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它的右边就是人家工作的店呀。不好意思唷。”小姑娘——奈美节噘起嘴巴说。这里是太子堂的甘味店。
“那么,隔着那条路的左边,是这位……”
“是的。”另一个女子——梶野美津子答道。
“说到涩谷圆山町,那儿是花街呐。”近藤说,“是明治末期,受到摊贩大量出现影响,从道玄坂移过来的。市电和玉川电车通车后,涩谷一下子成了闹区嘛。”
近藤用他那张看不出究竟活了几年的脸,怀念过往似地说。
“那么久以前的事人家不晓得啦。”阿节说,“不好意思唷,人家出生后连二十年都还没过嘛。人家是昭和儿童呢。重点是,我们的关系,你们真的弄清楚了吗?”
“呃,清楚是清楚了……”
话说回来,这姑娘真是呱噪。我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我正对面的阿节。
她整个人十分娇小,小而细长的内双眼皮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她并不特别花佾,也不特别漂亮或特别丑,算是很普通的相貌,脸孔却不知为何十分抢眼。
——该说是娇媚吗?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中华荞麦面店的碗公上常画的中国儿童图案——辫发圆脸的那种儿童。明明也没那么像。
两相对照地,坐在旁边的梶野美津子几乎是不发一语。
在阿节宛如地毯式轰炸般的舌锋之间,她只是略低着头,“嗯”,“欸”地应声而已。听说她二十九岁,但实际上看起来年纪更大。也不是显老,只能说是朴素。阿节还带有几分稚气,但梶野美津子连一点华美的地方都没有。
可能有什么内情吧——我是这么想。
不管怎么样,近藤所推理的她们两侗的年纪,几乎都说中了。
我觉得这真是个古怪的特技。明明只是从那么远的地方瞄瞄,怎么就看得出年纪呢?令人无法理解。
没错……直到刚才,我们都只是在豪德寺的境内远远地观察她们俩而已。然而现在却面对面吃着蜜豆,但这并非我听从近藤的要求,轻薄地向她们搭讪的结果,也并非近藤下定决心,强硬地诘问她们的结果。
不瞒各位,其实是因为我对阿节的某句话有了反应,不小心叫出声来罢了。
理所当然,我们被当成了可疑人土。我们俩是这样一副外表,又是那种地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假日的大白天,像熊又像盗贼般的粗犷男子,与一个其貌不扬的工作服男子两个人厮混在一起,光是这样就够思心了,而且还坐在寺院壕闩偷看妇女,就算被人以为有变态嗜好,也没有反驳的余地吧。
我想一般女士在看到两个这样的家伙的时候,就会尖叫着逃跑了吧。然而,不巧的是,阿节并不是这样一个姑娘。
阿节大步朝我们走来,以严厉非常的口气逼问,“有什么事吗?”我吓住了。至于近藤……他先前的威风都不晓得跑哪去了,慌得几乎快口吐白沫,居然把我给推了出去。
阿节看到我们这种态度,可能是更感到怀疑了吧。她一脸凶悍,挥起了手中的束口袋。
然后,就在那个时候……我脱口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因此,嗳,我没有挨揍,嫌疑也洗清了。”
可是事情变麻烦了。然后我们落入边吃蜜豆边聆听阿节的遭遇——或者说,那本来应该是梶野美津子的体验才对——的窘境。
“清楚是清楚了,然后怎样?”阿节问。
因为我只说“清楚是清楚了”就沉默下去了。我立刻回道“没什么。”面对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小姑娘,我竟然完全退缩了。
听说阿节在池尻一户富豪家中帮佣,本人说她是通勤的女管家。
另一方面,美津子说她是住在下代田一户望族帮佣的女佣,本人说她是婢女。我不清楚在现代自称这样的职业名称是否妥当,至少对于近藤来说,非常易懂。
职业种类虽然相近,但两人毫无共遖点。
池尻与下田代说是邻町,也算是邻町没错,但两人帮佣的地点好像并不是特别近,年纪也相差了将近十岁,出身地也不同。
外貌与性格都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富豪家女管家与望族家的自称婢女,究竟是在何处相识的?——近藤的话,应该会在这里下回待续,但遗憾的是,这并不是连环画。这是现实发生的事。不过就像大部分的连环画在下回待续告一段落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准备好什么特别的续集剧情一样,现实发生的事揭晓开来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两人有两个相关之处。
阿节是通勤上班的,所以并不是住在池尻的大宅子。
好像是她以前住宿帮佣的地方出了什么可怕的事,让她再也不愿意住在职场工作了——不过这部分跟正题毫无关系,而且也没人间她——她现在好像寄住在叔母家里。
说开了没什么,阿节的落脚处就在美津子帮佣的望族宅院的后门一带。
因为这样,放假的日子她们会在路上或菜摊子碰见,因此认识了。可是只有这样的话,就只是街坊邻居而已,据阿节说,要有更进一步的亲交,还是需要一点特别的契机……的样子。
契机——或者说另一个相关之处,就是店铺。
阿节的雇主的大富豪好像叫做信浓镜次郎。
这位信浓氏在涩谷圆山町有一家大店,好像是餐饮店,但阿节没有说明详情。
而美津子帮佣的望族——听说姓小池——也在圆山町经营同一类店铺。
两家是生意敌手,而且好像持续着相当激烈的竞争。因为再怎么说,这两家店都是隔着一条狭小的巷子两两相邻。面对小巷,右边是信浓氏的店,左边是小池家的店,阿节刚才就是在说明这一点。
“老爷一天会去店里一次,去收钱啊,拿帐册啊,处理一些事情什么的。喏,老爷不是店长,是社长嘛。”
我才不晓得,是这样回事吗?
“老爷其他还有别的公司啊,事业什么的,生意做得很广哦。”阿节说。富豪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我也相当受到老爷信赖呢。我来虽然还不到半年,可是介绍我去的睦子姐满受老爷信任的。不过她辞职了,所以才介绍我去‘先前工作的地方’,也是接替睦子姐的。睡子姐动不动就辞职嘛。”
我才不晓得,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睦子姐。
阿节一副“你怎么会不认识睦子姐”的表情。
“那,呃……”
我望向美津子。
美津子只是斜斜地看着阿节。
“哎呀呀,”阿节掩住嘴巴,“美津子姐也常去那家店,去跑腿。喏,美津子姐也都帮佣了二十年了嘛,所以晤,地位跟其他佣人是不同的。”
“帮佣了二十年之久吗?”
那么……她九岁就被送去帮佣了吗?真的假的?
“不就是二十年吗?算算就是这样啊。”阿节机关枪似地说。
看来这姑娘认定自己知道的事,别人也应该都知道。
“昕以啦,在那样的闹区碰到自己的邻居,我也吓了一跳嘛。一问之下,才知道她跟我一样是女佣,而且还是隔壁生意对手的老板家的女佣。对我来说,这真是值得金玉的事实。”
“值得金玉?”
“应该是值得惊异的事实吧。”近藤悄声说。
阿节僵了一秒钟,但马上就振作起来,说:“到这里为止可以吗?”
只要应一声“可以”就行了吧。我无可余何,算是做为确认,总结了阿节的话说:
“唔…所以在相邻的两家竞争店铺各自的老板家帮佣、境遇相同的你们两人就开始变得亲近了,是吗?”
非常简单的整理。用不了几秒,而且还足跟正题无关的内容。
“瞧你说得那么简单。”阿节不服地说。
“那么,那位小姐究竟是想拜托那个侦探什么事?”
“关于这件事啊……你真的是那个侦探的助手吗?”
“咦……呃,差不多啦。”
没错。我遭到阿节逼问的时候,情急之下撒了个谎,而且还是个非常要不得的谎。
——我、我是……
——那个榎木津侦探事务所的人。
好死不死,我居然诈称了一个完全无法挽回的身分。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
眉清目秀、身手高强。身居上流,学历傲人。破天荒又毫无常识。豪放磊落又天真烂漫。世上的常识十成十对他不通用。天不怕地不怕,完全不记住别人的名字,所有的旁人对他而言都是奴仆,不调查不搜查也不推理的、天下无敌的玫瑰十字侦探。
对他的赞扬——这可不是唾骂——不胜枚举。
总而言之,在我知道的范围内,像他那样的人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吧。这我可以断定。如果有比榎木津还怪的家伙,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上一面。如果那家伙真的是个更胜于榎木津的怪人,要我倒立着纵断日本列岛都行。
嗳,以某些意义来说,他是个厉害角色,但怪到那种地步,对凡人来说,只是个大麻烦而已。
我在完全没有这些预备知识的状态下,因为亲人被卷入一些麻烦,不小心跑去委托榎木津侦探解决了。那个事件本身算是解决了——虽然那与其说是解决,说被破坏了比较正确——但是从此以后,我完全被那位侦探当成了奴仆。当然,都过了半年以上,我还没有被他记住名字。每次见面,都一定被他耍得团团转,陷入不可收拾的状况。
因为这样,当我耳尖地听到阿节的口中冒出那个名字时,才会忍不住惊叫出声。
这么一想,这个谎有一半也可以说是不可抗力的。
再说,榎木津那破坏性的侦探活动,实际上我也帮忙了不少,所以这也不算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不,有一半是真的——我正要这么想,结果还是打消了念头。
再怎么样,有些谎可以说,有些谎还是不该说的吧。
这么说来,以前我曾被某个人教训为了应付场面而信口开河撒的谎,是最要不得的谎,他说的完全没错。
虽然我参与了侦探活动,但我根本不是侦探助手,而是榎木津的奴仆,所以这依然是谎言。
我穷于回答。阿节露出古怪的表情:阿节……大概误会了。
若非如此,就是被舆论给骗了吧。否则她不可能会萌生去委托榎木津这种无谋又小智的念头。我想阿节是对那些恶质的风闻囫圃吞枣了。她是读到了三流杂志之类上头有关榎木津的报导吧。
这个社会比想像中的更要流俗,而且不负责任。社会上对于榎木津的评价,是名侦探。
事实上,每一桩轰动社会的大案件,榎木津皆参与其中。也是因为这样吧,不了解内情的一部分人士,认定这些案件全都是榎木津所解决的。
这显然是个谬误。
榎木津这个人,只会破坏他不中意的东西,根本不会解决什么。榎木津的前方,存在的只有粉碎或歼灭。
才没有这种名侦探。
即使如此,似乎没有一个人认为世上会有像榎木津这样的玩意儿,因此他的侦探活动受到了相当大的误会。流俗而不负责任的社会将他歌颂成名侦探,因此造访榎木津事务所的不幸委托人不绝于后。
无知真是恐怖。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词。
“真可疑。”阿节说。
“可、可疑?”
“太可疑了。不好意思唷,你这人很普通,我不认为你担任得了那个人的助手。不好意思啦,可是你真的很普通。”
“普通?呃,难道……你认识榎木津?”
“当然认识了。”阿节答道,“所以才会想要把他介绍给美津子姐啊。就是认识才会介绍哇。榎木津这样古怪的名字怎么可能凭空就从嘴巴里蹦出来嘛?”
“那、那……”
“可是我不晓得怎么连络他。”阿节说,“喏,事件还没解决,我就离开先前的宅子了。对介绍我的睦子姐是不好意思啦,可是死了一堆人,人家怕死了,没办法嘛。可是幸好我走得快。只差一点,我也要被卷入惨剧喽。”
“被卷入惨剧?”
“我辞了差事,然后离开宅子,走去车站的这段期间,所有的人都死光光了呢。真是千钧一发呢。”
“你、你不是在杂志上看到榎木津的吗?”
“我以前待的是织作家呀。”阿节答道。
“咦?你说的是那个……”非常有名。
“哦,是溃眼魔事件吗?”近藤说。“那个灭门血案的织作家,对吧?对了,我记得那也是……呃,你们那里的榎木津侦探解决的,对吧?”
什么叫你们那里的?
我一瞬间感到恼怒,但随即就发现近藤是在配合我的说诃。这反而是值得感谢的机灵发言。
我当下说道“是啊”。
“箱……箱根的事件还有伊页的事件,连白桦湖的由良伯爵家的事件,都、都是我们家的侦探经手的。大矶的连续杀人案也是。”
我把我所想得到的一切案子都拿出来遮掩。每一宗都是大事件。
“顺带一提,逮到先前的国际美术品窃盗集团的也是他。”我有些自豪地说溜了嘴。因为那场逮捕剧,我人也在现场,惩治恶人的过程,我可是亲眼从头看到尾,那当然会教人想拿来吹嘘一番了。我想这种经验是很难得的。
不过,只有一网打尽这一点是事实,正确地说,榎木津并没有逮捕凶嫌,也没有解决。侦探真的修理了恶汉。毫不留情地。体无完肤地。
“那真是一场精彩的大乱斗啊。”我连不必要的感想都说出来了。
——目堀坟墓。
说完之后我才发现。就算我说的体验是事实,这也是谎上加谎,从这个状况来看,是非常不妙的。
可是为时已晚了。阿节说了声,“哦,你真的是助手呀。”接着转向美津子,耳语似地说,“你看,很厉害吧?”美津子好像有一点吃惊。我提到的每一桩事件都是报纸争相报导的大案子,她会吃惊也是难怪吧。
“这个人虽然非常普通,可是那个侦探非常厉害哦。就连古怪的事件,也差不多都能解决。我是不太清楚啦。我先前待的宅子的事件,我到现在都还完全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好意思唷。”
“即使解决了也弄不清楚吗?”美津子问。
“弄不清楚呀。可是美津子姐,你放心吧。就算弄不清楚,好像还是会解决啦。我是不太清楚啦。”
这段说明虽然莫各其妙,但颇具说服力。
阿节似乎掌握了榎木津的本质。
我正暗自佩服,阿节又说了多余的话,“我们在谈那个侦探的时候,碰上了这两个人,这一定是某种缘份吧。”
此时我心生一计:再这样拖拖拉拉地继续用谎言掩饰谎言,迟早会害惨自己。我再也不想被卷进古怪的事件了。第一桩事件姑且不论,我才隔了几个月,就连续遭到两次池鱼之殃。我可不是什么侦探助手,而是工程公司的制图工啊。
可是,在现阶段,还有办法把谎言转化成真实。
我从工作服的胸袋掏出秃掉的铅笔,撕开老婆子拿来包装招猫的广告纸,在上面写下榎木津的事务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虽然不是助手,但连络过那里好几次,所以都背起来了。
“这是榎木津先生的连络地址。只要说是本岛介绍的,就会帮你安排见面……”
榎木津可能不记得我这种小角色的名字,但应对的是秘书兼打杂的安和,应该没问题吧。
我把桌上的纸片推向阿节那里。
接下来会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只要推给榎木津,在我的谎言曝光之前,事情总会有什么发展吧。
阿节看了看纸片说:“在神田唷?这纸我是收下啦,可是不好意思,美津子姐不能去呢。美津子姐没有休假啊。她那样根本不能去嘛。”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爱莫能助啊。
“我是像今天这样,星期天休假。可是美津子姐不是休假嘛,她不可能去的,就算我去也很奇怪啊。很奇怪对吧?我是局外人嘛。”
“这位小姐没有休假吗?”近藤悠哉地问道。
“我是被买过去的。”美津子满不在乎地给了沉重的回答。
“被买过去的?”
“家父过世以后,家里过不下去,我小的时候就被卖掉了。呃……”
“噢噢。”近藤叫道,“说到圆山町,就是三业地。那么,这位姑娘是……”
“那是什么?”我问近藤。总觉得好像被抛在话题后头,真不舒服。
近藤答道,“你也真笨呐,不就是红灯区吗?”
“红灯区?那么你工作的店铺是……”
“嗯,是一家叫金池廓的青楼。”美津子答道。
“青楼……这年头还有这种东西吗?”
“你这木头人。”近藤戳我,“我说啊,你都多大岁数了?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我刚才不也说了吗?圆山的花街,是以神泉谷的弘法汤为中心发展起来的二业地啊。”
“什么叫二业地?”
近藤朝我投以侮蔑的视线:
“就是艺妓屋跟料亭啊,再加上特种茶屋,就是三业地。茶屋你懂吧?就是做某些事的地方啦,土窑子啦。用现代的说法来说,就是私娼窟。这过去本来是在道玄圾的大和田那一带。日俄战争的时候,那一带冒出了一大堆这类场所。可是因为涩谷站变成了现在说的转运站,许多企业都争相开发道玄扳,所以在圆山町设三业地,把神泉的二业地和大和田一带的妓院就这样统合在一起挪过去。道玄圾那里出现了咖啡厅啊小料理店的,还规划了什么百轩店,现在还有电影院、脱衣舞……”
“够了。”我制止近藤。
近藤咕哝“才正要说到精彩处呢。”然后望向美津子说,“可是那一带全烧掉了,对吧?”
他是在说空袭吧。
“几乎全毁了。”美津子答道,“可是我们的店留下来了,也是第一个重新营业的。空袭过后才半个月就重新开业了。所以也因为这样,直到前阵子,都还是进驻军的慰安设施。”
“那是在红灯区的正中央呐。”近藤再次表现出难以理解的佩服模样,“也就是老店喽?”
“在那一带应该是最老的吧。”阿节说。
“那么,阿节小姐待的店也是……”
“我们那里是……夜总会,然后还有附小房间的大浴场。样式很古怪。是刚成立的。新兴的。”
“什么叫附小房间的大浴场?”
“你真的啥都不晓得呐。”近藤受不了地说,“就像东京温泉那样啦。有三温暖暖,蒸好之后出来,会有年轻貌美的妇人为你按摩。”
“推拿哦?”
“笨蛋!”近藤拍了一下我的额头,“花街里哪可能盖那种只有一堆光头推拿师傅的店?小房间里,半裸男女缠绕在一块儿拉筋舒活啦。这稍微想一下不就知道了吗?僵硬的部位跟按摩的部位都不一样啦。你不知世事也该有个限度吧。”
就是那样的地方吧。
可是不管是什么样的地方,不晓得就是不晓得啊。
“就是那样的地方呀。”阿节说,“我听说我家老爷的店在空袭中全烧光了。老爷说什么隔壁的金池郭没事,老子的店却烧个精光,气得跳脚呢。我家的老爷啊,是靠那阿……叫什么去了?钢?是叫钢铁产业吗?是趁着那个产业流行大赚一笔的,所以老实说,不开那种店也无所谓。可是老爷怎么样就是不想输给金池郭。”
“意气用事?”
“是刁难。”阿节说,“网为那根本就是在作对嘛。连店名都取作银信阁,真是太故意了。”
“可是银信阁本来就叫这个名字。”美津子说。
“这样吗?可是老实说,我还是觉得是针对金池郭才这样取的耶。”
“或许是吧……我家的老爷和信浓先生本来住的地方也是邻居呢。信浓先生差不多就在我刚被买过去的时候搬到老爷家隔壁,然后买了金池郭旁边的土地,盖了银信阁。不过那个时候不是现在这种大楼,而是跟我们的店一样的传统店铺……”
听说美津子的雇主非常生气,说什么后来的还这么张狂。
“那么……呃,小池先生从以前就一直住在代田吗?”
“嗯。老爷家世世代代原本一直住在我先前提到的大和出,我有一段时期也待在那里工作。可是那里在空袭中烧掉了……店铺虽然没事,但宅子全毁了,所以才搬到下代田的别墅去。信浓先生家好像也烧掉了。”
“我家的老爷是去池尻盖了新房子。”阿节说。
近藤佩服地说“原来如此”,然后问:“难不成,小池老爷是和田义盛残党的末裔?”我问那是谁,近藤说是嫌仓时代的人。这熊男真想不透他在想什么。美津子纳闷地偏头说:
“这我是没听说过……”
“可是,那么你是被卖到了那家金池郭……?”
而且这胡子脸还大刺刺地探问这种难以启齿的问题。
连一点客气、一点顾虑都没有。
这种问题——虽然不晓得为什么——我实在问不出口。
美津子把头偏向另一侧:“哦,一开始我是被卖到艺妓屋,是去当艺妓的。可是就像两位看到的,我长得丑,才艺又学不好,店里的人说我实在没法当个成材的艺妓,马上就……”
“那是被转卖了啊?真过分呐。”
“你那种说法才过分哩,近藤。根本没把人家当人看苏。”
“哦,失礼。”近藤讨好地笑了,“也就是被卖去当契约工喽?”
这个大胡子实在有够老古董的。
“是奴工啦。”阿节说。
“什么意思?”
“哦,就是,那时候正好是战争时期——是败战两年前的事吧。昭和十八年的夏天。”美津子说。
“是十年前呢。‘全力射击不要停’的时候。”
学徒动员的时期呐——近藤呢喃,阿节也说“那时候我才九岁。”
这些家伙净说自己想说的,完全摸不清楚正题究竟在哪里。
“我老家的母亲病倒了。”美津子说,“我的境遇没什么可以跟别人炫耀的,而且我并不是送去给人帮佣,而是被卖掉,所以自从九岁离家之后,一次也没有回过老家,也没有再见过母亲。而且就算我成了个艺妓,在乡下也不会被人用什么好眼光看。可是……”
我不晓得娼妓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也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些问题。
所以我韭不会去轻蔑她们,伹也无法特别加以拥护。
我老实承认,其实我不是很懂。
可是,我可以想像世人对从事这类工作的妇人的批判与攻击。
从艺妓屋到妓院,这样的过程看在世人的眼中是沦落吧。俗话说职业无贵贱,像这样把娼妓视为更下一等,我觉得以某种意义来说或许算是一种歧视。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这类境遇的女性仍然是不幸的吧。
“不过我并没有接客。”美津子说,“因为我生得这副模样嘛。”
美津子伸手摸脸。在我看来,她的容貌实在没什么好自卑的,不过就算假惺惺地说什么“没这回事,你非常美。”听起来也只像教人肉麻的奉承话吧。
我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审美观并不值得参考。
因为我看惯了近藤这种老古董般的人,像最近流行的八头身美女,根本超越外国人,看起来不像人类了。
即使如此,连阿节都说美津子长得普通了,我想我的基准也没有偏离得太远。在我这个凡夫俗子的眼中看来,美津子的长相并不丑。老实说的话,是普普通通,也就是理所常然的长相。
没错,是理所当然。若对照凡人的基准,美津子的容貌非常理所当然,自然没什么好为此自卑的。
虽然花柳界的常识可能不同。
“其他女孩全都十五六岁就开始接客了,但我该说是缺乏社交性吗,我实在是不擅长应酬,在店里也都被派去内场工作。可是我被卖过来都近十年了,年纪也过了十八了,再这样下去实在赚不到钱,岂不亏大了,看看情况,还是让我接客吧——就在店里的人这么商量的时候,战况愈来愈激烈了。”
“哦。”
“在大后方,店铺也不能正大光明营业了。因为我们店里的卖点是讲求高级。就是那个时候,我接到了母亲病倒的消息。过去我都是帮忙打扫洗碗,做些打杂的工作,连一文钱也没赚到。想要赎身,根本是痴想。时局又非常紧迫,就算听到母亲病倒,我也没办法送钱回家,更不可能请假。即使回家,我也没钱,对母亲的病情半点帮助也没有。”
“就算为了减少吃饭人口而卖掉的女儿回来,也只是多添了一张嘴呐。”近藤悲叹地说,“真教人心酸呐。”
“美津子姐是个不幸的少女呀。”阿节说。
“也还好啦。”美津子普通地回道。
原来如此,美津子看起来会那么朴素,是因为她不会过剩地表现自己。这个女子不管身处任何状况,大概都会认为那是普通的。
即便遭遇任何事,美津子都不会把自己贬低为悲剧的主角,也不会把自己哄抬成幸运的宠儿。她总是普通的。不管走在高低落差多激烈的路上,只要当事人没有自觉,顶多就只是景色改变了而已。对她来说,这是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平板人生。就算旁人说什么你到达巅峰了、你坠落谷底了,她自己也没有那种感觉吧。
我发觉就是缺乏抑扬起伏这一点,酝酿出她那本质的朴素。
“老爷为我出了一笔钱。”美津子略略微笑地说。
“钱……是治疗费吗?”
“老爷用我的名义,送了一笔钱回老家,还帮母亲介绍医生。因为这样,我母亲保住了一命。实在是令人感激涕零。”美津子诚恳地说,肩膀放松下来。
“为什么……”
“老爷是好心。”
的确是好心,好心过头了。有哪家妓院的老板会砸下重金,只为了救一个连客人都不能接的瘪脚娼妓的母亲呢?应该不会有的,如果有,那真是近乎奇迹的善心。可是这样一个好心人,会开什么妓院吗?
我总觉得难以信服。
“你的老板很有钱吗?”
“不……唔,绝对说不上穷,但因为是那种时节,在后方凡事都不自由,再说,是因为家世的关系吗?我这种下贱人家出生的人不是很懂,不过好像也有许多复杂的问题……而且店也关起来了,实在不是手头阔绰的状况。再说老爷那个时候,在私人方面也碰上了麻烦……”
“我听说过。”阿节说,“我家老爷说是冤枉的。”
事情又变得复杂了。
别说是脱线了,从头到尾根本连路线在哪都不晓得。
“我想我家老爷会和小池先生那样百般作对,就是肇因于那件事。老爷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口,可是他一直怀恨在心呢。我知道的。”
“这次又是什么了?”近藤用力垂下眉尾说,“两位姑娘,内容跳跃得太厉害了啦。”
“嗯。”美津子望向阿节。
阿节一副终于轮到自己上场的模样,兴冲冲地说了起来,
“十年前呢,小池先生家的小姐被人给杀了。”
“被人杀了……?”我和近藤同时叫出声来。
老板娘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看这里,她像在埋怨这桌客人吵死人了似地,用那张河马般的脸瞪了过来。这危险发言与甘味店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
近藤龇牙咧嘴地朝老板娘露出恐怖的谄媚笑容后,把背蜷得圆圆地,身子前屈,声音压得极细,问起理所当然的问题:
“你说被杀,是命案吗?”
“是命案啊。”阿节说,“人被杀了嘛。而且还是跟未婚夫一起被杀呢。凶手……是我家的小姐。”
“信、信浓家的小姐?”
“大家都这么说。”阿节说。
“大家都这么说?”
“就是这样嘛。爱上别人的男人,最后杀了心上人跟情敌,嗳,就是这样的情节。很老套啦。嫉妒杀人。可是我家老爷认为绝对不是这样。嗳,我是了解他想相信女儿无辜的心隋啦。非常了解。所以我家老爷才会说是冤枉的。”
“信浓家的小姐是冤枉的吗?”
“不是啦。”阿节做出撞我的动作。
“不是吗?”
“睦子姐也说不是啊。”
又是睦子姐。那个睦子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既然连睦子姐都这么说了,小姐就是凶手没错啦。”阿节炫耀似地说。虽然我怎么样都想不透这哪里值得阿节炫耀了。
“呃,那个人……那么值得相信吗?还是……对了,她跟那桩命案有关吗?她知道真相是吗?呃,那个人……”
“你说谁?”
“呃,就是,那个睦子姐……”
“睦子姐跟这事无关啦。”无关?
“睦子姐跟我一样,是女佣嘛。女佣跟命案是不相干的。女佣只会在暗地里偷偷观察。命案对女佣来说,不是给我们介入的,而是旁观的。所以……不是啦,怎么说?客观?客观地来看,小姐就是凶手啦,大概,几乎。”
“客观……吗?”
“客观啊。因为我家小姐——我没见过她,说我家,意思也不是我真正的家哦——雇用我的老板家的女儿啊,看见她爱上的男人去了小池家之后,就闯进人家家里,在人家小姐的房间里面杀了人,然后人就失踪了,销声匿迹了。”
“她没有被逮捕?”
“没有。如果不是凶手,一般应该会出现才对吧?她十年之间跟老家都没有连络呢。虽然对老爷很不好意思,可是小姐就是凶手啦。可是我一直以为是因为这件事,两家才会失和,我家老爷才会处处跟小池先生作对,可是听美津子姐刚才的话,原来两家从以前就有磨擦了啊。”
“好像呢。”美津子说,“两家从以前就一直水火不容。”
然后——美津子客气地出声,像要把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总算开始继续说下去。
不,这能说是继续吗?我觉得连正题都还没有摸到。
“总之……即使在那样的状况下,老爷还是对我非常好。那个时候老爷为我出的钱,是我一生都还不了的大钱……”
“所以才说奴工吗?话题总算绕回来啦。”近藤说。
“嗯。所以我从店里调到宅子,从此以后,就一直以婢女的身分在那户人家工作。”
“所以她才没有休假。”阿节状似满足地说,“她才不能去什么侦探事务所。”
本来在讲的是这件事。若要说话题绕回来了,应该是现在才对。
或者说,在听到侦探这两个字之前,我已经完全糊涂了,搞不匮自己怎么会坐在这里听这个人的身世?
“现在美津子姐也是在跑腿的途中摸鱼呢。她说她怎么样都要去豪德寺确认一样东西,我是陪她来的。我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嘛。其实我今天休假的说。”
她那身打扮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休假,任谁看来,那都完全是帮佣女工的模样。
“所以。”阿节逼近我,“我直接在这里委托你了。”
“委托?”
“委托啊。不好意思,可以请你这个助手转告那个侦探吗?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也帮我杀一下侦探费吧。”
糟糕透了,这发展简直是糟糕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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