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盗贼就这么成了三具教人不忍卒睹的死尸。当天就被葬在宝殿旁的一座墓地里。
甲兵卫亲手在工匠众所制作的古怪牌位上记下了三人的名字,并将之摆到福藏中的牌位群最前头。
接下来——这场酷刑烙印在原本就比谁都怕看见残酷景象的百介脑海里,成了长年挥之不去的地狱景象。
岛上的生活极为单调。
身为贵客,百介在岛上的行动可谓无拘无束,若是肚子饿了,也随时都能享用三餐。虽然饭菜多半是以稗米或谷子为主的杂粮饭,配上汤、根菜、以及一份海产,绝对称不上奢华,但已算得上是应有尽有。虽是乡下的粗茶淡饭,但也不至于不合口味。
只不过——添了百介一个,下层岛民们所能分配到的食粮想必也随之减少。
虽然如此,眼见岛民们如此亲切招待,百介亦不敢婉拒,但总是会感到心疼。只是人要活命,终究得填饱肚子,百介也只能把饭菜给吃下。
同时,感到郁闷非常。
这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百介找不到任何法子逃离这座岛屿。
岛上没有半条船。即便找得到,也无法乘船离开。由于强劲海流沿岛屿周遭注入海湾,故自海湾是毫无可能出海,毕竟无法逆流操舟。此外,除了海湾内侧,整座岛屿亦无海滩,几乎都是断崖绝壁。即便能自断崖放下一艘船,亦是不可能划得出去——只能任凭环岛海流给冲回海湾内。而且自左右两侧注入海湾的海流,还在湾口处形成漩涡,看来和曾在阿波见过的鸣门漩涡同样汹涌,想必是十分强劲,绝非小船所能招架。
唯一能走的,只有那条小径。
不分昼夜,百介都会走进宝殿内的庭圜,自柑桔林簇拥的石阶上眺望海中小径。
的确可见看似道路的隆起,想必水深不至于超过自己的身高。记得自己登陆时,水深大概仅及自己的腰际。
不过……
即使水深仅及腰际,倘若小径没浮出海面,若是行于其上,只怕也要教海流给冲走。
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百介想得到的,仅有三种选择。
一是以贵客的身分,在此无为度日,直到老死。
二是向甲兵卫输诚成为岛民,选择某个阶层加入,抛开情感、放弃嬉笑、默默劳动只求糊口。
三是纵身入海,再次被冲上海滩,成为甲兵卫的财产——
然后再像那伙盗贼般遭人百般凌辱折腾,最后像个垃圾般被处刑杀害。
这情势当然要教人郁闷不已。
由于无法下定决心,百介仅能郁闷地在岛上四处徘徊,见到贫民们毫无笑容地过着贫困的生活,更是教百介益发郁闷。
至于甲兵卫。
这阵子的脾气似乎也不太好。
总是抱怨岛民们无趣,随时随地刻意挑人毛病。遭甲兵卫斥责者,悉数活不过翌日。
除了奉甲兵卫之命当场自裁者之外,其他死者——亦即激怒甲兵卫者,似乎都由奉公众行刑杀害。
只为了保甲兵卫的权威。
只了维护岛内的秩序。
这就是支配这座岛屿的诫律。
百介根本无从质疑。毕竟此乃本岛法规,亦为本岛之伦理。
受甲兵卫斥责、诘问者,翌朝都会于海滩上的惠比寿祠内曝尸示众。但岛内根本没有任何惹甲兵卫生气的理由。岛民们对甲兵卫悉数是绝对服从,因此甲兵卫每次发怒,都可说是刻意找碴,诸如斥责某人走路姿势不对,或是一张脸教人看不顺眼——但即便仅是如此芝麻蒜皮的理由,被挑上的都是死路一条,而且从未有人试图违抗。
而每具尸体脸上,都是一脸灿烂笑容。
岛上唯有死时方能嬉笑——
吟藏所言果然不假。这些人大概是在被杀害前,奉命摆出笑脸的罢,可说是边笑边死的。
死时颜如惠比寿
凡人至此均不复还,均不复还——
原来这首歌句句都是事实。
戎岛上的居民,死时悉数是一张惠比寿般的神情。
约一个月过后。
甲兵卫开始变得更为残暴。
甚至下令以铁板烤杀岛民。
即使此时的百介已开始习惯岛上种种不合条理的古怪诫律,听闻此事时仍大感震惊。为何要烤杀无罪的子民?难道他把这种事当成乐子?
不过。
听到这道命令时,吟藏依然面不改色地回了一声“遵命”,他的毫无表情,又一次教百介感到毛骨悚然。不论在什么样的常识下生活,人毕竟还是有血有泪,按理吟藏也应是如此。
遗憾的是,百介丝毫感觉不到半点人情。
当晚——所有岛民群聚鲷原,被迫观看这出残虐至极的古怪戏码。首先,将自生产性最低的福扬众中选出一名牺牲者。
环视过井然排列的岛民后,甲兵卫指着一名男子说道:“你。”
此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定了生死。但这名男子并未挣扎,亦未试图逃离,更没有跪地求饶,而是心甘情愿地走上前来,有气无力地鞠了个躬。
铁板已被架到了熊熊烈火上。
在烈焰烘烤下,铁板开始冒起腾腾热气。
男子动也不动地站在铁板前方。
坐在甲兵卫身旁的百介再也耐不住煎熬,不忍地垂下了头。世上怎会发生这种事?百介一心只想逃离,甚至不惜纵身投海。
“叫这家伙的父母妻小出来。”
甲兵卫向吟藏命道。
不出多久,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和一对瘦弱的母子便被揪了出来,坐向甲兵卫前方。
“行了。你,坐到铁板上。”
是,男子低声回道——
旋即朝发烫的铁板上一坐——
也没听见半声哀号。
“如何?烫不烫?够烫么?”
是,只听见男子如此回答。百介紧紧闭上了双眼。
要观看这种场面,真不如死了算了。
“够烫了么?那就给本公躺上去。你是想躺,还是不想?可记得那名盗贼完全不愿躺上去?还号啕大哭地直挣扎。不想是罢?噢,难道你并不会不想?为何不违抗本公?”
为何不违抗本公?甲兵卫怒斥道。
只听到阵阵骇人的烧灼声,男子是一句话也没回。同时——一股刺鼻的焦味直朝百介的鼻头扑来。
场面直催人作呕。
此时,还听到甲兵卫以卑劣的语调说道:
“喂,你儿子就要被烤死了。”
好好瞧瞧吧,越烤越焦黑哩——一个人怎说得出这种话?
“如何?不想看么?噢,并不会不想?难道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被烤焦么?如何?回答呀,快给本公回答!”甲兵卫怒斥道。
没有任何人回答。想必这一家人全都把脑袋别了过去罢。
当然不会不想。
太无趣了!甲兵卫提高嗓音怒骂道,接着便站起身来补上一句:你们也给本公死!旋即快步走上轿子,打道回府。
百介再也按捺不住。
这下也站了起来,高声吼道:
“各——各位还是人么?这未免也太没有天良了。大家怎能眼睁睁地任凭这种事发生——?”
奉公众立刻站起身来,架住百介的两腕。
“凡是人,悲伤时就该哭!开怀时就该笑!遇上不想做的、或不该做的事儿就该回绝。为何还要——?”
百介硬是被架离了现场。
“为何各位还……?”
突然间。
百介看见牺牲者的家属回过头来,竟然悉数是面无表情。
刹时,百介感到万念俱灰。
而且——铁板上被烤得通红的焦尸——
竟然是一脸笑容。
“呜哇哇哇哇丨”
百介甩脱奉公众的控制,快步奔驰而去。
内心感到一阵椎心刺骨的伤痛。
百介漫无目的地往前跑,对生命已是厌倦至极,因为在此地什么道理也说不通。
而且,什么人也救不了。
不,应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心怀获救的期望。
放弃了求生的期望者,是绝无可能得救的。
百介在沙滩上跑着。
到处都饰有惠比寿的雕像。
惠比寿。惠比寿。惠比寿。
——这算哪门子福神?
——还在笑个什么劲?
百介在沙滩上疾驰,跑上了坡道,跑进了戎屋敷的庭园,来到了蛭子泉。可憎哪,可憎,一切都显得何其可憎,自己哪能在这座岛上活下去?
一切都显得何其可憎。
这下——
百介起了投海的念头。
他拨开柑桔林,爬上了石阶。
抬起头,睁开双眼——
只见雾已消散,一轮硕大满月照亮了天际。
——满月。
那天——百介来到岛上那天,也是满月。
徐徐将视线往下移。
百介看到了入道崎,同时……
还看到一道直线在海面上浮现。
——是那条小径。
就在此时。
铃,传来一声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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