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人叙谈的过程中,天边阴沉的云脚已越压越低,冬至欲雪,晚来风急。夏冬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到亭边眺望远方。在满天晦雾乌云映衬下,她高挑修长的身形愈发显得柔韧有力,邪魅俊美的面容上毫无表情,仿佛正在沉思,又仿佛只在呼吸吐纳,什么都没有想。然而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短暂的,仅仅片刻之后,她便深吸一口气,霍然回身,目光耀如烈焰,直卷梅长苏而去,口中语气更是凌厉至极:“你既知这个故事,那么当可告诉我,既然相爱,他为何不来?!”
“为何不来?”梅长苏惨然一笑,面色如雪,慢慢闭上了眼睛,自言自语道,“这话你可以问我……可是我……我却怎能问他?”
既然相爱,为何不来?为何不来?
就因为有一个早已坠入地狱的人还活在这世上,所以他只能挣扎痛苦,左右煎熬。
对那人来说,男女相爱的恋情,固然是纯美如水,但兄弟之间的情谊,又何尝不是如同金玉一般。纵然是世上最潇洒疏阔、不拘世俗之人,终难免会有些执念,不愿有半分愧对朋友。
只不过情之一字,历来无计回避,表面上一如既往的谈笑不羁,掩盖不住他内心的黯然神伤。就如同当时在迎凤楼中,郡主看着自己这个江左盟宗主,许多话涌到唇边,欲问难问时的痛苦一样,那是再怎样平静坚强的面具也无法掩饰的内心情感。
当初遣派那人前去相助霓凰时,并未曾预料到这个结局。但如今面对这样两颗澄如冰雪的真心,自己又岂能胸怀迂腐之念,成为其间的阻碍?林殊本已命运多舛,只为少年时无关情爱的婚约,就已带累霓凰多年。如今奄奄病体,苟存性命,前途多艰,更是再无半分余力牵扯儿女之情……
所以今日备茶待客,等来了夏冬,终究是要了此心事。
“夏大人,”梅长苏再次睁开双眸时,眼睛里已只有宁和与温情,他柔柔地凝望着夏冬,声音平稳而又安详,“苏某与郡主交情不深,有些话不好当面言讲,故而今日借茶留客,将这故事讲给大人听,就是想请大人替苏某转言:虽然郡主一直犹豫不决,没有直接向我询问关于那人的隐情,但我知道她心里的疑惑是什么。那人确在我江左盟中,以前我不太明了郡主的心意,生怕其间有什么误会,对他不愿多加追问。但自从与郡主相识之后,该看清楚的事情我已然看得清楚。因此请郡主放心,那人的心意绝不会比郡主略薄半分,只是目前还有些事务缠身,暂时不能入京。郡主如果信得过苏某,还请再多给他一些时间为谢。”
夏冬听了这番话后,一时并没有急着反应,而是细细琢磨了半晌,方皱着眉道:“男子汉大丈夫当干脆一些,爱就是爱,不爱就不爱,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务,缠得他来不成金陵一趟?”
梅长苏并不多加解释,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江湖中人,身不由己,请夏大人见谅。”
夏冬冷冷地“哼”一声,但终究还是道:“此事既然与郡主相关,你又如此坦诚相告,我替你跑这一趟腿也不妨。不过你也转告那个小子,来日见了他,我夏冬这关不是那么好过的。”
梅长苏微笑道:“郡主有夏大人这样的好朋友,真是难得。”
听得此言,夏冬眸色突转冰寒,冷冷地道:“她现在还不是我的朋友,等她出嫁之后,我才肯承认这‘朋友’二字。”
“是吗?”梅长苏似对这句话毫不在意,随口道,“因为当年那桩早已失效的婚约吗?郡主一日不另嫁,她就一日是林家的人。而对于夏大人来说,林家人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吧?”
这句话似是无意说出,但听在夏冬耳中,却令她全身一僵,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她并不是奇怪梅长苏知道这件事。这桩当年旧案虽然被朝廷刻意淡化,但那毕竟是一桩牵连了成千上万人的大事,以江左盟第一大帮的实力,只要有心调查,自然不难查出来。真正令她震悚惊讶的是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感觉,是心中突然涌上来那股难以抑制的情感的洪流。
尽管事情已过去十二年多,尽管已可以不在午夜梦回时心颤落泪,但多年的修炼平复,竟未曾带来丝毫真正的痊愈。那个清雅书生简简单单的“林家”二字,就可以猛然勾起心中的滴血痛楚和刻骨仇恨,宛如乌丝间那一缕白发,永远那么鲜明醒目,随时随地都无法漠视。
梅长苏将目光从夏冬的身上移开,似是不忍见到她猝然间显露出的脆弱一面。身为悬镜使的夏冬,自然是强者中的强者,可是剥开她傲人的身份与坚强的面具,她仍然是那场惨剧所遗留下来的千千万万悲愤孤孀中的一个。
犹记得初嫁时的她,青春美丽,生气勃勃,刚掀过盖头就不拘俗礼走出新房为丈夫挡酒。明月红烛下的一双璧人,一个是赤焰军中名将,一个是悬镜门下高徒,堂上师长含笑祝福,军中兄弟团团庆贺,从此便是花朝月夕,相持相扶。本以为幸福可得长久,又谁知七年恩爱,回首成灰,仿佛古道边刚遥望过那两人依依惜别,再相见她已是十二年的未亡人。
幸而她是夏冬,悬镜使的职责和坚韧的心志支撑她抗过了那次打击,同门兄弟面前也未曾轻露悲伤;不幸她是夏冬,一团混乱中人人都因为她的坚强而疏忽放心,只到某一天突然发现她鬓添白发、眸色如冰时,才陡然惊觉她心中的积愤与哀戚。
也许只有霓凰郡主稍稍体会到了一点夏冬的心境。被迫快速成熟起来的那个少女,本是世上最高傲与强势的女子,却在最初与夏冬相处的那段时间内诸般忍让她的挑衅与刁难,即使是在两人并肩御敌,已结成深厚友情之后,仍然默默地承受了她“你一日不嫁,就一日不是我的朋友”这样冰冷的宣言。
但是梅长苏心中明白,这世上若有人敢对霓凰郡主不利,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一定是夏冬。无论她嫁或不嫁,无论她名义上还是不是林家的人,她都是夏冬最亲近的朋友。
因为在战场上结下的情谊,是世上最不容易变质的情谊。
“苏先生,”片刻静默后,夏冬抑制住了自己激动的心情,冷冷问道,“你到京城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梅长苏莞尔道:“怎么,悬镜使大人连这个都没查出来?”
夏冬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知道关于麒麟才子的说法,也知道你胸怀大志,迟早要择主而事。但我不明白的是,就算你要参与太子和誉王之争,也没必要把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也查得如此清楚吧?”
梅长苏丝毫不在意她冷冽的态度,仍是微笑道:“现在的每一分时光,都是从过去延续而来的,不查清楚过去,又怎么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不应做什么?无论是再久远的过去,种下什么因,终有什么果。悬镜使一向行事力图公正,不也是怀有这个信念吗?”
“过去的事自然都有它的意义,我只是想不通它们与你何干?”夏冬目光如炬,灼灼地射在梅长苏的脸上,“难道十二年前的那桩旧案,竟会影响如今太子、誉王相争的朝局吗?”
“只要有牵连,就或多或少会带来影响。莫非夏大人认为他们与当年的事毫不相关吗?”梅长苏淡淡地反问。
女悬镜使沉吟了一下,道:“是,我承认他们当时推波助澜,加速了祁王的灭亡。但若不是祁王自己心怀狼子野心,图谋大逆,若不是赤焰军助纣为虐,行事卑污,又何至于有后面罪有应得的结果?”
梅长苏面不改色,但牙根已暗暗咬紧,半晌后方吐出一口气,道:“我想……这就是你和靖王殿下一直避不见面的原因吧?”
夏冬神色一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问道:“先生此话何意?”
“夏大人一直对朝廷关于祁王逆案的结论深信不疑,而靖王却自始至终为祁王力辩,若非皇帝陛下仁慈,又已查实他只是惑于兄弟之情,确与逆案无涉,只怕他早已牵连入罪。不过饶是如此,他依然受了谪贬压制,十年多的野战功勋,竟争不到一个亲王的封号,以至于太子和誉王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你们二人观点相反,一旦见面,不提此事也罢,如果不小心提起,总难免会有冲突,所以竟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的好。”梅长苏直视着夏冬的眼睛,“苏某猜得可对?”
夏冬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似在审视,又似别无他意,但终究没有否认,淡淡地道:“靖王殿下是皇子,夏冬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而已。他非要罔顾事实,心中偏向叛逆,陛下都宽大为怀了,夏冬又能拿他怎么样?”
梅长苏一面欠身重新为她续添热茶,一面道:“看来夏大人认为,一定是靖王错了?”
“当然是靖王错了。”夏冬的视线坚定如铁,“苏先生既然刻意调查过这段旧事,当知祁王逆案是由何人所查?”
梅长苏的唇角不为人所察知地暗暗抿紧了一下,转过头来,仍是一派清风般雅素的神色,笑道:“这个谁都知道吧,就是本代悬镜使首尊,令师夏江夏大师啊。”
提起夏江的名字,夏冬眸中立露恭肃之意,语气更是前所未有的笃定:“家师自出道以来,辅佐陛下,受皇命查案无数,迄今无一差错。苏先生若是再敢语带质疑,夏冬必视为对家师不敬。”
“苏某不敢,”梅长苏摊开双手一笑,“夏首尊坐镇悬镜司,铁面公正,人所俱敬,苏某何等小子,岂敢擅加质疑?不过是聊着聊着,突然想起靖王,就聊到这里了。还请夏大人勿怪。”
“苏先生是国士,怎么会对一向远离朝局的靖王突然感起兴趣来了?”
梅长苏眼珠轻转了一下,道:“在夏大人面前,明人不说暗话。像靖王这样武功高,能领兵,又对嫡位没有威胁的皇子,无论谁能把他拉到旗下,都会是一个强助吧?”
夏冬怔怔地看了他一阵,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怎么,苏某的话很好笑吗?”
“不好笑吗?”夏冬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重新坐正身体,“纵然你身负麒麟之才,有制衡天下之能;纵然你手掌天下第一大帮,身边耳目无数,可惜你查得清前尘旧事,枝枝蔓蔓,终究也不能查清人心。”
“不尽然吧?靖王被陛下压制,母妃在宫中又无特殊恩宠,他纵不想再添尊华,为了日后打算,也该趁着现在有用武之地时早下决断。若是就这样袖手旁观,等将来尘埃落定,只怕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夏冬冷笑一声道:“果然是谋士之言,只论形势利弊,不论人心。我别的不敢说,只敢在此断言,无论你将来辅佐的主君是太子还是誉王,你都永远没有办法将靖王收至他们中任何一人的旗下。”
“哦?”梅长苏微微一笑道,“夏大人竟如此肯定?殊不知情势在变,人心自然也会变,靖王多年郁郁不得志,若有好的机会,只怕也不会平白放过吧?”
夏冬略略撇了一下嘴角,转过头去,似是不愿再谈这个话题。虽然她不忿靖王萧景琰多年来一直固执冥顽,但最起码他对长兄祁王和好友林殊的情意是极为真挚深沉的,从未曾因为怕受牵连而力图划清界线。这让夏冬在心中对他保有了一丝敬意,因此对苏哲冰冷的揣测微生反感,不再搭言。
可是梅长苏的胸口却因为她的反应而柔柔一暖。虽然他刚才说那番话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误导这位悬镜使,让她以为自己日后与靖王的所有交往都是为了拉拢和算计,从而不会多加关注。可看到立场明明是在祁王与林氏对立面的夏冬,对于靖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不忍口出恶言,心中自然还是免不了一阵感动。
萧景琰十二年的坚持和隐忍,无论面对再多的不公与薄待,他也不愿软下背脊,主动为了当初的立场向父皇屈膝请罪。他是在军中素有威望的大将军,只要略加表示,太子和誉王都会十分愿意收纳他成为羽翼;他是战功累累、靖边有功的成年皇子,只要俯身低头软言忏悔,皇帝也必不至于硬着心肠多年冷淡,有功不赏。然而这一切看似容易的举动他一样也没有,他只是默默地接受一道道的诏命,奔波于各个战场之间,偶有闲暇,大部分时间也只在自己的王府与城外军营两处盘桓,远离皇权中心,甘于不被朝野重视,只为了心中一点孤愤,恨恨难平。
然而也正是这样的靖王景琰,才是昔日赤焰少帅的至交好友,才是今日梅长苏准备鼎力扶持的未来主君。
江左盟宗主平静而又深沉的目光扫过昏暗欲雪的天际,看着那一片乌沉沉厚实暮云中细细的一条亮线。为了靖王,要拉拢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云南穆府本就无须多费心,而最重要的,当是悬镜使夏冬。
当年笑傲群雄的赤焰前锋大将聂锋,因主帅恶意驱派入死地,全军被围,尸骨不全。这个结论是所有聂部遗属们心头的一根刺,更是夏冬仇恨的来源。执手送别的英俊檀郎,归来竟是零碎残躯,半边血袍。纵然师门威名赫赫,纵然悬镜使身份众人敬畏,也难抵她年年坟前孑然孤立,凭肩再无画眉之人。如此撕心之痛,切骨之仇,却叫她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听说夏大人在京郊外曾经遇袭?”梅长苏知道夏冬的事要徐缓图之,笑着提起另一个话题,“景睿那日回来身上带伤,侯府里上上下下都吓了好大一跳,长公主命人请医敷药,可算是闹得鸡犬不宁……不知大人的伤好些没有?”
“男孩子受点伤算什么?长公主也太娇惯孩子了。”夏冬毫不在意地道,“我的伤不重,早就好了,有劳先生过问。”
“可是新伤初愈,行动之间总有关碍。方才我家飞流无礼,还请见谅。”
提起飞流,夏冬眸中掠过一抹武者的热芒,道:“令护卫果然名不虚传,我今日落败,倒也心服口服。不过请他也不要松懈,我悬镜门中向来败而不馁,夏冬日后勤加修习,还要来再行讨教的。”
梅长苏微笑不语,浑似毫不担心。飞流因心智所限,反而心无旁骛,玩的时候也练功,练功对他来说就是玩,加之武学资质上佳,一般人就算再多一倍勤谨,也难追上他的速度。
夏冬饮毕杯中余茶,放回桌上,站起身道:“今日叨扰了。先生所托,必尽力而为。日后你想做什么,也都是你自己的事。不过夏冬还是要先行警告一句,先生纵有通天手腕,也请莫触法网,莫逆圣意。否则悬镜司堂上明镜,堂下利剑,只怕容不得先生。”
“夏大人良言,自当谨记。”梅长苏起身相送,笑意晏晏,“大人如此殷殷嘱咐,苏某敢不投桃报李?所以在下也有一句警言相送:忠未必忠,奸未必奸,想来既是朝中显贵,又可通达江湖,毫无痕迹地驱策死士杀手者,能有几人?”
夏冬心头一震,霍然回过头来,却见对方容色清淡,神情安宁,就仿佛刚才所说的,只是一句家常絮语而已。
面对她质询的目光,梅长苏却丝毫没有再多加解释的意思,青衫微扬,移步在前引路送客,口中轻飘飘说着“请大人慢走”,已是真正的套言闲语。
多年的悬镜使生涯使得夏冬很快领会到他的意思,只看一眼,见对方无意深谈,便也移开目光,不再追问。
因为职位的特性,悬镜使的行动一向低调隐秘,夏冬回京之后也并无张扬,但对于有心人而言,却也不难探知她的行动。不过对于明里暗里的诸多双眼睛,夏冬并没有刻意保持神秘,皇宫、宁国侯府、穆氏的京宅,她在公开出入了这三个地方之后,便深居简出,一直待在悬镜司的府衙之内。
可是令朝野意外的是,预想中将随着夏冬回京而引发的“侵地案”风暴并没有立即炸响,然而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更是令人难熬。庆国公柏业早已告病在家,而且据太医透露,他这可不是在装病。
另一件众人意料中的事也没有发生,被谣传内定为郡马的那个人依然在宁国侯府中当着客卿。皇帝赐了他两幅墨宝,宣他入宫抚琴饮茶一次,但婚讯却半点风声也没有。倒是霓凰郡主在夏冬拜访后的第二天派人递了封信给他,也不知这些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闭门思过的太子表现极为良好,虽然因为真实原因被掩盖的缘故,他不便公开向郡主道歉。但太子东宫的人出门遇到穆王府的人都会侧身礼让,姿态放得之低令人咋舌,反而让一团火气的穆家人挑不起刺儿来,双方的关系也由此未能公开恶化。越贵妃被降级之后更是苦情戏做足,迅速的衰老与憔悴令皇帝心中渐生怜惜,怒气已不如当初之盛。
就在这样凝滞沉闷的局势下,已成为京都名人的苏哲却悠悠然地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邀请几个年轻朋友跟他一起出了门。
斑驳的白壁,破损的粉檐,时不时出现一处缺口的女儿墙,墙面上爬满了毫无章法疯长的紫藤、爬山虎和野蔷薇的枯茎。四顾所及,唯有满目衰草,半枯荷塘,随处可见颓倒的假山山石和结遍蛛丝的长廊。只有那顺着坡地起伏筑起的外墙,仍然牢固地圈着这所已久不见人气的小小庄园。
可是就在这片干枯杂乱的荒草中间,却极不协调地站着几个华衣美服之人,全都东张西望,仿佛在欣赏四周衰败的风景。
“如果不是抬头可以看见崇音塔的塔尖,我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说话的这人是在冬天里也要耍帅地拿着把扇子的国舅府大少爷,“没想到金陵城中还有这么荒凉的地方,苏兄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也不是自己找的,”答话的青衫人面带苦笑,“我只是托了一家商行,说要在城里买所园子,那家老板就荐了这里,说是极好……”
“极好……”谢弼像是回音壁般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呆呆地将视线定在不远处半塌的花台上。
“他说极好你就信了?也不看看地方就付钱了?江左盟已经富成这样子了?”言豫津用三阶式的问法,明显地表示着自己不以为然的观点。
“我……我派了飞流来看过,他也说极好……”
“极好……”回音壁再次幽幽响起,飞流的身影像是在配合他一般,刷地从前面一闪而过,消失在东倒西歪如迷阵般的假山群中,看来正玩在兴头上。
言豫津双手抱胸,歪着头看着眼前这个文秀的男子。托商行买园子,只派了个孩子来看一眼就付款,这便是麒麟才子的做派?果然与众不同……
“其实这里也不算太糟啦,”梅长苏笑道,“至少地段很好,大小也合适,好些年没人住,荒废成这样也不奇怪。只不过要请人再好好修葺一下罢了,收拾出来应该很漂亮的,再说飞流也喜欢,不过多费些时间罢了。”
言豫津慢慢用扇子敲打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闲闲踱步四处走动,好像是想把这园子再看清楚些。可只走了十来步,突然“啊”的一声,人就不见了。
旁边的人都吓了一大跳,一齐向活人神秘失踪之处奔了过来。萧景睿身手最好,自然是第一个赶到,口中同时大叫着“豫津!豫津!”
“这里……”一个闷闷的声音从地底下传出,“拉我一把……”
被萧景睿抓着手腕从地下重新拔出来后,国舅公子华贵的漂亮衣袍上已沾满了黑黑的尘土和枯黄的草屑。萧景睿用手帮他前后扑打着,扑出漫天的粉尘。
“是口枯井啊,看着阴森森的……”谢弼小心翼翼地扒开漫过井口的荒草向下张望,“井台全都塌了,难怪你没注意到……”
“幸好我身手不凡,及时抓住了沿口。”言豫津扒拉着头发里的草茎,脸拉得长长的,“真是倒霉死了!”
萧景睿却笑道:“幸好掉下去的人是你,若是苏兄,他一定什么都抓不住,直接到底。”
言豫津咬牙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就像看着一只白眼狼一样,恨恨地道:“什么叫幸好掉下去的是我?你个没良心的……”
梅长苏也过来帮着他整理周身,温言问道:“人伤着没有?”
“不会,像我这样的高手,哪有这么容易伤着?”言豫津呵呵一笑,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
“那是,”谢弼一本正经地点头同意,“他很擅长抓住什么东西吊在半空,以前在树人院里经常看见他这么吊着……”
飞流不知什么时候也到达了现场,眼睛睁得大大地瞧着全身脏兮兮的言豫津,看得他全身不对劲儿,自我感觉更加狼狈。
“荒园中不知哪里会有危险,大家出去时还是走在石板路上的好。”萧景睿叮嘱了一句,又回头看了梅长苏一眼,“苏兄,你踩着我们的步子走。”
“你也太小心了,”谢弼嘲笑道,“再荒败的园子也只是个园子而已,哪有处处是井的?”
“小心无大过,”梅长苏笑着替萧景睿辩护道,“方才草虽然密,但若是豫津小心些,也不一定会失足。这里被草掩着,高低不平,的确该回到主路上去才是。”
年长的人说话分量就是不一样,众人听从他的建议,一起回到了主路上,漫步走完刚才没有走到的地方。可再怎么逛,也不过到处都是一样的荒凉。园子不大,很快就到了后角门,两扇门板居然是关着的,用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锁着。除了飞流,没有人想要重新穿园走回去,于是走在最前面的谢弼便伸手拉门,谁知一拉之下,整面门板齐齐脱落。
“天哪,烂成这样,大概只有那几间青砖房子还是好的吧?”言豫津摇头道,“简直无一处不需要修的……”
“那房子的门窗怕也要换,纵然没朽,也实在过于脏污了。”谢弼也道,“苏兄是什么人,怎么能住这样简陋的园子?听说东城有个不错的……”
“算了,”梅长苏微笑着截断他的话,“钱也付了,还说什么?就像豫津说的,我们江左盟还没富到那样子,可以在京都城内买几个园子来空放着。”
谢弼忙道:“东城的园子不需要钱,殿下说……”
“谢弼,”萧景睿有些厌烦地道,“这些事苏兄自己会打算的,你说那么多做什么?”
谢弼心头微恼,正要还嘴,梅长苏已插到两人中间,玩笑道:“这园子再不好,既然买了,我无论如何也得住,要不盟里的弟兄们该骂我乱花钱了。你们也不忍看我挨骂吧?”嘴里说着,心中却在暗暗思忖谢弼方才所说的殿下,到底是哪个殿下。
“这园子要修得能住人,只怕要一个多月呢。”萧景睿环顾了一下四周,又问,“苏兄真的……非要搬出来住吗?”
“看来要在京城多停留一阵子了,总在府上叨扰,我也不安稳。”梅长苏凝望过来的目光很是温和,但说出的话却又异常客气。
“雪庐是客院,又不会干扰到主屋,有什么好叨扰的?”
梅长苏淡淡一笑,“我知道侯爷和长公主不会计较,但总有些不方便……”
这句话虽然说得简单,但语中深意自存。在场的都不是笨人,想到他将来迟早是某一宫的重要幕僚,自然知道不方便在哪里,一时间不由得全体默然无言。
“搬出来住也好,反正又不远。对我来说,到此处看望苏兄反倒比去谢府更加方便。”半晌后,言豫津一声朗笑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不过这里虽然不大,到底是一整所园子,单你和飞流住怎么成?还该添些婢仆护卫才是。”
“我素来不喜被人贴身侍候,飞流也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不过洒扫庭院的粗婢男仆倒确要雇几个,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护卫嘛,一来有飞流,二来还有几个朋友在京城驻留,可以请来客居。”
言豫津突然想起护送他入京那四个高手还没有走,心中顿时明白,不再说什么。低头又掸了掸未能拍净的衣襟,谁知才掸了两下,他的手便突然僵住。
“怎么了?”梅长苏立即察觉有异,忙问道。
“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我的翠月珏……”
“啊?”萧景睿与谢弼都知道翠月珏对言豫津而言有多珍贵,齐齐抢上前一步,“你会不会没带出来?”
“翠月珏是镶在这腰带上的,腰带还在腰上,怎么会没把它带出来?去找你们前我还摸过它……”言豫津说着说着,脸色已有些发白。
梅长苏虽不知他们说的是何宝物,但看众人神情,也知非同一般,忙道:“一定是脱落了。我们赶紧沿着你今天出来走过的地方找一遍,只怕还能找着。”
“对对,”萧景睿附和着,拍拍好友背心劝抚,“今天找不着也不打紧,重赏悬寻,一定找得回来。”
言豫津心中忧急,不愿多说,回身跨过那架被扯倒在地的后门,重新进入到荒园之中。沿路拨草翻石,仔细寻找。
梅长苏小声向萧景睿询问了翠月珏的大致样子后,三个人也挽袖弓身,帮着一起查寻起来。飞流挂在一处高高的树枝上晃来晃去,好奇地看着底下这一幕他不能理解的画面。
这一趟荒园返程要比来时多花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凡是印象中踏足过的地方统统被翻了个底儿朝天,垃圾倒是翻出了一堆,却没有半点翠月珏的影子。
最后,大家直起已有些酸痛的腰,目光同时投向了一个地方。
那口荒草间坍塌的枯井。
“不会这么巧吧?”谢弼有些惴惴不安地道,“要掉进这井里面可不太好找,就算已经没水,只怕也有很厚的一层淤泥……”
萧景睿皱了皱眉,用手肘顶了二弟一下,转身笑着拍拍言豫津的肩膀,用轻松的口气道:“一口枯井而已,有什么打紧的,我这就下去,一定给你找出来!”
“我自己下去吧。”言豫津明白他的好意,回了一个微笑,“反正我的衣服已经弄脏了,何必再把你拖下水……”
“去,”萧景睿半真半假地给了他一拳,“衣服算什么?下面黑,我晚上的视力比你好,再说你大少爷不是最怕蛇吗?这草深湿泥之地,最多的就是蛇了……”
话音刚落,他就接收到来自弟弟和好友的四道鄙视目光。正有些摸不着头脑,梅长苏在旁轻声道:“景睿,现在是冬天,蛇是要冬眠的……”
“……”
“别理他了。”谢弼白了哥哥一眼,“我去找根绳子来,不管谁下去,都要捆牢了才行。”说着转身要走,却被梅长苏拦了下来。
“飞流已经去找了,他动作比较快……”刚解释了一句,少年的身影就已快速掠了过来,手上果然拿着一卷粗实的麻绳。
萧景睿抢先伸手抓了过来,将其中的一头拴在自己腰上。言豫津知道自己一到了暗处就跟个瞎子一样看不见,也没有客气,只是伸手帮他检查绳结是否打得牢靠,口中轻声说了一句:“要小心。”
“嗯。”萧景睿口中答应着,回头看见梅长苏蹲在地上拔枯草,不由奇怪地问道,“苏兄,你在干什么?”
“拿干草和木棍做个小火把,你一起带下去。”
“不用了,我晚上看东西也清清楚楚的,他们都说我像个猫头鹰呢。”
梅长苏扑哧一笑,摇头道:“不是给你照明用的,这井看起来不浅,而且井口被野草遮盖,气流一定不畅,下面必是污气浑浊。如果你下去后火把不能继续燃烧,人就不可以久待,否则很容易窒息的。”
言、谢二人吓了一跳,忙一起蹲下来帮着拔草,很快简易火把就已扎好。梅长苏从飞流的身上摸出一副小巧的火石,点燃了火把,萧景睿擎在手中,慢慢从井口吊了下去。谢弼和言豫津紧紧地拉住绳子,一点点地向下放,梅长苏则俯身在井口,随时注意火焰的明亮度。
翠月珏既然是能镶在腰带上之物,体积就不会大到哪里去。故而萧景睿下去了很久,只听见他不停地叫着向下放向下放,似乎还一无所获的样子。
“停,已经到底了,淤泥果然很厚。”半晌后,井下又传来萧景睿的声音,被长满青苔的井壁一回音,听起来都有些变形,“不太好找,我要翻一会儿才行,火把上的草快燃完了,要是你们看见火熄了别着急啊……”
“可是……”言豫津咬了咬下唇,心中甚是过意不去,正想再说,感觉到肩上一重,有只手压了上来。回头一看,撞上梅长苏微含笑意的眼睛。
“别担心,火焰一直燃得很稳,应该没事的。”
看着他了然一切的目光,言豫津不由垂下视线,低声道:“景睿本是最爱干净的人……”
“不过是井中的淤泥而已,又不是洗不掉。”梅长苏笑道,“他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那个翠月珏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嗯,”言豫津点点头,“那是家族的传代之物,祖父临终前给我的……”
“所以啦,”梅长苏笑意微微,“帮好朋友找到他最重要的东西,对景睿来说也很重要啊。”
言豫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展颜一笑,趴在井口大声朝下喊道:“景睿——难得有向我献殷勤的机会,你再加把劲儿啊——”
“去死!”底下传来笑骂声,“等我出来再抹你一身泥!”
梅长苏被两人逗得有些忍俊不禁,谢弼也边笑边摇头,气氛一时轻松了好些。过了大约半盅茶的时间,下面一直的,好像还没什么发现的样子。
“景睿,找不着就上来吧,也不一定是掉在这里面的……”言豫津喊道。
“再一会儿……”萧景睿的声音瓮瓮地传来,可是余音未落,绳子突然一阵摇晃。同时便听到他在下面“啊”的一声惊呼。
“怎么了?”言豫津大惊,将半个身子都探了下去,大声喊着,“景睿!景睿!”
井下停顿了一下方有回应:“没什么……”
“没什么你鬼叫吓人啊?”言豫津忍不住骂了一句,转头对谢弼道,“咱们拉他上来!”
“先不慌,”萧景睿急忙出言阻止,“还有地方没有翻过,马上就好……”
梅长苏轻声劝道:“别着急,有事景睿会说的。既然下去了,至少要找个清楚。”
言豫津拧着眉头重新在井口坐下,按捺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方才听到下面再次出声:“拉我上来吧!”
上来自然比下去容易许多,眨眼工夫萧景睿的头就冒了出来。不出大家所料的一身污泥,两只手也是黑黑的。
言豫津闷不做声地抓过他一只手,用自己衣襟的内侧粗鲁地擦拭着,反而是谢弼问了一句:“找着没有?”
萧景睿将另一只黑黑的手举起来,五指蜷着,握成一个拳头,再慢慢摊开,掌心上躺着一小块裹满黑泥的月牙形硬物。
“耶,居然真的掉在这里了。”谢弼从袖中摸出手帕,将翠月珏擦拭干净,递给言豫津。后者默默地看了一眼,伸手接了回去,放进怀里。
“找到就好了,两只臭鬼,快回去洗个澡吧!”谢弼松了口气,忽然背后被拍了一掌。
“二弟,”萧景睿转过头,神色有些凝重地道,“我们回去洗澡,但要麻烦你去京兆尹衙门跑一趟了。”
“京兆衙门?做什么?”谢弼没有听懂。
“报案。我看到那井下泥中……有人的骸骨……”
“啊?”大家都吃了一惊,言豫津失声道,“你刚才叫那一声,就是因为发现了尸骨?”
“嗯。”
“那你还不赶紧上来?!”
“我当时看见另一边枯叶上,好像有一点绿光。翠月珏这么小,要是我先出来让人起尸,它一定不知会被翻到什么地方去,所以想再找找,幸好真的是它。”
“笨蛋!”言豫津咬牙骂了一句,“臭死了,洗澡去。”
“枯井藏尸……”谢弼的脸色微微发白,“听着都怪人的,你胆子真大,还能在下面多待那么久……换我早就爬出来了……”
“你能跟景睿比吗?他好歹也是半个江湖人!”言豫津立即又转移了攻击目标。
“是,我是最没用的官场中人!”谢弼自嘲地回了一句,耸耸肩,“走吧,苏兄。”
萧景睿奇怪地瞪他一眼,“你叫苏兄去哪里?”
“去京兆衙门报案啊!”
“你去不就行了吗?”
谢弼挑了挑眉,“大哥,这园子现在可是被苏兄买下了,出面报案当然他才是最合适的吧?”
“谢弼说得对,”梅长苏的眼尾淡淡地扫过荒草中的井口,“我的确该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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