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零点。
佐仓搭出租车回中央警署。
值班看守打了他的手机。看守的声音近于惊呼:仓石强行进入拘留室,与室内的深见忠明见面。
十分钟后,佐仓抵达警署。
穿过二楼的刑侦一课,走过狭窄的走廊,前往拘留室。打开铁门的年轻看守脸色煞白。
“验尸官呢?”
“他跟深见说了一两句话,马上又走了。”
“是嘛……”
“对不起。他说是命令,我实在没办法……”
“没事。”
佐仓简短地说着,进入看守台。左边角落是“七号”。微弱的夜灯之下,映出一个端坐的男人轮廓。
纹丝不动。佐仓确信,深见这回是真的坦白了。
杀害教师的真凶是深见的儿子——佐仓怀着另一个确信的结论走下看守台,走向拘留室。
小声叫他,一个年届五句的男人面孔转过来。眼里含着泪水。
“佐仓先生……”
佐仓将他带出拘留室,在监视室的榻榻米上相对坐下来。
“你说说看。”
“……”
“随意坐吧,别拘谨。”
“……”
“这不是调查问话。想说什么都行。”
“……”
深见还是端坐。他深深低着头,几乎看见颈骨。
“你知道真相。恐怕我也是。”
“……”
“刚才来的人已经说了吧。”
有了明显的反应。深见的肩头在抖动。还是被仓石说中了血型和DNA的事了。
深见稍稍抬起头,眼睛上翻注视着佐仓。
“的确……我是……”
近于呜咽的声音。
“也许是……我弄错了……”
到佐仓默然了。
“非要说出真相的话……真是说来话长……”
深见又低下了头。然后,又说道:
“佐仓先生……对不起。我说真话。我全都说出来。”
可是,之后过了几分钟,还是没有下一句话。佐仓耐着性子等待。
深见抬起头。这次他直视着佐仓。
他的嘴唇在颤动。
“我是……怀着对恭子的恨,活过来的。知道第一个孩子,勇作……不是自己的孩子,我怒火中烧。恭子说,她没有搞婚外情。她哭着说,勇作是你的儿子。但是,我怎么才能相信?当时没有DNA鉴定。B和O的父母生不了A。这是不可动摇的……。每次恭子否认婚外情,我就揍她。打得脸都肿起来了。也曾经踢过勇作。脚指头深入柔软的肉里……”
眼泪滴落在榻榻米上。
“我离了婚,独自一人……之后也还是憎恨恭子。我诅咒她。我觉得,我的人生被她毁了。我没跟其他女人交往,不能信任其他人。不过,我还有一份工作。我觉得做酒店管理很好。但是……那也被剥夺了。我失去了活下去的气力。没有钱,没有了住处。后来就过起了无家可归的生活。旧报纸是我御寒的被子,也是我唯一的娱乐。然后……我读了某一天的报纸。那份关于血型的报道……”
深见握紧了置于膝盖上的拳头。
“我浑身发抖。一整天都没有停止。我想起了恭子的面容。她边哭边说‘他是你的儿子’的面容。可能是真的。她的话可能是真的——我这样想。然后,我想确认,勇作真是我儿子吗……”
佐仓无言地点头。
深见以袖口拭泪,继续说:
“也是从报纸上知道的。我知道有公司收钱可以做DNA鉴定。二十万日元。我打搬运的散工挣钱。又苦苦哀求做酒店时的朋友,租了住处,给那公司打了钱。我随即收到一个塑料小容器。剩下的,就是弄到勇作一根带发根的头发,就能做鉴定了。晚上,我去了东部住宅区。虽然没机会潜入勇作的房间,但观察了近两个星期。我好几次看见恭子,因为她是深夜回家。我马上明白她做的是服务行业,心里不是滋味。既想到苦了她了,有时又觉得,她做这种工作是因为喜欢男人,还是不安分吧。不过,所有一切,都得做了DNA鉴定,才有结论。我想,那就一切都清楚了。然后……就是那天……”
深见的眼神显示他在回忆。
“过了凌晨一点,勇作出门了。因为我知道那天晚上恭子在家,就像被吸引住似的跟踪了他。”
深见的咽喉“咕嘟”一声。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他竟然潜入了比良泽家。他是撬锁入内的。家里一片漆黑。一定觉得空无一人吧。我觉得他是想弄钱。过了一会儿,家里骚动起来。是打起来了吧。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在大门旁捶胸顿足,心里头喊:快出来啊,快啊!家里头安静下来了。就在这时,勇作飞奔出门。我觉得自己的举动真像一个傻瓜:我产生了奇特的错觉,以为他要扑向自己的怀抱。我就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双手。紧接着我就‘啪’地挨了一下打。勇作头也不回地跑掉了。我也摇摇晃晃走到路上。这时,一家邻居突然开了窗,我跟那女人对视了。我慌忙逃走。对,向东逃走。因为我知道,勇作逃向西……”
佐仓点一下头,张开唾液干了、粘住的双唇:“你想保护他。”
“……我不知道。这是一闪念的事情……。但是,在铁路边被抓住后,知道是杀人案,我心里就动摇起来。如果勇作不是自己孩子的话,我为何要变成杀人犯呢……。所以,我就按照律师吩咐,不说话。”
“你突然不再犹豫了。——就因为当时我劝你坦白的那番话。”
“对……。那一瞬间,我确信自己是勇作的父亲。”
县内不到三人有的DNA型——
父子二人的DNA,就交错在那个现场了。
现场的血迹之谜也解开了。搏斗的二人——勇作和比良泽富男都是A型血。深见没在现场,现场自然检不出他的B型血。
仓石看穿了这一切。
在确信不是罪犯的人自首说自己是罪犯那一瞬间,他马上嗅出了“背后人物”的存在。
事情不对劲了,就要怀疑物证!
知道地形的话,不会向东逃。仓石抓住这一点,怀疑起物证。
怀疑最铁的物证!
他说的不是DNA。是谁都深信不疑的血型的亲子鉴定。他怀疑的目光转向那个“神话”,非常漂亮地掀翻了它。
佐仓看着深见。
他简直不是仓石的对手。MCt118检验中,二人的DNA型一致。可是,只要不是本人的,之后再做几个DNA鉴定的话,就能发现不吻合,证明深见不是罪犯。仓石可谓一针见血——
等一下。
佐仓感觉听见了雷鸣。
抵达这里时,看守怎么说的?没错,说仓石“说了一两句话”。仓石只说了一两句话就走了。
不可能。这么复杂的DNA原理,不可能一两句就说完了。
佐仓再问深见:“刚才来的人,对你说了什么?”
深见神情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说,你不是父亲。快滚开吧!”
不是父亲……
为何仓石那样撒谎?
不,为何那么一句话,深见就坦白了?
佐仓发问之前,深见说了:“我听他的意思是:假如你真是他父亲,你不会让你杀了人的儿子逍遥法外。”
佐仓一阵沉默。“……我……可能错了……”——深见最先说的话,感觉像是遥远的声音。
他听取了仓石的话。不能包庇。那样做,不是真正的父亲所为——
佐仓深深呼出一口气。
“回家不?”
“嗯。”
“就今天一晚吧。明天收了报告就放人。”
佐仓站起来,注视着稍后直起身的深见。
“刚才那人的话,我觉得是别的意思。”
“嗯……?”
“你忘掉吧,别拘泥血缘了——他说的是这个吧。”
深见看着空中。
“忘掉吧……别拘泥血缘……”
“我觉得这样更好。”
“……”
“两人都是二十九岁。”
“嗯……?”
“勇作也好、比良泽也好,都是二十九岁吧。同一个住宅区,同样的岁数。小学、初中都是同班同学。”
“啊……”
“我不知道偷东西是否是杀人的起因。两人之间有二十九年的时间啊。明白吗?你没有。你跟勇作之间,一丁点时间也没有。”
恐怕仓石那样说了。你一个人待着吧!
深见很沮丧,然后抬起濡湿的目光。
“明白了。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过。肯定今后也做不了……可是……可是……”
佐仓注视着深见憔悴的脸。另一边叠印着恭子悲伤的侧脸。根据血型的亲子鉴定。它的不确定带来的悲剧,难道只降临到这个家庭吗?
佐仓轻轻拍拍深见的肩头。拘留室的门打开,又无声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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