹粉,茉莉花茶里也有丹皮。各位大人不妨尝尝。”

        通渡这番富有文采和感情的话,激起各位清流们的雅兴,于是都拾起一块枣糕或是饽饽、糖块品尝起来,果然清香芬芳,味道的确与平日吃的不大相同。又啜一口丹皮花茶,虽然刚入口时有一种淡淡的苦味,但喝下去后便觉得口腔里回味无穷。大家都叫好。

        张佩纶笑着说:“龙树寺有这么好的东西,我们给你宣传宣传,你们也可以借此赚点钱,为众僧谋点福祉。”

        这正是通渡所巴望的事!他就是希望这些显贵们替龙树寺宣扬宣扬,好提高龙树寺的名气,把牡丹茶点推出去,那么龙树寺的日子就好过了,僧众也会活得体面些。

        通渡忙合十道谢:“阿弥陀佛,多谢大人们抬举,若蒙大人们替敝寺说话,那真是敝寺的福分!”

        年已花甲的李鸿藻对浩光活到一百零三岁一事特别在意。他问通渡:“宝刹的丹皮对外卖不卖?”

        通渡答:“全力保护牡丹园,这是龙树寺代代相传的寺规,不是老迈不开花的牡丹,决不能挖来取皮,故而寺里所存丹皮很少,不外卖。”

        “噢——”李鸿藻遗憾地拖长着声调。停了片刻,他又问,“用药店里卖的丹皮泡茶,有没有这种效果?”

        通渡明白过来,原来这位老中堂想学浩光,喝丹皮茶求长寿。他的脑子很快转了一下,说:“龙树寺的丹皮有一种不同的制作方式,寺里规定不能外传,请老中堂宽恕。老中堂今后可派人收购未经制作的丹皮,送到龙树寺来,贫僧亲手为老中堂炮制。这样制出的丹皮,与龙树寺土生土长的丹皮也不会相差太大。”

        “行。”李鸿藻高兴起来,立即说,“明天我就打发人送丹皮来,烦法师为我如法炮制,我一定重金酬谢!”

        通渡忙弯腰合十,答:“如法炮制应该,重金酬谢不敢。”

        天不怕,地不怕,专参大员的广东人邓承修插话:“请问法师,宝刹的牡丹园有多长的历史了?”

        通渡摸摸光秃秃的头皮,想了一会儿说:“有二百多年了。龙树寺的开山祖师弘远法师是河南洛阳人,酷爱牡丹,托人从家乡捎来花籽,开辟了这个牡丹园。第四代方丈浮波法师是山东菏泽人,也是个从牡丹之乡里出来的,他在牡丹园里撒下菏泽牡丹的花籽。从那以后,这片牡丹园里既开着洛阳牡丹,又开着菏泽牡丹,天长日久,洛阳牡丹中夹杂着菏泽牡丹,菏泽牡丹中夹杂着洛阳牡丹,渐渐地,洛阳菏泽便融为一体了。”

        说到这里,通渡哈哈大笑起来,各位清流也都大笑起来。

        李鸿藻说:“过会儿我们都去观赏观赏你这融洛阳与菏泽为一体的牡丹园。”

        “谢老中堂赏光!”通渡兴奋不已。“明年牡丹花开的时候,敝寺一定恭迎老中堂和各位大人前来赏花喝丹皮茶。”

        大家众口一辞:“一定来,一定来!”

        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潘祖荫坐着华贵的绿呢大轿进来了。

        这位温文尔雅衣着考究的五十岁尚书,可不是一个寻常人物。他有一位身为状元、帝师、大学士的祖父,自己又是探花出身,官运亨通。一般文人所拥有的长处,如琴棋书画、鉴别古董等技艺,他样样比别人出色,更兼勇于言事敢于参人,自然而然地受到京师士大夫的景仰,隐然坐了清流党的第二把交椅。不过,这位事事得意的大官却有一个深深的隐痛,那就是他年已半百却膝下空虚。无儿无女怪不得别人,毛病出在他自己的身上,原来他是一个天阉——先天性的功能不行。好在他性格开朗,并不在意,也不忌讳。清流党中流传一个笑话。

        有一天,他家里几个清客和他聊天。有人说:“潘大人,你这大年纪还无儿女,我们都替你着急,多拿点银子出来,买两个妾吧,也好早为你接续香火!”

        潘祖荫斜了一眼这个清客:“你们着什么急?明明晓得我是天阉,还劝我买妾。买得妾来还不是便宜了你们这班龟孙子?我才不那么蠢哩!”

        清客们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位吴县才子虽没有子孙替他传香火,但他自信他的文章能为他传名后世。

        他的文笔的确好。京师官场上谁都知道他有一件值得骄傲的往事。

        二十年前,正是江南一带朝廷的军队和太平军激战的时候,现在威名赫赫的左宗棠,那时还只是湖南巡抚骆秉章身边的一个师爷。这位左师爷心高气傲,瞧不起平庸的文武官吏。永州镇总兵樊燮来巡抚衙门办事,左宗棠不仅用言语嘲讽他,还用脚去踢他。樊燮不能受这个窝囊气,一状告到朝廷。咸丰帝也很气愤,下令要湖广总督官文处理此事,若属实则将左宗棠就地正法。左宗棠的朋友时为翰林院编修的郭嵩焘急坏了,他请翰林院侍读潘祖荫上疏救援。潘祖荫久闻左宗棠大名,遂很用心地写了一道为之辩护的奏章,其中两句最为精彩:中国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后来咸丰帝赦免了左宗棠,再后来左宗棠不断建立功勋,这两句话便不胫而走,传遍全国,潘祖荫的名声也便跟着传遍天下。

        今天会议的主持人张佩纶一边笑着迎接潘祖荫,一边说:“你迟到了半个时辰,按照老规矩,应受罚。或罚酒,或罚诗,你自己挑!”

        李鸿藻也笑着说:“伯寅呀,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害得我这个老头子都要等你!”

        潘祖荫对着众人拱拱手说:“李中堂,各位同寅,潘某今天迟到了,按规矩是该罚,但我若说出原因来,想必中堂和各位都不会再罚我。”

        “再大的事,还能与今天讨伐崇厚卖国罪行的事相比吗?我看是罚定了!”说话的是宝廷。

        “竹坡不要先说死了。”潘祖荫望了一眼干瘦的宝学士后对大家说,“诸位今天不是要讨伐崇厚吗,我给你们带来了崇厚一条新的大罪。”

        潘祖荫的一句话把大家的精神全都提上来了,一齐瞪着大眼听他的下文。

        “昨天翁师傅对我说,崇厚未经朝廷允可,擅自离开俄国,已坐上洋人的轮船,正在回国的途中了。”

        潘祖荫说的翁师傅,就是现充任光绪帝师傅的翁同龢。

        “有这等事?”张之洞瞪大眼睛望着潘祖荫。

        “我也和香涛一样感到奇怪:一个出使大臣,没有朝廷的旨令,怎么能擅自离开职守?”潘祖荫接过通渡亲手递过来的丹皮茉莉花茶,慢慢地吮了一口后,接着说,“为证实这件事,我今天绕道去了总署,当面问了王夔石。他对我说确有其事。王夔石还说,崇厚之所以急着赶回来,是因为他的四姨太下个月初五三十大寿,他要赶回来给姨太太做寿。”

        “无耻之尤!”张之洞情不自禁地又是一巴掌打在桌面上,震得丹皮茶水从碗里溅了出来。

        通常情况下,一个下级官员是决不可能在上级官员的面前拍桌打椅发脾气的,何况身旁还坐着一位德高望重的协办大学士。但一来龙树寺的集会不是正规的官场议事,二来这些清流都是热血之士,易于激动,情绪上来的时候,常常有越轨的言行出现,大家司空见惯,并不在意。

        “崇厚这家伙太可恶了,简直目无朝廷,目无王法,大家看该怎么办吧!”张佩纶气得两腮筋鼓鼓的。用不着他这个主持人再作开场白再行鼓动了,潘祖荫的这个消息一下子就把会议的情绪煽到高潮。

        “我看这事再没有二话可说的了。第一,立即由总署具函,表示不承认崇厚所签署的条约。第二,通知上海海关,崇厚一登岸即予拘捕。”矮矮瘦瘦的邓承修首先发言,他的粤语官话铿锵有力,就像平日参劾折中的用语一样。

        短短几年里,邓承修一连参劾总督李瀚章、左副都御史崇勋无品无行,参劾侍郎长叙违背朝制,参劾学政吴宝恕、叶大焯,布政使方大澂、龚易图,盐运使周星鉴疏于职守,甚至参劾军机大臣宝望、王文韶老迈昏聩,请太后罢斥不用。更令人惊骇的是,他竟敢弹劾左宗棠,说左言辞夸诞,举措轻率。邓承修这一连串的参劾,激起官场极大的反响。那些做了亏心事心中有鬼的官员们,提起这个被称之为“铁汉”的广东御史来,个个心里又恨又怕。

        “铁香兄说得对!”精于文字音韵学、擅长绘画的吴大激立即接上邓承修的话。“现在要紧的是办第一件事,吁请太后绝对不要批准这个丧权辱国的条约。”

        “你说是丧权辱国,有人还说是大节不亏哩!”潘祖荫边说边从袖筒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琥珀鼻烟壶来,在鼻孔边不停地来回移动。

        “谁说的?真是丧心病狂!”一直没有开腔的陈宝琛也忍不住了。

        见潘祖荫欲说又止的神态,李鸿藻催道:“伯寅,是谁说的这个话,你快讲呀!”

        潘祖荫放下琥珀鼻烟壶,略停片刻后说:“翁师傅说,昨天下午,合肥相国在军机处休憩间里聊天时说,崇地山与俄国人订的条约,吃亏是吃亏了,但他也是没有办法,谁要我们当时同意让俄国人进驻伊犁城,答应今后重谢哩,要说俄国人于保护伊犁城全然无功,也说不过去。”

        “酬谢顶多只能送银子,不能割土地。”资格最浅官阶最低的王懿荣插话。

        “人家俄国人看中的正是土地。”潘祖荫望了王懿荣一眼,接着说下去,“合肥相国说,一则我们国力弱,打不过人家;二来伊犁城附近那些土地也不值几个钱,让一部分出去损失不大,待我们把海防建起来,国力强大了,再向俄国人索回来。”

        “李少荃这个人成天就是海防海防的。”李鸿藻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花白长须,不紧不慢地回顾历史。“光绪元年,左侯平定关陇,将要出嘉峪关进军新疆时,李少荃就率领一班子人大呼塞防可松,海防要紧。说什么自高宗定新疆以来,岁靡数百万白银,这是朝廷度支的一大漏卮,现今竭天下之力供养西军,大不合算,应将军费用来购买洋人制造的海轮。左侯坚决反对李少荃这种无视西北边地的荒谬言论,上书太后说,如果不趁着平定关陇之军威恢复国家对新疆的治理,那么日后新疆不为英国所侵占,即为俄国所吞并,我左宗棠决不能眼看着国家的土地沦为异域。太后壮左侯之言,又加之文中堂全力支持,李少荃的保海防丢塞防的主张才未得逞。现在又旧调重弹了,他眼里从来就没有国家西北领土的位子。”

        “李鸿章打着海防的名义,实际上是扩大淮军和他自己的实力。”

        邓承修一针见血的插话,博得了众清流的一致喝彩。

        潘祖荫说:“李少荃还说过这样的话:崇地山身为钦差大臣,可以便宜行事,他有权在条约上签字。既然签了字,就应该照条约办,不然,外国人就会说我们说话不算数,今后再也没有人和我们签约了。”

        “荒谬透顶!”邓承修气得虎虎地站起来。“这简直就是秦桧讲的话!”

        张佩纶立即接言:“看来,崇厚的后台就是李鸿章,二人是一丘之貉,得一道参!”

        “好!”众人鼓掌欢呼。

        龙树寺的和尚们见城里来的这些大官员,在云水堂里又是拍桌打椅,又是鼓掌喝彩,集会半天了,兴趣也不减,不知他们究竟在议论什么事,一个个怀着满肚子好奇心,在门边窗口前探头探脑的。通渡生怕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和尚得罪众位大老爷,便下了一道命令,不准寺内的僧人靠近云水堂;又命厨房赶紧准备午饭,要把这桌斋饭办得格外丰盛,好借他们的口为龙树寺的膳堂传名,以便明年牡丹花事期间引来更多的游客,为寺里多赚些香火银子,年终每人也好多分几个零花钱。和尚们听后,忙得更起劲了。

        李鸿藻端起丹皮茶碗喝了一口,一本正经地对大家说:“我炎黄子孙世世代代休养生息在这块土地上,三王之治开创了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世道,周公孔孟诸圣贤将三王之治搜罗整理,损益增删,载于简册,代代遵循,遂成为我华夏民族百世不刊之经典。汉代的文景之治,唐代的贞观之治,乃至国朝的康乾之治,莫不是依循周公孔孟之道而成就的。”

        见盟主在讲演安邦治国的大道理,众清流都正襟危坐,肃然谛听。

        “这些年国家多事,内患频仍,外敌侵凌,之所以造成如此局面,追根溯源,皆因朝野上下背离了周公孔孟之道。眼下正需要我君臣一心,上下一致,正纲纪,整吏治,务农桑,薄赋税,振兴大清之时,孰料一些人惑于洋人之奇技淫巧,屈服于泰西之坚船利炮,以为我大清若要强盛,只有学洋人效西法,十余年来大肆鼓吹所谓洋务,所谓夷政,这决不是导我国家民族中兴的正道,最终必将灭我华夏之文明,毁我大清之家园。早在同治初年,倭艮峰中堂就指出过: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可惜当年被人肆意曲解,无端指摘。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深谋远虑,老成谋国!诸位现在看清了,正是那班子崇洋媚外之徒在卖国丧权,践踏我堂堂中华之尊严。所以,老朽今天要提醒大家一句:我们要守定一条宗旨,那就是闭口不谈洋务,而且要告诫子孙后代也决不能谈洋务!”

        宝廷忙拥护:“李中堂这番话是真正的金玉良言,我们就是要守定祖宗的成法,决不能让洋务派坑害了国家!”

        陈宝琛说:“我看李中堂闭口不谈洋务这句话,应成为我们的一条准则,今后要以此作为正与邪的试金石,谁若谈洋务,我们则与之割席分道!”

        黄体芳说:“我将弢庵的话点明白:谁谈洋务,谁就是祸国殃民的奸邪小人;谁不谈洋务,谁就是尊圣敬祖的正人君子。”

        “对!”

        “说得好!”

        众清流一致赞赏这句话。

        吴大澂激动得站起身说:“我们不但不谈洋务,而且还要不用洋人的东西。凡洋人所造的一切,我们都不用:洋布不穿,穿我们自织的土布;洋伞不撑,撑我们自制的油纸伞;洋油灯不点,点我们自己的桐油灯;洋枪洋炮不打,打我们自造的鸟枪土炮!”

        “好!”

        “好!”

        吴大澂充满着激情的一番话,又赢得了大家的掌声。

        王懿荣猛然想起自己身上戴了一只怀表,马上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对大家说:“上个月,我给杨儒星使看病,病好后他送我这块洋人造的怀表。我今天带来,原是为便于限时做诗。现在就按清卿兄所说的,从今以后不用洋人的东西,当众把这块怀表交出来。”

        说着往桌上一扔,一块银光闪闪的怀表滑溜溜地滚到桌子中央。慢慢停稳后,张之洞看清怀表壳上刻着一只双头鹰。这些日子来他对俄国的事情十分关注,一看便知道这是俄国的国徽,于是说:“这块表是俄国的。”

        今天众人的仇恨,说到底就是冲着俄国而来的,现在看到这只刻有双头鹰的俄国表,就如同看到了可恶的俄国人一样,恨不得将他抽筋剥皮。吴大激一把抓过,愤怒地说:“要它计什么时?我们做诗,还是按老办法:点香计时。砸掉它!”

        说罢,并不征求王懿荣的意见,便死劲将表往地下一摔。表砸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不停地滚动着,但并没有破碎。

        站在门边的通渡对洋人造的钟表一向佩服得很。前年,一个英国人来龙树寺看牡丹,也有这么一块怀表,通渡对之垂涎欲滴。他做梦都想有一块这样的怀表。当王懿荣将表扔到桌面上时,他的两只眼睛便死死地盯着那个圆家伙。吴大潋将表摔到地上时,他心疼得就像把他的私房银子丢到河里去一样。表没有摔破,他暗暗庆幸。当表慢慢滚到他的脚边时,他终于忍不住将表拾起,双手合十,对着众人弯腰鞠躬:“这块表,各位大人老爷不要,就发发慈悲,赏给龙树寺吧!”

        吴大澂说:“那不行!龙树寺用俄国的表,龙树寺不成了卖国寺吗?”

        说罢,从通渡手里抢过怀表,又狠狠地向地上一砸,玻璃表面被砸得粉碎,两根指针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通渡看着这一惨相,口里不停地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之洞心里也觉得吴大澂此举过分了一点。俄国人固然不好,但俄国人造的表毕竟比燃香滴漏的计时要准确。官员士人表示爱国,可以不用,出家人用用也未尝不可;砸烂,总是可惜了。但大家在激情之中,他也不便一人独唱反调出来制止,想想表修理后还可再用,便对通渡说:“法师把这块烂表捡起来,扔到废物堆里去吧!”

        通渡是个聪明人,立即明白了张之洞的意思,忙弯腰把表捡起,又四处找那两根小针。他趴在地上,东寻西寻,终于把两根小针都寻到了,便像揣着宝贝似的出了门。

        主持人张佩纶见大家的情绪已到了最高潮,遂抓住时机将聚会的主题深入下去。他站起来说:“诸位,张香涛抱病拟了一个关于伊犁条约的折子,现请他向各位宣读。”

        张之洞说:“看了邸抄上登载的伊犁条约后,我恨不得立刻将崇厚千刀万剐。这两天,我草拟了一个题为《熟权俄约利害折》。考虑得还不成熟,请诸位帮我修改修改。折子比较长,我择其要点念一念。”

        张之洞说罢,从袖筒里摸出一沓纸来,念着:“窃臣近阅邸抄,因俄国定约,使臣辱命,不胜愤懑,谨将此约从违利害缕析,为我皇太后、皇上陈之。”

        龙树寺云水堂从刚才的喧闹声中安静下来,只有张之洞那带有南方语音的京腔在殿堂内回荡。

        “下面,我从十个方面向皇太后、皇上剖析不能依从和约的道理。”张之洞放下折子,目光炯炯地望了望众人,辞气亢厉地说,“一不可许者,陆路通商。若让俄人据我秦陇要害、荆楚上游,则边圉虽防,然堂奥已失。二不可许者,开放东三省。陪京所在,关系重大。三不可许者,俄人贸易概免纳税。俄人不纳税,则各国效尤,遗患无穷。四不可许者,蒙古台站供俄人使用。内外蒙古,沙漠万里,此天之所以限俄人也。五不可许者,允准俄人建三十六卡伦。延袤太广,无事商往则防不胜防,有事而兵来则御不胜御。”

        随着张之洞斩钉截铁的“一不可许”“二不可许”的声音从云水堂里传出,整个龙树寺的气氛仿佛变得肃穆凝重起来,从窗外走过的僧人不自觉地放轻脚步,膳堂里的和尚们自然而然地将嬉笑声放低。通渡提着一壶滚开水走到门边,但见李鸿藻满脸正气端坐不动,潘祖荫敛容谛听腰杆笔挺,其他各位清流或注视演讲者,或低头沉思,尽皆寂然无声,神态肃然。龙树寺的方丈仿佛误人了朝廷的议事厅,提着铜壶,靠在门槛边,不敢贸然闯进去。

        “六不可许者,商贾可带军械。若干百之群负枪入境,是商是兵,谁能辨之?七不可许者,俄人关税取巧之处。八不可许者,同治三年已议定之边界内侵。九不可许者,伊犁、喀什、乌鲁木齐、乌里雅苏台、古城、吐鲁番、哈密、嘉峪关准设领事馆。若准此条,是西域全境尽归俄人控制。有洋官则有洋商,有洋商则有洋兵,初则夺我事权,继则反客为主。第十,”说到这里,张之洞有意停了一下,他目光威严地扫了一眼会场后,提高着嗓门说,“此乃最不可许者,割特克斯河、霍尔果斯河一带八万里土地给俄人。中华之国土,祖宗之江山,一寸都不能割让给别人!”

        “好!”李鸿藻禁不住打断张之洞的话。“香涛这话说得好极了!中华之国土,祖宗之江山,一寸都不能割。”

        “谁割让谁就是卖国贼,就是秦桧、石敬瑭!”潘祖荫紧接着补充。

        众清流一致点头,表示赞同。

        张之洞的奏稿本拟到这里为止,刚才听到潘祖荫讲到李鸿章说的既已签订便不能更改的话,临时又想起了另一层内容,他已在心里打好腹稿,遂气势凌厉地说:“朝中有人言不可改议,以为改议则启衅端。臣以为此不足惧也。必改此议,不能无事;不改此议,不可为国。”

        张之洞说到这里停了片刻,他看到李鸿藻在频频颔首,心中感受到一种鼓舞力量。

        “臣谓改议之道有四:一日计决,二日气盛,三日理长,四日谋定。何谓计决?无理之约,使臣许之,朝廷未尝许之。崇厚误国媚敌,国人皆日可杀。伏望拿交刑部明正典刑,以治使臣之罪,以杜俄人之口。”

        “痛快!”吴大澂禁不住击节赞扬。

        “何谓气盛?俄人欺负我使臣软弱,逼胁画押,此乃天下万国皆不会赞同其所为。我国可将俄人无理之举公之于世,让各国评其曲直。”

        “有道理!”陈宝琛边点头边插话。

        “何谓理长?按条约所签,我得伊犁之空名,而失新疆八万里之实际。如此,则不如不得。条约未奉御批,未钤御宝,岂足为凭!”

        “正是这回事!”宝廷气呼呼地说。

        “何谓谋定?废约之同时,我必备兵新疆、吉林、天津,以防俄国从陆路和海洋两路来犯。左宗棠、刘锦堂皆陆路健将,足可抵御。海路则责之李鸿章,战而胜则酬以公侯之赏,不胜则加以不测之威。”

        直到张之洞良久不再说下去,大家才知他的奏稿已宣讲完了。张佩纶动情地说:“我说句决不是媚俗的话,香涛兄之折,真乃光绪朝五年来第一折也!”

        “此话不为过。”潘祖荫又从口袋里摸出鼻烟壶来,在鼻孑边死劲地嗅着。为聚精会神地听张之洞的宣讲,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嗅鼻烟,此时仿佛全身散了架一般,再没有这些粉末,他简直就活不下去了。嗅了几下后,精神复振,他摇头晃脑地说,“‘必改此议,不能无事;不改此议,不可为国’。这样的警策之句,已是多年的奏折里所没有了。”

        张之洞听了很高兴,说:“究竟还是不可和伯寅部堂的‘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相比啊!”

        众皆大笑起来。

        潘祖荫不无自得地说:“那是咸丰朝的警句,不用再提了,现在要的是光绪朝的警句。”

        陈宝琛说:“我也拟了一个奏稿,但还未成文,听了香涛兄的折子,我深觉惭愧,回去后再好好地思索一番,要作大的改动。”

        宝廷也说:“我和弢庵一样,开了一个头,也还未成文。”

        李鸿藻摸着花白胡须,带着总结性的口气说:“刚才香涛这个折子,把不可同意伊犁条约的十条道理剖析得很深透,又将废约的理由也说得有力量,尤其是明白地提出杀崇厚以杜俄人之口、强边防以备俄人入侵,更是义正辞严,虑深谋远。此折上去,必定会得到皇太后的重视,但仅此一折还是单薄了。刚才弢庵、竹坡说了,他们也正在草拟,依老夫所见,这次我们不再联合上折了,散会后每人都拟一个或几个折子,各自从不同的方面申述条约之所以不能同意的理由,并为皇太后多出点主意,多想点办法。这样,几十道折子递上去,必然形成一股很大的力量,促使朝廷作出废条约杀崇厚的决定。这是桩既关系国家利益的大事,又是让各位才子名扬史册的好事,务必要把折子写好!”

        既利国,又利己,清流党首领的这句话,把大家的情绪再次调动起来,云水堂的气氛又活跃了。趁着这个机会,通渡忙进来对大家说:“膳堂里的斋席早已备好,请各位大人老爷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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