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被怀疑了。
当然是被警方怀疑。我们是完全无法证明身分的流浪汉,而且还是他杀尸体的第一发现者,这是没办法的事吧。我们完全无法辩解。
状况十分紧迫。可是,
我困得要命。毫无紧张感,也没有危机感。
结果……后来老师一整个晚上不停地谈论泥田坊。
一下子说什么还我田的还是归还的意思吗?还是同音的耕田、耕作的意思?一下子又说什么文中北国的意思是北方之国,还是北陆道沿线的意思?
这种事根本没什么好计较的嘛——一般人会这么想吧。但遗憾的是,我口一是比较接近常人一些,其实也是怪人一伙,忍不住就奉陪起老师来了。
一有人附和,老师更是兴奋了。
老师不断地发表高论。
田地一定有泥,就像日语中的俗语‘脸上蒙泥’,说到泥,就代表了耻辱,而泥棒(dorobou,小偷)中的泥(doro)也是一样,这意通放荡——荡者(doromono)之意……
泥田坊音同泥田圃,那应该是在影射浑身泥泞地守护的田圃,被放荡的儿子拿去当成酒色的担保。还有……意味着流当的说法okinakusu,是在影射同音的翁逝(okinakusu)吧。
还有……从泥田坊手中偷了田,就是泥棒(小偷)吧。
还有……日语有句俗谚叫棒打泥田,这意味着乱七八糟、毫无益处、游手好闲之意。
虽然很像只是在玩谐音游戏——或者说,这根本就是谐音游戏——但我也开始发现到它的本质似乎就在这里,所以不管老师说什么,我全都忍不住附和了。
我一附和,老师就益发自大起来。他被自己的话激发灵感,边说边有了新发现,因而更加兴奋了。我碰到感觉有理的部分,明明不该这么做,却也不小心火上加油起来。
十点变成十一点……一直到这个时候,我心里都还挂记着田冈。
老师的声音很大。光靠一片隔门,实在不可能阻隔得了。
田冈应该觉得很吵。
可是如果他在睡觉还姑且不论,但他说要等父亲回来,所以应该不要紧吧——一开始我的脑袋一隅还这样想着,可是十一点过后,我也开始将隔壁的人给抛到脑后了。
真是丢脸,我和老师聊得浑然忘我了。
回过神时,夜已经幽幽地亮了。
即使如此,老师仍滔滔不绝,但我被射入房间的阳光照到,回过神来,不必说,对邻室是在意得不得了。
不是介意我们吵了整晚,而是因为完全没有田冈父亲回来的迹象,所以我有些在意。就算我们沉迷于谈话,若是有人进屋子里来,一定会发现吧。我叫老师闭嘴,战战兢兢地打开门。
田冈坐在地炉旁边,一夜未曾阖眼。
看来他父亲还没有回家。朝阳底下的田冈显得憔悴无比。眼睛下面冒出了黑眼圈,还流了满身大汗。不光是睡眠不足之故,他一定担心极了吧。
所以……
我打消睡觉的念头,向田冈提议一起去找他父亲。
因为我觉得这样才算是报答人家一宿一饭的恩义。
嗳,事到如今,总不好叫人家让我们早上睡觉吧。
我这么提议,田冈非常惶恐,说父亲一定是在神社里面睡着了。若是这样,也一样糟糕。我不晓得那座神社还是祠堂是什么样的建筑物,但这样的时节睡在那里,搞不好会冻死。
而且还有那个醉汉——或者说泥田坊的事。那家伙究竟是什么人?虽然不晓得,但至少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可疑人物在外头,而那家伙的确是往田冈的父亲闭关的神社方向走去。
我建议不管怎么样,都该去镇守社探探情况。
外头真是寒冷彻骨。
幽明的村子……明亮得、而且昏暗得恰好就像我们抵达时那样。我们净是在逢魔刻与彼谁刻到处徘徊,简直跟妖怪没有两样。
我几乎半是认真地认为这不上不下的幽暗隙缝之间有可能出现漆黑的独眼怪物。
当然,根本没发生这种事。
我们走过架在小河上的小桥,经过被雪覆盖、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场所,穿过埋没在雪中的田间畦径,来到那座神社所在的森林前。那是座在田地正中央茂密隆起的小森林。
田冈说明森林后面就是那个叫伊势的嗜酒之徒的家,那么那块杀媳妇的田就在这前面吗?我脑袋不清不处地想道。
森林里有一条路。
是雪径,没有被踩实。
上面有脚印,是田冈父亲的脚印吧。
脚印只有一道,没看到其他脚印。这表示那个醉汉没有走进森林里吧。
田冈以一种看着怪物般的眼神盯着那道脚印,表情十分疲惫。他熬了一整晚没睡,这是没办法的事。我的眼睛也模模糊糊,老师的眼睛也一片赤红。不,或许当时田冈的样子很普通。那么这是我窜改自己的记忆得到的印象吧。因为紧接着我们就发现了田冈父亲凄惨的亡骸……
总之,我们就像要盖过那道脚印似地踏雪而行。
领头的……不知为何是老师。
田冈走得很慢,我边走边不断地留意田冈。
来到森林中心一带时……开始看到鸟居了。
是座非常小巧的鸟居。
如果不缩起脖子,可能没办法钻过去。
上面绑着注连绳。
很快地,出现了一座真的很小的神社。感觉实在装不下人。若是大人,得屈着身子才塞得进去吧。老师的话,再怎么努力,也只塞得进肚子。
老师可能也累了,变得异样地沉默寡言。平常的话,他应该会说那座神社是某某样式、材质如何、鸟居怎样、祭神是什么,有的没的说个不停……
即使如此,老师一看到神社,还是立刻小跑步过去。
不是因为担心田冈的父亲。而是因为老师具有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只要看到寺社佛阁,就立刻精神百倍的特性。
更何况老师当时满脑子都在想着目前的悬案泥田坊,他一定很想快点确认,也有可能他脑子里头只装着这件事。
应该就是这样。因为老师明明是第一个到的,但在我抵达之前,他竟然都没有发现那个东西。
第二个来到鸟居的我,隔着老师的肚子看到的……
是脚。
两只脚搁在地上。
脚的上面当然是胴体,再上面连着头。是个晒得黝黑的秃头老人,他躺在地上。
老人的脖子一带一片赤红。
毫无疑问……死掉了。
我发现那个东西,在认识到那是什么、开始着慌之前,老师瞬间注意到它……
腿软了。
接着抵达的田冈看到倒在脚边的那个东西……
露出仿佛遭到狐狸捉弄般的表情来。
我一清二楚地记得他当时的表情。
田冈茫然自失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但就在老师要嚷嚷起来之前,他开口出声了。
爸……
这不管怎么看,都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命案。
脖子周围的雪地上喷溅着大量的鲜血。血滴甚至洒到了神社和鸟居上。遗体的左上方两寸之处,还掉了一把疑似凶器、染满鲜血的小刀。
我……拜托嘴巴像金鱼般开合个不停的老师千万不要破坏现场,急忙穿过森林,跑过阡陌回到村子,叫醒几个村人,问出有电话的人家报警。
两个小时以后——上午七点左右,警察抵达了。
我当时的感想是,警方到得意外地快。因为我们为了走到这里,花了六个小时以上。也就是说,比起翻越没有道路的路线,乖乖走人通行的路更有效率多了吧。
这个时候,森林已经被村人团团包围了。震惊全村。毕竟这是座连派出所都没有的小村子,杀人命案可以说是开村以来的大事件吧。
而我们第一个遭到了怀疑。
对我们两人进行的不是讯问,几乎是审问——问罪了。
也因为有过上次的经验,我只管主张我们不是反社会人士,其他的就照实回答。
可是……
砰———拍桌的声音。
“喂,你少开玩笑了!”
是刑警的声音。我别过脸去。
该说是不出所料还是如同预想,老师似乎让这些保护市民的国家权力代表感到棘手万分。这里是一座连住持都没有的村郊废寺,似乎被当成临时调查总部。我们在寺院的本堂接受侦讯。
“那你是什么意思?被害人塞在那小不溜丢的祠堂里过夜,然后一个叫牌坊还是酒坊的独眼怪出现,杀害了被害人,是吗?”
“真受不了,”老师加重了语气,“不是牌坊,是泥田坊,我不是已经说过几百遍了吗?再说,我从来就没说人是泥田坊杀的啊。妖怪哪会杀人啊?你耳朵长好看的吗你?”
“什么!”刑警揪住老师的衣领。
因为旁边闹得太凶,侦讯我的刑警似乎都扫兴了。他不停地偷瞄隔壁,悄声问:
“你那同伴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乖乖道歉。不是对刑警道歉,而是我觉得我该为老师的言行举止向所有的社会大众致歉。
“那、那我问你,你……是来这座村子做什么的?”
“真的很罗嗦耶,就是来看杀媳妇的田……”
“你是来杀媳妇的?”
“不是啦!真是,无知也该有个限度。你这样还算个警官吗?还算是国家警察长野本部的一员吗!还算是日本国民吗!”
“很遗憾,我就是国家警察长野县本部搜查一课一系的人,更遗憾的是,我不是妖怪,是日本国民。怎么样!”
“那你怎么会连杀媳妇的田跟事八日都不知道!”
“谁知道那什么鬼啊!”刑警怒吼,一把推开老师——其实不是,他只是放开了老师的衣襟而已,可是老师不容易维持重心,体型又容易跌倒,所以往后面栽倒了。
“噢噢,多么粗鲁的警官啊!暴力警察!这跟特高有什么两样!我要向GhQ控诉你!”
“你说什么!”刑警激动起来,几名警官连忙安抚。
“你那同伴是怎么搞的……?”
负责我的刑警被氛围给压倒,似乎被搞得完全没办法侦讯我了。
状况这个样子,不管怎么辩解,对方也没办法好好听进去。不过我们怎么总是碰上一堆难以向别人解释的状况?
不过最后总算是让警方理解了昨晚是这个村子的斋戒日,以及只有被害人一个人外出这两点。
可是我们看到还有另一名可疑男子在外徘徊,以及我们两个是旅人,是与命案无关的善良的第一发现者这两件事,很难让警方听进去。
不过关于这一点,被害人的儿子田冈似乎为我们作了证。至少黄昏五点过后到发现遗体时,我们都与被害人的家人一起行动。但我们拜访田冈家之前的行踪,当然无人能够证明,结果我们还是一样,是最可疑的嫌犯。
不仅如此,结果我们还闯进被害人家,做了许多有的没的事,甚至一大清早就呆呆地晃到现场去,还发现了遗体,这要主张自己毫无关系,可以说是有点欠缺说服力吧。
我百口莫辩。
可是老师却满口抱怨个没完。
“我告诉你们,所谓泥棒,不只是窃贼这样的意思,还有诈欺师、诈骗师的意思,在关西地方,也是用来骂人懒惰、没用、成日游手好闲的话。我什么也没偷,谁也没骗啊。更没有游手好闲。我可是赌上性命在工作呢。”
“你的工作是啥?”
“就跟你说是田野调查了。我要成为步上灭绝的日本文化的活证人!”
“啥?你是为了成为活佛,不被任何人发现地偷偷潜入这个村子吗?”
“刑警先生,你也学习一下日本的习俗好吗?所谓事八日呢,是神明游行的日子呢。所以没有任何人外出。村子一片寂静。我们并不是偷偷侵入村子的,好吗?”
“这是两码子事。”
“一一、一点都不是两码子事!要是你以为我们在撒谎,去问问从松本那里算来第一户人家的居民就知道了。我记得那户人家住着五个人。我敲了那户人家的门,说我们遇难了,饿得快死了。”
“哦?然后呢?”
“我们被忽视了,忽视。”
“我不晓得什么斋戒还是猪八戒,怎么可能会有人对求救的遇难者见死不救?我的恩师是这个村子出身的,这儿可是民风淳厚呢,不可能会对身陷困境的人见死不救。那太冷血了吧。”
“不是冷血啦。”老师愤慨地说,“这是村里的习俗。民俗社会中的习俗就形同现代的法律,必须遵守才行啊。”
“听你的口气,好像在说这村子不是现代社会?”刑警说。唔,听起来的确如此。
“呃,不……遵守这类习俗和传统是一件好事……”
“是好事啊……?”刑警以黏腻的视线扫视老师肥胖的脸颊,“斋戎闭关期间的话,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人看见嘛。什么出声叫人却被忽视这种对自己有利的说词,也随便你们扯嘛。”
“就、就说我们被忽视了啊。是禁忌胜过了人情。在、在封闭的民俗社会里,我们这种来访者,经常会遭到排除……”
“我说啊,我倒是觉得不断做出反社会行为的人就应该从社会排除出去,你说呢?”
“那当然了。不过我不是反社会人士。”
“不要净说些对自己有利的话!”刑警怒吼。
然后,我们两人被软禁在寺院的库里。
我们差点被带到长野本部去,但现场勘验还没有结束,对村人的问话也还在进行当中,最重要的是还没有取得逮捕令,所以暂时采取了拘留的做法吧。表面上完全是我们自愿配合。
我们所有的东西都被没收了。我本来就没带什么东西,所以无所谓,但老师失去了比性命还珍贵的相机和宝物《画图百鬼夜行》,莫名消沉下去了。
虽然体格并没有萎缩。
我难得觉得得安慰一下老师才行,说:“嗳,总比被送到长野去要来得好。”
结果垂头丧气的老师一脸怒容地抬起头来:
“为什么?才不是呢。被移送过去的话,不就可以省了到长野的旅费吗?”
“是这样没错啦,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我们是清白的,所以那样比较划算。”
这人真是难以捉摸。
“不管那些,当前的问题是泥田坊啊。”老师说。
的确……在现阶段,那个醉汉比任何人都更可疑吧。那个人在全村闭关在家的时候,一直待在外面。就算他不是凶手,也有可能目击到什么。
“那里的神社呢,”老师不改那张臭脸,继续说道,“里面摆着镜子和古老的石佛。已经完全磨平了,看不出是地藏尊还是别的。应该是田神吧。”
“这样啊。那老师已经看过里面了啊?”
“当然了,怎么可能不看?你去叫警察的时候我看了。”
“咦?”
“神社的后侧什么的,我全都看个一清二楚了。神社面对的方向满随便的呢。感觉不怎么注重方位,而是朝着山而建……”
“等一下,”我制止老师,“那你根本没有保全现场嘛!”
“不要紧的,我没有留下指纹。”
“问题不在那里!我都那样交代要你保全现场了。这、这可是杀人命案啊。”
“我知道啦,我知道的。”老师耍赖说,“我非常小心的啦。而且视情况,搞不好会错过难得的机会呢。那样一来不就无法验证神社了吗?”
“是这样没错啦……”
我压低声音四下窥望。老师嗓门很大,一不小心就会被警方给听到了。老师也蜷起背来,稍微放低了音量说:
“那座鸟居是这座村子叫什么的人在明治二年捐献的。可是神社——说祠堂比较对吧——相当古老。不过那不是寺院工匠盖的,应该是村人自己盖的。做工也很差。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打开过吧。这村子甚至会全村斋戒,神社却连打扫都不打扫一下,里面已经积了这么厚的一层灰耶。想要不留下痕迹地查看,非常费神呢。过年期间至少也打扫一下嘛。”
“等一下。”
“又要等?”
“里面积着灰尘吗?”
“积了这么厚的一层。都可以拿来当座垫了。”
“那……这表示被害人没有进去里面?”
“啊,是耶。”老师说完,“嘻嘻嘻”地笑了。
“这……这不好笑吧?那样的话,被害人被杀之前,人在哪里?他可是在我们进村将近四小时以前就出门了呢。”
“很简单啊。”
“很简单?”
“被害人是在神社前面被杀的呢。而且是一击毙命啊。脖子这里,被狠狠刺上一刀。听好啦,沼上,那座森林里面没有照明。别说是路灯了,连月光都被树影遮蔽,靠不住。到了夜里,一定是一片漆黑。如果被害人是闭关结束出来的时候被袭击的,不可能被杀得那么俐落。因为看不见嘛。”
“所以呢?”
“所以啊,被害人是在进入神社之前被杀的。在天还亮着的时候。那个人去到神社,是过中午的时候吧?”
“刚去就被杀了?遭到埋伏吗?”
“应该吧。”
会是这样吗?
应该没有人知道田冈的父亲要去神社闭关。
那么。
“例如说,田冈先生的父亲会不会没去神社……是啊,而是去了其他地方——去了那个叫伊势的人的家,有没有这个可能?”
方向一样,而且听说又近。
“去了又怎样?”
“所以说……像是在那里被杀的……”
“你真是见识浅薄。”老师说,“凶案现场毫无疑问就是那里啦。不是有血喷出来吗?都溅到鸟居了呢。从干燥的程度来看……是啊,警察来的时候,大概过了十二个小时吧。”
老师似乎只是随口说说……但经常被他说中。真不晓得这个老师究竟懂些什么。
“那……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是死后十小时左右吗?”
“这不等验尸结果出来无法断定。因为气温很低嘛。得等司法解剖观察胃部内容物才能断定吧……不过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吧。”
老师的口气活像个刑警。
在一些奇妙的地方,他真的很现实。
“等一下。”
“还要等?”
“可是这样的话……死亡推定时刻不就变成黄昏七点左右了吗?”
“是啊。”
“那样天已经黑了耶。一片漆黑耶。那时候我们不是进了田冈家,正在喝茶吗?那个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吧。”
“是不到完全黑掉……不过是暗下来了呢。景色已经是夜晚了呢。”
“那就太奇怪啦。老师刚才不是说被害人是在大白天被杀的吗?”
“是吗?”
“明明就是。”
“可是啊,所以我们才是清白的啊。”老师说,“这等于我们有不动如山的不在场证明呢。证人可是被害人的儿子耶。可以说是铁证如山……”
老师不知为何,露出严肃无比的表情来,然后捶起自己的盾膀。
“我说啊,老师,我不是凶手,这我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你不是凶手,这我大概也知道。可是这话去跟警方说也就算了,我们干嘛在这里彼此确认咱们清白啊?真是的。不管这些……如果老师推测的行凶时刻是正确的,那么被害人离家之后,直到遇害,应该是待在别的地方吧?”
“应该吧。不管走得再怎么慢,从那户人家到神社,也花不到七个小时。连乌龟还是蛞蝓都爬到了。”
“那这段时间被害人在哪里?”
“在哪都无所谓吧?”老师说,“推理这种事也没用。因为根本不晓得嘛。现在警方正在调查吧?我说过好几次了,重点是泥田坊啦。”
“哦……那个醉汉。”
如果老师的推测正确,那个黑色男子往神社走去的时间,与杀害时间就非常接近了。这不得不让人更加起疑。
“……那个醉汉……是凶手吗?”
“醉汉?醉汉啊……嗯……啊,对了!”
老师就像被捞上岸的鲶鱼般跳了起来。不过那模样比起贻鱼,更接近乌鱼或海狮。
“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没错!听好喽,沼上,在荷兰话里,喝酒叫做多伦肯。发音虽然不太正确,不过就是多伦肯。从这里衍生出来呢,江户时代把醉汉叫做多伦可,这发音就跟日语的泥孩子(doronko)一样啊。换句话说,泥田坊老翁的儿子耽溺于酗酒,卖掉田地,就是在影射这泥孩子。一定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老师兀自感佩不已。
原来这家伙想的是那边的泥田坊。
我背向感佩不已的老师。
懒得理他。
还我田。
——还我田……是吗?
“不是说……要挖温泉什么的吗?”
“温泉跟泥田坊无关吧?”
“无关的是泥田坊才对。不……也不是全然无关啦。真麻烦呐。例如说……凶手有没有可能是温泉挖掘工程反对派的人?”
“怎么会?那个人不也说了吗?村人根本没把这件事当真。再说就算挖了也会失败啊。地质学的专家都这么说了,不会错的。况且是要在自家土地挖温泉,别人有什么资格反对?”
“说的也是。”
“就是说嘛。”
“那还我田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那是一语双关,同时有叫人耕田,叫人还田两边的意思……嗯?”老师歪了歪身子,“石燕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双关语?”
命案跟妖怪混淆在一起了。
不管怎么样。
“老师是不是想太多了?”
我受不了地这么说,老师回我,“没那回事。”地盘起手臂,摆出沉思的姿势来。他思考妖怪不需要准备期间,可以瞬间切换。老师一眨眼就沉浸在思考中了。
“文章中的‘独目黑物’……为什么黑不用汉字来写呢?黑的发音kuro,还可以写成玄、畔……这样啊,kurori的不是颜色,而是田界的畔啊。至于独目的目,指的是田地单位的目吧。换句话说,泥田坊与其说是守护田地的老人的执念化身而成的怪物,更应该当成是田地本身变化而成的妖怪来看吧。如果是老头子的执念,那就是在叫着还田,若是田地本身的要求,应该就是叫人好好耕种吧。”
他在那里语无伦次些什么?
“田地本身的灵啊。那么那个醉汉会不会也是田地的灵?是在呐喊着:不要挖什么温泉!”
或许有这个可能呐——老师说道。真不晓得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
“还是果然是田神……?”
老师似乎怎么样都无法信服。
“……狂歌这玩意儿,有时候是谜题,有时候是谐音。标点符号只要换个位置,意思就全然不同了。”
“标点符号的位置啊……”
我……好像也被卷进去了。
“啊。”
对了。
“ta、o、ka、e、se(还我田)……不,ta、o、ka……”
我回想起记忆中那恐怖的声音。
那是……
ta……o……ka。
“taoka……原来是这样!”
“什么啦?”老师一脸诧异地瞪我。明明自己老是嘀咕念个不停,为什么我一念,马上就被抱怨?
“那不是在说还我田——tao、kaese,而是taoka、ise才对吧?”
“什么意思?”
“就是田冈(taoka)、伊势(ise)啊。”
“田冈伊势?”
“是啊。我不晓得那个醉汉是什么人,管它是田神还是一目小僧都无所谓。可是那家伙……会不会是在全村徘徊,寻找田冈、伊势这两个惹人厌的家伙?”
“挨家挨户地喊着田冈~伊势~?”
“不就是这样吗?”
没错。黑色男子的动作,就是在找人的动作。那个黑色男子是不是走到每一户的门口,吼着“田冈、伊势”?
叫着:这里是田冈家吗?伊势家在哪?
没错,我觉得这么想是最合理的解释。那个人是不是巡回各户,在找田冈家和伊势家?那样的话……
被盯上了。
田冈的父亲跟伊势是不是被那家伙盯上了?然后田冈的父亲遭到杀害。
下一个……
“那,那个叫伊势的人是不是也危险了?”
听说田冈的父亲跟那个叫伊势的人泡在花街里,过着浪荡荒唐的生活。他们似乎被家人怨恨,遭村人疏远。这样的两个人,或许在村子外也与人结下了梁子。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如果有人强烈憎恨那两人,前来复仇的话……
田冈……
伊势……
不可思议的是,一旦这道么感觉,就觉得那声音完全就是在这么叫。记得当时一听到声音,老师当场就说,“声音在叫人还他什么呢。”所以“还”这样的词意才会一开始就占据了脑袋吧。先入为主真是恐怖。
“是……是不是该告诉警察比较好?”
老师把脸颊鼓得像颗豆沙包似地,应道:
“不好吧,什么田冈、伊势,简直像同音冷笑话嘛。”
这什么任性的说法。
“才没那回事。每次都净想些同音冷笑话的不就是老师你吗?再说,我倒不觉得这推理有突兀到该被你批得这么难听。”
“这很奇怪耶。”老师恨恨地说。
“奇怪?……会吗?”
“明明就很奇怪。沼上,你也实在太随便了吧。你一开始还在说伊势先生很可疑,可是才过没多久,又翻脸似地说伊势先生很危险。”
“这……这可是我一番深思后的结论啊。”我说,“难道我就不可以仔细分析思考后改变结论吗?”
“不是不可以,可是啊,沼上,你知道傻瓜想再多都是白费工夫这句格言吗?而且啊,你根本就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老师鼓起鼻翼,“首先……这可是一桩不可能犯罪耶?”
“什、什么?”
“不就是吗?因为我们到的时候,雪中的脚印只有一排呢。而且是有去无回。”
“的确……是这样呢。”
“然后呢,”老师站了起来,“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仔仔细细地调查过那座神社的周围了。”
“你是说过。”
“而那座神社的周围,完全没有其他脚印。”
“咦?”
“去到现场的只有被害人。”
“那、那……这是密……”
——密室杀人事件吗?
“凶手消失了,像阵烟雾般消失无踪。这是妖怪呐。”
嘻嘻嘻嘻。
老师很不检点地……竟一脸愉快地这么说。
“消、消失无踪……”
这该怎么理解才好?
“所以啦,”老师加重了语气,“所以我才说妖怪的考察非常重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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