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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为早诞皇子,翁同龢向光绪帝献蛤鹿冷香丸

        光绪皇帝今年虽只有二十一岁,登基却有十七年了,已超过咸丰、同治两朝的年月。他的老祖宗曾有过在位六十一年、六十年的纪录。传说尧、舜在位百年以上,但那只是传说而已,并没有确凿的证据。真正有记载的在位时问最长的皇帝,就是光绪的这两位祖宗,不仅在位时间长,而且治国有方,康乾盛世比起历史上任何一个太平盛世来说毫不逊色,这是爱新觉罗氏的骄傲。四岁登基的载湉,若活到七十岁的中寿,光绪的年号便可写到六十六年,无疑将刷新祖宗的纪录。但他的亲近王公大臣及随侍左右的太监宫女们,面对着皇上单瘦的身材、苍白的面容,尤其是他终日郁郁不乐的神态,大多对此不抱乐观态度。

        身材单瘦,面容苍白,都好理解。他的祖父道光帝、父亲醇王都是身子骨单瘦的人,故而这“单瘦”是遗传。他从小生长在深宫,未经风雨少见阳光,苍白也是正常,惟有这郁郁不乐从何而来?身为九五之尊,拥有四海之地,怎么可能还有忧郁?原来,光绪的忧郁,源于慈禧。是慈禧作主,将他由一个普通的王子抬到真龙天子的座位上,然而又是这个慈禧,将这个真龙天子严格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不容许他有任何身心的自由。

        慈禧是个性情刚硬权力欲望强的女人,担心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皇帝,在长大亲政后不听她的话,于是在小皇帝人宫的第一天起,她就不以慈母而以严父的面孔出现在小皇帝的眼前。慈禧相信经过十几年的严厉训斥、苛刻管教,小皇帝便会习惯成自然地怕她服从她。其实,慈禧没去想,她的这一套教育方式的结果是会因人而异的。若遇到一个性格倔强、好斗好胜的人,这种方式所收到的效果或许将适得其反:被教者长大后将会对教育者充满反叛,甚至是仇恨的心理。若是一个性格懦弱胆小怕事的人,则将效果显著。不幸的是,堂堂大清帝国的天子恰恰便是后者,已亲政两三年的光绪皇帝,仍旧像先前一样地对太后毕恭毕敬,不敢违背丝毫。

        慈禧归政后秋冬住养心殿,春夏住颐和园。住养心殿时,光绪每天晨昏定省,跪拜如仪。住园子时,光绪一个月去一次叩见请安。遇有重大事情,则随时请示。慈禧对此很满意,而光绪心里并不很情愿。光绪性格虽懦弱,却并不蠢,从小熟读史册,见前朝前代哪个帝王不是君临一切,生杀予夺,自己也是一个皇帝,却要受一个老妇人的摆布,他如何能心甘?表面上的恭顺与内心的不情愿,这个巨大的反差,造成了他一天到晚的郁郁寡欢。

        这只是其一,令光绪心情郁郁的还有另外一件大事。

        三年前,光绪大婚,这不仅是光绪本人的大事,也是朝廷的大事。年满十三岁至十八岁的满蒙大臣家的女孩子都在挑选之列。经过层层审看之后,带进宫直接让光绪见面的有十多个。他独独看中了江西巡抚德馨的女儿,想立她为后。他的生母醇王福晋尊重他的选择,但他的嗣母即慈禧却不同意。其实,别人挑选,光绪面审,这些都是形式而已,慈禧早已为光绪准备了皇后。这皇后就是她的侄女——晚一辈的叶赫那拉氏。在慈禧的眼里,皇后,与其说是光绪的正妻,不如说是后宫的女主,最高外戚群的诞育者。她怎么会让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处落到别人的家里!但光绪不爱小那拉氏,他心里很不舒服。一个普通的男子都有选择妻子的权利,他身为一国之主,却没有这种权利。他不能否定慈禧的决定,只是提出退一步的要求:让德馨女儿为妃。而慈禧深恐德馨之女进宫后会夺去光绪对她侄女的爱,竟连这个要求也不同意。光绪无奈,只好立侍郎长叙的两个女儿为瑾妃、珍妃。德馨女儿被迫拒之于宫门外。

        但小那拉氏其实也是一个很不幸的女人:作为妻子,她一生没有得到过丈夫的喜爱,甚至连做母亲的权利也没有得到。作为皇后,后官事无巨细都在她的姑母掌握之中,她无权过问,更谈不上处置裁决。二十年后,作为太后,她更是与巨大的耻辱连在一起。就是她,抱着六岁的末代皇帝溥仪,悲痛欲绝地将逊位诏书交给袁世凯。大清王朝立国二百六十余年,终于在她的手里给断送了。她是一个亡国的太后,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千古罪人!

        光绪帝的这种忧伤,只有一个人最清楚最怜恤,此人不是他的父亲醇王,而是他的师傅翁同觫。

        人世间男子汉的荣耀,翁同龢给占尽了。他生于宰相府,长于书香中,状元及第,仕途顺达,千人羡慕,万人崇仰。同治皇帝十岁时,他便奉两宫之命,授读弘德殿,直至同治帝亲政。光绪登基的第二年,他便奉旨在毓庆宫行走,授读五岁小皇帝。翁同龢学问好,诗文书法尤佳,又勤勉尽职,慈禧很是看重。授读的当年他便由内阁学士升户部右侍郎,第四年又升都察院左都御史。光绪五年授刑部尚书,又改调户部尚书,不久又入军机处。恭王下台,军机处全班被撤时,其他人都罢黜,他却被指派为上书房授读,两年后又补户部尚书,官复原职。

        然而,作为一个男人,翁同龢有一个绝大的遗憾:无儿无女。晚清名臣中胡林翼也无儿无女,但胡虽无儿女,年轻时的风流香艳却够他一辈子回味。翁同龢自小循规蹈矩,无半点狭邪游之劣迹,从同时代人骂他“天阉”中可知,他是先天性的缺乏男性功能。可怜一个风光无限的状元帝师,夜半更深之时,他内心的痛苦有多么巨大!他的这种痛苦有谁能替他排解?世人都崇拜权力,谒望做权力顶尖上的人物,当我们从“人”的角度来平视光绪帝、后及其师傅这些尖顶上的人物后,便发现他们也有许多的苦恼和遗憾。这多多少少可以让那些权力崇拜者的头脑清醒些。

        正因为缺乏生儿育女的能力,他对五岁起便在自己身边受教长大的光绪皇帝便充满了更为深厚的爱心。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将小皇帝当作自己的儿子,他的师傅情中不知不觉地渗入慈父爱。身处于父母难见、嗣母冷酷环境中的光绪帝,也自然而然地把师傅当成了最为亲爱最可信任的人。尽管聪明的光绪帝知道宫中顾忌甚多,心中的苦恼郁积太盛的时候,他也会向师傅叙说。翁同龢深知皇上苦恼的根源,但他决不能点破,只能转弯抹角地加以宽慰,以“孝顺”这个大道理来启沃皇上,让他化去怨尤的心理基础,以效法祖宗、做英明有为天子等祖训来增强他的心志,引导皇上跳出儿女私情小框框,把思绪转移到宏大目标上来。光绪皇帝爱戴师傅,相信师傅,也依恋师傅,亲政以来,他事无大小都要跟师傅商量着办理。

        徐致祥这份参劾张之洞的折子已放在书桌上两个时辰了,光绪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过一遍。他很是赞赏徐致祥的这种凛凛风骨:敢于维护圣道,捍卫朝纲,抨击不法,主持正义。亲政不久的年轻皇帝还不知世事的复杂和他手下臣工的表里不一,他很容易被折子上的那些冠冕堂皇的文字所迷惑,认为凡能作豪言壮语的人,必定是豪杰;凡能替朝廷说话的,必定是忠臣;凡能攻击贪污揭发违法的人,必定是奉公守法的清官。所以他对徐致祥很有好感。但他也很为难。尽管他对许多臣工尚不太了解,对张之洞却是清楚的。除开早年的清流和在山西肃贪禁烟不说,因为那时他还小不管事,然则打赢谅山一仗,就足以让他钦敬。那时光绪已是十四岁的少年了,在师傅翁同觫的熏陶下,很有一番保卫祖宗江山抵御外敌入侵的雄心壮志。张之洞作为两广制军,打败了法国人,将道光爷以来四十年间受洋人欺侮之仇给报了,少年光绪何能不兴奋?何能不对张之洞记忆深刻?再说张之洞学洋人的长技,办洋务,光绪也是赞成的。他年轻,少成见,对于一切新鲜的事物都有兴趣。造枪炮轮船,架电线修铁路,洋人靠这些富强了,我们为何不能学?在光绪的眼里,张之洞是个挺会办事的能干人。把他参了,岂不是对国家不利?

        他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请翁师傅。翁师傅一时来不了,他无心看别的折子,又把徐致祥的参折拿过来,拣其中重要的部分再看了起来:

        湖广总督张之洞,博学多闻,熟习经史,屡司文柄,衡鉴称当。昔年与之同任馆职,深佩其学问博雅,侪辈亦相推重。该督当时与已革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并称畿南魁杰。

        光绪点点头,心里想:徐致祥并不否定张之洞的一切,过去是同寅,关系不错,这次参他,看来不是出自私怨。不料年前,荐擢巡抚,晋授兼圻,寄以岭南重地,而该督骄泰之心由兹炽矣。

        光绪自思,官高功大,渐萌骄泰,前朝这种人多啦!翁师傅常教导说,满招损,谦受益,看来张之洞忘记了这条古训。

        下面徐致祥从懒见僚属、任人轻率、敲索富家几个方面叙说了张之洞的不是。又说王之春佥壬,掊克聚敛,报复恩仇,夤缘要结。另赵茂昌是细人,官场上多有谄媚赵以钻营差缺。张之洞倚此二人为心腹。这些,光绪都记得清楚不再看下去。

        跳过这些,再看看张之洞到湖广后是如何荒谬的:

        该督创由京师芦沟桥至湖北汉口之说,其原奏颇足动听,迨奉旨移督湖广,责其办理,该督奉命即爽然若失。明知其事必不成,而故挟此耸动朝廷,排却众议,以示立异。铁路不行,则又改为炼铁之议。以文过避咎,乞留巨款。今日开铁矿,明日开煤矿,此处耗五万,彼处耗十万,浪掷正供,迄无成效,又复百计弥缝,多方挡求,一如督粤时故智。

        光绪皱了皱眉头,此一大段文字,其实并无贪污勒索实据,只是说不该办铁厂、耗资过多而已。这也能作罪责吗?

        最后一段文字,若就文论文,文采和气势都很好。光绪五岁发蒙,八岁开笔,翁师傅耐心指导他如何起承转合,如何设辞修饰。但光绪生就的缺乏才情,无论怎样诱导,文章总是写得干巴枯燥,没有味道。但他知道“言而无文,行之不远”,故又对能写好文章的人很是佩服。徐致祥的整个折子虽然文字平平,然而这结尾一段却写得甚好,他拿起折子,禁不住高声念起来:

        臣统观该督生平,谋国似忠,任事似勇,秉性似刚,运筹似远,实则志大而言誇,力小而任重,色厉而内荏,有初而鲜终。徒博虚名,无裨实际,殆如晋之殷浩。而其坚僻自是,措置纷更,有如宋之王安石。方今中外诸臣章奏之工,议论之妙,无有过于张之洞者。作事之乖,设心之巧,亦无有过于张之洞者。此人外不宜于封疆,内不宜于政地,惟衡文校艺,谈经征典,是其所长。昨岁该督祝李鸿章寿文有云,度德量力,地小不足以回旋。夫以两湖幅员之广,毕力经营,犹恐不足,而嫌其地小,夷然不屑为耶?该督之狂妄,于此可见一斑。

        “皇上,您在朗诵谁的好文章?”

        光绪正读得起劲,翁同龢已走进毓庆宫小书房。光绪亲政后,为表示对师傅的感谢,特为准许翁同龢在平时免去跪拜礼节,还是如同过去授读时一样:向皇上鞠个躬就行了。当下,翁同龢走进来,一边鞠躬,一边笑眯眯地对着皇上说话。“皇上万几之暇,尚能不废吟诵,老臣欣慰至极!”

        “师傅请坐。”

        翁同龢在光绪对面坐了下来,立即便有小太监托来一个十分精致的黄地白龙上盖下托小茶碗。光绪将手中的折子递给翁同龢:“这是刚送上来的一道参折,朕见他文章不错,便不觉失声念了起来。”

        “参折?”翁同龢接过折子。“谁参谁?”

        “大理寺卿徐致祥参劾湖广总督张之洞。”

        翁同龢将折子展开来,从袖口袋里掏出一副西洋进口老花镜戴上,急速地看了起来。徐致祥的参折说上就上了。他到底参劾张之洞一些什么呢?

        “就是为了它而将师傅请过来。”待翁同龢看完折子后,光绪说,“师傅看这事宜如何处置为好?”

        翁同龢放下折子,取下老花镜,嘴唇紧闭,面容端肃。光绪盯着师傅这副神态,突然之间,似乎发觉师傅已经衰老了。师傅今年才六十三岁,头发胡须便全部白完了,胖胖的面孔上长满大块大块的老年斑,身体臃肿,步履龙钟,一切神态都仿佛古稀之年的老人。光绪知他无子,心里想:莫非是为此事而忧愁成这个样子?一丝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本想和他聊聊家常,劝慰劝慰,但光绪平日知道师傅端庄严肃,轻易不言琐事,更何况今日请他过来是商讨参折的大事,更不宜以别事分心,只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打消这个念头。

        思索好长一会子,翁同龢终于开口:“老臣为皇上有徐致祥这样的骨鲠之臣而贺喜。”

        犹如先前听师傅授读一样,光绪瞪着两只虽神采不足却也清纯可爱的眼睛,凝视着师傅,听着他那夹杂点江南口音的北京话。师傅说话总是不疾不徐,和蔼清晰,光绪很喜欢听。

        “张之洞历任史官学政,外放巡抚,擢升总督,朝廷对他的恩眷之隆,依畀之盛,可谓少有人能及。外放这些年来,张之洞虽实心做过不少好事,却也办了不少有损朝廷威仪的荒唐事。”

        翁同龢打开茶盖,一股清香沁出水面,他浅浅地呷了一口,继续说下去:“老臣常听人说起张之洞的闲话,如在山西时率性提拔官员,擅自派兵丁下乡以拔罂粟为名骚扰百姓。尤其在粤督任上擅开闱姓赌,以官府名义将朝廷抡才大典与市井无赖的赌博连在一起。辱没朝廷,斯文扫地,再无过于此事。一个总督居然可以为了几个钱,做出这等事来,实不可思议。那时我就想上折弹劾,只是因为越南战事未了,为大局着想,只得隐忍下来。”

        所谓“为大局着想”是翁同龢临时想起的托辞。其实,翁同龢之所以没有上折参劾,是因为顾及着慈禧太后。他知道这些年张之洞的飞黄腾达,无非是因为慈禧恩宠器重的缘故。从晋抚擢升粤督,完全是慈禧对张之洞的格外重用。慈禧正要用他捍卫国门,你却去参劾他,老太太能高兴吗?一旦犯了老太太的虎威,你能有舒心日子过吗?何况那时他刚从军机处被撵出来,正冷着哩!其次他也顾及着醇王,他知道醇王一直是支持张之洞的。第三他也顾及着张之万。张之万四朝老臣,眼下正受着宠信,协办大学士兼工部尚书,又新进了军机处,成为名副其实的宰相,得罪了这个老头子,也不是件好事。就这样,书生出身的翁同龢虽对张之洞亵渎斯文甚为仇恨,却隐忍不敢发。

        现在太后归政住颐和园,醇王也已去世两年多,张之万老迈多病很少过问军机处的事,更重要的是自己一手授读的皇上已亲政几年了,一句话,今非昔比了。翁同龢认为,应该通过皇上的名义更多地推行自己的主张,实现从早年起就树立的一匡天下的宏伟抱负。

        “近年来张之洞仗着战功,骄慢倨傲之心日益严重。他在广东的那些所作所为和到湖北这两年来大肆兴作,好大喜功,老臣多次听到来自两广两湖人士的议论,老臣心里也有看法。徐致祥不畏权势,不惑于假相,敢于上这等参折,确为难能可贵。老臣以为,徐致祥此举应予支持,此折不能留中而让它悄没声息地淹了。”

        光绪点点头,明白了师傅的意思,这与他的想法也大体相符。但他还是有所顾虑:“师傅,张之洞为国家立过大功,又是太后信任的重臣,折子若不留中,又该如何处置为宜呢?”

        这两三年间,凡遇军事外交及大臣升黜调迁这些大事,光绪都要事先跟师傅在毓庆宫密商,这既是他对师傅的极端信任和尊重,也是借此进一步学习为政之道。在这一方面,光绪远胜他的堂兄同治。同治皇帝载淳酷肖其母,在上书房读书期间便不安于书卷,时常偷偷外出冶游,亲政后更是摆出一副天子架势,不但李鸿藻、翁同毹这些师傅的话不再对他起作用,甚至连自己生母慈禧的话他也阳奉阴违。亲政不久,轰动全国的就地处决安得海的圣旨就是由他亲手颁发的。载淳十九岁上死去,帝王事业还刚刚起步。倘若天假他几十年,或许可以成就一番可圈可点的帝业,也或许会是个刚愎自用、将天下苍生当作手中玩物的暴君。与秉赋刚烈的同治相比,性格懦弱的光绪这种谦逊稳重的态度很令翁同龢满意。他常常会将自己的两个皇帝学生作些比较,尽管光绪有不及同治之处,但整体来说要好得多,翁同龢对光绪寄予着极大的希望。因此,每探讨一件事时,他都会有意识地对之作详尽的剖析,以便使年轻的皇帝,通过对一桩桩具体事情的分析,逐渐掌握处理军国大事的技巧,提高办事的能力,早日成熟起来,做一个有大作为的英明天子。

        眼下,这道参劾又是一个极有代表性的例子,翁同龢清了清有点老化的喉嗓,耐心地对着光绪说:“皇上处事的稳重态度,老臣心里很是欣慰。皇上居九五之尊,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亡国,所以深沉稳重,自古以来便是人君的第一等好品质。皇上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老臣欢喜无极。”

        这一番话,是两朝帝师翁同龢在上书房几十个春秋里常常说的话。这就是循循善诱,启沃帝心。

        “皇上深沉稳重,固然是第一等品质,但不等于该办的事不办。皇上仁厚慈爱,这是大清之福,也是天下臣民之福,此乃为人君之基础。然为人君者更需有高于臣民的仁慈,方能成就大业。高于百姓之仁慈,谓之大仁大慈,它不以一人一事为考虑,而是怀抱社稷,着眼长久。古人云‘计利当计天下利,成名宜成万世名’者,此之谓也。”

        翁同龢深知自己的学生秉赋懦弱,又备受压抑,遂先从这里人手,因人施教。

        “世事纷乱,人心难测,自古人君,当威临天下,以严厉治国。张之洞受两朝特达之恩,蒙太后破格简拔,更应勤于王事,为督抚表率。但他不知检束,日趋骄慢,荒怠政事,宠信小人,皇上对张之洞非加以抑制不可。”

        翁同龢端起光绪赏赐的极品龙井,抿了一口,顿觉神志清朗,于是侃侃说下去:“此时借徐致祥的参折,抑一抑张之洞,老臣以为有三点好处。一可以张皇上君威。皇上亲政以来,还没有处分过二品以上的大员,一些宵小之徒便误以为皇上一味宽容。此次严惩张之洞,可以昭示天下臣工:祖宗之法不可轻慢,朝廷之政不可荒怠,皇上天威不可冒犯。让大小臣工知道,皇上将秉列祖列宗之志,励精图治,中兴大清。”

        这番话光绪听了很是舒心。自小起,师傅便叫他以列祖列宗为榜样,洗刷几十年来的朝纲疲沓之风气,但他不知从何处着手,现在寻到了其中的一条:严惩大员以示威厉。

        本来,翁同龢可以顺着这个意思说下去,说出下面的话来:亲政之前,朝廷大权在太后手里,内外臣工并未将皇上看得很重,现在正宜趁机昭示天下,大权已从太后转到皇上手里来了,过去受太后恩宠者应赶快改换过来,投到皇上的门下,才有将来的锦绣前途。但这些话他不能说。恪守以孝治天下的儒家信徒翁同龢,深知不宜这样开导皇上,以令皇上生出不孝之心,做出不孝之事,何况太后对他本人及他翁氏家族一向也是恩德深重的。二来他也不敢这样说,太后最忌讳有人在她和皇上之间说什么。当年同治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尚且时时提防,有好几个臣子就以“离间骨肉”的罪名遭到重惩。何况光绪并不是她的亲生,她岂不防范更严?出入宫中几十年的翁同龢,十分清楚宫闱内部的争权夺势,远比外间来得神秘而残酷。说不定这毓庆宫里就置有太后的耳目,万一有什么风声传到她耳中,那还得了!翁同龢说到这里,立即转弯:

        “这第二,可以挽救张之洞。张之洞有学问才干,也会做事,朝廷不愿意看到他自己毁了自己。皇上趁早敲敲他发热的脑袋,让他改邪归正,今后还可以为朝廷办事。第三,皇上此举,也是对徐致祥的鼓舞。扶持正气,遏制邪道,历来为人君者的本职。奖励什么,惩处什么,这是引导社会风尚的最好方法。参劾张之洞这样的人,皇上都支持,还有谁不能参劾?史官言官们必定会额手称颂,高歌皇上圣明,今后他们上疏纠谬就更有兴致了。”

        “翁师傅,是不是叫御史台派几个御史微服到两广和武昌去私访,查实徐致祥折子里说的事?或是朕派两个钦差到南边去,以示朝廷对此事的重视?抑或干脆让内阁拟一道旨,叫张之洞来京陛见,要他向朕当面说清这些事?”

        “皇上天纵睿智,一时间便有了三种处理方法,而且都在可行之列,老臣心里真是高兴呀!”

        翁同龢这句话不全是客套,他是从心里希望光绪有能力,有才干,因为这中间有他的不可抹杀的一份功劳在内。“只是,还可以有别的更为安帖的办法,容老臣细细地想一想。”翁同龢凝神望着那只精致的景德镇官窑中的神品茶碗,思索片刻说,“御史微服私访好是好,但时下御史台没有几个脚踏实地的人,大多为轻率躁动、沽名钓誉之辈,老臣一时真的还想不出可以派出京师办这等大事的人。钦差当然也可派,但影响太大,除非大的命案、盗案或谋逆之案,一般通常不派,为的是免去众口嚣腾、人言啧啧,不成事反而坏了事。让张之洞进京陛见也可,但湖广重镇,两三个月里没有总督在位也不合适。谭继洵庸懦,做鄂抚都已吃力,署理湖督更是难以胜任。老臣想,此事可密谕两广总督李瀚章和两江总督刘坤一。命李瀚章就地查清张之洞在广州的事,刘坤一派员去武昌查出张之洞在湖广的事。李瀚章和刘坤一都是文宗爷简拔的老臣,忠于朝廷,赤心任事,他们两人是张之洞的前辈,即便此事今后让张之洞知道了,他也不可能对他们怎样。”

        六十三岁的状元师傅对着二十一岁的皇帝学生,在传授为政之道时,使用了他惯常的表里不一的方式——在堂堂正正的言辞背后隐藏着他的真实意图:借钟馗打鬼。翁同龢很想就徐致祥参劾之际将张之洞整下去,但又不能留下痕迹,此事需借别人的手来打倒张之洞。他知道,张之洞在朝廷重臣中有好些个对头,第一个便是李鸿章,这是过去张做清流时所结下的宿怨;尽管李母八十寿辰时张有寿文,今年李本人晋七十张也有寿文,但这只是虚与委蛇,不是真心。李瀚章作为李鸿章的亲哥哥,一向对自己的二弟马首是瞻,二弟的对头也是他的对头,用他来对付张,岂不是绝好的借刀杀人?光绪七年,张之洞上疏参劾过刘坤一,彼此之间一定结下了怨仇。现在用刘坤一来查张之洞在湖北的表现,岂不是又借了一把杀张的刀子?

        翁同龢深以自己老辣的为政手腕而得意,但他既不将自己的真实意图挑明,也对自己这种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作法没有丝毫的内疚,他认为这样做都是对的,都无可指摘。

        对于皇上,必须用圣贤之道、周孔之礼,用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论说,引导他走尧舜文武的正路,至于那些只可做不可说。

        只可权不可经的策术手腕,即属于权谋的那一套,他这个做师傅的绝对不能说,只能让他从历代史册中去揣摸,从实际政务中去领悟,能达到哪种地步,这就全靠他的天分和悟性了。

        光绪接受师傅的建议,模仿咸丰、慈禧处理奏折的办法,用指甲在折尾处着力掐了两下,绵软的折子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痕迹:这是重要的,即刻要办的折子,过会儿内奏事处的太监来收拾文书时,会对此类奏折特别请示如何办理。

        “翁师傅,今天请您过来,就为这事,现在您可以再去忙别的事了。”

        说罢,像往常一样地站起身来,亲自送师傅出书房门。翁同龢对皇上这种不忘师恩、优礼有加的表现,发自内心地感激。他赶忙起身告辞。见皇上面容憔悴,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

        “皇上,您一天到晚太累了,要多休息保重。这不只是为了您一人,而是为了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为天下亿万臣民。”

        翁同龢情动于中,不由得语声哽咽起来。

        光绪颇为感动,拉着师傅的手说:“朕会知道爱惜身体的,师傅放心,倒是师傅年岁大了,要多多保重。”

        正是初秋天气,光绪已穿上薄薄的丝棉夹袄,手却还是冷的。

        “皇上,夜晚读书不要太晚,要早点安歇。对皇后、嫔妃要多施恩泽,皇上不仅得为太祖太宗延续子孙,还得为穆宗皇帝接继香火,担子重着哩!”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慈禧在立载游为皇帝的懿旨中就讲明载游承继文宗显皇帝大统,并为穆宗毅皇帝继嗣。光绪未来的皇子将兼祧同治和光绪,故而多多益善。可是光绪大婚三年多了,身边有一后二妃四嫔七个女人,却未见一个女人怀有身孕,包括慈禧在内所有王公亲贵,都在关注着这桩大事。二十一岁,不算太年轻,当年顺治、康熙都是十四五岁时便诞育皇子了。大婚三年,不算太短,后妃七人,不算太少,至今没有阿哥、公主,看来是皇上本人身体欠佳。从小看着皇上长大对皇上怀有一种父子之情的翁同龢,更比旁人多一层焦虑。他从自己青壮年时期常服用的十几味药中,请高明郎中精选五味酿成一味药丸,名曰蛤鹿冷香丸,将蛤蚧、牡蛎、蝾螈、海马、鹿鞭碾成粉末,以杏花村百年陈酿调和。此药曾送给十个婚后多年不育的男子吃过,其中有七人的太太已怀孕,证这种药有奇效。翁同龢以极为严肃的神态,极为真挚的语调将此事告诉光绪,最后以不容分辩的口气说:“老臣明天就亲自带二十颗蛤鹿冷香丸来,皇上早晚各服两颗,一个月后可见效果。坚持服三个月,后妃们必定会早怀龙子。”

        望着翁同龢双眼中流露出的慈父般关爱,光绪浑身上下荡漾着热流。他点点头,以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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