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该为自己晕了过去感到庆幸罢。老夫并未溺水,而是在海上漂流了好一阵子。
是的,老夫并不擅长游泳,因此落海时还以为自己这下必死无疑。噢,也不是出于觉悟,而是老夫生性胆怯,因此该说是死了心罢。但胡乱游个一遭,却也侥幸地捡回了这条命。
没错,否则在水中胡乱踢腿,按常理应该不出多久就会溺水才是。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已漂到了岩礁上。
噢,岛屿已是近在眼前。海潮果然是朝岛屿的方向流动的。
当晚的满月,将四下照耀的一片通明。
黑黝黝的大海暗不见底,海面却被照耀得一片熠熠生辉。只见灿烂光芒随波荡漾,仿佛天上繁星,忽而跳动忽而眨眼,景致美得难以言喻。
这景致教老夫出神观赏良久。
身子却在不知不觉间继续漂流。
没错,正是朝岛屿那头漂流。
海潮十分强劲。
压根儿不像海,而是宛如一条涔涔流动的河川。
再这么下去可又要被冲走了,老夫心想。这下要是被冲回海中,准是死路一条。被抛入海中时是事出突然,当时心里毫无准备,但这下的景况可就教人畏惧了。
直觉自己不想就此丧命。
因此老夫死命攀上了岩礁。
虽说仍是秋季,但入夜后的海水实在过于冰冷。
沿途滑落了不知几回。
最后终于爬了上去——
这下,眼前的景致教老夫大感惊讶。
惊讶得难以形容。
海中竟然有一条小径。
细细的一条羊肠小径。
虽然处处为海水所淹没,但仍看得出有条细细长长的岩礁——笔直地通向那座岛屿。
不对——
老夫又回头望去。
在另一头,这条海中小径竟然也笔直地朝陆地方向延伸。远方的入道崎在夜色中化为一片黑影,洞窟中的鸟居在月光照耀下,看来竟是如此渺小。
原来这条小径笔直地连结着鸟居和岛屿。
老夫心中满是迷惑。
当然——应该走回鸟居那头去。若是走到岛上,不仅无法获救,还会碰上那伙盗贼。即便不遇上那几个盗贼,也会一辈子回不去。
但当时老夫已是疲惫至极,就连靠双脚站着都得使尽吃奶的力气了。
此时,陆地那头看来是如此遥远。
至于岛屿这头,则是近在咫尺。
当时的老夫——已无气力再沿着这条难以踏足的小径走向遥远的陆地了。
不对。
或许是自己着了魔罢。
已无法冷静判断的老夫,就这么被雾气笼罩的迷幻岛屿给吸引了过去。
由于体力不支,老夫几乎是爬着过去的。
随着时间流逝,岩礁徐徐为海水所淹没。看来这条小径冒出海上的时间颇为短暂。当老夫抵达岛屿时,这条小径已完全为大海所吞没。
此时,东方天际开始泛白。
因有雾气阻隔,圆圆的太阳化为数层彼此交叠的光晕。由于阳光是如此微弱,眼前的日出看来有如梦中景致。
紧贴断崖的老夫——正置身于这幅奇妙的日出光景中。
强劲的海流沿着岛屿周围朝岛屿后方——亦即外海的方向流动。老夫仰望断崖,感叹自己已是无路可走。
目前是捡回了一条命。
但来到此处,距离死亡亦不远矣。
岩礁小径已完全为海水所淹没。当然,岩礁要高过海底,站在上头尚能探头出水——但毕竟有强劲海流,靠一双腿根本不可能走得回去。
逼不得已,老夫只得步履蹒跚地沿着断崖缓缓移动。
这下……
令人惊讶地——
而且是令人惊讶至极——断崖绝壁上竟然凿有一道石阶。
一道一路通往顶端的石阶。
老夫爬了上去。
毕竟已无其他选择。
石阶拐了好几个弯,一路沿断崖表面蜿蜒而上。当时的老夫已是疲惫不堪,加上又是浑身湿透,脚底随时都可能踩空。因此老夫只得尽可能不朝下望,全神贯注地往顶上攀爬。
后来,石阶曲度逐渐趋缓,在一块巨岩处朝内侧拐了个弯。
巨岩后方满长了低矮的柑桔树。
此处便是石阶的终点。柑桔林的正中央铺有一段细细的碎石小道,小道前方是一座圆圆的太鼓桥。
这景致,老夫至今依然是历历在目。
褪了色的朱红栏杆、略显斑驳的金箔拟宝珠装饰——
桥上笼罩着袅袅雾气,看来应是下头的河水冒出来的罢。
一条涔涔小河自桥下流过——当时也看不出那究竟是水道还是什么的——不过,可以看出河水的温度大概不低。
事后老夫才发现,这座岛上的河悉数为高温的涌泉——也就是温泉。而这座桥,就座落于流经全岛的温泉川的源泉上。
噢。
老夫过了那座桥。
桥的另一头,是一座壮观的庭园。虽然园内没有任何花卉,但看得出有人整理。
园内有桃树、橙树、以及芥草。
庭园正中央有一座硕大的涌泉,四周围着铺石小道。泉水中不断冒出浓浓的热气。
在热气的另一头。
没错,矗立在热气另一头的,就是那栋朱红色的宝殿。
如今,这座宝殿就近在老夫眼前,显然并非海市蜃楼,亦非缥缈幻影。即便如此,看来依然是如梦似幻,教人感觉不出几分真实味儿。
对了,各位不妨瞧瞧那座水墨画屏风。当时老夫的感觉,就活像是突然踏进了那幅水墨画中的茅舍中似的。
世上真有这种事儿?
论谁都会感到难以置信罢。
正因为这种事教人难以置信,即便真的碰上了,想必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当时,老夫的心中正是这种感觉。
因此老夫使劲睁开自己这对小眼睛,将这座宝殿仔细观察了一番。
噢,原来它实际上并不似远观时般绚烂。虽然格局堪称宏伟,但已经显得陈旧非常。处处油漆斑驳、梁柱皲裂,随处可见风化的痕迹。
此时,突然——
有人喊了一声。
“呀”的一声。
没错。
这地方“有人”。
老夫只感觉浑身发冷。
虽然感觉两腿发软,但却还站得好端端的。
看来——自己是给吓得浑身僵直了罢。不对,应是因为当时的老夫已经连两腿发软、或失声呐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廊上站着一个一身女官打扮的女子。
也不知女官这形容究竟对不对,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那身打扮。
噢,那并非武家的装束,当然,亦非百姓行头。
总之,当时老夫最先想起的,是上古绘卷中那些贵人的女仆。噢,也就是京都的殿上人罢。对了,这女子就是这么个扮相。
不过她那身衣裳并不华丽。
那衣裳完全称不上灿烂,布料甚至显得颇为粗糙。不论是褪色的程度、密不透风的质感,看来都像是件旧衣裳。对了,仿佛是一件以旧衣铺子里买来的旧布料拼凑而成的神社女巫装束——
对,就是这种感觉。
只见这女官捧着一只陈旧的漆器餐盘,上头盛着模样古老的酒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老夫。
而且,她的神色中看不出一丝惊讶。
看到她竟然是面无表情,老夫甚至一度怀疑她是否戴着能乐面具哩。
只见她话也没说、神情也没变,就这么转身走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即使未感到一丝惊讶,若是常人碰上这种情形,至少也应该有点儿反应罢。
但她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老夫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呆若木鸡地伫立原地。
也不知该说是呆若木鸡——还是目瞪口呆?
接下来——
对,其实应该也没过多久,但感觉却像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下……
有数名同样打扮的女官、以及一名身穿羽织袴的男子静悄悄地出现在老夫眼前。这并不是个比喻,老夫还真是几乎没听见半点儿声响。或许是因为老夫当时过度紧张罢。不不,应该不至于,即便待老夫心境恢复平静后,那儿仍是肃静依然。
噢,整个馆内几乎听不见什么声响。
他们……
对了。
男子望着老夫的脸,同样是不带一丝惊讶。老夫都已经是如此吃惊了,但他却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仅以平静的口吻向老夫问道:
——您可是个贵客?
没错。
他竟询问老夫是不是个贵客。
老夫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唉。
正当老夫不知所措地呆愣着时,男子又问道:
您可是走过来的?
没错,的确是走过来的,因此老夫便点了点头。毕竟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反应?那么,您就是贵客了,男子说道。
老夫只得报上自己的姓名。
以极度嘶哑的嗓音——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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