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万送来的关于东乡冤案的三道奏折,醇王已经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了。现在,他又将这三道书法秀劲内容沉甸的奏折在手里随意抚弄着。这位四十岁的王爷,长得与其英年早逝的四兄和执掌国柄的六兄很相像:一样的小脸尖下巴,一样的单薄身材。这些都来自道光帝的遗传。与方面大耳、膀阔腰圆的乾隆、嘉庆相比,道光和他的这几个儿子似乎不是真龙天子的后代。
醇王是个复杂的人物。
作为道光帝的七皇子,父皇去世的时候,他只有十岁,上面有三个已成年的兄长,当然不可能有继位之想。随着年岁的增大,眼看着四兄独尊天下,六兄权势显赫,同是先皇血脉的他,怎会不眼热?工于心计的懿贵妃在生了皇子之后,获得咸丰帝的特别宠爱,为了增加自己在皇族中的力量,她把亲妹妹嫁给了醇王。从此醇王成了她的心腹。在辛酉年那场政变中,醇王夫妇立下特殊的功劳,醇王也由郡王晋升为亲王。但处理国家日常事务的权柄,则落在比他大七岁的恭王手里。
恭王奕沂器局开朗,聪明能干,且能重用汉人,受到朝野中外的拥护。醇王对这位兄长既佩服又嫉妒。他的这种心态,与对恭王既利用又防范的慈禧很是接近,叔嫂两人基于同一情绪,又结成了新的联盟。因为要对恭王别树一帜,醇王在对外事务中,便采取一种虚骄强硬的态度。在同治九年天津教案的处理过程中,恭王和醇王两人的态度便截然不同。
同治帝死后,新皇帝不出于恭王府而出于醇王府,恭王当然不服气。但是面对着醇王晕厥在地,力辞不受,过后又坚辞开缺所有差使的一连串动作,恭王也不好意思再争,只得把气咽进肚子里,打叠精神,继续做他的军机处领班大臣。
哪怕是一职不兼,而今的醇王已不再是同治年间的醇王了,满朝文武视“潜邸”为神明,“潜邸”之主自然也深知自己的神圣身分。对于恭王,他不再像先前那样谦恭了,他要尽早把大权从恭王手里夺过来。
然而,事实上醇王只是一个性格脆弱才具平庸的人,既没有安邦治国领袖群伦的真才实学,又缺少玩弄大阴谋大诡计杀伐专断敢作敢为的奸雄胆魄。他清楚地知道,在通往最高权力的道路上,恭王固然是一个大障碍,但真正不能掀倒的大山却是慈禧太后。无论是地位、实力,还是机巧手腕,他都远不是那个女人的对手。那个女人,既是奸雄,又是英雄,即使现在身为皇帝本生父,在她的面前,须眉丈夫醇王也永远只有臣服的份。
因此,在攀登权位顶峰的过程中,醇王同时并举地采取两个措施:一是巴结讨好慈禧,二是伺机攻击恭王。
醇王对他这个嫂子兼姨姐的太后是非常了解的:她既有强烈的权力欲望,又贪图享受,是一个要把人生的乐趣用尽用绝的女人。
早在同治十二年,小皇帝刚刚亲政的时候,慈禧就授意儿子发布上谕,重建被英法联军烧毁的圆明园,以供还政后颐养天年。由于耗银将在三千万两之上,大乱甫定的朝廷实在无力支付这笔浩大的开支,当家的恭王对侄儿皇帝的这道上谕加以谏阻。年少贪玩又刚愎自用的同治帝正要借个名义大兴园工,为自己建造一个娱乐之地,遭到恭王的反对后大为恼怒,竟然下旨革去恭王的军机处领班之职,并降为郡王。儿子做得太过分了,慈禧不得不出来干涉。恭王虽保持了原来的职位,但圆明园不能重建,却成了慈禧的一块心病。前些日子,醇王福晋告诉丈夫:太后说,清漪园景致好,稍稍修整下,花不了多少银子,恭王等人大概不会反对,今后归了政,就可以住那里去养老。
这其实就是当年那道懿旨的再次颁布,醇王决定把这道懿旨领下来,以自己的亲自操办来与当年恭王的极力劝阻,形成鲜明的对比。谁忠谁不忠,岂不一目了然!
府里的小吏张翼带着几个人,已将清漪园查勘过多次了,重新修整的大体方案也已经拿出来,为郑重起见,醇王自己还要亲自去一下。
这几天与张之万会晤后,醇王对执掌权柄的未来更增加了信心。当张之万将堂弟近来为东乡冤案昭雪所做的事情禀报之后,他马上意识到,这又是恭王的一个失误,要抓住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将对手打压一番。他决定在清漪园接见张之洞,这比在王府里召见要好得多。
北京的仲夏,到处是青枝绿叶,花草繁茂,一派生机蓬勃的景象。春天的风沙早已停止,风和日丽,不冷不热,是一年中的好季节。因为修复清漪园一事尚在计议之中,不便张扬,故醇王一清早便离开王府,轻车简从,尽量做到不引起人们的注意。
清漪园在京城的西北郊,明代时即辟为皇家园林,名叫好山园。乾隆十五年在好山园的基础上大加扩建,改名清漪园。咸丰十年英法联军进入北京,一把大火烧了圆明园,清漪园在劫难逃,也遭到严重的毁坏。辰末巳初时分,醇王一行来到这里。明媚的阳光下,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座残缺破败的建筑群。
清漪园全盛时,以昆明湖、万寿山为主体,方圆四千多亩土地上,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勤政殿、玉澜堂、怡春堂、长廊、养云轩、谐趣园、大报恩延寿寺、放生舫、佛香阁、昙花阁、宝云阁、听鹂馆等建筑物,眼下除万寿山顶的佛香阁,以及全部用铜浇筑的宝云阁外,其余的殿阁堂廊,或全被烧毁,或部分毁坏,均不堪人目。先前碧波荡漾的昆明湖因年久失浚,早已是杂草丛生,青萍漂浮,成了野鸭子栖息的场所,连衔接南湖岛与东岸的那座四十多丈长的十七孔桥,也已斑斑驳驳、漏洞百出,只有那个为镇水兽而铸造的铜牛,至今仍然安详地卧在湖边,回首翘望人寰,似有无限依恋之情,给醇王一行带来些许安慰。
醇王一边查勘,一边在心里寻思着:要把清漪园恢复成乾隆时期的全盛之貌,其所费银子并不会比重建圆明园少许多,眼下户部是拨不出这笔巨款的,只能分期来做。张翼提出先整治昆明湖和万寿山,规复勤政殿、谐趣园的方案是可行的,但就只做好这几件事,所费已经够大了。即使花费再多,也还有两处工程是非建不可的。
第一处是长廊。太后喜欢遛圈子,两顿正餐后遛半个时辰的圈子,已经遛了十多年,这是雷打不动的老习惯。绵延二三里的长廊遮阳避雨,正好遛圈子,所以非重建不可,最好再延长一倍,太后必定更加满意。
第二是要给太后修造一个戏台。太后爱看戏,尤其爱看皮黄。名伶谭鑫培、梅巧玲等人常被她召进宫去,她可以一看一两个时辰,毫不疲倦。有时看得兴起,她甚至会留他们在宫里过夜,第二天一早再唱。皮黄确实好听,做工也好看,宫里的人都喜欢,巴不得谭鑫培、梅巧玲天天在宫中唱戏。宫里的戏台,受礼制所限,不能建得过大过高,太后多次流露出不满足的神态。醇王想,清漪园不受这个限制,伶人们来来去去也要随便些,应该选定一处好地方,给太后建一座又高又大的戏台,将京城里那些当红角色轮番召来给她唱戏。这不但会博得太后的欢心,更可以让她沉湎于戏文中,不再干预政事。如此,国家大事便可听命于自己,皇帝本生父便是真正的太上皇了。
想到这里,醇王快乐得不自觉地哼起几句皮黄来,巡视的脚步也跟着加快了。一会儿,怡春堂出现在他的眼前。
怡春堂是当年乾隆与他所宠爱的臣子们诗酒文会的地方,素以清幽高雅出名。在咸丰十年那次灾祸中,它也受害不浅。,醇王踏进怡春堂的门槛时,映入他的眼帘的是一片衰落式微的景象:四周的泥筑围墙粉彩剥落,随处可见洞穴,庭院砖坪上的缝隙里杂生着各种野草;主体建筑怡春堂虽未倒塌,但檐断瓦裂之处很多,堂前的几座铜香炉、铜仙鹤也被敲得瘪肚弯腰,不成个样子;东头宽阔的土坪上原本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香卉灵茎,而今因为没有圣驾的驻跸、名士的光临,那些珍贵的花木早已枯萎腐烂,代之而起的是丛生的蔓藤芜枝野荆荒条,成了鼠蛇狐兔出没之地了。真正是“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醇王心里顿时浮起一丝末世的悲凉之感来。
极善察言观色的张翼见主子久久地站着观望,遂建议:“王爷,您不是要给太后建一座戏台吗?我看就建在这里好了,把这片草丛除掉,地方宽敞得很。”
这个建议不错!怡春堂本就是饮酒宴豫之地,在此处建一座戏台正相适宜。醇王点点头说:“这倒是一个好地方,可以考虑。”
见建议被采纳,张翼很得意,又说:“王爷,这半天您也走得够多了,不如在这里歇会儿,过会子再细细地查勘,看戏台摆在哪儿最合适。”
一向养尊处优的醇王,一年到头难得有一两次这样地劳动脚步,今天也的确是累了,便说:“你去安排吧!”
“嗻!”
张翼领着王命,急忙去张罗。
清漪园虽然已成废园,但长年来仍有几十名看守人员住在这里,这些人大多数是宫中年老力衰的太监。太监因为少年时被阉割,男不男女不女的,自觉低人一等,无颜回故乡见父老乡亲,通常都是在年老后便离宫住进寺院道观里去,与和尚道士为伴,打发残生。此外,一些废而不用的行宫也是老太监们的栖身之所。当然,一些老宫女也因离家日久,无亲无友,无依无靠,便和老太监们一起住进寺观行宫里,那也是常有的事。唐人的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写的就是这个现象。
恰春堂的房屋保存得较为完好,清漪园的看守人员中有一半人住在这里,经张翼一吆喝,老太监们很快便腾出两间正房来,赶紧收拾清爽,恭迎醇王爷大驾。
待醇王落座,服侍主子惯了的老太监便鱼贯而入,端茶递烟,擦汗按摩,把个醇王侍弄得舒服惬意。他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后,猛然想起张之洞应该久在园子里等候了。就在怡春堂召见吧!他吩咐张翼去把张之洞寻来。
两天前,张之洞接到醇王府的口谕,要他在清漪园里等候王爷的召见。两天来,他一直在为此事兴奋着。他知道,这是老哥的推荐起了作用。醇王在朝廷上的地位,眼下虽不能与太后和恭王相比,但日后的作用却是不可估量的,且老哥已摸到了他的底。这次召见岂可等闲视之!
但召见之地为何不定在王府,却要选在已经废而不用的清漪园呢?难道说,清漪园将会有大的举动?联想到几年前盛传的修复圆明园的事,张之洞对醇王这次郊外之行的目的已猜到八九分。明知醇王的召见会在辰末之后,为慎重起见,张之洞在昨天下午便抵达清漪园,今天一早便按王府的命令,在勤政殿内一间小偏房里等候着。
在张翼的导引下,张之洞走进了怡春堂正殿,一眼看见醇王正坐在一张陈旧的镶嵌着大理石的雕花大木椅上,便快步走上前,跪在石砖地上,一边叩首,一边禀报:“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张之洞叩见王爷。”
“起来吧。”醇王将张之洞注视片刻后说。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张之洞,或许同为男人的缘故,张之洞的短身寝貌,并没有给他带来如同慈禧初见时那种不悦之感。
张之洞起身,垂手侍立着。
醇王命令张翼:“给张之洞备一条凳子。”
张翼端来一张黑漆嵌螺钿梨木鼓形凳子,虽然漆面有些剥蚀,但从造型的精美和螺钿的细巧来看,当年亦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宫中用物。
张之洞忙说:“不敢,不敢!王爷的面前,哪有微臣的座位。”
醇王微微笑了一下,说:“此地不是内廷,也不是王府,你就坐下不妨。我之所以选在清漪园与你见面,就是要你不拘礼节,咱们随便闲谈闲谈。”
张之洞从来没有直接与醇王打过交道,过去常听人说醇王为人比较随和,不像恭王那样威棱,看来传说不误。张之洞是个心高胆大的人,心里深处并不对权贵人物包括天潢贵胄在内,有什么特别的敬畏。科场上的辉煌成就,使得他从来就自视甚高。尽管职位不高,在大人物的面前,他向来没有自卑之感,今天在这位皇上本生父的面前也一样。他道了一声谢,便大大方方地坐在奕譞的旁边。
奕谡对张之洞这种不卑不亢的神态颇为满意。虽是初次见面,对于张之洞其人,奕譞还是颇为了解的。这不仅由于张之洞作为清流党中的骨干,早已名播朝野的缘故,更因为在去年吴可读尸谏事件中,张之洞挺身而出,维护了醇王府的利益。在奕瀑看来,吴可读遗折的要害在于立即为穆宗立嗣;而此时立嗣,只有立恭王的孙子溥倬,皇位最终将落到恭王府。多亏了张之洞的两道奏疏,既合经典,又顺情理;既循家法,又宜将来,真正是深思熟虑,精详严谨,无懈可击,一锤定音,将一场无端而起的轩然大波治得风平浪静。醇王怎能不感激张之洞?
出于这种心情,奕譞的话语极为客气:“张之洞,把你从城里请到郊外来相见,你不会觉得辛苦吗?”
今上的父亲召见一个臣子,莫说只是从城里走到郊外,即使是从京师奔到天涯海角,作臣子的也是理所当然,不能有丝毫的怨意呀!醇王竟然以这种口气作开场白,真让张之洞既感意外,又受宠若惊。他忙恭敬地答道:“王爷太客气了,王爷可以亲临清漪园巡视,微臣何敢言辛苦二字!”
奕谡随意地笑了一下,问:“什么时候来的,等久了吧!”
“昨天下午到的。微臣做了十多年的京官,却没有来过清漪园。这次正好借此机会瞻仰瞻仰,亲身感受一下当年高宗、仁宗的雄风伟迹。”
奕譞心里想:果然不愧为探花出身的名流,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他点点头说:“这一座名园,当年是何等的壮丽非凡。可恨那些洋鬼子,把它和圆明园一道给毁了。你说说,这清漪园该不该修复下?”
果然不出所料,醇王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修复清漪园!关于修复园林这桩事,张之洞对它的前前后后是十分清楚的。
作为一个儒臣,作为一个清流党,张之洞向来不赞成朝廷大兴土木,何况当此内忧外患国帑窘迫之际,修复大型园林以供一二人之游乐,更为他所反对。故而对于过去阻止重修圆明园的一切言论,他都是赞赏的,然而今日面对着醇王的垂询,张之洞却犹豫了片刻。
慈禧太后把皇位送给了醇王府,醇王府自然要回报这份恩德。拿什么来回报呢?世俗间的一切,对于贵为太后的中年妇人而言,似乎都算不了什么。不如修复一座花园行宫,让她在这里颐情养性,安度天年。从这个角度来看,醇王要重蹈园工旧路,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远期的目标是希望醇王能秉掌国政,以便年迈的老哥东山再起,进入权力中枢;近期的目标是要利用醇王和恭王之间的矛盾,为东乡之事翻案平冤。这些都需要与醇王建立起一种过去所欠缺的密切关系。
想到此,张之洞毫不含糊地回答:“清漪园山水环抱,清静幽雅,的确是个休憩的好处所,洋人纵火烧毁,真是丧尽天良。祖先亲手创建的名园,后人自当修复。只是目前国库不裕,不能全盘动工,宜选择耗费较少的几处工程先期施工,以后再慢慢地一处一处地复原。比如这座怡春堂,就大致完好,想来恢复1日貌所费不多,可以先动手。”
奕譞正是要借此探测一下张之洞,估计这个清流党骨干多半会加以委婉的劝阻,却不料他爽快地予以赞同,心里想:看来张之洞的确不是书呆子,是个明白人。便说:“张之洞,你说的跟我所想的一个样,清漪园是要规复,但要慢慢来。你这些年来给太后和皇帝上的折子我都看过。你的折子篇篇都写得有理有据,是真正的奏章,不像有的人,做了几十年的官,还不得奏议要领,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朝廷拿了这样的折子也不能办事。去年关于崇厚误国的折子,满朝文武上的不少,最有力量的当数你的那几篇,我看后激赏不已,建议太后召见你,当面听听你的想法。”
张之洞听了这话很觉舒服。作为一个品级不高的官员,张之洞不太清楚内廷看折子的程序。他一直以为现在也是过去传下来的老套子,由外奏事处转内奏事处,再送给太后裁夺,却不知还有醇王插进来这个过程。他感激醇王一直在读他的折子:“蒙王爷错爱,微臣今后惟有加倍努力才可报答。”
奕譞含笑点头说:“南皮张府祖上积德殷厚,连出子青先生的状元和你这个探花。听说你小时在贵州长大,贵州偏远贫瘠,良师难得,你的学问文章得之于谁的传授?”
张之洞答:“微臣四岁由先父开蒙,家兄之渊因比微臣年长十岁,也是微臣的老师。八岁读完‘四书’‘五经’,九岁开笔。十二岁前受业于曾捂之、张蔚斋诸师。十二岁后受业于韩超、丁诵孙诸师,并从吕贤基治经学,从刘仙石习小学,从朱伯韩习古文。吕、刘、朱等人均一代名师一代贤臣,微臣从他们处得益匪浅。”
奕譞说:“你的诗文广被传诵,我的记性不好,背诵不多,有两句诗我记得最牢,道是‘文澜不取归熙甫,兵略时同魏默深’。读你的折子,气势充沛,铿锵有力,可知你的文章的确不是走的归有光的路子。关于边防方面的策略,计虑深远,设防周到,有魏源之风。你如此注重用兵之略,是否与你父亲在贵州征讨苗民叛乱有关?”
醇王居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任上讨平过苗乱,这令张之洞感动。他想,这多半是子青老哥在王爷面前说起的缘故。
“回禀王爷,微臣幼时,先父任所常有莠民武装闹事。先父总是对微臣兄弟说,世道不宁,当文武并重。正是王爷所说的,微臣注重兵略,实受先父的影响。不过,还有一位业师,为微臣终生敬服,是他的辉煌军功,激励微臣研习兵略。此人即益阳胡文忠公。”
“噢,胡林翼是你的业师?他什么时候教过你的书?”
奕譞对胡林翼很敬重,这不仅因为胡林翼是湘军的重要统领,战功卓著,更由于胡林翼在防范戒备洋人这一点上,与他深为默契。奕譞一直不满于曾国藩对天津教案的处置,他认为曾国藩在洋人面前太软弱了,有损大清的国威。因为此,在奕譞的心目中,湘军的首领人物左宗棠、胡林翼的形象要比曾国藩高大些。
“道光二十八年,胡文忠公出任贵州安顺府知府,先父时任贵州兴义府知府,彼此结为至交好友。先父慕胡文忠公道德学问,把微臣送到安顺府署住了半年,和胡氏子弟一道早晚接受胡文忠公的教诲。后来微臣在顺天乡试获隽,那时胡文忠公正在黎平府招募黔勇援助湘鄂,得知消息后致书先父,说得令郎领解之讯,与南溪开口而笑者累日。南溪即微臣业师韩超,十年前已从贵州巡抚任上致仕。”
“原来你还受过胡林翼的亲自教诲,怪不得高徒本自名师出。胡林翼可惜死早了,未及封侯拜相,得以大用。他后来在前线带兵打仗,与你还有联系吗?”
“有。”张之洞见奕譞如此敬慕胡林翼,似觉彼此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说话时也显得随便了些。“文忠公很忙,我不能多去信打扰他,但每年必有两封信,一是贺岁,一是为他祝寿。文忠公不管多忙,总是亲笔回我的信,指导我读书作文,为人处世,细致恳挚,情意殷殷。每有复信,我都反复诵读,铭记于心。咸丰三年离京回贵州,咸丰六年入京赴试,两次我都绕道去武昌看望他。文忠公总是留我在帐下住几天,纵谈古今治军牧民之事。谆谆告诫我,读圣贤书,千万不可沉溺其中而跳不出来,光只会记忆古义、背诵笺释、寻章摘句、吟诗作赋的学究,不能算是读通圣贤了。圣贤大义,乃在于淳厚民心,治理天下,即经世致用。又说身处乱世,当首在拯民,拯民先要除暴,除暴须仗强兵,故兵略不可不研习。微臣牢记先师的教导,并深以先师武功之盛而自豪,遂留意兵略,十多年来虽为史官学政,亦不偏废。日诵文章,夜读兵书,已成习惯。”
“好!”听了张之洞这番介绍后,努尔哈赤的后裔开始对这个词臣刮目相看了:这或许是个文武兼资的能吏干才,应是自己今后柄国所必须罗致的人员。他不再闲聊而切入正题。“张之洞,子青老先生把你的关于四川东乡之案的三道折子给我看了。照你折子上说的,东乡百姓的确是受了冤屈,朝廷过去的处理有失误之处,太后可能受了他人的欺蒙。本王一向最恨贪官污吏,最喜为民作主,愿意将这三道折子亲自交给太后,把东乡的案子翻过来。但是,本王要郑重问你一句话。”
说话之间,奕譞一直用严肃的目光盯着张之洞。张之洞见醇王的态度陡然变得如此峻厉,神情不觉肃然起来,背上冒出一丝热汗。他挺直着腰杆说:“请王爷赐问!”
“张之洞,你身为胡林翼的受业弟子,理应秉承胡林翼对朝廷的忠诚,你在四川做过三年的学政,自然对四川官场民情有所了解。你现在能否以一个胡林翼的弟子和熟悉真情的学政的身分向本王保证:东乡之案的内情你已完全掌握,三道折子上所说的全是实话,而不是为了打击别人,不是为自己沽名钓誉。”
一股为民请命甘受斧钺的壮烈情怀,顿时涌动在张之洞的胸间。他对醇王尚不十分相信自己虽有憾意,却更对醇王如此郑重地把它当作一桩大事而欣喜,为了坚定这位性格脆弱的王爷的心志,张之洞霍然站起,然后双膝跪下,斩钉截铁地说:“微臣以先师为楷模,忠于朝廷之心可贯日月,身在蜀中三年,其官场民情了如指掌,东乡冤案的前前后后,微臣均已一清二楚。王爷愿为东乡平民作主,鸣冤昭雪,真乃蜀民再生父母,微臣代东乡冤民感激王爷如天恩德。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微臣折子里所写的,句句是实,字字是真,倘有半点不实不真之处,请王爷斩微臣之头,戮微臣之尸,以谢天下而惩来者!”
见张之洞起下这等大誓,奕譞也颇为感动。他敛容说:“张之洞,本王相信你,请起身,随本王再到长廊、佛香阁去查看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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