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梅长苏所说,不过一天工夫,越贵妃被黜降,太子被罚闭门思过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朝野。由于中书省宣布此事件时用语过于模糊,只有“违逆圣意,侍上不恭”八个字,反而惹得流言纷纷。各种稀奇古怪的猜测接连出炉,充分体现出人的想象力真是可以无限扩展。
有人说,有一个皇帝新宠的宫嫔,被贵妃无故杖杀了;有人说,贵妃多言多语干涉太子处理朝务,因此惹恼了圣颜;也有人说,贵妃在内院行巫蛊之事,被皇后捉了个正着;甚至还有人说,贵妃新养小犬未经调教,竟然咬了皇帝的龙爪……
越是与此事毫无干系、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越是在背后悄悄议论猜想得十分起劲,偏偏是那些牵涉在内或大约知道些风声的人却噤若寒蝉,人前人后都不发一言一语。萧景睿和言豫津因为当时就在武英殿中目睹了梅长苏的安排,大约猜到了事情与霓凰郡主有关,但具体的过程如何他们也不清楚,不过这两个都是知趣的聪明人,并没有随后追问。
次日的所谓文试未曾因这个事件而取消或推迟,但无论是对参选者而言,还是对主办方而言,这场声势浩大的选婿大会至此已完全变成了一块鸡肋。大家都对霓凰郡主扑朔迷离的心思捉摸不透。
不过对所有已比拼到这一步的候选者们而言,当然没有就此轻易放弃的道理,说不定郡主只是女儿家矜持,不愿外露呢。恐怕也只有到了最后面对面交手时,才能确实知道她到底心意如何。所以对于这场文试,看热闹的人虽然少了,但真正参加进去的人,除了萧景睿这种凑数的,态度大半还是极其认真。
在这一群心思各异的人里,最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就属北燕使团了。拥有一个武功超绝的百里奇,本是他们的骄傲和自豪,百里奇也确实是所有候选人中唯一一个有希望能击败霓凰郡主的人。可没想到水满则溢,横空杀出来一个病恹恹的苏哲,不知使了什么邪门妖术,让这位硬功高手输得莫名其妙。本来输就输罢了,丢个脸而已,调整好心情大局仍然没有改变,可百里奇不知怎么回事,战败的第二天就从驿馆里消失了。北燕大使请托了巡防营全城查找,也没翻出半块影子来,反而白让大梁的官兵们看了笑话。求亲的事情没有办好,带来的人还丢了一个,恐怕这位倒霉的正使回国之后,不知有多苦的果子要吃呢。
当然,这样一场盛会也不会全无受益者。有些人原本就没有打算最终折得高岭之花,能经此平台,或扬了名、露了脸,或博得了被人赏识出头的机会,都算是大有收获。而其间最没费什么力气,但又获利最多的人,显然便是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苏哲了。
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病弱青年,先是有个少年护卫武功高绝,因此颇得蒙大统领赏识交好,接着又调教幼童以奇幻手法击败武试第一人,展示出了他本人的超强实力,后来主持郡主文试时满腹锦韬秀略,耀目的才华颇得圣上赞誉。听说还曾以白衣之身蒙御书房私召,对谈了近两个时辰,虽然谁都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其后的丰厚赏赐和客卿尊称,无一不表明了这是个正当红的新人,绝对不可小瞧。甚至已有号称消息灵通人士断言,这苏哲百分百是早就内定好的郡马人选,其他所有人都是陪他来玩的。
这样的流言传出来之后,自然激起了不小的风浪。就算大多数人的参选目的并不只是为了郡马之位,但被人拖着陪玩仍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一时间全京城的焦点都落在了这位新晋才子的身上,若非他寄寓在门禁森严的宁国侯府,恐怕早就被人看脱了一层皮。但饶是如此,仍有一些家世、地位不凡的贵族子弟不断登门拜访,要来瞧一瞧这个苏哲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模样。
“今天最后一个人也被郡主击败出局了吗?”梅长苏收紧肩上的皮裘,长吐一口气,“这样热闹的一场盛会最终没有结果,实在让人遗憾。”
萧景睿站在他的前面,眉心拧成一团。认识这个人越久,越觉得看不清他。若说他对朋友不好,他又明明是温和贴心、善解人意的。若说他对朋友很好,自己又总是觉得一腔热辣辣的友情虚掷,如同有一层隔膜般,根本没有到达他的心上。那日控制不住小小发了一下脾气,后来见他时自己还觉得小心眼了些,反省了许久,谁知再见面时才发现,他居然连自己曾经生过气都不知道。
这种温暾水般让人无奈的情况也出现在了其他方面,梅长苏对郡主的态度居然也是一样。明明是事事在心,件件插手,以至于搅到现在成为了全京城的注目焦点,但认真论起来,他好像又真的没有半分其他想法,期盼郡主能择得佳婿的愿望似乎也不是虚情假意。
此时花径另一边传来异样的声音,像是有人被扔出去的样子。萧景睿朝那边看了一眼,摇头叹息。两人现在所在的位置不是梅长苏常居的雪庐,而是距离宁国府中庭甚近的一处敞亭,四面连廊,以花木荫隔,有数条小径从旁边通过,其实不过是主道边上一处驻足的小景,并非适宜久坐之地。由于近几天以各种理由来要求会面的人实在太多,就算拒绝了也会不停地找新借口再来,为了不把麻烦越积越多,梅长苏干脆找了这样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方来坐着,拥裘围炉,闲闲地翻看书籍。谁想来看他的,便由谢弼领着在旁边看上一眼,满足了好奇心就快走,倒以此打发了不少来客。不过总有那么一些人不满足于只看清楚他的容貌,想方设法要绕过谢弼的拦阻,来个近距离的接触。可是梅长苏既然有一个能与蒙挚对拼的护卫,那当然不是摆着来玩的,把那些侵入到警戒范围内的人被捉到扔出去,是这几天飞流很喜欢玩的一项游戏,只是尽量不真的伤人罢了。
“今天来的人应该差不多了,这里太冷,苏兄还是回雪庐去吧。”萧景睿看梅长苏再次拢了拢狐裘的领子,不由劝道。
梅长苏摇了摇头,轻柔地一笑,说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景睿,庭生那孩子还好吗?”
“咦?”萧景睿奇道,“你上午才拜托我去看望他的,怎么知道我已经去过了?”
“你鞋底的赭红砂,是靖王府练武场所特有的,你若没去,从何处沾来的?”
萧景睿抬起脚来看了看,耸耸肩道:“我本想晚上慢慢告诉你的,庭生看起来很好。靖王府后面有好大一个院子,原本就收留着一些阵亡将士的遗孤。庭生就住在那里,有单独的房间,有习文练武的师傅,吃好睡好,没有人欺负他,你不用挂念。”
梅长苏眸中隐露赞同之色。靖王果然聪明,没有给庭生任何优待,而是很低调地让他隐身于众人之间,暗中调教,确是上上之策。
“庭生这孩子倒也是重恩情的人,还特意向我打听你的身体状况,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到你身边受教。对了,他还交付了一件礼物托我带来……”萧景睿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打开来一看,是个用树根雕成的小鹰,虽雕法粗糙,但十分拙朴有趣。
梅长苏就着萧景睿的手看了一眼,面露笑容,道:“难为他有心。飞流就在那边古柏上,你自己去给他吧。”
“咦?”萧景睿再次奇道,“你怎么知道这礼物是送给飞流的?”
“一看就知道吧,”梅长苏不禁一笑,“他若真想送我礼物,也不会选这样的。飞流教了那些孩子两天的步法,庭生非常喜欢他,我曾经见过他们坐在一起雕这些小玩意儿的。”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萧景摇头笑了笑,回头望向梅长苏刚刚指的那株古柏,重新包起树根小鹰,身形一展,掠了过去,仰头叫道,“飞流!下来看这是什么?”
原本看起来毫无异样的柏树枝叶间果然露出一张俊秀的脸,飞流睁大了眼睛向下看。
“喏,你的小朋友送来的……”萧景睿举高了手,晃了晃。
“什么?”
“下来看啊,下来看就知道了。”因为已经混熟,萧景睿也开始像个哥哥一样逗弄起这看似冷酷,其实纯真如稚子的可爱少年。
“什么?”飞流果然被逗得有些愠怒,再次问道。
“不下来吗?那我拿走了……”萧景睿将拿包的手背在身后,作势就要离开。
下一个瞬间,飞流的双足已经落地,翻掌击来。萧景睿脚步一错,堪堪避过,同时扭腰跃起,连翻几下,径向另一个方向。要说习武这件事,招式要靠人传授,内功和熟练度要靠自己的修炼,但说到身法嘛,能被一个高手中的高手追在后面,那绝对是可以激发潜能,取得不一样的功效的。
梅长苏远远看着两人的追逐,看着萧景睿最终技输一筹,被飞流捉住抢走了小包,看着飞流拎起那只小鹰,闪身在树影间纵跃,心头油然升起一股宁静之感,面上浮起了微笑。
不过这个笑容很快就消失在了唇角。不知从何而起的压迫感慢慢侵袭了过来,他直觉般地抬起头,目光准确地投向了连廊东边的蜂腰小桥。
小桥上静静地立着一条修长的人影,因为隔得太远,面目并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那人正在认真地看着自己。
等了一天的访客终于上门,梅长苏缓缓站了起来。雪白的狐裘围脖从他肩上滑落,寒风吹过领外裸露的肌肤,虽然没有带着那曾经熟悉的塞外风沙,却也凛冽得如刀锋一般。
看到梅长苏站起身形,那条人影也不再静立,转身步下蜂腰小桥,进入挑檐涂丹的连廊,每走近一步,映在江左盟宗主眼睛中的影子便清晰一分。
与在西郊城外时不同,夏冬此刻穿着女装,虽然仍是劲衣窄袖长靴的短打扮,但前襟的刺绣与腰间的流苏已成功调和了一些邪魅神秘的中性气质,显出几分俏丽与妩媚。只有那一头又长又顺的发丝仍以丝带简束,未戴任何钗环,乌云之间一缕苍白依然非常显目。
在梅长苏安静的凝视中,女悬镜使的脚步迈过连廊回栏。突然一个轻盈的转身,发尾飘荡,长长羽睫下寒如秋水的幽黑眼珠一凝,抬手错身,如一抹流云般飞掠而起,洒下一片掌影,而切碎这片“菩提金影”的,就是飞流静悄悄连一丝空气都未曾震动的凌空一击。
迅忽之间,已交手数招,夏冬朗笑一声,叫道:“好身法!”高手比拼中,气息延续最是重要,她在飞流几乎令人窒息的攻势中还要强行赞叹出声,固然是心性高傲,却也有挑衅之意,引逗对方逞强开口,便可以本门最擅长的绵针心法寻隙攻击。
可惜的是,飞流并不是普通的对手。他自幼所学,以隐忍坚密为上,专击敌人疏忽薄弱之处。夏冬乍一出声,气息节奏便有轻微变化,如同面对刀锋的金丝网突然出现了裂缝一般,被飞流一冲而破,瞬间便将她压回了连廊以东。至于夏冬语气中的挑战意味,这孩子是半点也没有领会到。
萧景睿此时已赶回到梅长苏身边,看那两人对打激烈,不由有些着忙,叫道:“苏兄快叫飞流住手,那个人是……”
“悬镜使历代相传的武功果然霸道,”梅长苏微微一笑,语调悠然,“纵使出了差错,也能退而不败。若非琅琊阁早得皇家密令,悬镜使概不准上榜排名,只怕那十大高手间,任何时候也少不了他们的位置。”
“悬镜使概不准上榜?”萧景睿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大是惊讶,“怪不得,我还一直以为是因为他们行事隐秘,所以没有被琅琊阁得到任何战绩资料呢。”
梅长苏笑道:“你也太小看琅琊阁了。不过悬镜使一向少涉江湖事务,在朝中也是隐形存在,不上榜是对的。”
“可是飞流如此武功,怎么也没有上榜呢?”
“飞流以前不出门的,明年就能上了。”梅长苏叹口气道,“要是能想办法请琅琊阁主不要排他上榜就好了,飞流还是个孩子啊……”
“这可不容易,此次飞流在京城连战高手,恐怕早就……啊!”正说到一半,萧景睿突然叫了一声,反应了过来,“既然苏兄知道她是谁,那快叫飞流停手啊!我也真是的……居然跟你聊起天来了……”
可是梅长苏却摇了摇头,口气笃定地道:“让他们打吧,我不会管的。”
“苏兄……”
“飞流早已得了吩咐,不会伤人,你担心什么?”梅长苏淡淡地道,“悬镜使的武功和性情都是最让人捉摸不定的,我叫飞流住手,他会真的立即住手,要是对方突然使起了性子,岂不对飞流有害?”
萧景睿被这样一说,倒费了踌躇。梅长苏慢慢坐回到他的长椅上,拾起方才起身时滑落的长裘围好,一副意态悠闲的样子,看来确是不会管了。可自己怎么也做不到像他这样,只好“嘿”了一声,追到打斗正酣的两人身边去,高声叫道:“夏冬姐姐,你先停手好吗?”
难得棋逢对手的夏冬好胜心已被激起,根本理都不理,脚下猛退一步,双袖劲风鼓起,竟已全力使出师门绝学“江自流”,抡圆双臂如画太极般划过一圈,掌影仿佛立即随之消失了似的,一股强劲气旋直卷飞流而去。少年寒冷漠然的面容上此时终于有了一丝表情,不过这丝表情无论怎么解读都不是慌乱。他飘忽的身体面对翻涌而来的劲风不仅没有丝毫试图稳定脚根的落势,反而更加轻悠,整个人如同一片飘离树梢的枯叶一般,竟能随涡流翻卷起不可思议的姿态,双掌如鬼魅般自胁下翻出,直插入那片无色无形的掌影之中,准确地切在了夏冬的手腕之上。
一切都结束得那么突然,前一瞬间还是人影翻飞,掌风四起,下一个刹那两人已急速分开,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视。
夏冬的左手握在右腕之上,神情还算宁静,只是脸色略见苍白,有些轻不可闻的喘息。飞流依然是平时见惯的样子,冷漠阴寒,眼睛中毫无感情波动,硬硬地指着夏冬的足下道:“站这里!可以!”
萧景睿怔怔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半晌说不出话来。如果此时在他的前方有一面镜子,他一定能很清楚地在自己脸上看到两个字——震惊!
虽然早就知道飞流武功极高,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少年的身手远非自己可比,但是……但是……那个人是夏冬啊,是出师已有十几年的当朝悬镜使,是朝野江湖都屈指可数的高手啊。而这个飞流,这个心智如同孩童般,时常还会看见他恋恋依偎在哥哥膝前的少年,居然能够击败她!
比起萧景睿那根本忘了掩饰的惊讶表情,当事人夏冬自己反而要镇定淡然得多。她先运气冲散了腕间的积淤,又捋了捋略显零乱的长发,抿着嘴角微微一笑,道:“夏冬鲁莽了,请苏先生一见。”
梅长苏的声音隔着矮矮灌丛悠悠传来:“飞流,请那位姐姐过来。”
飞流立即一仰首,指着梅长苏的方向对夏冬道:“过去!”
知道他的人当然明白他一向是这个样子,但在不知道的人眼里,这个举动简直是无礼至极,萧景睿赶紧抢步上前道:“夏冬姐姐勿怪,飞流一向如此简言,并无不敬之意。”
夏冬是何等眼力,停手之后细细一观察,便知飞流的异常,当下也不生气,迈步进了连廊,走到了那敞亭之上。
梅长苏已起身迎客,含笑请夏冬在小桌旁的锦墩上坐下,自己掀开旁边火炉上的铜壶顶盖,向氤氲白气间看了一眼,笑道:“七分梅雪,三分清露,如今水已新开,宁饮一杯?”
“叨扰了。”夏冬安然答道。
此时飞流又已行踪杳杳,不知跳到了哪棵树上玩耍。萧景睿是个最体贴敏感的人,知道夏冬不是那些普通好奇之人,此来自然有因,所以不愿有碍其中,说了声外厢约了朋友,便告辞离开。故而在这敞亭之上,现在只有二人。
过水温了紫砂茶具,梅长苏以木勺舀出适量茶叶置于茶盅底部,将沸水缓缓注入至九分满,吸去茶沫,撇了初道,再泡,停少时,双手奉与客人。夏冬也双手接过,慢嗅茶香,轻轻啜饮了一口,略一停舌,咽下后齿喉回甘,微微合目细品,半晌无语,倒像真的只是来应邀喝茶的一般。
她不说话,梅长苏也不开言,浅笑着捧杯陪饮。热茶蒸晕之下,他原本过于苍白的面颊有了一丝朱润,看起来倒也算得上气质闲淡,清雅风度。夏冬凝目看了他半晌,方轻声叹息道:“我有一言坦诚相告,先生勿怪。”
“夏大人不必客气,”梅长苏以敬称呼之,语调谦和,“有什么话,但讲不妨。”
“先生确实是极出色的人物,我自知现在尚看你不透。不过……无论先生到底是哪种人,想来也逃不过两者之一。”
“哦,”梅长苏微笑,“愿闻其详。”
“你或是琴韵茶香的风雅才子,或是城府万钧的谋策之士,可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适合霓凰郡主的类型。”
梅长苏仍是笑容未改,温言道:“莫非夏大人今天来,是听了什么传言,以为苏某是郡主选定的未来夫婿,所以要事先品察一下?”
夏冬一笑,“目的倒确实是这个目的,但却并非是听了传言。”
“哦?”
“我与霓凰郡主相识多年,她的性情脾气也算知道几分。若无特殊原因,就算你是陛下和皇子们面前再红的红人,她也不会对你这般礼遇。”夏冬说到这里,眸中突闪寒意,“但对于郡主的诸般优待,先生的回应却令人失望,可以说是从来未曾投桃报李,令我着实不解。穆府中也有人与我有同样的感觉,觉得先生未免过于倨傲,不够殷勤。”
梅长苏的面上浮起一层苦笑,举起手中茶杯又饮了一口,方缓缓道:“夏大人……苏某也不妨直言,您实在是错了。”
“错了?”
“郡主绝世风采,气度凌云。苏某不聋不瞎,岂无景慕之心?只不过……一来病躯虚弱,年寿难永,之所以至今没有娶妻,就是不愿带累人家女儿,何况郡主?二来嘛,就算苏某有意,郡主只怕也无心。正如夏大人适才所说的,苏某不管是那种类型,都不适合郡主。这一点夏大人知道,郡主自己又岂会不知?她心里装得下的人,必当是个义烈汉子,豪气男儿,可与她一起同上沙场,并肩御敌,又怎会像苏某这般委靡懒散,无半分英气?”
“可是霓凰明明……”
“霓凰郡主待苏某确实非常礼遇,不过这个中缘由,却并非如各位想象的那样。”梅长苏放下茶杯,舒展着手指在火中烤了烤,“夏大人身为悬镜使,手段非凡,想必已对苏某的来龙去脉查了个一清二楚吧?”
夏冬坦然点头道:“没错。江左盟宗主如此年轻,还让我稍稍吃了一惊呢。”
梅长苏看着自己在清冷空气中呼出的白雾,目光悠悠,曼声道:“我这个身份,郡主也知道。她之所以青眼相看苏某,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个。”
夏冬挑了挑眉,眸中闪过一抹不解,“江左盟虽是天下第一大帮,有些来头,但说句不怕你恼的话,那到底不过是江湖门派。郡主乃清贵之身,统率的是十万铁骑,你这个身份镇得住她?”
“郡主哪有可能被镇住?”梅长苏失笑道,“我也不敢有此妄想。不过我说郡主是因为我江左盟宗主的身份,所以才对我格外礼遇,这却不是假的。”
夏冬皱眉道:“世上并不都是像先生这样的聪明人,能再讲得清楚些吗?”
梅长苏慢慢坐起身,自袖内拈出几块香饼,丢入旁边紫鼎里焚熏,又拿出怀中一直偎抱着的暖炉,揭开炉盖,用小火钳夹了几块红炭进去换了,重新紧紧抱住,在长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方笑着道:“虽天色阴沉,但围炉焚香,又有清茶在手,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夏大人若无要紧的急事,可愿在这敞亭之上,听苏某讲一个故事?”
夏冬的视线停留在梅长苏素淡的容颜上,良久后方才缓缓收回到下垂的羽睫中。今天来宁国侯府前,她曾经想象过这位苏哲是什么样的人,可真正见到了以后,才发现他远比传言和想象中更加的深沉。
“既然苏先生有此余暇,夏冬自当洗耳恭听。”
梅长苏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侧过脸,将目光从他唯一的听众脸上移开,投向晦暗昏黄的天际,不疾不徐地道:“话说某国某朝,有一藩王,手握雄兵驻守边境,一向深得皇宠,信任备至。有一年这位藩王携女进京,小郡主被留在宫中,认识了很多皇室宗亲族中的孩子。其中有一位是朝中大元帅的独子,年长她两岁,最是活泼淘气,骄纵张扬,两人经常在一起嬉闹。太后见他们两小无猜,便做主为他们定下了亲事。虽然藩府和元帅府并无深交,但毕竟门当户对,两家都没有异议。谁知定亲后只过了一年,大元帅便卷入了一场逆案之中,父子俱亡。虽然藩王远戍边陲,与该案无涉,但终究难免因这儿女姻亲之故,受了牵累。皇帝对他有了疑虑之心,兵粮诸事,都不像以前一样得心应手,磨损了两年,麾下战力自然受了影响。此时邻国突兴强兵犯境,致使一战不胜,二战殒身,留下孤女弱儿,无主兵将,尽皆哀哀无依。其时援兵未到,情势危急,年方十七岁的小郡主重孝上阵,替父领兵,一番浴血苦战,竟被她稳住了城防。夏大人,你说这小郡主,是不是一位当世的奇女子?”
夏冬眸色幽深,轻叹无语。眼前似乎又看到了当时自己随援军南下时,于城墙之上见到的那个身披素甲、面色坚毅的少女。纵然年长她有十岁,纵然多年悬镜生涯遍阅世情,但在那次共经艰险之后,自己对于这个不屈弱女的感觉,竟只有“敬重”二字。若不是心头刀割般的血仇之痛阻在其间,悬镜使夏冬与霓凰郡主两位英气女子之间的友情,应该半点也不会逊色于那些生死相交的义烈男儿。
梅长苏只略略瞟了一眼她的表情,又接着道:“急危虽解,但局势犹然未稳。郡主一战立威,藩府铁骑,尽皆俯首。朝廷找不出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便许她暂领藩镇军政之权。之后便是十年的漫长岁月,多少次兵危险境她独自支撑,众人只看到她统领雄兵的赫赫威势,谁又能体味她心中的艰苦与压力。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就在两年前,她还遇到过一次几乎已无力挽回的危局。”
听到此处,夏冬不禁悚然动容,“有这种事,未闻廷报啊?”
梅长苏以目光示意她少安,仍是保持着原先的语速:“郡主的麾下,善野战,善攻防,确是威猛之师,但却有一个至弱之处,那便是水战。”
夏冬是比较了解云南骑军的,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显然十分同意。
“那次危局,便是由于邻国有位高人,制定了极为狠辣的水攻之策所致。先以突袭之计,强力夺得河道渡口,以巨舰为营,小舰为刃,河道为路,一应供给,竟全从水上输送,浩浩水军沿河直冲腹地而去。虽是兵行险着,竟有了奇效。郡主若全力攻打渡口,敌方水军便乘虚上岸为乱,若在水面上攻击敌军,又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彼时麾下诸多将才,竟无破敌之法。身为一军主帅,郡主那时的忧煎之心,可想而知。”说到这里,他咳嗽了几声,停下来喝茶。
“后来怎样了?”夏冬正听得出神,见他停顿,忍不住出言追问。
“正在为难关头,营中来了一个年轻人,自荐最擅水战,请求入营供职。郡主慧眼识人,破格录用。那人果然未有半字吹嘘,确是个水军奇才。经过半月筹谋,他亲上战阵,一举破敌。战后奏报朝廷捷讯,郡主本想报他首功,请旨嘉奖,但此人不知为了何故,却坚持不让郡主将他的姓名上报请赏。”
“哦?”夏冬一怔,“血战的功劳他都不要,这倒奇了。”
“也许此人无心官场吧。”梅长苏淡淡地答了一句,又道,“其后半年,这个年轻人一直留在郡主营中,为她重新打造操练水军,以补往前之漏。此人性情爽阔,人品不凡,又极是风趣,两人年貌相当,相处的时日一久,自然不免各有好感,只是时机屡屡不当,总是未得彼此表白,让人有些遗憾。”
夏冬听到此处,细细一想,心头不由大怒。既然各有好感,那么此次郡主公开对外择婿,对那人而言就当是一个得偿心愿的大好机会,显然此人并未出现,只怕已有负心之嫌。她一向是个爱打抱不平的人,何况事关郡主,焉能不怒?立即振衣而起,面容紧绷地问道:“此人是谁?现在何处?”
梅长苏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半低着头,仍是不紧不慢地讲着他的故事,只是语调渐渐低沉:“半年后的一天,那年轻人突然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简函给郡主,上面写着‘盟内见召,奉命返程’的话。郡主气恼他这般绝决而去,撕了书函,令人不许追赶。但她的弟弟却不甘心,派了高手一路追查,谁知那人的行踪进入涂州后,便如同泥牛入海般,消失得干干净净,再无半点追踪的线索。”
夏冬是何等敏锐之人,立即抓住了要点道:“涂州已属江左范围,整整十四州,除了江左盟之外,何时还有第二个帮派?”
梅长苏即没承认,也不否认,仍是道:“自那之后又过了一年,藩府中仍未查出那年轻人一丝消息。郡主虽默默无言,但府中众人都觉此人凉薄,十分不谅解。此时适逢郡主幼弟成年,入京袭爵,朝廷有意公开为郡主择婿,事先征求她的意见。大家都以为依郡主高傲的性情,不大会接受这种公开挑选的方式,没想到她只略加几个附加条件后,竟然应允了。”
夏冬触动情肠,心中哀凄,不禁叹了一口气,容色寞寞道:“女子痴情,总是胜过男子。她虽然外表看来无恙,但其实心中,终究还是盼着那年轻人趁这个机会前来应选吧……”
梅长苏垂首不答,眸中一片苍凉。故事到此,只算发展到一半,只是不知道那未来的结局,将会向何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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