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铲除罂粟播种麦黍的壮举,在古老的三晋大地上大张旗鼓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张之洞坐在抚台衙门里,天天都能看到从十八府州送上来的帖子。他从这些帖子中看到他的设想正在顺利实施中,心里很满意。这一天,张之洞收到汾州知府王纬报送来的禀帖。禀帖上说孝义县有一个村寨在寨主的操纵下,全寨抱成一团,死活不拔罂粟苗。县令请求知府向驻防当地的绿营求助。知府立即请绿营都司帮忙。第二天,这位都司亲自带了一百号兵丁下到孝义。不到三天,全县的罂粟苗拔得一根不留,全部点上麦黍种。
张之洞看到这份禀帖后非常高兴。原来汾州府知府是他来山西后亲自提拔的第一位官员。张之洞来山西半年问,先斩后奏做了两桩有关官吏异动的事。
有一次,张之洞和学政王可庄聊天,说来太原这么久了,找不到几个谈学问的人,要王可庄推荐推荐。王可庄想到祁县县令吴子显,出身进士,是袁枚外甥的孙子,又是状元宰相潘世恩的女婿。这样的背景,一定才学满腹,足可以和巡抚谈学问。恰好吴子显这段时期在太原办事,便亲自陪着来到巡抚衙门。
张之洞很客气地接待吴子显。也不知这位吴县令是惧怕张抚台的名大位高,还是真的腹内空空,张之洞和他说了一个下午的话,说金石他不懂,说诗词他答不上几句。实在无法对话了,张之洞便和他说志怪,他也说不出个完整的故事来。张之洞终于忍耐不住了,当着王可庄的面训斥起来:“令岳丈把十万卷书赠送别人而不留给你,足见你不可造就。听说你还做过乡试同考官,你这种人怎么可以做同考官,岂不误了人家的前程?”又转过脸来对王可庄说:“王学台,明年乡闱决不能让他混了进来!”
当着学政的面受到如此奚落,吴子显如何不气,他愤怒地顶道:“我堂堂进士出身的县令,如何做不得同考官?”张之洞被他顶得光起火来,一时语塞,只得冷笑道:“好好,就让你做吧!”
等王可庄、吴子显走了后,张之洞越想越恨:一个腹中草莽的小县令居然敢跟抚台大人吵嘴,不惩罚他一下怎么行?他想起广灵县县丞长期出缺,县令年老久病已提出致仕的请求,于是提起笔来,亲自写了一道命令:准予广灵县县令谢宗琪开缺回家养病,迁原祁县县令吴子显任广灵县县丞。
广灵偏远贫瘠,谢宗琪任上积欠藩库四万两银子。想到这点,张之洞又狠狠地在命令上添了一句:广灵历年所欠藩库银两,着吴子显三个月内还清。
这道命令传出,不仅降级的吴子显大喊冤枉,连王可庄及不少官吏们也为吴抱不平,但谁都不敢向张之洞进言。
事隔不久,张之洞到汾阳书院视学,正遇上汾州府教授杨湄带着几个老学究住在书院,为山西通志作最后的修改润色。杨湄最喜欢收集碑帖,恰与张之洞同好。午饭时,张之洞特地叫杨湄同坐一条凳子,二人边吃饭边谈碑帖,兴致都很高。杨湄说他家里藏着唐代大书法家欧阳询的两本碑帖,两本帖子内容一样,所有的字也都相同,惟有一个字不同,一本作“公”,一本作“勾”。杨湄认为这两个字可能通假,但没有根据,便请教张之洞。张之洞放下筷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根据来。坐在对面的书院山长说:洪洞县丞王纬博学,我写封信给他,请他找出证据来。过些日子,王纬亲自来衙门拜见抚台。他告诉张之洞,《仪礼》郑玄的笺注上有“勾亦作公”这句话,这是两字通假的有力证据。张之洞翻开《仪礼》郑笺上一看,果然有这句话。他拍打着王纬的肩膀,亲热地说:“兄台大才,以兄台之才做洪洞县丞,真是委屈了。汾州知府出缺,你明天就到汾州去做知府吧!”
王纬喜从天降,转眼之间便由七品的县令升到五品的知府,莫不是抚台在拿我开玩笑?“张大人,你真的要我去汾州做知府?”
“真的!”张之洞边说边写命令,又亲自盖上山西巡抚的紫花大印。
张之洞将命令交给王纬:“你先去上任,我再奏请太后、皇上批准!”
王纬乐滋滋地双手捧着这道命令,果真做起汾州知府来。
这便是张之洞来山西不久的两项人事升降。在他看来,山西官场大多贤愚倒置良莠不分,身为巡抚不但要慧眼识才,还要奖罚分明,看准的事就要立即办理,先斩后奏,如此方能迅速扭转风气。但是官场对此议论纷纷,大多认为张之洞不是在考核府县而是在考核翰林。府县要的是实际的办事能力,怎么能凭学问的多少来决定升降?这样下去,山西官场都去读书做学问好了,谁来办钱粮,谁来办案子?有的人甚至摇头叹息:太后真是糊涂,派个这样的书呆子来山西,定会把三晋弄得乱七八糟。这些话传到张之洞的耳里,他却不以为然。
现在看到王纬这道禀帖,张之洞怎能不高兴:谁说我以学问识人不对?谁说王纬只是一个学究不能独当一面?这动用绿营力量的主意有多好!办事的魄力有多大!宜嘉奖王纬并推广汾州的做法。张之洞立即下了一道札子:拔除罂粟乃当务之急,决不可手软拖延,若遇有抗拒不执行者,可仿效汾州府,请当地绿营协助办理。此令!
并与山西提督会衔,也向驻防三晋的各镇各营发出内容相同的函札。
这道札子下达以后,各地绿营武官纷纷到府县主动请缨,不少府县也鉴于拔罂粟苗的阻力大不好办,现在既有抚台命令,又见绿营热情高,便乐得个自己清闲,把这桩头痛事交给了那些兵丁们。一时间,山西如同爆发了战争似的,到处都可见着戎装持刀枪的绿营官兵们在乡间田地奔来跑去。一两个月下来,罂粟苗是拔除了许多,但更多的麻烦事却接踵而至,一封封告状帖雪片似的飞进巡抚衙门,弄得张之洞寝食不安,焦头烂额。
这些麻烦事都是兵丁们惹起的。有句俗话叫做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又说秀才遇了个兵,有理讲不清。原来,这些入营吃粮的丘八,十之七八是那种无赖野蛮、好吃懒做又无一技在身的流氓地痞。打仗是件玩命的事,也是一件极易得利的事,最适宜这种人去做。有头脑的将官都知道,战时兵丁反而好管,因为自有大利在驱使他卖命,不好管的是和平时期。这些人好比烈马恶犬,只宜套不能松,也就是说只能关在营区内严格管制训练,不能放到营区外,放出去就会坏事。
可惜,这种有头脑的将官眼下山西极少,或者说他们明知不行却要迎合部属的欲望。于是一群群烈马恶犬从军营中走出,打着官府的牌子,借铲除罂粟苗的名义,大肆践踏良田,鱼肉乡里。他们勒索钱财,大吃大喝,稍有反对便捆绑吊打,更有私人民宅强奸妇女者。致使凡有绿营兵丁下去的乡寨,几乎都有命案出现,或是被吊死打死,或是不堪侮辱自杀而死。乡民们惶惶不安,如同大祸临头。还有两封匿名信状告王纬,说孝义县那个村寨因兵丁下乡,被烧二十余间房屋,死了三个人,毁坏田地百多亩,而王纬只在家做学问并不下去了解实情,都司欺蒙他,他又欺蒙抚台。
看到这些状子,尤其在看到这两封匿名信后,张之洞才知派兵丁下乡铲除罂粟乃大为失策,而王纬的确有负重托,是个不能办实事的书生!
张之洞招来山西绿营提督商量,立即撤回下乡铲除罂粟的绿营兵丁,责令各营对于借机犯事的兵丁予以严惩,并对受害者做好善后处理!
经过这样一反一复之后,铲除罂粟一事几乎停顿下来。正当张之洞进退两难的时候,幸而朝廷又颁下一道谕旨,肯定山西禁烟的举措,决不可中途而废,务必彻底拔除毒卉,种上庄稼。上谕好比一道救命符,让精神萎靡的山西巡抚重新振作起来。他借着这道上谕严厉打击反对者,再次掀起轰轰烈烈的拔毒卉种庄稼的热潮,同时,又在山西官场军营中雷厉风行地展开一场禁食鸦片的大动作。
太原城里办起了禁烟局,大批制造戒烟药丸,免费散发到各级官府各地军营,帮助已成瘾的吸食者戒烟。张之洞严行命令:若有违抗胆敢再吸者,不管是文武官员还是普通兵丁,一律严惩不贷。太原城里,官场中多年来所形成的阴惨败落有如鬼国的气象,正在逐步改变中。
在大举禁烟的同时,清理藩库账目也在紧张地进行,只不过没有禁烟的那种雷霆气势,它在悄没声息地然而又是有条不紊地进展着。局外人似乎没有任何感觉,但葆庚、王定安等人一天到晚却如处热锅之上,忐忑不安,焦急万分。一个对付之策也在暗中实施着。
太原的春天尽管来得迟些,但北国朔风毕竟挡不住春姑娘的步履,暮春三月时分,它也是春城无处不飞花了。
一天下午,葆庚对张之洞说:“明天足休沐日,天气这样好,我想请大人一道到城外一处好地方去玩玩如何?”
几个月来,张之洞一直对葆庚存着三分戒备之心。关于葆庚的闲话,他时常听到官场民间有人在说。但葆庚对张之洞特别热乎殷勤,又使张之洞不得不对他客气礼貌。马丕瑶已两次向抚台禀告,说最近这几年的赈灾账目里有明显大漏洞,葆庚肯定从中做了不少手脚,但苦于没有过硬的证据。这段时期,葆庚又的的确确对铲罂粟禁鸦片十分卖力,成效也显著。张之洞一时还认不准身边的这个满洲大员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在事情揭晓之前,作为山西的第二号大吏,张之洞没有理由也不应该疏远他。何况,春光明媚,熏风宜人,休沐之日到城外去踏踏青,实在是很有情趣。他于是带着兴致问:“到一个什么好地方去玩呀?”
“晋祠。”葆庚笑眯眯地回答。
“晋祠!”张之洞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应道,“那真是一处名胜,只是年代久远,还有得看头吗?”
“好看的地方多着哩!”葆庚见张之洞兴致这样高,心里甚是得意。“晋祠太有名了,往来太原府的官绅士商,大都要到晋祠去看看,故下官来山西不久,便拨了一笔专款予以修缮,又安排几个人在那里长年看守。大人来太原快半年了,天天没日没夜地忙于公务,下官多次想请大人到晋祠去看看,也不便开口。现在罂粟都拔光了,庄稼也下种了,大人也该歇两天了。明天,下官和鼎丞一道陪您到晋祠去走走瞧瞧!”
“好吧,明天就一心一意地休息一天!”张之洞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大人,”葆庚说,“晋祠离城远,一天回不来,我们明天晚上得在那里住一夜,后天回城。”
“要去两天?”张之洞迟疑起来。
“您到山西来还没有歇过一天,这次就玩两天也是应该的。”葆庚笑着说,“何况沿途还可以看看庄稼长得怎样,这不也是在查访民情吗?大人博古通今,还可以为晋祠修复多加指点,这不也在办公事吗?说是休沐,其实不是休沐。”
是呀,身为山西之主,自己所做的哪件事情不是与山西政务有关呢?葆庚说的并不错嘛!张之洞断然作出决定:“好,两天就两天吧!”
第二天一清早,葆庚、王定安陪着张之洞出发了。按照张之洞说的,大家都穿便服,骑马而不坐轿。张之洞仅带上大根一人,葆庚、王定安也只是各带一个仆人,跟在马后。三个人都是文人,平素都很少骑马。王定安特为找来三匹健壮又驯服的良马,又配上厚厚松软的鞍子,虽说一路上有些颠簸,但也还不觉得太累。
路边的树枝已绽开嫩绿的新芽,两旁一块块平整的土地上,长着大片大片青翠的麦苗,农夫们在忙忙碌碌地锄草施肥,时见牛羊在远处出没。张之洞看着这一切,心里舒畅。尤其是几十里路过去了,还没有见到一块罂粟地,更令他欣慰。他确信,山西省的罂粟,因他的政令强硬措施得力,已经全部被铲除了。他为自己半年时光便有如此政绩而得意。
他知道身旁的冀宁道是个有名的才子,便侧过脸去说:“王观察,我刚才想起唐贤的一首诗,颇为类似我现在的感觉。”
“请问大人想起的是哪首诗?”见张之洞跟他谈诗,王定安的精神立即大为振奋起来。
“贾岛的《旅次朔方》。”张之洞拖长着声调,在马背上念了起来,“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并州是太原的古称。”王定安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摸着尖下巴上的几根稀疏的胡须,一副行家的神态。“这是一首咏太原的脍炙人口的好诗。”
“可是,前代许多人都把这首诗的意思给弄错了。”张之洞这句话引起葆庚和王定安的注意,遂倾耳听他的下文。“他们都说,贾岛客居并州时日夜思念咸阳,当渡过桑乾河西去朔方时,回头所望,眼中只有并州城,而心中所思念的咸阳则更遥远了。贾岛作这首诗时,心中满是羁旅岁月的凄凉。其实,这完全弄错了。贾岛客居并州,思念咸阳,不错。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并州住久了,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并州当作故乡了。这种感觉平时不明显,一旦渡过桑乾河,回望并州时,便清晰地显现出来。贾岛在这首诗里体现的是对并州的留恋。我此刻正有贾岛的这种心情。来太原不到半年,今天初出城外,回头一望,也有太原即故乡的感觉。”
“大人说得对极了!”王定安立即接言,“职道完全赞同您的高论。这首诗正是说的诗人对并州的留恋,而不是羁旅的悲凉。前代不少好诗,都给不懂诗的后人曲解了。这首《旅次朔方》便是一例。”
葆庚也恭维:“下官不懂诗,但为大人这一片以太原为故乡的心意所感动。山西有大人这样的抚台,这是一千万父老的福气。”
“葆翁言重了!”张之洞口里谦逊着,心里倒是挺喜欢这句话的。
王定安说:“职道想斗胆说句话,不知当与不当?”
葆庚生怕王定安说出一句不知高低的话来,扫了张之洞的兴头,破坏这难得的融和气氛,忙说:“鼎丞,今天是陪大人出来踏青赏心的,有什么话,回城再说吧!”
张之洞向来不惯含容,王定安不说“斗胆”“当与不当”尚好,一说起这些话来,倒撩拨得他非听不可了,便催道:“王观察,有什么话你只管说,今天我们是郊游,就没有上下尊卑之分了。现在谈诗,我们就是诗友。过会儿喝酒,我们就是酒朋了。”
“大人雅量!”王定安开始抖起他的书袋来,“历来都说这首《旅次朔方》是贾岛所作,只有令狐楚所选的《御览集》把这首诗列在刘皂的名下。”
“刘皂?”张之洞反问。
“是的,刘皂。”王定安肯定地说,“刘皂是德宗时人,名气远不如贾岛,诗传下来也少,《全唐诗》只录了他五首。”
见张之洞在会神地听,王定安继续说下去。
“我相信令狐楚,因为他是贾岛的前辈,又与贾岛有交往,对贾岛的诗才也欣赏,他决不会把贾岛的诗列在刘皂的名下去送给唐德宗看。何况贾岛是范阳人,在并州住的时间很短暂,也没到过朔方,他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有道理,有道理!”张之洞连连头点,大声夸奖,“王观察,人人都说你是大才子,果然名不虚传!”
张之洞的态度,使王定安既感激又感动,他以少有的真诚语气说:“大人的度量真常人所不及。”
张之洞说:“学问的事,一是一,二是二,谁有道理就服谁。”
王定安的唐诗功力的确让张之洞佩服,一时间也获得了张之洞的欢心,谈兴更浓了。于是两人谈起贾岛,谈论他的“推敲”掌故。由贾岛又谈起孟郊,比较郊寒与岛瘦的独特诗风。又由贾孟谈到他们的赏识者韩愈。
王定安说:“贾岛、孟郊当年若没有韩愈的赏识和揄扬,就不可能有日后的成就和诗名。历来贫贱士人都要靠处高位有力量者提携,才能出头露脸。大人位列封疆,名播天下,三晋有多少清秀子弟都在仰望大人的雨露之泽啊!”
王定安的这段即兴恭维,说到张之洞的心坎上。早年,作为一个清贫书生,张之洞曾无数次地梦想能碰到有力的知遇者,让自己的才名传扬公卿,上达九重。中年以后,作为一个词臣学政,张之洞又曾无数次地企盼自己能握有实权,奖掖提拔那些沉沦下层的真才实学之辈,让千里马脱颖而出。可惜,四十多年过去了,做士子的时候,他没有遇到韩文公,做官的时候,又没有韩荆州的权位。一桩长久不能释怀的往事又浮上心头。在暖风拂面的并州郊外古道上,在畅谈唐诗的融洽气氛里,张之洞不觉把王定安当作朋友,诚挚地跟他叙起这桩往事来。
“直隶河间有个能诗善画的人,名叫崔次龙。他在京师寓居十多年,总想遇到一个能赏识他的人,帮他一把,让他出人头地,不至于辜负了几十年的勤学苦练。但冠盖满京华,就没有一个看上崔次龙的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他,两人长谈了半天。他拿出他的诗文画册给我看,的确造诣很高。我们成了朋友。以后,他常常到我家来,我也知道他希望我帮衬帮衬一下。但那时我只是一个穷翰林,无权无势无衙门,不能安置他。别人的衙门,我又无力关说,只好常常周济他一点银两。崔次龙终于在京师住不下去,卷起铺盖回老家了。临走前夕,到我家来辞行。我很惋惜,对他说,再等等看,或许能有机会。他说,我等了十多年也没有遇到机会,我失望了,今生只能老死山野了。我不能马上给他一个机会,当然也不便再挽留,便写了一首诗送给他,以志我们的友谊。”
“可怜!”崔次龙的遭遇牵动了王定安的文人真情。“大人的诗,可否念给职道听听。”
“可以。”张之洞拖长着声调吟了起来,“浩然去国裹双滕,惜别城南剪夜灯。短剑长辞碣石馆,疲驴独拜献王陵。半梳白发随年短,盈尺新设计日增。我愧退之无气力,不教东野共飞腾。”
“我愧退之无气力,不教东野共飞腾。”王定安将张之洞诗的最后两句复诵了一遍,充满着感情地说,“大人这番情谊,不独崔次龙感动,职道也为之感动了。”
葆庚说:“大人现在有这个气力了,把那个崔次龙召到山西来吧!”
张之洞沉痛地说:“崔次龙回到老家后,不到半年便亡故了。”
“可惜了!”跟在马后的藩台府中的仆人,不经意地发出了叹息。
大家都不再说话了,默默地向西南方向继续走着。在路边的一家酒店吃过午饭后,又接着赶路。
“大人,晋祠到了。”葆庚勒住缰绳,指了指前方。
张之洞抬头看时,前面果然现出了一个有着百余间房屋的建筑群落。三人下了马,葆庚、王定安一左一右护着张之洞向前面走去。大根和另外两个仆人各自牵马跟随。
张之洞说:“过去读《水经注》,知道晋水发源处有唐叔虞祠,是北魏为纪念周武王之子叔虞而建。以后历朝历代围绕着唐叔虞祠都兴建了不少殿堂,从而形成现在的晋祠局面。葆翁你给我说说,这晋祠有哪些主要的殿堂楼阁。”
葆庚说:“这个我说不来,鼎丞于此素有研究,让他说给大人听吧!”
“我也说不全,先说几处,过会儿我们慢慢看。”王定安摸了摸尖下巴,说,“武王原本封叔虞于唐,故而郦道元称之为唐叔虞祠。后来叔虞之子因晋水流唐国而改国名为晋,唐叔虞祠也便称作晋祠。晋祠之名便这样传下来了。两千多年来,晋祠不断扩大,后世兴建的主要建筑有:唐碑、钟楼、鼓楼、献殿、鱼沼飞梁、圣母殿、苗裔堂、晋溪书院等等。”
“这么多的殿庙楼堂,我们如何看法?”张之洞笑了笑说。
王定安答:“大多数殿楼,只要望一望就行了,非看不可的是晋祠三绝。”
“三绝!”张之洞问,“哪三绝?”
王定安掰着指头说:“一绝是晋水之源难老泉、善利泉、鱼沼泉。”
“泉水到处都有,晋祠的泉水绝在何处?”张之洞打断王定安的话。
“晋祠之泉绝在水温上。”王定安答,“这三道泉水都是温泉,一年到头水都是暖暖的,像是柴火烧热了一样。一年四季水沟里都有青翠碧绿的大叶草,即便寒冬腊月,所有的树叶都凋零了,这水沟里的大叶草依旧绿得可爱。温水碧叶,这是晋祠的第一绝。”
“如此说来,真是一绝了。”张之洞面露喜色道,“过会儿我倒要亲手试试,亲眼看看。”
葆庚指了指前方说:“前面就是温泉了。”
“好,我们去看看。”
张之洞说着,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走过几十丈后,迎面是一座并不很大的古老殿堂。王定安告诉张之洞,这就是献殿。这是摆设祭祀供品的场所,建于金代。穿过献殿,迎面而来是一条两丈余宽的沟渠。王定安兴奋地说:“大人,这就是晋水源头三泉之一的鱼沼泉了。”
葆庚也快乐地说:“这是晋祠三绝的第一绝。”
张之洞见这沟渠里的流水果然晶莹透明,一尘不染。定睛看时,渠底的确长着不少阔叶草。这些草叶绿得油亮油亮的,如同一片片薄薄的翡翠沉浸在水中,可爱极了。他记起李白咏晋祠的诗句来:“晋祠流水如碧玉,傲波龙鳞沙草绿。”一点不假,写的是实景。他把手伸进水中,果然暖暖的,高兴地说:“不错,的确是温泉。”
“大人,我们过桥到对岸去看看圣母殿。”葆庚满面笑容地建议。看着抚台刚才以手试水的孩子式的举动,他对今日的这个安排甚是满意。
葆庚、王定安等人簇拥着张之洞向横在鱼沼泉上的石桥走去。
“大人,您细细地看看,这桥与通常的桥有不同之处没有。”
刚踏上桥面,王定安便饶有兴致地提醒张之洞。
张之洞将脚底下的桥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后,发现真有好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这座建于北宋年代的石桥,由三十四根石柱支撑,石柱则是竖在莲花形的石础之上。石柱之间用石枋相连,石柱之上安置斗拱,斗拱上铺着桥面。桥的东西连接着献殿和圣母殿,南北两翼下斜至渠岸。从上面俯瞰,此桥则呈一个十字形桥梁。这在中国数不清的大小桥梁中极为罕见。
张之洞拍打着光洁润滑的白玉栏杆,抚摸着桥头神态勇猛造型逼真的一对铁狮,感慨地说:“这等巧思豪举,千余年来竟然无人敢仿造,更无人能超过,真正地不容易。”
说话间,三人踏过飞梁,来到晋祠的中心建筑圣母殿。
北宋天圣年间,仁宗皇帝追封唐叔虞为汾东王,又为其母邑姜修建一座规模宏大的宫殿,取名圣母殿。此殿前临鱼沼,后傍险峰,气象壮观。宋徽宗崇宁年间首度整修,从那以后元明两代虽多次修葺,但仍保留宋代的形制和结构。此殿面阔七间,进深六间,重檐歇山顶,绿色琉璃瓦剪边,正脊垂脊上奔走着多种走兽。
来到殿前,面对的是八根雕着飞龙的大木柱。张之洞正凝神欣赏那些矫健伸腾的飞龙雄姿,王定安却指着大殿左侧一株古树,对张之洞说:“大人您看,那就是晋祠三绝中的第二绝周柏,传说是周宣王时代留下的,距今有二千六百多年的历史了。”
张之洞怀着极大的兴趣向这棵柏树走去。这棵柏树几乎与屋檐相齐,顶部依然枝柯交错,鳞叶低垂,充满生机。主干有一人合抱之粗,树皮干裂,褐中泛青,犹如一根铁柱似的挺拔笔立。根部虽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然树根仍深深地扎进坚硬的黑土中。这确为一株年代久远的古柏!它亲身经历过多少朝代的隆替、世事的盛衰,与它曾经共处一个天地之间的英雄豪杰,叱咤过,风流过,然后又一个个地被黄土湮没,化为腐朽;而它,依旧傲立宇宙,将春夏秋冬送去又迎来,在阳光雨露、风霜冰雪之中延续着生生不息的潜力。这是一个多么顽强的生命啊!人的一生在它的面前,该是何等的短暂而微不足道!一向胆气雄豪自命不凡的山西巡抚,伫立于这棵千年古柏前,不觉肃然自卑起来。
王定安说:“据本地人讲,这棵周柏至今尚年年生芽,岁岁结籽。”
张之洞仰起头来,望着古柏那昂首天外的苍迈雄姿,心中生发出无限的敬意来。
葆庚问王定安:“我记得你说过还有一棵古树,怎么没见到?”
王定安答:“那是隋开皇年间的一棵槐树,也有一千多年的岁月了,与周柏合为晋祠一绝,它在关帝庙,过会儿我们再去看。现在我们进圣母殿,这里有三绝中的第三绝宋代塑像。”
说罢,领着张之洞和葆庚走进圣母殿。
殿内正中有一个特大的木制神龛,神龛里供奉的就是这座殿堂的主神圣母邑姜。邑姜端坐在一把大椅上,凤冠蟒袍,神态端庄。两只长长的丹凤眼里含着微微笑意,迎接络绎不绝的朝拜者。在圣母的左右两旁,还站着一群宦官、女官和侍女。一个个姿态多异神采焕发,且都色彩鲜艳,宛如一群盛装侍从,正陪着圣母娘娘闲话家常。
王定安像个导游似的介绍:“连同圣母在内,这里共有四十三座塑像,全是宋代天圣年间建殿时塑造的。当年专门从东京调集一批手艺高超的技师来太原,领班的匠人就是重修大相国寺的鲁连,据说是鲁班的五十一代孙。这些塑像当时都以各种油彩涂饰,以后每隔三四十年重上一次油漆。我们现在看的这道油漆,恐怕还只上过三五年。”
张之洞慢慢地在一尊尊宋代彩塑前踱步。他对古代的雕刻艺术有极大的兴趣,也有很高的鉴赏力。凭着深厚的素养,他看出眼前的这批塑像群的确不是凡物,实为宋代塑像的精品。
细细地欣赏很久后,他在主神身边一左一右的两尊小像面前停下步来。这两尊小像塑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人们习惯叫他们为金童玉女。张之洞发觉这两个小人的塑像与其他的有些不同,体形的比例似有点不太协调,略有臃肿之感。眼中神采也不够,稍显呆滞。
他对身旁的冀宁道说:“这两尊小像恐不是宋代之物,说不定是后代补的。”
王定安正审视着,不料神龛后面传出一串爽朗的笑声。笑声中走出一个颇有点仙风道骨之味的老者来,对着张之洞说:“这位客官好眼力。金童玉女的确不是宋代之物,是元代大德年问补塑的。它是依照蒙古人的长相塑的,故与宋塑不一样。老朽在圣母殿四十余年了,还从没见到一个未经指点自己识别出来的游客。这位客官,你真正的好眼力!”
说恭维话的老者是如此的一表非俗,立刻赢得张之洞的好感。他笑着说:“老人家过奖了。您说您在圣母殿四十年了,在这里做什么?”
老者答:“老朽是平阳府人,从小就痴爱古代器物,家贫元力购买古董,便只身来到晋祠,宁愿替圣母殿的香火道人扫地挑水干粗活,只求让我住在晋祠,与这些古代器物长年做伴,我就心满意足了。圣母殿的香火道人见我心诚,便留下了我。我天天帮他干活,他也赏我三餐素饭。后来香火道人过世,我便代替他管理圣母殿,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张之洞自己有恋古之癖好,但要他为了古董而舍弃功名家小,他却做不到。对眼前的这位又一个吴秋衣,他不由得肃然起敬。
游了个把时辰,葆庚已又累又渴,他对老者说:“你给我们烧点茶水吧,再拿两条凳子来给我们坐坐!”
“行,行!”老者热情地说,“若不嫌弃,请到后殿我的陋室里去坐,我有烧开的茶水就热在火上。”
“好哇!”葆庚忙说,“那你就领路吧!”
三个人随着老者来到后殿的一间小房子里。小房间陈设简单,收拾得倒还干净。刚落座,老者便端来三碗热茶。干渴了半天,骤然喝上温泉水烧出的香茶,仿佛饮琼浆玉液一般,疲劳顿时减去多半。
王定安对老者说:“久闻晋祠圣母殿里的签文很灵。老头子,是不是你在做这事?”
老头子笑了,说:“外面的人都这么说,其实玩玩而已,当不得真的。老朽已多年不摇签了。”
葆庚忙说:“把签筒拿出来,让我们摇摇吧,玩玩也好!”
老头子笑而不动。
王定安说:“老头子,我们也不白摇,给你钱。”
说罢,从袖袋里摸出三钱银子来递了过去。老头子喜笑颜开,伸出手来接着。
王定安又说:“你这个死老头子,摇几个签就要收三钱银子,也太贪心了。这样吧,银子还是给你,你得给我们办一桌晚饭。”
老头子乐呵呵地说:“好,好,我会给你们办一桌最好的晚宴。”
老头子转过脸去对着窗户喊着:“小栓子,你去大门口李矮子家说一声,过一会给我们送一桌好饭好菜来,钱不会少他一文!”
“知道了!”外面传来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
“我去拿签筒和签簿。”
老头子起身走到床后,从一只旧木箱里拿出一个黑黄色的半尺来高的竹筒,竹筒里竖着几十支细长竹签;接着又拿出一本有些破损的簿册来。老头子双手捧着竹筒和簿册来到三个客人的面前,笑笑地说:“请摇签吧,只是莫太当真了。摇了好签,大家一同快乐快乐;若签不好,千万莫在意。”
王定安接过竹筒,讨好地对张之洞说:“您请先摇。”
张之洞说:“我要看这签灵不灵,你和葆翁先摇,灵的话我再摇。”
“也好,我就先摇吧!”
王定安半眯着眼,将手中的竹筒上下晃动起来,嘴巴也跟着在动,好像在念什么祷文似的。一会儿,从竹筒里蹦出一支细竹签来,老头子弯腰拾起,递给王定安。众人看那签上写着“第八十九号”几个字。
老头子打开簿册,在第八十九号下出现两句诗:“山川云雾里,游子几时回?”
张之洞说:“这不是王勃的诗吗?”
王定安看了这两句诗后,大为激动起来:“死老头子,你这两句签文真是灵极了。”
说完,又转脸对葆庚说:“葆翁你说说看,这圣母殿的签怎么就这样灵验?”
葆庚笑着对张之洞说:“他昨天刚收到湖北来的家信,他哥哥劝他不要久在外做事,早点回家为好。”
张之洞的兴致也被吊了起来,说:“看来这签是灵的了!”
老头子咧开嘴大笑。
王定安说:“我也是累了,早有退隐林泉之志。等忙过这阵子后,我就回家,一辈子再不出来了。”
“我也来试试!”
葆庚从王定安手里拿过竹筒,摇了几摇,也摇出根竹签来,看那上面写着“第十五号”。众人看签簿上“第十五号”下也写着两句诗:“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唉,圣母娘娘,你真是知我心的大慈大悲活菩萨!”葆庚把竹筒放到桌子上,无限感慨地说,“我虽然不大读诗,但王昌龄的这首诗我还是读过的,这两句诗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我葆某拼死拼活为山西做事,偏就有人烂嘴烂舌说我的坏话。今天你们二位都在这里,日后要替我作证,我的清白,圣母娘娘都看到了。”
王定安忙说:“葆翁,神明在上,您是清白无辜的,放宽心好了!”
张之洞心里想:这签真有意思,是值得信还是不值得信呢?若说不信,王定安的已作了应验;若说信,难道葆庚就真的清白无辜?
正在这样想时,老头子已把竹筒递了过来:“您这位老爷也摇一支,凑凑兴吧!”
张之洞想:摇摇也好,看看我会摇出个什么签文出来。
张之洞学他们的样也摇出一支来,那上面写着“第一百二十七号”。老头子翻开簿册,“第一百二十七号”下写了这样几句词:“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张之洞笑着说:“李清照的这几句词对我来说就不灵验了。我连眷属都没有,哪来的云中锦书!”
老头子笑眯眯地说:“客官有所不知,这签文有多层含意。对有眷属的人来说,指的自然是情书;对未成家或没有眷属的人来说,这指的便是近期内当有大喜讯来。”
葆庚赶紧接话:“这签文是灵的。早两天,我有一个朋友正托我为他的女儿找婆家。这女孩仗着人长得漂亮,心高得不得了,媒人踏破门槛,她一个也不同意。现在二十二三岁了,还没个人家,父母急得不行,要我帮他留意。”
“你说的是谁家?”还没等张之洞说话,王定安便关心地问。
“是祁老二的四闺女。”葆庚答。
“噢,祁家的女儿?”王定安的两只小眼睛里顿时明亮起来,他对着张之洞说,“您可能没听说过,太原城里有句话,叫做祁家四朵花,压倒百万家。已出嫁的三个女儿我都见过,果真是一个个貌若天仙,据说四闺女又比三个姐姐更漂亮。这可是天大的喜讯,签上的这几句词好比圣母娘娘在做媒,切莫错过了这个机会。”
或许是“压倒百万家”这句话撩起了兴致,也或许是圣母殿签文带来了情趣,丧妻半年的张之洞突然想到,是应该找一个女人了。他快乐地答道:“行啊,我倒要看看祁家的四闺女到底怎么个美法!”
“好,好!”葆庚击掌欢笑。“这事包到我身上,明天回城后我就来安排。”
正说着,李矮子家送来一桌丰盛的酒饭。老头子点燃蜡烛,大家围坐一桌,在圣母娘娘的身旁,兴致勃勃地喝酒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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