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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看到袁昶的密信后,张之洞头晕目眩虚汗直冒

        半个月后,设在江宁的两江总督衙门收到内阁寄来的密谕:“着即派人去武昌密查上奏。”另附徐致祥的参折抄件。两江总督刘坤一阅后,对这件棘手之事颇觉为难。

        六十二岁的刘坤一,也算得一代人才。咸丰五年,正当曾国藩统率的湘军,借攻克武汉三镇之军威挥师东下的时候,二十五岁的新宁廪生刘坤一率领百十个团练投奔刘长佑。贡生出身的刘长佑早两年已招募了一支人马,跟着江忠源闹得挺热火。他比刘坤一年长十二岁,却是刘坤一的族侄,见到这位年轻的族叔英气勃勃,满心欢喜。刘坤一不以叔辈自居,却以后进之礼师事刘长佑。刘坤一悟性极高,几仗打下来,便把两军对垒这些事都弄熟了。那时,曾国藩、左宗棠等人目光盯着长江下游太平天国都城,对湖南广西一带无暇顾及,刘氏叔侄抓住这个空当,在湘桂之间连打几个大胜仗,很快便壮大了自己的力量。咸丰十年,湘军创始人曾国藩还在以一个兵部侍郎的空衔客悬虚寄的时候,刘长佑便做了广西巡抚,两年后三十二岁的刘坤一也做了广西藩司,再过三年代替族侄做了广西巡抚,成为当时最年轻的封疆大吏。而这时,刘长佑早已做了三年的总督。

        刘氏叔侄不声不响地经营后方,没有几年便相继登上督抚高位,人们不得不佩服这两个新宁秀才在打仗、做官这两码事上都要高出时人一筹!

        光绪元年刘坤一做了两广总督,光绪五年调任两江。刘坤一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因为连年征战,身上留下多处刀枪创伤和疾病,治事稍多,便感倦怠,于是不管是做巡抚还是做总督,他都只管大事不问小事。小事让别人去做,他自己腾出大量的时间用来吃喝玩乐。声色犬马之事他样样喜欢,甚至对鸦片烟,他也极有兴趣。但是他的头脑清醒,军国大事一点都不含糊,袍泽们说他是大事不糊涂的吕端,他亦欣然受之。

        就因为此,光绪七年,张之洞参了他一本,说他“暮气深重,政务倦怠”,两江重地,不可贻误,请派兵部侍郎彭玉麟为江督,以便刘坤一安心养病。朝廷居然接受了张之洞的建议,将刘坤一内召,就此免去了他的两江总督之职,由彭玉麟署理。刘坤一以后便一直以筹防军务为名空悬着。就这样一过十年,待曾国荃在光绪十六年秋天去世时,他才再次出任江督。重回江宁的刘坤一吸取先前的教训,各方面都检束多了。鸦片烟也戒了,明显荒唐的事也不做了,一个中兴功臣能这样也就不错了,他因而获得舆论称赞。

        刘坤一当然恼恨张之洞。不是张之洞的参劾,他如何会丢失十年江督?不过,靠军功起家的刘坤一,在心灵上与张之洞有一个相通之处,那就是面对洋人的欺负,都持不妥协不示弱的态度。尤其令刘坤一感慨的是,张之洞居然在粤督任上,部署中国军队在越南大败法人,为中国军人长了脸面,为大清帝国赢来声威,对于这点,深明大义的刘坤一钦佩不已。这种惺惺相惜之情,大为冲淡了他对张之洞的恼恨。

        握着内阁寄来的上谕,刘坤一陷于两难。细细地揣摸旨意,似为倾向徐致祥一边,若不照办则违旨;若遵旨派人去武昌认真密查,则张之洞的湖督难保。身任督抚十多年的刘坤一知道,真要细查,哪一个督抚都经受不起,随随便便即可找出几个足够弹劾的失误来。真的把张之洞劾掉了,对朝廷也并非是好事。

        他将平日信得过的江宁藩司瑞章找来商量。全国几大总督,除直隶、四川两总督身兼军民两政外,其他总督都重在军政,故无藩司一职,惟独两江总督下面设了一个江宁藩司,掌管江宁府的钱粮收入。这或许是因为有一个专为朝廷服务的江宁织造局在江宁府的缘故。这个皇家制衣店每年亏空极大,需要有一笔银钱来弥补。如此看来,江宁藩库应是朝廷设在地方上的一个小金库。

        瑞章是个满人,由宗人府外放江宁。他一向注重朝廷内部满蒙亲贵的动向,虽在江宁,却与京师联系不断。瑞章同刘坤一一样,也认为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思索良久,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岘帅。”刘坤一字蚬庄,故而大家都尊称他为岘帅。“前些日子新任安徽徽宁池太广道的袁昶,是由京师外放来的。他在京师做户部员外郎,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是个通达时务的人,对朝廷近来情势一定很清楚,何不悄悄地请他到江宁来商量商量。”

        “此人你先前认识吗?”刘坤一问。

        “认识,我们有过多年的交往。”

        “可靠吗?”

        “这是一个实诚君子,十分靠得住。”

        “那你就派一个人到徽州去接他来吧!”

        徽宁池太广道管辖着安徽省长江以南的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四个府和广德州,俗称皖南道,是安徽一个辖地广阔地位重要的分巡道。当年慈禧的父亲惠征就死在皖南道任上。故同治、光绪两朝,皖南道为朝廷所关注。皖南道员通常是被认为将要走红发迹的官员。正因为如此,四十六岁的员外郎兼章京袁昶从北京来到微州时,心情极好。他知道这是朝廷对他的重视,预示他今后的仕途会顺利宽广。

        袁昶这几天恰好在省垣安庆办事,江宁藩司府的来人很快在怀宁客栈找到他。听说是刘岘帅有要事相商,便立即乘快船离安庆赴江宁。安庆至江宁行的是下水,第二天午后便到了下关码头。袁昶在来人的陪同下,先进藩司府会见瑞章,二人寒暄一阵后,便分别坐上大轿,一前一后地来到位于城内东南角的总督衙门。在全国所有督抚衙门中,江宁城的两江总督衙门最为壮阔。这是因为此处曾经做过十余年的太平天国天王府。洪秀全动用数千万两圣库银子,为他这个天父次子在人世间修造了一座最为豪华宏丽的宫殿,后来虽然被曾国荃的吉字营为毁灭打劫金银的证据而焚烧,但基础和部分烧不坏的建筑还是存在。节俭总督曾国藩没有在江宁住几天,便来了手脚阔绰的总督李鸿章。李鸿章将被火焚的房屋全部恢复,做起了舒舒服服的无其名而有其实的金陵王。以后的历任江督便沾了李鸿章的余荫。刘坤一也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光绪十六年重主江宁后他又将江督衙门彻底翻修一遍。如今的督署,更是气魄宏伟,金碧辉煌。

        袁昶是第一次来到两江总督衙门,他边走边看边想:除开紫禁城,这怕是海内最大的一座建筑群了,恭王住的和坤旧宅也不及呀!

        刘坤一性情豪爽简易,虽是首次接见袁昶,也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袭宽大的便服。他对正要行大札的皖南道挥挥手说:“不必拘礼,请坐吧!”

        待袁昶坐下后,他笑着问:“袁观察是几时到的皖南?”

        “回大帅的话,职道是上个月中旬到的徽州,原拟下个月专程来江宁拜谒大帅,不知大帅有事要召见,职道失礼了。”袁昶拘束而恭谨地回答。

        “不,不。”刘坤一又挥了挥手。“我是临时请你到江宁来一下,并不是因为你的职分内的事。”

        不是我的职分内的事,那是什么事?袁昶在心里紧张地思索着。对这位从战火中厮拚出来的制台,书生出身的袁昶是久仰其名,又怀着三分敬畏之心的。

        “袁观察是哪里人,什么时候进的京?”

        刘坤一并不急着谈正务,却跟这位矮矮胖胖的下属聊起天来。

        “职道是浙江桐庐人。光绪二年中进士后即分发户部做主事,职道鲁钝,直到光绪十二年才升为户部员外郎,十四年兼总署章京。”

        袁昶三十岁中进士,做了十六年的京官,还只是一个四品衔中级官员,迁升的确不快,比起这位仅只用十年时间便从一个廪生做到一省巡抚的上司来说,责备自己“鲁钝”并不为过。其实袁昶并不鲁钝,他只是为人做事太过于实在拘泥,不善于看风使舵罢了。这种性格不仅妨碍了他的迁升,更不幸的是八年后,在义和团大动乱中他因此忤逆慈禧而被丢了脑袋。刘坤一笑着说:“皖南道是个要缺,你好好做几年,前途大着呢!”

        袁昶忙说:“以后还多多靠大帅的栽培。”

        瑞章一旁插说:“岘帅是个活菩萨,在他手下做官,只要尽心尽力,迁升快得很。”

        瑞章这话一石两鸟:既吹捧了刘坤一,又暗示袁昶,要好好为刘坤一效力。

        袁昶明白瑞章的意思,赶紧接话:“职道初任地方官,没有阅历,职道一定会遵瑞大人所说尽心尽力去做,倘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大帅宽谅。”

        “好,好!”刘坤一曼声应道。“瑞方伯说,他在京师时便与你相识,说你是个实诚君子,又对京师各方情势熟悉,所以特为请你来一趟江宁,有一件事情要听听你的意见。”

        袁昶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刚来两江,便有什么大事要听我的意见,莫不是发生在京师里的事?

        刘坤一对瑞章说:“你对袁观察说说吧!”

        “是这么回事。”瑞章干咳了一声后说,“内阁给岘帅寄来大理寺卿徐致祥的一份参折,并转达上谕,要大帅派人去密查。因为你刚从京师来,又在户部和总署做过事,对京师及各省的情况都熟悉,故岘帅叫你来一起商量商量,这事要怎样办才最合适,你先看看徐致祥的参折吧!”说着,从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沓折好的纸递给袁昶。袁昶接过,展开来看。

        袁昶刚看了一句开头韵话,便立时眼瞪大起来,心突突地狂跳了两下。原来,刘坤一和瑞章都不知道,袁昶是张之洞的门生!

        同治六年,张之洞以翰林院编修的身分充任浙江乡试副主考,这是他日后漫长的学官生涯的第一站。浙江是人文荟萃之地,历代才子不少,张之洞以能典试浙江为荣。三场紧张的考试结束后,各房考官开始忙碌的阅卷事宜。送到房官手里的试卷经历了三个过程,即先由弥封处糊名,再由誊录所用朱笔重抄一遍,最后由对读所校读。房官阅读的朱卷虽不是士子的亲笔,但与士子的墨卷完全无异,只是没有了名字。这一系列复杂过程的采取,全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防止房官阅卷时徇私。

        这天,张之洞去各房检查房官的阅卷,见各房官都极为认真,他很满意。来到第十三房时,房官请他坐下,拿出一份试卷对他说:这份卷子上错了一个字,但文章写得极好,卷子推荐还是不推荐?张之洞说,我看看。他坐在房官身旁将试卷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思索良久后说,从错这个字来说,卷子不宜推荐出房,但从文章来看,此子才识俱佳,实为难得。十年寒窗,三更灯火,熬进贡院不容易,错字出于疏忽,而文章能达到这一步却难,我看还是推荐出房。有副主考作主,房官大胆将这份试卷推了上去。在最后审定时,张之洞又向正主考张光禄陈述了这个看法,张光禄亦同意。就这样,这份卷子被列为前茅,到张榜填名时才知道出自桐庐袁昶之手。袁昶向房师谢恩时,房师把这个过程讲给了门生听。袁昶对张之洞感激不已,在他面前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当下,袁昶匆匆将徐致祥的抄件和上谕看完一遍后,第一个想法是,应尽可能地帮恩师一把!

        他定了定神,对刘坤一说:“不知岘帅要向职道垂询什么?”

        刘坤一说:“我和瑞方伯都住在江宁,对京师的事情较为隔膜,想问问你,徐致祥这个人,你熟悉吗?”

        “职道认识。因为同是江南人,说起话来,彼此都觉得有亲切感。”

        “这人怎样?是个谨慎的人,还是那种喜欢风闻奏事的人?”刘坤一盯着袁昶问。

        袁昶心里想:这是个关键的问题,徐致祥的性情如何,显然关系着这份参折的分量轻重。他从容地说:“徐致祥是个老前辈,职道虽然对他谈不上很熟很了解,但在京师时,也常听到人说起他。都说他是属于那种易于冲动的人,俗话说见风就是雨,这位老先生颇有点这样的性格。故而他的折子虽多,先前太后听政时,并不把他的折子看得很重。”

        刘坤一没有在意,瑞章却听出“先前太后听政时”这句话的画外之音了。他揣摩:看来这事是皇上的决定,太后并不知道。

        “另外还有一点。岘帅和瑞方伯都知道,徐致祥是坚决不同意修铁路的,在这件事上他竭力反对张之洞。他的反对修铁路的折子,不知岘帅和瑞方伯读过没有。他说修铁路一坏风水,二惊吓祖宗,明白人读后都窃笑不止。正因为明摆着的太荒谬,故朝廷降了他三级。”

        这几句话对刘坤一很起作用。戎马十余年的刘坤一,在战争中亲身领略洋人枪炮的威力,他是力主向洋人学习制造术的人。刘坤一心想:看来这个徐致祥是个不明事理又办事轻率的人。这道参折在他的眼里已大为跌价了。

        瑞章问:“袁观察,你离京那会子,太后是住在园子里还是住在宫里?”

        袁昶答:“太后每年三月中旬到九月中旬住园子,其余时间住宫里。我是六月下旬离开京师的,那时太后还住在园子里。现在是八月,要到下个月才回宫。”

        瑞章又问:“听说皇上每个月都到园子去一次,向太后请安。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袁昶说,“除请安外,皇上也将这个月来的国家大事向太后禀报,太后也会很有兴致听。据说间或也会说点自己的看法,皇上都会照办。皇上天性纯孝,亲政以来,没有听说在处理军国大事上与太后有不协之处。”

        刘坤一说:“皇上为天下臣民做了一个好榜样。”略停一会,又问:“湖北藩司王之春这个人,袁观察知道吗?”

        袁昶答:“此人我没见过。在总署办事时,倒是常听同僚们说起过他。大多数人说他热心洋务,器局开朗,有办事才干。也有人说他精明苛刻了点,易于得罪人。”

        “赵茂昌呢?”瑞章问。

        “不知道。”袁昶摇摇头。“一个总文案官职太低,京师官场怎么会说起他?”

        袁昶说的是实话。

        要问的大致都问了。刘坤一起身说:“袁观察,谢谢你了,老夫还有点事要办,先走了。你和瑞方伯在这儿聊聊天,晚上,老夫陪你在署里吃顿便饭。”

        袁昶忙起身打躬说:“谢岘帅。”

        “袁观察,我们今天谈的是一桩秘事,你回安徽后,不要对别人说起。”待刘坤一出门后,瑞章特别向袁昶叮嘱一句。

        “职道明白。”

        吃完饭回到瑞章为他安排的客栈后,袁昶心里一直不能安宁。他没有想到,张之洞这样热心办实事的人,居然会有人攻讦,而且上谕的意思竟然偏向攻讦者,他为当年的副主考感到委屈。他觉得应当把此事告诉张之洞,使他有所准备,又想起瑞章的郑重嘱咐,左右为难。在床上辗转大半夜后,感恩报恩之情终于占了上风。他点燃蜡烛,给张之洞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转述上谕及徐折的要点,请恩师早划对策。

        第二天,他离开江宁回安徽。到了安庆后,吩咐在怀宁客栈等候他的仆人赶忙去武昌,把这封装在盖有皖南道官印信封里的密信,亲自送到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手里。

        四天后,这封密信到了张之洞的手中。安徽皖南道怎么会有这种信给他,他深为奇怪,拆开信读完后,才知是二十多年前的门生袁昶写的。同治六年到光绪二年整整九年时间里,袁昶困于会试,自觉乏善可陈,所以也没有写信给张之洞,师生之间断了联系。光绪二年,袁昶中进士分发户部,恰好张之洞结束四川学政回到北京,二人又恢复了联系。户部事多,袁昶又是务实的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故在京师期间二人过从并不甚密。光绪七年张之洞外放山西后,几乎又中断了联系。不料袁昶近日已外放皖南道!读完信后张之洞的第一个感觉是:袁昶是个讲义道的学生,二十多年前的那段惠而不费的恩情居然死死地记在心里。私泄这等机密之事,万一被朝廷知道了,轻则断送前程,重则下诏狱。在只讲利害不讲情义的今天,能有这种古道热肠,真是罕见。典试浙江能得这样的门生,也算是平生一幸事了。张之洞提笔给门生写了一封短短的谢函封好,将袁的仆人唤进来,将信连同桑治平刚从鄂西带回的一包黑木耳一起交给他,叫他带给主人。然后又拿出四两银子出来打发。袁家的仆人千恩万谢地告辞走了。

        张之洞坐在牛皮太师椅上久久地凝视着袁昶的这封密信,胸中的怒火在一阵阵灼热地燃烧。它炙烤着他的心,令他愤怒,令他委屈,也令他痛苦!

        他没有想到,这份参折竟然出自徐致祥的手!他们在翰苑共事多年,经常在一起谈国家大事,谈经史诗文。这个江南老才子尽管比张之洞大几岁,却对张之洞格外殷情称赞,时常出格恭维他可比古之张良、谢安,有治国安邦大才,可惜屈于翰林院。不料就是这个人,今天居然说他只可衡文,不可从政!

        身为大理寺卿,怎么可以不要任何实据,只凭几句传闻之辞,便给别人定下这等严重的罪名!这不是深文周纳吗?这不是存心要把人往死里整吗?

        外放这十一二年来,自己为山西、两广和湖广做了许多好事,在越南战争上为国家赢得声望。对于这些,徐致祥他可以闭眼不视,只字不提,却把一些谣传当作宝贝,无端罗织罪名。徐致祥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呢?张之洞真恨不得将他揪到面前来当面质问,狠狠地扇他两个耳光!

        世上人本是良莠不齐,徐致祥要这样无事生非,也拿他没法。令张之洞最为委屈的是,朝廷怎么竟然也会看重他这篇可耻的谤文!又是发上谕,要刘坤一密查,又是发抄件,让两江的官员们去阅看,这不明明认为徐致祥的参折有合理之处吗?徐致祥荒谬不明事理,朝廷难道还不知我张之洞?皇上还不明白我对国家社稷的一片赤诚之心?这等破烂的折子,不掷回斥责、留中淹掉便够意思了,居然要刘坤一来武昌密访,皇上和朝廷对我张之洞怎么如此不相信?

        这样想来想去,一阵揪心之痛令张之洞头晕目眩,手心直冒虚汗,终于瘫倒在太师椅上。一会儿,大根进来斟茶,见四叔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吓得叫道:“四叔,四叔!”喊了几声后,张之洞睁开了眼睛。

        “四叔,您不舒服?”大根捧起张之洞的左手,在他虎口处略微用劲压了一下。“好过点吗?”

        张之洞轻轻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你背我回后院去躺躺!”

        见大根背着丈夫来到后院,佩玉大吃一惊,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过来,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

        大根答:“四叔有点不舒服。”

        佩玉摸了摸张之洞的额头:“哪里不舒服吗?”

        “胸口闷。”张之洞轻声答,脸色已比刚才好些了。佩玉铺好被子,又和大根一道将张之洞的外衣裤脱去,让他好好地躺着。“要不要请医生来瞧瞧?”佩玉问。

        “不用。”张之洞轻轻地摇摇头。又对大根说:“你不要对别人说我病了,免得大家都来探视,耽误了办公。有事找我的,叫他明天再来。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安静躺躺。”

        大根出去了。佩玉则守候在床边,看着张之洞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她心里想:早上吃饭时还好好的,到押签房办公还不到一个时辰,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厉害?她深情地盯着睡中的丈夫,猛然觉得来武昌这两三年,他比过去更显苍老了。还只有五十五六岁的人,须发差不多全白了,面孔瘦削,衬托出那颗比常人略大的鼻子更显硕大。她知道,这都是因为办铁厂的缘故。丈夫为铁厂耗费的心血太多了。来到武昌之后,洋务成了他的最大的事情。佩玉记得有天晚上,丈夫因户部同意拨下二百万两银子而特别兴奋。他对她谈起自己的洋务理想:先办铁厂,把铁厂办成全世界第一流的厂子,让洋人看了惊叹。然后再办枪炮厂,办纺纱厂,办织布局。还要办发电厂,让老百姓的家里都点上像总署衙门一样的电灯!提起电灯,佩玉就会想起儿子满月的那一夜,两广总督衙门里突然亮起了百十个电灯泡,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人间似的,房间里每个角落都亮堂堂的,一颗针掉到地上都找得到。要是让每户老百姓家里也有一颗这样的夜明珠,该多好呵!她握着丈夫的手说:“您做的是大好事。真的到了那一天,百姓要怎样感激您哩!”佩玉看到,一向很少笑的丈夫脸上绽开了孩子似的灿烂笑容。

        一眨眼工夫,佩玉过门来便是八个春秋了,准儿已经十六岁,大姑娘了。在她的悉心指导下,准儿的琴早已弹得很出色了。她常常夸准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她强得多。准儿却说,只有形似而神不似,韵味还没有把握住,再说,凤凰还没下来听我的琴哩,还差得远。准儿一直把凤凰听琴当作自己的最高目标,这使张之洞和佩玉听了又好笑又欣慰。张之洞对女儿说,要想凤凰从天上下来听你的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凤凰极少,弹琴的人极多,它只能去听弹得最好的人的琴,继续努力下去,活到老,弹到老,到了成老太婆时,凤凰就会飞来听你的琴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佩玉自生了仁侃后,又生了个儿子仁实。张之洞忙,家里的事全然没有精力顾及,佩玉除开料理丈夫的饮食起居外,还要关注着读书的二公子仁梃和待字闺中的准儿,以及自己生的两个稚子,一天到晚也够累了。

        前些日子,张之洞对佩玉说,桑治平的夫人柴氏这两年卧病在床,担心自己哪天会先走一步,牵挂着女儿的婚事。佩玉说,桑家的燕儿是个好孩子,也有十七八岁了,有好婆家的话是该找一个的。张之洞说,我心里倒有一个,你看合适不合适?佩玉问是谁。张之洞说,你看仁梃怎么样?佩玉抚掌笑道,平日里没想到,你这一说,倒真是挺合适的一对。由学生转为女婿,桑先生第一个高兴。张之洞也笑道,这是你说的,还不知燕儿母女怎么想的。佩玉说,我打包票,燕儿母女一定喜欢。张之洞说,准儿也有十六七岁了,也到该出阁的年龄了,你为她想过这事吗?佩玉说,我在心里早看好了一个人。张之洞问,谁呀?佩玉说,洋务科的陈念礽。我看是个可成大器的男子汉,你看怎么样?张之洞喜道,你的眼光真不错,论人品才干,念扔自是幕友中最出色的人才,只是年龄要比准儿大十来岁。佩玉说,只要准儿自己愿意,大一点没有关系。佩玉准备找一个机会,好好跟准儿谈谈,不想夫突然病了,看来这事得往后推推。

        下午,佩玉还是将常来督署看病的汉口名医孙大夫请过江,给张之洞瞧瞧。孙大夫过细诊了半天脉,没发现什么大毛病,便开了三剂舒心顺气的药,先吃吃看。连服两剂药,又沉睡三四个时辰的好觉,第二天早晨,张之洞感觉好多了。他要大根请桑治平、杨锐、梁鼎芬三个人到督署后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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