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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百器徒然袋·风第三章

第三章

        “……我不是从刚才就一直说右了吗?这个蠢货!”

        我一开门,立刻听到一道怒吼。我准以为是榎木津,连忙缩起脖子,可是该说是遗憾还是幸亏,大吼的是正牌侦探助手——益田龙一。

        益田站在侦探的大办公桌前,举着马鞭指着沙发,维持这样的姿势转向我。

        “哎呀,本岛先生,怎么啦?”

        益田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像平常那样“喀喀喀”地短笑了一阵,是在害臊吧。可是吓了一跳的是我才对。

        “刚、刚才那是在做什么?”

        “啊,哦,这可不是我发疯了,我只是在模仿疯狂大叔罢了。绝对令是我脑袋坏掉喔。”

        “是脑袋坏了,彻头彻尾地坏了。”

        坐在沙发上背对这里的男子——秘书兼打杂的安和寅吉这么说道,转过头来,对我说欢迎光临。

        “最近的益田弟愈来愈会模仿先生了。不光是模仿得维妙维肖,连那种疯癫样都愈来愈像了,真伤脑筋。”

        “我才没那么疯呢。”益田噘起嘴唇说,“和寅兄,你这话也太令人意外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当然会愈学愈像啦。哦,就上次的好猪事件……”

        “是豪猪。”寅吉吐槽。

        关于这一点,寅吉是对的。

        他们是在说山面事件。

        “一样啦,随便。那场逮捕剧后,喏,就是从町田回来的那天晚上。才一回来,榎木津先生一个叫司先生的朋友正好来访。我家大将嚷嚷着肚子饿了,喏,因为他没怎么吃到饭,又大闹了一场嘛。所以就说要去吃饭,三个人一起上街去了。刚才我就是在跟和寅兄说那个时候的事。啊,请坐。”

        益田用眼神示意沙发,同时寅吉站了起来。

        面对客人,也不询问来意,就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的,我觉得益田真的愈来愈像他的老板了。

        有来客的话,平常不是该问声“有何贵干”吗?更何况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好歹也算是服务业的一种吧……?

        想到这里,我发现了。

        我已经不是客人了。在这里,我只是单纯的奴仆之一罢了。

        我一坐下来,寅吉便前往厨房,益田在我对面坐下。我以为益田总算要问我来访的理由了,没想到他又喜孜孜地继续说了下去。

        “然后啊,我们就去到了浅草,吃了牛肉火锅。到这里都还好,我们去的地方,有个像是江湖走贩的人,喏,不是很常见吗?拿着三个像壶的东西盖着,里头放进一颗骰子,像这样混在一块儿,然后让人猜骰子在哪个壶里?”

        “哦……”

        “一般是赌小钱吧,可是那个时候不一样,贩子的背后摆了一堆吉祥物啊玩具之类的东西,一次付多少,猜中就可以拿到那些奖品。那里头有只猫。”

        “猫?招猫吗?”

        “不晓得呐。反正有个老旧的摆饰物。然后呢,咱们的侦探阁下很喜欢猫嘛。他嚷嚷着小喵咪,有小喵咪耶~”

        已经模仿起来了。

        感觉榎木津的确会这么说。

        “三十好几的大叔在路边鬼叫着,小喵咪耶,小喵咪呢,小喵咪~我真是觉得丢死人了,所以像这样,想要悄悄地开溜,结果被他一把揪住后领,命令道益锅,你去给我赢来,我要小喵咪。”

        我到现在还被叫成益锅耶——益田厌恶地说。

        一定会觉得厌恶。

        当然会觉得厌恶。

        “嗳,我无可奈何啊。司先生也叫我上。所以,嗳,我就自掏腰包,玩了几次,却怎么样都猜不中。”

        “猜不中吗……?”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听这种事,但我为了希望他快点说完,附和催问着说。

        “……仔细看就看得出来了吧?”

        “看不出来。”益田斩钉截铁地说,“人家可是靠这个做生意的呢。一个客人只收得到几个零子儿,要是随随便便就彼人猜中,生意也甭做啦,就是有它的独门诀窍,才做得来这一行啊。而且应该还有场地费什么的,人家也是拼了命的。相较之下,我是玩得心不甘情不愿嘛。我玩了两次,两次都输得一塌糊涂。可是榎木津先生跟司先生部不放过我,叫我一直玩到猜中呢。然后榎木津先生住我背后七嘴八舌地指挥,叫我猜左、猜中间……结果猜中了呢。”

        “猜中了?”

        “榎木津先生百发百中。”

        “这……”是因为榎木津的特殊能力吗?——我心想。

        榎木津好像有着奇妙的体质,能够以视觉感知他人的视觉记忆。当然我不晓得是真是假,本人似乎也不怎么计较这件事……

        益田摇手说:“不是啦、不是啦。江湖贩子当然知道骰子进了哪里,可是那不是看到的记忆吧?大概是用手的动作去感觉的。榎木津先生是看不出这种事的。所以我想那应该是动态视力异常发达吧,跟动物一样。”

        “可是榎木津先生眼睛不好吧?”我记得他应该视力很弱才对。

        “一般的视力跟动态视力是不一样的。动物也是,视力不好,可是看得出活动的东西不是吗?榎木津先生猜得很准呢。”

        “那……他自己玩不就好了吗?”

        “那个人怎么可能自己下场?结果他只是想看我出糗取乐罢了。然后呢,嗳,玩到总共第八回的时候,他大声鬼叫……”

        我不是从刚才就一直说右了吗?这个蠢货……

        益田这次坐着重现我进来时同样的台诃。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此时寅吉送茶过来了。

        “原来如此啊。益田,那是你太蠢了。劝谏先生是你的工作,就算被揍也是你活该。”

        “被揍?”

        “没有啦,喏,我是个胆小鬼,所以落跑了啦。摊贩老板生起气来,演变成一场乱斗了。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客人嘛。其他客人都开始议论纷纷哦哦,只要照着那个人说的押就会中了,全都照着榎木津先生说的押。而我因为有骨气,偏就不照着押。”

        “如果你乖乖照着押,事情不是一下子就结了吗?”寅吉说。

        “才不要哩。就算照着他说的押,还不是会被说成什么‘你是只知道唯命是从的木头人吗?’‘没有我跟着,你就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可是对江湖走贩来说,这是妨碍生意,对吧?老板吼着,‘你差不多一点!’揍了上来。”

        “揍榎木津先生吗?”

        “嗯,嗳,那个人没事的啦。反倒是司先生挨了一拳,可是找榎木津先生干架,根本是大错特错。当时场面简直是一塌糊涂。”

        复水津这个人乍看之下很纤弱,打起架来却强得吓人。

        “那一带又有许多醉鬼,还有地痞啊、不晓得打哪来的混混,全都跑来参一脚,真是乱成一团喽。不过我在警察赶到之前就先溜之大吉了。可是啊,喏,那个叫司的人——你应该小认识,他也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哦。在那场大混乱当中啊,喏……”

        益田指着侦探的办公桌上面。

        侦探的大办公桌上,可笑又严肃地摆着一个记载厂侦探这个身分的三角锥,不过旁边搁了一个斜坐着的高雅招猫。

        “那个是……?”

        “就奖品的小喵咪啊。”

        “它怎么会在这里?”不是没猜到吗?

        “没有啦,就司先生趁乱摸来的呀。我完全不晓得他是怎么摸到手的。回来之后,他就从怀里掏了出来。”

        “偷、偷来的吗?”

        “说是挨揍的慰问金。嗳,司先生只是在那里起哄,没有像榎木津先生那样妨害生意,算是白挨揍了,而且我也花了不少钱,摸只猫来也不为过吧。”

        “这可不是前警察该说的话。”

        寅吉说。虽然难以置信,但这个轻薄又滑头的侦探助手,以前会是个刑警。

        益田“喀喀喀”地怪笑:

        “可是和寅兄,这种东西很便宜的啦,连一百圆都不到吧?”

        “一个五十回。”

        我买了三个之多。一开始买的陶制招猫是六十圆,在豪德寺大门前买的土制招猫是五十圆。榎木津办公桌上的那个看起来像土偶。

        “那比咖哩饭还便宜呢。”益田说,“一次十圆,我玩了八次,总共花了八十圆呢。算起来狸猫荞麦面都可以吃上四碗了呢。再说,这怎么看都不是新品嘛。看起来脏兮兮的,会不会是哪家倒闭的店里神坛供着的东西?一定是不用半毛本钱的啦。”

        的确,那只招猫看起来小是非常干净。猫是侧坐的姿势,比我熟悉的正面立坐的招猫更要细瘦,造型非常写实。是白底黑斑,上面画着红紫相间围兜。许多地方都褪色或泛黄了。手……

        是举右手。

        “这是……招财猫呢。”我说。

        “你们真是没知识。”

        寅吉神气兮兮地说,捧着托盆走近办公桌,捏起招猫转了一圈。猫背上画了个朱色的印记,是圆框中有一只鸟的图案。

        “喏,看看这个。这可是老东西了。或许颇有价值也说不定。所以我才再三叫我们家先生拿去给旧货商老师看看嘛。”

        旧货商老师指的是古董商今川吧。

        “这可是江湖走贩的奖品耶?”

        “搞不好那个江湖走贩也不识货啊,这可是丸占猫呢。”

        “丸占猫是啥?”

        寅吉哼着鼻了“咕咕咕”笑了几声:“看看,这个,圆圈里头不是画着占字吗?”

        看起来像鸟,原来是占这个字。

        “我父亲说,这是一个人把钱独占,也就是一本万利的意思。这东西只到明治初期还在制作,现在已经绝迹了。我们家以前在侍奉榎木津大老爷以前,曾经在花川户帮人装修,我父亲在小时候买了这个,摆饰在神坛上。”

        “和寅兄的父亲小时候,那到底是什么时代啊?”益田问。

        “明治吧。”寅吉答道,“一直到明治中期左右,我家一直都还有这个。或许摆了更久也说不定,我也不清楚。我家在大地震的时候震垮了嘛。”

        “关东大地震吗?”

        “塌得面目全非呢。我家以前是出入榎木津家的装修工匠,在大正的地震时没落,被子爵大人收留了。这些细节不重要,总之我父亲非常中意这只丸占猫,找了很久,叫是已经没在卖了,让他叹息不已呢。他说虽然有一样是今户烧的猫,可是举的手不一样,上面也没有丸占的字样。”

        “请、请等一下。”我制止寅吉。

        “什么?”寅吉奇妙地扬声问。

        “这、这只招猫……是今户烧吗?浅草的?”

        “那当然是今户烧吧。”寅吉神气地说,“说到今户烧,那就是浅草啊。没别的今户了吧?所以说到招猫,今户烧就是元祖啊。”

        “咦?”是……这样吗?

        “招、招猫的……?”

        “招猫的元祖的元祖,就是这种丸占猫。益田这样的乡巴佬好像一点儿都不识货呐。怎么能把它跟这附近卖的、用棋子灌出来的常滑烧的猫混为一谈呢?今户烧可是江户的风物诗呢。从箱根另一头过来的土包子,才没资格对它说三道四。”

        寅吉不晓得在威风些什么,再一次哼了一声。

        “今……”今户烧是招猫的元祖……

        “这是真的吗?”我问。

        “那当然是真的啦。听说从江户时代就在制作了。据旧货商的老师说,令户烧这种瓦陶的历史比清水烧更要古老呢。听说隅田川那一带,从天正时期就在烧制了呢。一定很古老吧。”

        虽然我是中学中辍,可也不是全然无学的哦——寅吉再一次傲然挺胸。益田一次又一次抚摩尖细的下巴说:

        “就算这么说,这也不可能是天正时代的东西啊。谁知道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烧制的?顶多从明治开始吧。”

        “丸占猫是从嘉永时候开始吧。”寅吉说,“听说那个时候,我们在花川户的老家后面一带住着一个老太婆,她家里养的猫入梦,说把它的摸样做成人偶,就可以招福。”

        “你看。”益田回道,“说到嘉永,不足很晚了吗?都江户快结束的时候了。”

        “所以我听说的是丸占猫是嘉永开始,但招猫是更久以前就有了。”

        “请问……”

        我一出声,侦探助手和秘书兼打杂同时回头,几乎是同声问道,“干嘛?”

        “什么干嘛,呃……”

        “哦,本岛先生,这么说来,你有什么事?”

        现在才问这是什么问题?这里是侦探事务所,我当然是来商量有关侦探事务的事吧?

        “我想要委托。”我小声回答。

        “委托……什么?”

        “委托侦探事务啊。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吧?其实发生了一件怪事,而且正好……是跟招猫有关的事。”

        “啊……”益田发出懒洋洋的脱力声音,肩膀也颓然垂下。

        “怎样啦?”我不满地问。

        “哦,本岛先生涉入的事件该说是严重还是怎样……全都是些路线非常微妙的占怪事件嘛。”

        “喂,我说啊,我是不打算辩解,可是过去发生的事,只有一次是我委托的,好吗?”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剩下的事,我都只是被卷进去而已。这次也是,委托人是乃有其人。你们应该也认识,是奈美木节小姐。”

        “奈美木……?”益田摇晃浏海,望向寅吉。

        “我不认识耶。”寅吉说。

        “那是谁?”

        “奈美木节小姐啊。那个很像笠置静子唱的‘采买摇滚’,咭咭呱呱说个不停的姑娘。说什么是今年春天,千叶溃眼魔事件时的关系者。她还说只要说是那个被暴徒吓坏的惹人怜爱的少女,你们就知道了。”

        阿节本人自称是惹人怜爱的美少女,但我还是不得不把美字给省略了。

        益田把食指抵在额头上,露出严峻的表情,然后“唔唔”地呻吟了一声。

        “我不可能看到惹人怜爱的少女却给忘掉啊。是那家学院的女学生吗?”

        “是女管家。”

        “女……女管家?咦?织……织作家的……女管家?”

        啊!——益田大叫一声。

        “有了,我想起来了。我几乎没见到,不过那场惨剧的日子,是有个姑娘辞职离开了。我看过,我看过。可是那姑娘惹人怜爱吗?哦,是她啊,是那个长得很像中华料理碗公图案的女佣,对吧?”

        我也这么觉得。原来大家都这么觉得吗?

        “她是……委托人?”益田把头往前探。

        “正确地说,委托人是她的朋友。唔,我们是在某个地方偶然认识的。她说她想知道玫瑰十字侦探社的连络地址,所以我告诉她了,可是本人没办法前来,所以我才代理过来。”

        “你这真是遭殃型的宿命呢。”益田感动地说。

        要你多管闲事,连我自己都觉得受不了了。

        “那……是要调查外遇吗?还是调查相亲对象的品行?”

        “这家事务所不是不接那类案子吗?”我问。

        “最近接了。”益田答道,“嗳,这类事情主要是我在调查啦。要是不接,和寅兄跟我的薪水就没着落了。”

        “我可不以为我是霏你吃饭的。”寅吉呕气说。

        附带一提,和寅是寅吉的绰号,是安和寅吉的省略形。

        “与其受你的好处,我宁可去卖身还是干嘛。要我去马戏团还是跳越后狮子舞都行。”

        “我才没卖你好处,没那么老的越后狮子舞童啦。”益田恨恨地说。

        “对了,榎木津先生……不在吗?”

        我一问,原本反目成仇的两人忽然面面相觑,顿了一拍,“噗嗤”笑了出来。

        “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啊啊,好笑,这真是太好笑了。对吧,益田?”

        “就是啊,我想本岛先生听了也一定要笑。”

        两人说完,同声笑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家先生啊,赌气跑去睡觉了呢。”

        “赌气……睡觉?”

        “睡呕气觉啊。哎呀,真是教人心旷神怡。看到那个目中无人的家伙走投无路的模样,实在痛快。大快人心。”

        看来益田最近被欺负得很厉害。

        “嗳,就算是我家先生,也对付不了大老爷嘛。不愧是前子爵大人,器量非比常人。”

        “这跟家世身分无关啦。把那个怪人养大的可是那个大怪人呢,只是这样罢了啦,和寅兄。”

        榎木津的父亲是前华族,也是财阀龙头。

        他虽然有钱有势,却似乎是个更胜榎木津一筹的怪人。

        益田有些下流地“咿嘻嘻嘻嘻”地怪笑:

        “没有啦,直到刚才啊,他们还任隔着电话父子吵架呢。而且还是场荒唐古怪的吵架,根本听不出来他们是在吵些什么,而且那个人讲的话本来就荒唐透顶了,不是吗?跟他父亲对话起来,更是变得不晓得是哪里的外星话,光听就笑死人了,然后啊,情势变得愈来愈不利。”

        “榎木津先生情势不利?”

        我无法想像屈居下风的榎木津。

        “结果最后榎木津先生被说服了呐。是被唬弄过去了吧。然后他气了一阵,骂了一阵,赌气跑去睡觉了。”

        “如果电话是我接的,我一定会挨骂吧,可是是先生自己接的电话,他找不到对象可以发泄。就算想迁怒,矛头也没地方指……”

        寅吉“咕咕咕”地哼着鼻子闷笑,益田“喀喀喀”地像个坏人般奸笑。

        “那件事不晓得会怎么样呐。”

        “也不能怎么样吧。只有益田你去找房仲业者了。”

        “我才不要哩。那种事,岂不是比外遇调查更没意思吗?那才不是侦探的工作哩。”

        是被委托了什么呢?我一问,益田便用完全是嘲弄的口气说,

        “找房子啦,找房子。说什么北九州一个叫什么的大富豪的浪荡子要在东京近郊找别墅。说不管怎么样都得在这星期以内准备好家具陈设让他搬进来。好像说中古的也行,可是要找干净整洁的地方。”

        可是,我想这种事,应该也用不着拜托不肖儿子处理吧。

        说到榎木津集团,那似乎是一个规模惊人到我这种小角色胡乱谈论都会遭天谴的大财阀。据说它旗下的企业多如系星,各种行业应有尽有,会长榎木津的父亲虽然是个怪人,在财政界却非常吃得开,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想不管是动产还是不动产,应该都可以随心所欲。不,只要他大声说一句“我要房子。”不管多少栋,应该都会有人自动奉上。不不不,只要动员员工,利用人海战术,不就可以在一眨眼之间查迩全东京的物件吗?再怎么说,他都是个可以为了一个旧货,毫不犹豫地掏出百万圆的人物。凭着他的财力与人脉,区区一栋房子,应该可以轻易弄到手。

        “可是啊……”益田露出奸笑说,“那个北九州的大富豪啊,不是客户之类跟生意有关系的人。听说不是跟榎木津集团相关的人,而是榎木津前子爵的私人朋友,在生意上没有任何关联。所以父亲大人说不能动用公司的人力,公司的钱连一毛钱也不能花。对吧,和寅兄?”

        寅吉用力点头:“大老爷是个公正无私的人,他绝不会公私混同。”

        “他只是个大呆瓜罢了!”益田大概是在模仿榎木津,“说什么不可以公器私用,却把儿子拿来私用,不是吗?那个臭蛐蛐父亲!——对吧?”

        “什么蛐蛐父亲?”我问。

        “先生说的是蟋蟀啦,益田。不可以弄错。”寅吉责备益田,“大老爷的兴趣是采集蟋蟀。他把蟋蟀养在温室,让蟋蟀过冬。所以刚才先生才会说蟋蟀父亲。”

        “那我重说一遍。却把儿子拿来私用不是吗,那个臭蟋蟀父亲!”愈来愈像了。

        “大老爷说会付钱,所以并不算把儿子拿来私用吧,我觉得。这是工作上的委托。”

        “虽然这不是侦探的工作啦。”

        寻找不动产物件——的确,这不在侦探的工作范畴内吧。榎木津四处走访查看房仲广告传单的摸样一定很好笑。

        “父亲大人的理解是,侦探这一行就是寻找所有一切的东西。所以才会一下子吩咐找乌龟,一下子吩咐找山颪,这下又是找房子,全是这一类的。真好玩呀真好玩……”

        益田笑了一阵,然后用力甩了一下浏海,望向我问:

        “那要找什么?”

        “找什么?没有要找什么啊。”

        “可是你不是要委托吗?”

        “所以说……”

        如果放任他们去,话题又会往我没看过也没听过的方向乱跑,所以我决定强势地说明状况。

        我想决点了结这事:首先,我说明阿节与梶野美津子的关系。然后我也提到美津子的雇主——还是该说买下她的人比较正确?——小池家,与阿节的雇主——这边是真的老板——信浓家之间的纷争。这部分与委托内容可能没有直接关系,但我就是没办法略过不提。我可以要约或换个说法,但没办法省略。因为我只会把听到的内容就这样照着听到的顺序说出来。

        或许很笨,但我没法整理。

        说到命案的时候,理所当然似地,侦探助手和侦探秘书探出了身体,但他们发现那只是点缀在生鱼片旁边的萝卜丝,身子又退了回去。

        然后,我总算述说起美津子的前半生。

        节录要点来说,那并非多罕见的遭遇。虽然有许多发人省思之处,但当事人美津子说她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不幸,所以我觉得身为第二者的我没资格评论什么。

        再说,如果加入我这个转述者的主观,感觉会扭曲了实像。

        所以我尽可能淡淡地说。两人大概也是淡淡地听。

        益田再一次“唔唔”呻吟了一声。

        “她有……呃,那么糟吗?”他是在问容貌吧。

        “绝没那回事。”我否定说,“她长得很普通。不,大概只是朴素而已。只要打扮打扮,就会漂亮许多。像我朋友近藤的姐姐长得更要恐怖多了,可是连她都嫁得出去了。像美津子小姐那种相貌的人,到处都是。”

        “可是……那样的话,大概是太没有才艺细胞了吧。她被卖掉之后,马上又被卖了,等于是才九岁还是十岁,就被人认定没有才能了,不是吗?一定是笨拙到了极点吧。”

        “原来如此啊。”寅吉发出感想,“……这真是难说呢。”

        “什么东西难说?”益田问。

        “就很难说啊。一般说到长得丑、手脚笨拙,都是负面的事啊。只会吃亏而已。像我也是,只要再聪明点,或许已经是学士了呢。”

        “不可能、不可能。”益田说。

        “哪里不可能了?这谁知道呢?你仔细分析看看呀,益田。说到长得丑、学不成才艺,在一般社会是不幸的源头,然而在花街里却是相反的啊。”

        “哪里相反了?”益田不满地说,“那位小姐可是当不成艺妓,被卖到妓院去了呢。如果说是学不成才艺,被主人撕了卖身契,还是同情她的笨拙,把欠债一笔勾销,那你说相反也还可以理解,可是被卖到妓院去,就没有后路了。如果她有一技在身,应该就不会碰上这样的事了。”

        “你也真是笨呐。那位小姐虽然被卖到妓院,可是也多亏了她的笨拙,得以不必卖身,不是吗?”

        “这……算是幸福吗?”益田一脸糊涂。

        “那当然幸福啦。”寅吉肯定地如此说,“可以不必卖身,那当然最好了。益田你一定不晓得卖身有多么苦吧?”

        “我才不会晓得哩。就算我想卖也没得卖嘛,所以我才觉得不能就这样判断啊。以我们的基准来看,或许会是那样,但让那个业界、那个圈子的人来说,那位小姐的确是沦落了啊。”

        “有这样的观点吗……?”

        “有啦。”益田撩起浏海如此主张,“例如说,像我跟和寅兄,看在世人眼中,不就是两个大傻瓜吗?可是从傻瓜天王的榎木津大明神眼中看来,我们傻瓜的程度还太嫩了。就算看在世人眼中已经够傻了,但在这个侦探社里,却会被骂还不够格、不入流、还早了十年。处在关口先生、木场先生这些高级傻瓜之间,我们还真是相形失色,自惭形秽,不是吗?”

        没这同事,益田和寅吉也毫不逊色,完全够格当一个傻瓜——虽然我这么想,却也感到原来如此。

        从这种意义来说,最羞愧没脸的应该是拔才对。

        “说穿了就看本人怎么想啦。”益田作结说,“对于自己的境遇,本人——美津子小姐并没有觉得特别比别人不幸的样子。当然,她心底怎么想我们不晓得,但至少她没有放在嘴上。对于那个小池某人,她好像也视为出大钱救她害病的母亲的恩人,也认为自己奉献一生报恩是理所当然的事。”

        美津子好像是真心感谢。

        以一般——或者说身为凡人的我的基准——来看,即便真是如此,心里多少还是会有愤愤不平之感吧。

        益田再次低吟:“唔,小池这个人的确是个奇特之士吧。竟然为了那种没乍点用处——啊啊,抱歉。为了那种没什么利用价值——呃,这说法一样呢。为了避免误会,我在这里声明,我绝对不是在轻蔑那位小姐。只是呃,干那行生意的人,为了赚不了钱也没什么用处的下人出钱,是非常罕见的事吧。一般的话,连个子儿都不会出吧。”

        不会吧……或许。

        “不……还是会骂‘这个光吃不做的穷鬼’地把她给赶走?”

        “那可是花了本钱的,不会平白放走的。”寅吉说,“得先拿回从艺妓屋买来的本钱吧。既然没办法接客,嗳,这也没办法,一般会把她当成牛马般来使唤吧,就算勉强也要她接客。不受客人欢迎的话,就扣她的饭之类的,待遇只会愈来愈糟。然而,就算是战争中的休业时期,却不让她接客,还好心为她砸大钱,实在是个慈善家呢。”

        “后来…她就在内场工作,是吗?”益田问。

        “她负责打扫洗衣采买煮饭,算是个打杂的下女,店里的杂务是一手包办。好像相当忙碌。”

        “那当然忙了。负债金额是多少?”

        “哦,我是不清楚金额,不过好像有字据。时代变了以后,法律什么的好像也有了小少改变,所以我也不晓得字据是小是还有效力。”

        “那要看字据的格式跟内容。”益田说,“视情况,或许也是可以提出异议。不过那位小姐大概没那个意思吧?”

        应该没有吧。

        “可是,既然那样一个奇特的慈善家,会拿字据来束缚佣人吗?”寅吉提出基本的疑问,“从一开始就是大亏了嘛。既然都已经有了亏那么多的觉悟,干脆撕了字据,把人放了,不也一样吗?据你的说法,就算把那位小姐留在手中,反正也赚不了多少钱。根本不合算。”

        “这话就错了。金钱问题是不同一同事。”益田说,“和寅兄,恩是恩,钱是钱啊。钱什么时候还都行,但受了人家的恩情,就算耗费一生,也是还不清的。对吧,本岛先生?”

        “嗯。可是那笔钱的金额好像也大到不可能还得出来。所以美津子小姐现在是无偿工作。”

        “无偿?”寅吉叫出声来,“无、无偿应该不行吧?益田。这不就是金钱问题了吗?这不是抵触了那个什么、劳动什么的法吗?”寅吉歪起浓眉说。

        “大概……算是先预支了一大笔薪水这样吧。”益田看似心酸地说。

        ——原来如此。也可以这么看吗?

        卖身、花街、艺妓屋、奴工、字据,这一连串近藤喜爱的古老名词相继登场,好像连我的感性都倒退几十年了。美津子与其说是奴工,更应该视为是先预支了一大笔薪水,正在拼命工作还债这样吗?

        “待遇方面怎么样?”益田问。

        “嗯……唔,出于工作性质,好像没有休假。可是她有自己的房间,三餐也没有差别待遇,好像并没有受到不人道的对待,虽然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钱和时间,不过待遇上应该算是不错吧。”

        “然后……她工作了二十年吗?”

        “二十年。不过其中十年算是娼妓见习生吗三找也不太清楚,但她是以娼妓预备军的身分住在店里,也是有休假的吧。可是美津子小姐别说是老家了,好像甚至不会出去玩。就算拿到零用钱之类的,也部一直存起来。所以迁到宅子之后的十年,虽然没有休假,但她反而是觉得幸福的吧。”

        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十年之间,完全没有休假吗?”

        益田和寅吉面面相觑。

        “可是!”我模仿近藤,像个说书的拍膝。

        “可、可是什么?”

        “美津子小姐她……上星期要求休假了。”

        “哦?”寅吉嘟起厚厚的嘴唇。

        益田拉开薄薄的嘴唇。

        “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说她想起和母亲说好再会的约定。”

        “约定?”

        “对。”

        不管发生任何事……不管发生任何事,二十年后我一定会回来。

        美津子被卖掉离家的时候,曾经对母亲这么说。当然,这是要与离别的亲人再次重逢的坚定誓言,可是这同时更是表明她这段期间一次也不会返家的坚定决心吧。

        就是这样的约定。

        美津子的故乡并不会很远。不过美津子并不清楚老家的正确住址。

        那里——美津子生长的贫穷村子,过去叫做弥彦村。

        不过中间有过几次町村合并,每次名称都跟着改变,现在那里好像已经不晓得叫做什么了,或者说,从美津子描述的样子来看,她住在那里的时候,好像就已经不叫弥彦村了。

        可是美津子的父母还有周围的人,全都把那里叫做弥彦村,这个称呼依然通行。

        不过美津子提到品川县这样一个占怪的行政区名,她好像依稀记得。

        阿节大笑才没那种县,不过后来向人打听,才知道品川县是八王子一带废藩置县后的名称。

        结果虽然不晓得正确地点在哪里,但好像是八王子那一带。那么虽然不在区内,却也还是在都内,是在东京。

        听说美津子家代代靠着抽茧丝勉强维生。这么说来,我以前听说过八王子一带纺织业之类的产业很兴盛。

        美津子是四个孩子中的么儿,家里除了父母及祖母以外,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可是美津子没有看过长兄的脸,也不知道名字。

        长兄在美津子出生不久前过世了。爱好时髦的父亲带着长兄去浅草十二阶观光……

        碰上了大正的大地震。只能说是运气太背了。

        我的姐夫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大地震几天后跑去浅草参观崩塌的凌云阁,经常忆起说,“那么巨大的建筑物,居然从中拦腰折成两半呐。”我本身对大地震几乎没有记忆,不过可以想像浅草一带的状况应该相当凄惨。寅吉也说他花川户的老家都全毁了。

        当时美津子的老家也小可能多富裕。既然有家业要顾,当然不可能闲闲没事做,所以应该极少出门游玩,然而却好死不死偏在那样一天出门去了。

        总之,美津子的大哥被卷入大地震,与父亲失散,在火灾中被烧死了。

        父亲活着回来了,但因为受了严重的烧烫伤,无法像以前那样灵活工作了。

        从此以后,梶野家的经济状况似乎是每况愈下。受到金融恐慌的影响,纺织业界的景气也陷入低迷。

        美津子就在这样的状况中诞生了。

        美津子五岁的时候,父亲过世了。姐姐嫁到附近的养蚕农家,二哥为了补贴家计,十四岁就到工厂工作了。

        可是……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每次听到这类事情,我都会觉得这世上是不是没有神佛了?

        有些不幸是要自己负责的,也有些人会把旁人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状况当成不幸。有时候一点小事,对当事人来说却是犹如世界末日般巨大的不幸吧。幸与不幸的样态是形形色色。可是意外事故、无法预料的天灾,这些灾厄都是毫无预警、没有任何因果关系,突然从天而降的。

        这类灾祸无法招来,所以也难以回避。我不想听什么前世造孽、信仰不虔诚、没有祭拜祖先、因果报应这类鬼扯淡,但如果说有神也有佛,真希望它们至少把这些无从抗拒的不幸均等分配给每个人。

        美津子说事情发生在她七岁的时候。

        二哥在作业当中引发严重的意外,受了重伤。

        不,不光是受伤而已。

        美津子家就在失去养家糊口的支柱、穷途末路的当下,收到了工厂寄来的存证信函,要求支付天价赔偿。当时美津子十分年幼,所以记忆也非常模糊,但来信似乎要求支付遭到波及而受伤的员工治疗费、破损的机械修理费、停工造成的一部分损失。换句话说,不晓得是法院还是工厂方面,判定意外的责任全在受伤的美津子二哥身上——当然,事实如何并不清楚。

        工厂好像讨债讨得很凶。

        结果美津子的老家似乎不得不卖掉几乎全部的土地财产。不,即使这样还不足够,包括身体残缺的二哥及不满十岁的美津子,一家四口必须不分昼夜地不停工作。没有多久,二哥就因为过劳逝世,祖母也害了病,不久也死了。

        然后美津子……被卖掉了。女衒过来的三天前,母亲就以泪洗面。

        然后不停地向美津子道歉。

        年幼的美津子不太明白状况,说她觉得与其那么伤心,干脆别这么做不就好了?比起不愿意被卖掉,看到母亲哭泣,更让美津子悲哀。

        你会比留在家里头还要幸福……

        一定,一定会比留在家里头还要幸福……

        美津子说,她到现在都还对母亲说过的话记得一清二楚。

        就算难过,也要忍下去……

        不可以回来这里……

        就算回来,也只会更苦……

        我小可以回家吗?美津子问。母亲说,如果回家,只会吃苦。我再也看不到妈妈了吗?美津子再问。结果母亲哭得不成人形。

        然后,二十年后,如果你过得好,就回来看妈妈……

        美津子的母亲这么回答她。我一定会回来,美津子这么应道。

        二十年——这样一段期间说不上来是否恰当,但绝不算短,二十年太不上不下了。一般的话,就算要隔一段时间,也应该会选择更刚好的时期,像是你二十岁的话,或干脆一点,像是十年过去的话。

        我想这说到底,是慈母对女儿委婉的诀别吧。美津子当时才九岁,可是听说母亲已经决五十了。那么二十年后就是七十岁,不能保证人还活着。

        我觉得这番话的意思,是两人就此咫尺天涯,永不相见了。

        临别之际,母亲给了美津子一个小招猫。

        “这是爸爸为了即将出世的你,从浅草买回来的……”母亲这么说。

        如果这话是真的,那就是在大正大地震的日子——长兄过世的日子——买来的东丙了。那么那只猫别说是招福了,根本是招来了灾厄。因为美津子的家以这天为界,是每况愈下,逐渐地沉入不幸的泥沼当中……

        听说你要去的地方,有一座猫寺——美津子的母亲这么说。

        把它奉纳到那里的猫塚……好运一定会眷顾你的……

        母亲接着这么说,又哭了起来。她说的猫寺,指的是豪德寺。

        这也是我从同僚青田那里听来的,据说豪德寺这座寺院受到花柳界人士的热烈信仰。说什么刮下猫塚的石碑上的粉带着,金钱运就会好转。像大正时期,别说是圆山了,连赤坂、吉原等地的艺妓都会跑来参拜。美津子的母亲可能也听说过这些传闻吧。

        因为母亲哭得太厉害,美津子抱着招猫,也跟着哭了。她说当时女衒劝慰两人,说愈哭只会让以后愈苦。

        然后,美津子被带到涩谷圆山去了。

        前往艺妓屋前,美津子先去了豪德寺,照着母亲说的,奉纳了招猫。那个时候女衒的男子还帮她出了香油钱,让她非常高兴——美津子真的非常高兴地诉说这段往事。

        然后过了十年……

        美津子从艺妓屋迁到了金池郭,但不管吃了什么样的苦,她都没有逃跑,也没有放弃,只是一心守着与母亲的约定,默默地在花街生活。

        我还是不明白这样算是幸还是不幸。应该有益田说的不幸,也有寅吉说的不幸中的大幸吧。对于到达这样的结果之前的经纬,也有各式各样的观点吧。

        不久后……战争爆发了。

        这是一段绝对无法忘记,却又令人不愿去回忆的时代。那种实在是如坐针毡,却又沉重苦闷、难以形容的时代空气,若非亲身体验过的人,我想是不会了解的。

        上层阶级当时过得如何,我无从得知,但我们连普通地过活都艰难无比,甚至连行动部无法随心所欲,只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过活。

        昭和十七年,美津子从风闻中得知嫁出去的姐姐一家全家自杀了。

        八王子一带的纺织纤维产业由于进入战时体制,遭到了莫大的打击。生产额剧降,必然不得不转型到军需产业,而无法跟上转型的小规模生产业者形同是被断绝了生路。

        美津子说,她连姐姐的长相都记下清楚了,所以虽然感到同情,却也不觉得悲伤。

        大概是这样的吧。我觉得美津子非常坦白。

        然后……美津子从把她卖到花街的女衒口中,听到了母亲病危的消息。

        母亲和姐姐不同,美津子是记得母亲的。

        所以美津子大为动摇,也大为狼狈,这是当然的吧。

        可是就算知道这个消息,美津子也一筹莫展。她担心得要命,真的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既然姐姐已死,美津子没有其他亲人可以依靠了。一个不成才的妓女,除了坐视老母病死之外,没有其他法子了。

        所以金池郭老板小池某人的好心——金钱,比任何温言安慰都更让她刻骨铬心——美津子说。

        她说她真心觉得要她一生侍奉老板都行。

        紧接着八王子遭到李袭,被炸得一塌糊涂,但听说美津子的母亲逃过一劫。

        美津子说她一点都不担心。

        因为老板告诉她母亲没事,用不着担心。小池某人似乎把美津子的母亲疏散到安全的地点去了,而且还帮她找了医生。这简直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慈悲心。

        美津子的母亲撑过来了。

        然后……又过了十年。美津子到了第二十年,第一次……要求休假。

        “然后总算有了一场赚人热泪的再会吗?哎呀,真亏她这几年来的忍耐呐,对吧?”

        “然而……她第一次要求休假,却被打了回票。”

        “打回票……为什么?”

        唔……一般是会觉得奇怪吧。

        “难、难不成一生都不放她假吗?”

        “举着字据逼她说这是到死都没得休假的契约吗?”

        “不是那样的啦。听说小池先生对她说,要休假是无所谓,可是不可以去见母亲。”

        “为什么?”寅吉愤慨。

        “这太莫名其妙了。”益田皱起眉头,“人家可是为了这个决心忍耐了二十年呢,含辛茹苦二十年呢,而且是活生生被拆散的母子再会呢。哪有理由阻止人家呢?那个老爷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干脆一点好不好?”

        我也这么觉得。

        “嗯,嗳,是这样的,老板说,你辛苦了这么多年,没一天休息,每天下作,我当然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但事到如今,就算你去见了母亲,今后也不能一起生活,你或许是好,但对你母亲来说,只是平添痛苦罢了。”

        “这简直是女衒的说词嘛。”益田说,“唉,也不是不能理解啦,就是这么一回事嘛。”

        “见一次就生情,见两次就依依不舍,愈见就愈难分离……”

        “是这样没错啦,”益田不服地说,“可是既然要装慈善家,对人亲切,就得好人做到底呀。”

        “什么叫好人做到底?”寅吉问益田。

        “就是说……美津子小姐的母亲都七十好几了,对吧?已经来日不多了,那个美津子小姐也献身工作了那么久,干脆就让她们母子重聚算了嘛。”

        “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欠债一笔勾销,而且还还她自由身,是吗?逼有可能吗?不,要住在一起的话,也需要一笔不小的钱吧。你足叫老板再为她出那笔钱吗?益田啊,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说恩情与金钱是两回事的,可是你耶。”

        “我是说了,可是就算不用还她自由身,像是每星期给她休假,让她去见母亲,不是也可以吗?”

        “不行不行。”寅吉挥手,“就算让她休假,也得有钱才能见面啊。坐电车要花钱,也得买个土产回家吧。每星期都给她零用钱的话,这跟还她自由身有什么两样?所以,嗳,那位老爷说的或许是对的。”

        寅吉说到这儿,提起茶壶在自己的杯中倒入冷掉的茶。

        “对吧,本岛先生?”

        “呃,唔,美津子小姐自己好像也这么想。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死心。”

        “就是嘛。”

        “什么啦?和寅兄,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那,邢位美津子小姐又再次要求休假了吗?”

        “嗯……”美津子左思右想……最后撒了谎。

        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

        她这么向老板撒谎。美津子的身体并非特别健康,但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好。

        我和店里的女孩们商量,她们说好像是妇女病,说三鹰那里有个高明的针灸医生,我想去那里看看——美津子这样向主人要求。

        “说是妇女病云云,好像是阿节小姐给她出的主意。美津子小姐也辛苦了大半辈子,明年就三十了,身体哪里开始出毛病也不奇怪。再说那个针灸医生的风评也是真的,店里的姑娘们都说想去看看,所以具有可信性。结果这次一试就获得许可了……”

        美津子带着老板给她当治疗费的一百圆,第一次一个人离开花街。她说那远比被女衒牵着来到圆山时,更教人不安害怕。

        然后美津子整整暌违二十年,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弥彦村。

        “她说模样整个改观了,她根本分不清楚东西南北。”

        “嗳,都过了二十年嘛。”益田说,“她离家的时候还是小孩吧?那当然不记得啦。我也是,十岁的时候住的家怎么走都忘了。”

        “不是那样啦。你是箱根山里长大的,可能不晓得,可是八王子可是在东京大空袭中几乎全灭了呢。景象当然会整个改观啊。对吧,本岛先生?”

        我是不太清楚,但美津子也这么说。

        “我才不是箱根山长大的,我是神奈川人啦!”益田嚷嚷道,“只是箱根山以前是我的辖区罢了吧?我又不是金太郎,我才不是山里长大的。”

        “金太郎是足柄山。”和寅说。

        “管他什么山。那么,美津子小姐的老家烧掉了吗?”

        “是的……”

        听说……那一带已经完全看不出过去的景象了。

        不过就像益田一样,美津子连老家的地点在哪里都记不清楚了。她也不熟悉那一带,好像花了很久的工夫寻找。然而,

        美津子说,有只猫。

        “猫?招猫吗?”

        “不是啦,是活生生的猫,动物的猫。一只白色的日本猫。尾巴短短,脖子系着铃铛的家猫。美津子小姐说她旁徨无主地走在路上,突然听到铃声。她纳闷地回头一看,没想到有一只猫就站在路上。她心想,咦,有猫,不经意地盯着看,结果那只猫别具深意地朝她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进小巷子里头去了。美津子小姐感到奇怪,探头望去……总觉得有点眼熟。”

        “眼熟?什么东西眼熟?”

        “建筑物全部重新盖过了,可是那里的地形,或者说道路的形状,多少保留了一点战前的模样。那只猫就像这样,悠然走在那条路上。于是美津子小姐赫然想了起来那不是隔壁家的多多吗?”

        “隔壁家的豆豆?”

        “不是豆豆啦。也不是冬冬还是兜兜。多多是猫的名字。她说小时候隔壁家有一只叫多多的小猫,一样是白色的日本猫。”

        “猫怎么可能活上二十年?”

        “益田,你这话就错了。我父亲说他养的猫活了十九年,生了十几只小猫呢。我父亲说它如果不是在大地震中死掉了,现在一定还活着。我是觉得不可能啦,不过应该可以活个二十年没问题。”

        “是吗?”益田歪头。

        “嗳,猫的年龄不重要,那只猫是不是隔壁家的多多也不重要。总之那只猫忽然走进去的人家隔壁……”

        “就是美津子小姐母亲的家吗?”两人再次转向我。

        “嗳,就是这样。美津子小姐是这么说的。那户人家的门牌上写着梶野,而且颇为豪华,和以前仕的临时小屋似的破房子完全不缘。所以美津子感到非常不安,瞻战心惊地敲了敲邻家的门打听。”

        请问隔壁家是梶野家吗……?住的是梶野陆太太吗……?

        “出来应门的是一个约四十出头的太大,很干脆地回道隔壁就是阿陆太太的家。”

        “她母亲是叫阿陆啊?”

        “应该吧。所以美津子小姐激动万分,说她以前就住在这一带。但她没有说出自己是阿陆的女儿。”

        应该是……不敢承认吧。

        美津子曾被暗示她的身分见不得人,万一回来,会变得不幸。其实美津子现在并不是特种行业的人,但这样的观念已经深植在她脑中了吧。不,在美津子心中,不管是艺妓、娼妓还是下女,会不会都没有区别?不仅如此,自己无才无艺,又不能接客,她似乎觉得目己比艺妓或娼妓更要不如。

        不管怎么样,美津子内心应该明确地存有这样的意识,而且她一定认为母亲有个做着下贱行业的女儿,在街坊间会抬不起头来。

        邻居听了似乎有些惊讶。

        “可是仔细一谈,才发现原来隔壁家的太太是在战后才搬过来的。”

        “那猫也是别的猫喽?”

        “那只老猫……说是隔壁家的猫。”

        “隔壁?……是美津子小姐的母亲养的猫吗?”

        “邻居是这么说的。邻聘说,‘那猫活了那么久,会自己开门,偷舔油吃,还会偷鱼,偷偷告诉你,其实真有点讨厌呐。’那太太还笑着说,等到它会自己开门又关门,那就是妖怪猫了,再不久会不会就在头上盖条手巾,跳起舞来?要是它有尾巴,绝对会分岔。”

        “反正是只老猫就是了。”益田说。

        “是啊。嗳,然后呢,毕竟暌违了二十年,美津子小姐回想起许多事,好像也近乡情怯起来……”

        不过美津子还是下定决心,敲了敲母亲的家门。

        喵——她说她听见猫叫。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请问是梶野陆女士的家吗?我是、我是……”美津子说,她不晓得该如何介绍自己。

        “门打开来,走出一个打扮整洁的老妇人。美津子小姐说,那人与她记忆中的母亲相去甚远。”

        “容貌吗?”

        “不……先是打扮,服装相当整洁。老妇人穿着白碎花的铭仙和服,抬头挺胸。美津子小姐记忆中的母亲好像总是穿着破破烂烂的下田工作服。她们家以前很穷嘛。而且总觉得……老妇人非常娇小。”

        “人老了会缩水嘛。”

        “而且美津子小姐九岁的时候就和母亲分开了,长到二十九岁再回来看,视线的高度也不同了吧。睑也小了一圈,变得皱巴巴的,虽然非常苍老了,但母亲过去的面容慢慢地浮现出来,美津子小姐忍不住哭了。那是她的生母,不可能忘记的。不,她强烈地认定自己不可能忘记。”

        虽然这么说。

        回顾我自己,仔细想想……若问我是不是明确地记得自己母亲的脸,我一点自信也没有。当然,见了面应该就认得出来,看到照片的话,也能立刻指出来,可是问我能不能凭空在脑中清楚重现母亲的脸,答案是否定的。我的母亲是在八年前过世的,才短短八年,记忆就风化了。

        即使如此,美津子还是认为那就是母亲。

        因为对方就是母亲的样子。

        可是,梶野陆却只是讶异地直盯着美津子看。妈……是我,是美津子啊……

        美津子泣不成声,总算说出这几句话。

        然而,然而万万想不到,母亲——或者说,梶野陆女士,她皱起眉头地看着美津子小姐,脸上写着:这是在胡闹些什么?

        “她装做不认识?”

        “要是装做不认识还好。嗳,对方是个老人家,而且中间隔了那么久的岁月,又是突然造访,就算是自己的亲女儿,或许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唔,例如也有可能是老人痴呆,完全忘记了之类的。不,就算记得,或许也有某些想要断绝关系的苦衷,那么就有可能足在睁眼说瞎话。可是,美津子小姐说那个老妇人生气了。”

        “生气了?”

        “对,老妇人很生气地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目的?什么意思?”

        “不晓得。嗳,直截了当地想的话,也可以理解为她是在指控美津子小姐假冒自己的女儿,想要欺骗她,偷走她的什么吧。”

        “不不不,说什么偷,如果她是百万富翁,还有可能有个天一坊假冒她女儿接近她吧。但这实在不太可能。虽然失礼,不过她应该还是老糊涂之类的……”

        “不,老妇人的外表整洁,说起话来也对答如流,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痴呆了。美津子小姐吃了一惊,一次又一次解释。可是母亲完全听不进去,冷漠无情,硬说她是骗子,要不然就是疯子,连理都小理。最后还说她的女儿好端端的。”

        “好端端的?……这什么意思?”

        “完全不瞳。美津子小姐也不懂,问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她们家其他的孩子全都死了,总不可能是母亲卖了美津子小姐以后再婚,又生了小孩。母亲那时候已经超过五十了,也不太可能是跟有孩子的男人再婚。母亲病例的时候也是孤身一人,如果是之后结的婚,那也都超过六十岁了。”

        “是啊……”益田甩动头发,“萝卜青菜,各有所好,世上也有所谓的逐臭之夫,还有什么徐娘半老啊、老蚌生珠……”

        “不可能、不可能。”寅吉脱力地摇手,“那种状况实在不可能。嗳,这世上或许是有益田这种变态趣味的人吧,不过那是男方的嗜好,但从本岛先生的话听来,那位母亲不是会做出那种不知廉耻的事的人吧?万一具有那样的事,一定会搬家的啦。考虑到街坊的眼光,这是当然的。”

        “人际关系真是麻烦呐。”益田沉思下去,“那……母亲怎么说?”

        “你不适可而止,我就要叫警察了。”

        美津子小姐说她的母亲这么说。

        “叫警察啊?这场母女重逢还真是凄惨呐。连说唱情节都称不上了。”

        “就是啊。不成喜剧也不成悲剧。听的人是觉得满滑稽的,本人可伤心极了。”

        “美津子小姐与其说是伤心或气愤,更是大吃一惊,简直就像失了魂似的。就像被狐狸给迷了,还是被妖怪给骗了,或者是误会一场,总之她无可奈何,只能打道回府……”

        美津子在路上反复寻思。亲生母亲不可能忘了自己的女儿。那个母亲……是不是冒牌货?真正的母亲会不会已经死了?是不是被别人掉包了……?

        “掉包?又来了吗?”益田露出厌恶已极的表情。

        “嗯,美津子小姐认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了。”

        “可是……为了什么?这个状况和上次不同吧?就算掉包,也没有任何好处啊。那可是个穷光蛋的乡下老太婆耶?”

        “是啊。”

        “像是为了钱、为了地位、为了名声、或足拿来做伪装,这些都完全没有,不是吗?”

        没有,大概什么都没有。

        “不好意思……我觉得还是当成老人痴呆比较合理吧?”

        “我也这么想过。”

        “可是不就是吗?要假冒一个人的话,绝对会避免和那个人的旧识接触。因为认识的人一看,马上就会被识破了,因为长相就不同嘛。就算相似也有个限度。就连双胞胎,父母亲一看就分出来了。要像侦探小说那样轻易掉包,应该是非常困难的。嗳,二十年不见的话,或许是有可能……可是就连美津子小姐也觉得那个老妇人看起来就是她母亲吧?”

        “下过记忆并不确实。”

        “既然觉得长得一样的话……就只能是被原本就长得相似的人掉包了。她的母亲是不是有姐妹?”

        “好像没有。”

        “那……”

        “所以说……”

        美津子这么推测了。

        是猫。

        “是猫变成了她的母亲。”

        “什么?”

        “美津子小姐认为,是隔壁家的老猫多多吃掉她的母亲,然后取而代之……”

        “有意思!”

        一声大叫冷不妨响起。转头一看,寝室房门大开,那里…就站着玫瑰十字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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